在閣樓上
島城五十年來最冷的那天,他去了那棟德式老別墅。
這棟老別墅建于德占時期,距今一百多年了。別墅被分成了四個單元,她租下的是西頭樓上的那個單元,走廊改成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都特別狹小,一間茶室還算寬大,茶室門口有木制老樓梯通向閣樓,閣樓中間砌了一道墻,一半屬于這邊,另一半屬于隔壁那家。
她拉著他上了閣樓。
閣樓朝南那面墻連著一片坡式屋頂,非常低矮,墻上開著一扇圓形的小窗,和輪船上的那種小窗一模一樣,這扇窗使空間不大的閣樓變得明亮、舒適起來。閣樓上沒什么家具,也沒怎么裝飾,除了一張小方幾,就只在窗前鋪了張色彩艷麗的地毯。地毯的圖案紛繁復雜,和他妻子援外醫(yī)療時帶回來的那張有點像。(她治好了一個酋長的眼睛,獲贈了那張地毯。)他們跪在地毯上,往外看到了一小片兒海。天氣異常冷,但他們看到的那一小片兒海卻熱氣騰騰的,像開了鍋。他們像是坐到了一口熱鍋里,緊緊貼在一起的身體也變得炙熱起來。就像船行走在波濤洶涌的海上,他們止不住那搖晃……晚上,回到各自的家里后他們才得知,那天冒熱氣的海令全城的人都興奮了,許多市民冒著嚴寒來到海邊拍照,上傳網(wǎng)絡跟人分享。專家在電視里解釋說這種現(xiàn)象叫海浩,只在極寒天氣里才會出現(xiàn)。
他是個牙醫(yī),開著一家齒科診所,診所位于一棟寫字樓中,旁邊有家少兒外語培訓中心。她是他的患者。有一天下午,她趁孩子上幼兒英語課時,便來他這洗牙。她不年輕了,但也談不上老,是一個看上去有些人生閱歷的成熟女性。她的長相、氣質(zhì)都很普通,且瘦,牙齒略細長,但排列還算整齊。她在牙椅上躺下后,問像她這個年紀了,還能不能做牙齒整形。他說當然可以,你還年輕著呢。她笑了下,眼角現(xiàn)出幾道細紋。他又說,等洗完牙,讓小周給你介紹一下,我們有隱形正畸。小周是他妻子的遠親,他的護士兼助理。她張開嘴,他俯身下去,開始洗牙前他說,其實你的牙還可以,不整也行。后來她告訴他,洗牙時她閉著眼,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她說雖然看不清口罩后的他長什么樣,但他身上的味道好聞得很,是一個干凈的男人才有的味道。這話令他心頭一顫。他經(jīng)歷過一次嚴重的婚姻危機,他總覺得妻子是嫌棄他的,人到中年,他們分房而眠,他從她的眼里看出來,她嫌他臟。
第二次見面是因為她的牙齒過敏了,第三次也是。這兩次她都在大衣里面穿著領口開得很低的羊毛裙子。她走進他的診療室,把大衣脫了掛在衣架上,一轉(zhuǎn)身,讓他猝不及防地頭暈。他看到一只細細的金色十字架項鏈陷在一道被刻意擠出來的深溝里,這把十字架令人生出想伸手把它從深溝里摳出來的沖動。她在牙椅上躺下來后,他連忙用一次性藍色醫(yī)用口水巾把那道深溝和十字架都蓋上了。他有點意外,一個那么瘦的人,竟能擠成這般。這兩次治療的時間都很短,他專心地給她治療牙,沒想過跟她有什么。那次婚姻危機讓他像是脫了一層皮,事業(yè)也遭受了沉重的打擊。他不想再經(jīng)歷這些。
看過三次牙后,她加了他微信。微信顯示她叫李莉斯。
過了幾天,李莉斯在微信里向他咨詢孩子牙齒的問題。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女兒的牙根是黑的,所有的牙都這樣。這個城市又發(fā)現(xiàn)了幾例新冠肺炎患者,她不敢?guī)畠喝ト硕嗟牡胤?,慌作一團。他讓她拍照片發(fā)來看。他看過照片后,斷定那只是色素沉著。“等換完牙就好了?!彼f。她道了謝。他想了想,又說,孩子吃完東西后,應該讓她漱漱口。過了好一會,她才回道,“您是不是覺得我是個糟糕的媽?”他還沒想好該說什么,她又說道,“哎,我雖然做媽不算合格,但我是個不錯的爹哦!”他楞了一下,會意過來,原來她是個單親媽媽,既當?shù)之攱?。他說對不起。她說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啊,你又沒說錯什么。這下他更不知該說什么好了,這晚的閑聊到此為止。他覺得她接下來應該會把他從好友里刪了,“也好?!彼?。
過了幾天,她卻又在微信里問隱形正畸的事?!拔胰膹埩??!彼f。他在“三十四張”
里看到了她的傷感,內(nèi)心深處某個地方被觸動了。他妻子援外的那段時間,孤單的他和同科室小護士發(fā)生了一段戀情。這段戀情未及深入,便被殘忍曝光了。有的人常在河邊走,從來不濕鞋,有的人還未到河邊,鞋已先濕了。但他羞于為自己辯解。被迫離開那家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公立醫(yī)院后不久,便是他四十五歲生日,他到處奔波,想找個合適的地方自己開診所。生日那天他奔走在路上,無數(shù)次在心里對自己說,“四十五了啊你!”仿佛看到一段漫長的人生下坡路在眼前展開……想到這些,他寬慰她道,“你才到哪呀,要是真想整,來吧,我有個患者五十多了呢?!闭f完他又強調(diào)她的牙齒狀態(tài)不錯,“何必花這錢呢!”他說。她發(fā)了個笑臉給他。
有一晚臨睡前,她突然問他喜不喜歡喝茶。他說他對茶沒有特別嗜好,有茶時也會喝一點。她發(fā)了個地址給他,“我有個茶室?!彼f。她請他有空的時候過去喝茶。那地方離他的診所不遠,周圍都是紅瓦綠樹的老房子。站在診所的窗口,能看到那一片紅屋頂。
他從未想過會去她那喝茶。
閑下來 ,他站在診所窗前往外望,看著那片紅屋頂,偶爾他也會想到那個十字架。
后來李莉斯又來過診所幾次,都是看牙。吃火鍋上火,牙齦發(fā)炎了。吃螃蟹時不小心,蟹殼嵌進了牙齒里。還有一次,她大約是用牙開了啤酒瓶,他花了兩個多小時給她修補一顆崩掉了一小塊的尖牙。每治過一次牙后,他們在微信里聊的東西都更多了。印度疫情嚴重的那陣,她告訴他,年輕時她是個瘋丫頭,(這一點其實他從她的牙齒也能看出來。)大三的暑假窮游印度,和男朋友一起。她發(fā)了一張歡喜佛的圖片給他,一個圓乳長頸、蜂腰肥臀的女子翹起一條腿,兩手吊在佛的脖子上?!斑@是 拉達克一座寺廟中的壁畫,美吧?”美,能給人致命一擊的美,無比色情,也無比莊嚴?!拔遗牧瞬簧僬掌?,想不想看看其他的?”她壞壞地笑。“改天吧,”他說,“不早了,睡吧?!彼咽謾C扔到一邊,人躺在黑暗中,身體卻漂浮起來,如臥棉上。這一次他差一點就刪除了她。
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打仗那陣,她也發(fā)了張照片給他,背景是一座雪山,她站在雪山前,從頭到腳裹在一張?zhí)鹤永?。那是亞美尼亞的亞拉娜雪山,畢業(yè)后的第二年她和另一個男朋友去了那?!爸Z亞方舟最終??康牡胤??!彼f,“愿它別后無恙?!?/p>
他羨慕不已,她這樣度過青春。他回首走過的人生路,卻看到一條孤旅。他平生第一次覺得對不起自己,那些不得不讀的書,那些在牙椅上張開的嘴,吃掉了他大半的人生。
她告訴他,三十歲以前她一直在路上?!坝辛撕⒆雍螅囊踩ゲ怀闪??!彼f。
第二天,他買了一個地球儀,在上面標出了拉達克和亞拉娜雪山的大概位置。他長久地凝視這兩個地方,努力去想象不一樣的世界。那些陌生、遙遠的地方,仿佛都開始與他有關。
立秋那日一早,李莉斯給他發(fā)了一篇小文章,“秋風起,勸君更進一杯茶”。他坐在馬桶上點開,原來是教人如何做姜棗茶的。看完后他回了句,“謝謝小李。”
她沒說話。到了上午他快要下班的時候,她發(fā)來一行字,“還以為你早就知道我叫什么了呢?!本淠└缴狭艘粋€痛哭流涕的表情。
他走到助理室,讓小周調(diào)出了半年來的就醫(yī)記錄。他努力回憶她每次來就診的時間,找到了她,原來她姓常。
晚上,他妻子有應酬,他一個人開了袋速凍餃子煮來吃。此城風俗,立秋吃餃子,冬至也吃餃子。他想問問在外地讀書的女兒,想問她在忙什么,有沒有吃餃子。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算了。自從他鬧出那事后,女兒也不怎么跟他說話了。妻子對他最殘忍的譴責是,“你毀掉了女兒對婚姻的憧憬?!比绻畠簯賽鄄豁槪院蟛换?,這罪責就全在于他了。想到女兒他便有些膽顫心驚的。他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的萬家燈火,天完全黑了下來,他一個人站在黑暗中。他不敢問妻子有什么應酬。自那件事后,他妻子就獲得了一些自由,比如,無視他的自由。但,這個城市有八百萬人口,如果他不見了,有誰會去找他呢?恐怕也只有他妻子。他們過成這樣,可她還是他八百萬里的唯一。
他在微信里問她,“小常,”他的口吻像個長輩,“那么,李莉斯是誰?”她回了個笑臉。
他在沙發(fā)上躺下,一個人躺在黑暗中。
過了一會,她發(fā)來一篇文章,題目是“李莉斯”。
“你寫的?”他懷著玩笑的心情感嘆道,“原來你是作家啊?!?/p>
“哪里,一個聽來的故事,都沒能寫完。”她說。她說丟下太久了,如今她都不知道該如何往下寫了。
他懷著好奇,點開了這篇題為“李莉斯”的文章。
“有早晨,有夜晚,許多年。
他頭一回沒有在天黑前回家。好在月亮有光,星宿清吉,他沒有迷路,月到中天時他回了家。
他那溫順賢惠的妻子一直站在門前等他。他在屋外長廊下的小桌旁坐下,妻用陶碗給他盛來了食物,牛奶和抹了蜂蜜的面包。月光下,碗里的牛奶看上去像銀子一樣?!?/p>
“不錯?!笨吹竭@,他忍不住贊嘆。他有些意外。他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他從小不會寫作文,高考時,作文拖了后腿,不然他就可以去學他喜歡的眼科,像他妻子那樣。
他打開燈,認真讀了起來。
“孩子們都睡下了。妻子說。
他們有兩個兒子,阿得和阿空。兒子們都已娶妻生子,他們現(xiàn)在是一個大家庭了。兒子們跟他一樣,勤勞、本分,老大擅長耕種,老二精于放牧,他們一直遵循他的教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往他也一樣,以身作則,不遲出,不晚歸,土里討生活,不敢懈怠。因為他清楚,人要是填不飽自己的肚子,道德和戒律就成了比陶碗還脆弱易碎的東西。他猜妻子一定想知道他去哪了,為何耽擱到這個時候才回家?他喝完牛奶,她沒有問他。他吃完了面包,她還是沒有問他。她一直這樣,他不開口,她便不打探。他嘆了一口氣。這一次他倒想她問問他來著,這樣他便可以跟她談談那個奇怪的夢了。
連續(xù)三個晚上,他都夢見了那個曾令他抓狂的女人,他的前妻,李莉斯。李莉斯跟他一樣聰明、強壯,她驕傲自負、爭強好勝,不甘居他之下,甚至連那件事,也是如此……這令他忍無可忍,他讓她離開了。自那以后,他們就再沒見過面。偶爾他聽到一些關于她的消息,似乎她過得并不如意。在夢里,她還是老樣子,長發(fā)像著了火一樣飛舞,大眼睛里閃爍著桀驁不馴的光。夢里的一切都很美,地上到處散落著珍珠和瑪瑙,金子在草叢中閃光,樹木繁茂,樹上一半是奇異的花朵,一半是香甜的果實,有清澈的河水從大地上流過。不過,妻即便問,他也絕不會告訴她的是,在夢里,前妻一絲不掛,從那河水里走向他,水珠像珍珠一樣從她美麗、結實的身體上滑落。她將他推倒在草地上,藍寶石一樣的天空在她長發(fā)飛舞的頭頂不停搖晃……”
接下來的那些文字像是一個個小火把,狠狠燎到了他,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一種既絕望又痛苦的情緒抓住了他。他很久沒有這樣了。那件事后,羞恥感、挫敗感擊垮了他。他臉朝下趴在沙發(fā)上,抱著頭,身子像塊重物,深深地陷進沙發(fā)里去。
過了許久,他平靜下來,拿起手機接著往下讀。
“連續(xù)三個晚上都是這樣,她推倒他,她在他上面,天空搖晃。連續(xù)三個晚上,她都在誘使他承認,他喜歡這樣,喜歡她在他上面,喜歡她跟他一樣聰明、強壯。他羞于承認,溫和地緘默。她還是老樣子,而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時光的變遷,年輕時不識的人生種種滋味,這些年他已逐一嘗遍?;厥淄?,他為曾經(jīng)不能容忍她的爭強好勝而愧疚,但也僅此而已。眼下的一切,不都是主最好的安排嘛!前妻對他的沉默不滿,生起氣來。后來,她俯下身來,氣惱地在他的耳邊說,你的一個兒子會犯下大罪,將被流放,你猜是哪一個?他當然不信,他哪個兒子都不像是會犯下大罪的人。前妻笑起來,她起身離開前對他說,那你就在這個禮拜六的日落時分,去四條河中間的高地上,往東看一看吧。
這就是他晚歸的原因。
起初他并沒有把夢里的一切當真,接下來的兩天,第一天他打理果園,第二天修繕畜欄,白天勞累,夜里無夢。到了這日的下午,他在壘水渠時,想到了前妻說的話,心內(nèi)不安。于是他丟下手里的活,走了很遠的路,于日落時分去到四條河中間的高地上,往東看了看,他看到一列隱隱綽綽的隊伍,像阿得一家,也像阿空一家,他大聲地呼喊他們的名字,他們邊走邊回頭,卻并不回應他,他們越走越遠,直到走出了他的視線。
他問妻子,阿得和阿空近來可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
他的妻子想了想,像回答以往他的每一個詢問那樣,認真而溫順地答道,我親愛的丈夫,孩子們沒什么不對頭的地方,阿得每天去他的地里,他的蔬菜和谷物長得很好,阿空每日趕羊群去長滿青草的山坡,他的羊兒都很肥壯。
他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后,決定對妻子和盤托出。他告訴妻子,說他夢見他們中的一個犯下大罪,行了不義之事,被流放到了四條河流去的地方。
他的妻子一下把雙手捂到胸前。四條河所去之地甚遠,它們?nèi)找贡剂?,尚未抵達……
‘明天,’臨睡前他對妻子說,‘明天就讓孩子們?nèi)グ莅萆癜??!?/p>
……”
文章寫到這就沒有了。他默默坐了一會后,問她,“后來呢?”
“后來,就是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樁兇案了呀?!?/p>
他有些糊涂了。
“兄弒弟的故事呀。”她笑道,“想想吧,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在人類第一樁婚姻里發(fā)生過?!?/p>
他不知道她怎么會對那么多陌生而遙遠的事情感興趣。他沒想過多少跟牙齒無關的事,每天給人潔牙,拔智齒,治齲齒,正畸,他沒時間想別的。
“想不想知道結果?”她發(fā)來一個頑皮的笑臉。
“結果不就是哥哥殺了弟弟嗎?”他說。眾所周知的結果。
“哥哥為什么殺弟弟呢?”
“嫉妒。祭品不如弟弟的好?!彼[約記得是這樣。上大學時教醫(yī)學倫理的老師講到過宗教倫理什么的,那時他讀過《圣經(jīng)》,還有一些佛經(jīng),比如《藥王經(jīng)》。
她不置可否,發(fā)來一個笑臉。
他知道自己說得輕淺了,便道:“到底是因為什么呢?趕緊往下寫吧?!?/p>
“你信不信?每次我坐下來想接著往下寫,我的頭就會疼起來?!彼l(fā)來一個狡黠的笑,“明天來喝杯茶吧?明天降溫,說不定你的病人都不想出門呢。”末了她又說。
第二天一早,他便到了診所,小周還沒有來。昨晚他妻子很晚才回家,她喝多了點,不過應該沒太醉,因為她還沒有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她的朋友把她送上樓,他在門口接住她,門一關,她趁著酒勁,啐了他一口。他把她安頓好后,才去衛(wèi)生間洗臉。有什么東西在他心里死去了,木木的,什么感覺都沒有,既不羞恥,也不憤怒。夜里他竟然睡得很好。早上起來他還熬了小米粥,給妻溫在小鍋里就出門了。出得家門,寒風一吹,他內(nèi)心里卻忽地竄出一團無名野火,天氣很冷,他心里的這團火竟慢慢燒了起來。每個人的每顆牙都有兩次機會,掉一次,重生一次。他來到診所,站在窗前,看著那一片紅屋頂,有種要把一個舊世界燒掉重來的沖動。
“刑期滿了?!彼麑ψ约赫f,
他給小周打電話,說自己不舒服,今天的預約全部取消。小周有些驚訝,不過他很快鎮(zhèn)定下來,說我沒記錯的話,今天有五個病號,一會我順路買五斤雞蛋吧?他面無表情地說你看著辦吧。如今他的病人多是退休老人,雞蛋足以平息他們白跑一趟的怒火。他也知道小周很快就會給他妻子打電話,告訴她今天他翹班了。不過他不在乎,他妻子應該也不會在乎了,現(xiàn)在她只在乎錢。
那棟德式老別墅里住著四戶人家,他不知她家是哪家。小院的大門虛掩著,他進到小院里,看到花池里種著蔥、蒜,有幾扇窗上貼著顏色已變淡的“福”字。院子里有兩棵棗樹,上面拴著一根繩子。天氣和暖的日子,這繩子上應該晾曬過被子。別墅的東側有幾節(jié)臺階,西邊也有幾節(jié)臺階,西邊的臺階被防腐木重新鋪過,上面擺著一溜兒綠植,皆是耐冬。他順著西側的臺階往上走,到二樓看到一扇漆成深藍色的門,門頭上掛著一塊小木牌,上書“挪得茶室”四個白字。
門內(nèi)安靜得很,不像有人,更不像是有小孩的樣子。他給她發(fā)消息,說我來喝杯早茶。
她很快回道,稍等啊,我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后就過來。
果然她并不住在這里,果然這里只是茶室。
過了一會,她又發(fā)來一條信息,說太冷了,你在車里等吧。
他把車停在診所了,不過他也并不覺得冷。他在門前冰涼的臺階上坐下來,雙臂環(huán)抱自己,控制不住地哆嗦起來,他知道并不是因為冷。
她看到的他就是這個樣子的,像生了病,像在打擺子。她伸出溫熱的雙手,拉著他去了閣樓。
躺在那張圖案復雜的地毯上,他內(nèi)心里的那團野火熄滅了,他重新變得平靜。他撥弄著她的頭發(fā),說,“可不可以問一下,孩子的父親?”
她把一縷長發(fā)在手指上繞來繞去,道:“我們是在去新疆的路上認識的……”過了好一會后,她說,“沒有男人能容忍一個妻子總是在路上,一個妻子應該常在家里,是這樣吧?”
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想了想,覺得好像是這么回事。他和他妻子都是醫(yī)院的大夫,但女兒小時候,還是他妻子照顧得比較多,他妻子很自然地就承擔起了那些,他也從未覺得有什么。
“男人希望妻子的腦子像櫥柜的抽屜,拉開來一看,最好只有柴米油鹽,如果還有些別的,甚至有男人自己都沒有的東西,那就是一件比較麻煩的事了,是吧?”
他不知該怎么回答,覺得她說得好像都對,又好像都不對。倘若問他關于牙齒的事,他倒是能滔滔不絕地說上許多。他妻子是個眼科大夫,他大概知道她的腦子里都有什么。
“其實那天,”她看了他一眼,說: “我在?!?/p>
“哪天?”
“那個男人,在醫(yī)院鬧事的那天。”
只覺得一股血往頭上涌來。他閉了眼,沉默不語。那是他一生中最為羞恥的一天,他流著鼻血,一聲不吭,沒有為自己辯解,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去維護自己的體面,也維護大家的體面。那件事后沒幾天,他妻子在援外醫(yī)療還有四個月到期的情況下提前回了國。她患了胰腺炎,大約還有很嚴重的思鄉(xiāng)病。他在機場看到她的那一刻,差點沒認出她,她瘦得不成樣子,眼窩深陷,走路還有些搖晃,大眼睛里閃著奇異的近乎瘋狂的光。——她知道了那件事,他被她的痛苦震驚到了。護送他妻子回國的是援外服務中心的主任,一位能說會道的女干部。她把他妻子交到他手里后,又一再叮囑他,“好好照顧她吧,她可是我們醫(yī)療隊的大功臣?!币苍S是他妻子堅持的結果,她沒到醫(yī)院里做全面體檢,而是直接回了家。他給她做了一些常規(guī)的檢查。只是過于勞累,加上感冒,沒什么大礙。考慮到他妻子的情況,醫(yī)院給了他一周的假期,加上年假,他在家足足呆了二十天。這二十天,每一天都艱難無比。但奇怪的是,如果他有得選,他倒寧愿再來這樣的二十天,而不愿度過被那個男人當眾羞辱的那一天。
“那天那么多人,你是唯一的紳士……”她看了看他,又說,“算了,不說這些。” 她有些遲疑地問道,“你讀小說的嗎?”
“年輕的時候,有一陣愛讀偵探小說?!彼]著眼,艱難地說道。
“哦,那我給你講講那個兄殺弟的故事吧?你當小說來聽好了。我曾去過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極美,卻特別荒涼,每平方公里的常駐人口不超過兩個,我在那聽說了這個故事,和我們從書上讀到的有點不一樣。我曾想把它寫完,非常奇怪的是,我只要寫到那兩兄弟帶上各自的祭品去神殿,我的頭就會疼起來,就無法寫下去,口述卻沒問題。”
他笑了笑,當她在說笑。
她清了清嗓子,翻身朝上躺著。她看著天花板,用一種朗讀的腔調(diào)講起故事來,仿佛那故事就寫在天花板上。
“第二日,阿得帶上了他親手種的蔬菜和糧食,阿空帶上了他親自養(yǎng)大的頭生的羊,他們來到了神殿,神看中了阿空和他的供物,看不中阿得和他的供物。阿得氣惱地回到家中,阿空滿面喜色地回到家中,大家只是看他們的臉色,便知哪一個受了神的悅納。他們的父母自此也有了分辨,心里知曉將是哪一個會使全家因了他蒙受神的恩典……”
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只見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天花板,仿佛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寫在那上面,她只是照著念了出來。
“有一日,阿空趕著羊群,路過阿得的麥田,阿得叫住阿空,和他說話……”
他躺下來,和她并排躺在一起,他也看向天花板。因為是閣樓的緣故,天花板低矮、狹窄,甚至很難說它是天花板,大約是為了美觀的緣故,在坡式屋頂?shù)倪B接處,鋪了這么一塊長條形的白色石膏板。這石膏板的周邊,露著老舊的原木做的橫梁。麥田中的兄弟倆爭吵起來。他盯著天花板看著,發(fā)現(xiàn)天花板上竟然有淺淺的水漬,他猜是屋頂漏雨后滲透進來的。哥哥拿出割草的刀子,捅向弟弟,那血皆流進土里。他想起來,他剛結婚那陣,和妻是住在單位分的一間平房里的。弟弟捂著傷口,那傷口永不合上。弟弟哭道,“你并未使他們得到,自我以前果然都是虛空!”下雨天,房頂漏雨,他和妻在地上擺了臉盆、面盆去接那雨水,起初水聲是“叮?!甭暎P里積的水多了后,便變成“咚咚”聲。那血在土中向神呼告……他盯著那水漬看,突然發(fā)現(xiàn)它竟然在動,微微地晃動,仿佛被風吹皺的一小塊水面。阿得跪在神的面前,說,我因了母親的緣故!他凝神細看,原以為是水漬的幾道暗影,卻是樹枝的影子。窗外有樹枝輕柔地敲打玻璃,日光把它們光禿禿的影子投射到這低矮的天花板上。有一陣子,那陰影劇烈地搖晃起來。即是我兄弟,為何卻說我不是父親的兒子?污蔑我正是魔鬼誘使母親吃下的果子?!過了一陣,那陰影安靜下來,纖細的枝丫像是分叉的河流,把他的思緒帶到了它們正在流去的地方,那里的土地鋪滿琉璃,道路以金繩分界……
“就這樣?”他問。
“就是這樣?!彼Y束了她的講述,閉上眼,安靜地躺著。
良久,他仰起半身,用一只手撐著腦袋,看著她,問道: “這故事真是你聽來的?”她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坐起來穿衣服。
他滿臉困惑地問道:“你認為,真是這么回事?”
她聳了聳肩,說,“可不就是這么回事。”
他沉默不語。
“人嘛,心里有個神,才好放過自己?!彼f著話,起身下樓去泡茶。
他重新躺下,窗外起了風,天花板上的陰影又劇烈搖晃起來,這一團陰影的舞蹈,勾起了他一些平靜而幸福的聯(lián)想。有那么一瞬,他感覺自己像是重新獲得了童貞。他坐起來,飛快地穿衣服。
她用托盤端了茶,正欲上去時,他已穿戴整齊下樓來,準備告辭了。她有些詫異,大部分人聽完這個故事后,還會留下來喝杯茶。他們走時都會拿盒茶,放下點合適的錢再離去。有的人過段日子還會來,有的人,再也不來。她還沒有遇到過像他這樣著急離去,卻什么茶也想不起來要買的人。
“真是個老實人!”她在心里說。
她微笑著側過身子,讓出一條道來,好使他過去。
窗外,海面上還是云霧繚繞的,不過他們都沒覺得有什么異常。他們都沒留意這個。
——完成于2021年10月30日
(發(fā)表于《小說界》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