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2期|龐余亮:平原盛宴
白鵝掠過那清涼的水面
“小雞跟真正的春天一起來,氣候也暖和了,花也開了。而小鴨子接著就帶來了夏天。畫‘春江水暖鴨先知’的,往往畫出黃毛小鴨。這是很自然的,然而季節(jié)上不大對。桃花開的時候小鴨還沒有出來。小雞小鴨都放在淺扁的竹籠里賣。一路走,一路啾啾地叫,好玩極了?!?/p>
這是汪曾祺的《雞鴨名家》的文字。
其實,在淺扁的竹籠里賣的還有小鵝。有了鵝,才構(gòu)成雞鴨鵝這“三軍”。因為這“三軍”,我和我的小伙伴從小都做過大干部“三軍總司令”。我們的鄰村因為養(yǎng)鵝而出名,叫“蔣鵝”,那村莊在兩條河的交叉處,是養(yǎng)鵝的好地方。這幾年村子富了許多,有人就說,有個姓蔣的,在這里養(yǎng)過天鵝。也對,養(yǎng)過鵝的,說成養(yǎng)天鵝的,還不算離譜。
竹籠里的小鵝比小雞小鴨的個子要大。茸茸的,鵝黃的——真是就叫作鵝黃。小鵝們的鵝黃在春天里彌漫開來,才有了晃人眼睛的萬朵油菜花。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有一首唐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只知道小鵝回來,就是座上賓,要去找萵苣葉,把萵苣葉剁碎了,拌上細(xì)糠碎米,小心翼翼地,請它們用餐。但“座上賓”的日子也就是半個月左右,半個月過后,它們就被趕到“廣闊天地”里獨(dú)立覓食去了。那動人的鵝黃慢慢被白羽替代。至于是哪一天、哪個時刻完成的,誰也說不清。就像你說不清你什么時候?qū)W會了痛苦時堅決不哭訴。
我在那座四面環(huán)水的村莊生活到十三歲,然后出門求學(xué)。當(dāng)時我已讀完了小學(xué)五年級和初一初二。也就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初中畢業(yè)生。偏偏那年有了初三,我必須離開這個村莊去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去上學(xué)。
離開村莊的那天,村莊安安靜靜的,根本沒有人起來送送我,除了河里的那群白花花的呆頭鵝。我撿起一只土坷垃扔過去,沒扔中——它們伸長了脖子嘎嘎地叫了幾聲,表達(dá)了它們一以貫之的驕傲。
我不喜歡它們驕傲的長脖子。那“曲項”,那是鵝脖子,即使父親澆了三次沸水,那上面的毫毛那么密,也那么細(xì),實在太難鉗了。還有,“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它的“白毛”要小心收好,等到“收鴨毛鵝毛的”來了,可得好幾毛錢。但因為我看到過一張宣傳畫,馬克思手里拿了一支鵝毛筆。我悄悄藏起了一根最長的鵝毛,但后來由于鵝毛根部的油脂太多,字根本就寫不出來,擁有和偉人一模一樣的“鵝毛筆”的夢想就這樣不了了之。
不要說我殘酷和無知。我那個四面環(huán)水的村莊上,老師大多是“別字老師”,他們常常帶領(lǐng)我們識“半邊字”,還帶著我們理直氣壯地寫錯別字,根本不可能教那首神童寫的唐詩《鵝》。
多年后,我的辦公室多了一盆火鶴花。火鶴花還有一個名字叫紅掌。它還有一個變異的品種叫白掌。突然想到,殺鵝的時候,那一對“紅掌”在沸水澆過之后,撕去外面的紅皮,那“紅掌”真變成了“白掌”。
快到小滿的時候,父親都要從鵝欄里逮住一只老鵝,那是給快要大忙的“勞力們”積累能量??杉依锶颂嗔?,處理干凈的鵝最后是和一口袋芋頭放在一起燒的,可用一只大臉盆盛到桌上來。
余下的鵝,張開它們的白翅膀,一只跟著一只,飛快地掠過那清涼的水面。
往往是那天,我不會聽到它們驕傲的歌聲。
蠶豆瓣開口,蠶豆瓣說話
都說小暑雨如銀,大暑雨如金。
落在小暑節(jié)氣里的如銀的雨點到底有多大呢?肯定比蠶豆還大。
對,是蠶豆,而不是黃豆。不是比黃豆大的雨點,而是比蠶豆還大的雨點。啪嗒啪嗒,冷不丁地,就往下落,從來不跟你商量,即使縣廣播站里的那個女播音員說了多少次“三千米上空”也沒用的。想想也夠了不起的,如果那比蠶豆大的雨點是從“三千米上空”落下來的,那當(dāng)初在天上的時候該有多大?比碗大?比洗臉盆大?還是比我們的圓澡桶還要大?
想破頭也沒用的。比如那播音員還反復(fù)說起的“百帕”,那“百帕”很神秘,幾乎是深不可測,究竟是什么意思?去問剛剛畢業(yè)回村的高中畢業(yè)生,這些穿白的確良襯衫的秀才們支支吾吾的,也說不清楚。
那神秘的“百帕”肯定與天空有關(guān)。而能把“百帕”的消息帶回到我們身邊的,只有那比蠶豆大的雨點。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雨下得急,正在“發(fā)棵”的水稻們長得也急,還有那些樹,大葉子的樹,小葉子的樹。比蠶豆還大的雨點砸在它們的頭上。它們一點也不慌張,身子一晃,比蠶豆大的雨點就彈到地上去了。地上的水,流成了小溝。而原來的小溝,變成了小運(yùn)河。原來的小河成了湖——它把原來的可以淘米可以杵衣的木碼頭吃下去了。
比蠶豆大的雨點就這樣,落在水面上,砸出了一個個比雨點還大的水泡。那水泡還會游走,像充了氣的玻璃船,跟著流水的方向向前走,有的水泡會走得很遠(yuǎn),如果它不碰到浮在水面上的幾根麥秸稈的話。
小暑的雨點下得恰到好處的話,那是純銀的雨點。如果下得高興起來,一天也不想停,想想就把那比蠶豆大的雨點往下砸的話,母親就會很生氣:天漏了,一定是天漏了。
那些無法干的衣服,那些潮濕的燒草,那些無法割來的蔬菜,都令母親心煩意亂。
我們估計是誰與那個“百帕”生氣了,但我們不敢說。直到我去縣城上高中,問起物理老師,這才明白什么是“百帕”,“帕”是大氣壓強(qiáng)單位。播音員說的是低空氣壓和高空氣壓。一般近地面的氣壓大約是1010百帕,高空氣壓為400—500百帕。
但母親生氣的時間常常不會太長,她為了這個小暑的“雨季”早儲備了足夠的腌制雨菜。所謂雨菜,是指菜籽收獲后,掉在地上的菜籽萌發(fā)的嫩油菜。母親把落在田埂上和打谷場上的它們連根拔起,然后洗凈腌好貯藏起來。
有雨菜還不夠,母親抓起一把今年剛曬干的蠶豆,蠶豆還青著,但很堅硬。母親把菜刀反過來,刀刃朝上,夾在兩只腳之間。將干蠶豆放在刀刃上,然后舉起桑樹做的杵衣棒,狠狠砸下——
蠶豆來不及躲閃,已被母親劈成了兩瓣。隨后,母親再剝?nèi)バQ豆衣。棲在竹籮里的蠶豆瓣如黃玉,光滑,溫潤。
外面,那比蠶豆大的雨點還在下,比雨點還大的水泡瞬間產(chǎn)生瞬間破滅。但已和我們無關(guān)了。母親做的腌雨菜豆瓣湯已盛上了桌。那些黃玉般的蠶豆瓣在雨菜的包圍中碎裂開來,像蕩漾在碗中的一朵朵奇跡之花。
這咸菜蠶豆瓣湯,極咸鮮,極糯,極下飯。
小暑年年會來,比蠶豆大的雨點也會落到我的頭上,但不吃這咸菜蠶豆瓣湯已有好多年了!
反對大熱天之歌
最熱的天,我就唱一首《反對大熱天之歌》。
太熱了!
搶在我面前唱《反對大熱天之歌》的是知了。它們大聲地喊,拼命地喊,聲嘶力竭地喊,此起彼伏地喊。在地下潛伏三年,一來到這個世上,就是劈頭蓋臉的高溫和波濤洶涌的熱浪。必須反對,反對!可反對又有什么用呢。
沒有一絲風(fēng),下午有幾絲西南風(fēng),還沒到晚上,停了。
粗暴的大熱天,連涼席都是滾燙滾燙的。
出去找風(fēng)的日子里,就能發(fā)現(xiàn)逮知了的人就多了起來。知了反對酷熱的大暑天,他們反對亂喊亂叫的知了,他們手中的電筒把漁婆港邊的柳樹照得昏頭昏腦的。當(dāng)他們走近,知了的聲音會很識相地低了下來。
他們手中塑料袋沉甸甸的:幾十只被捉的知了,即將成為盤中餐的知了,集體沉默。
捉知了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就是那西西弗。捉了那么多的知了,吃了那么多的知了,到了白天,漁婆港邊的柳樹上,還是有那么多的知了棲在我們看不見的枝頭上。大聲地喊,拼命地喊,聲嘶力竭地唱。
——它們不寫《反對大熱天之歌》了,改寫《嘲笑人類之歌》了。
外面的河水清澈,河底清涼。可上岸摘瓜,掰玉米,可在河坎邊掏螃蟹,可泡在水中捉魚,可摸河蚌。
但父親不準(zhǔn)我去摘瓜,不準(zhǔn)我去掰玉米:那是人家的瓜人家的玉米,再饞也不能做“三只手”!被蛇咬過的父親也不準(zhǔn)我去掏螃蟹,很多螃蟹洞里,棲居著的,是蛇:在水里摸過去,那蛇頭如彈簧般彈起來,啄致命的一口。
父親甚至不準(zhǔn)我去下河:實在熱的話,團(tuán)到澡桶里,用水泡泡,也一樣的。
——一樣?怎么可能一樣!我的頭腦里盡是拼命喊叫的知了。它們抗議,反對。堅決抗議,堅決反對。小伙伴們在知了的喊叫中,一個接一個地,踩著斜倚在河面上的大柳樹,撲通撲通地,往河里跳。清涼清涼的水花飛濺。濺到我的額頭上,仿佛是吐在我額頭上的唾沫。那羞辱,那憤怒,比這無盡頭的大熱天更為難熬。
我的犟脾氣上來了。
父親開出了條件:如果每天打好兩條蘆箔,就下河去,但不準(zhǔn)摘人家的瓜,也不準(zhǔn)掏螃蟹,摸點河蚌就好了。
兩條蘆箔!每條蘆箔得用蘆柴一根一根地編起來,編至十尺長。每條蘆箔可去磚窯上換磚頭,也可賣上七毛錢。而十尺長的蘆箔要多少根蘆柴編,我沒計算過。我計算的是編草箔的草繩。每條草箔需要的草繩是十庹長。當(dāng)時我還不認(rèn)識這個“庹”字,只知道tuǒ這個音。母親比畫過,“一庹長”就是大人手臂完全張開,從左手指尖到右手指尖的距離。父親下達(dá)的任務(wù),就是讓我每天晚上搓上二十庹長的草繩,然后在木墜上繞好,將數(shù)不清的蘆柴編至十尺長。接著,再重復(fù)一次。
為了把每天下午空出來,我將晚上的時間定為搓繩的時間。為了防蚊,母親燃起收割下來的苦艾。稻草在我的手心飛快地變成了草繩,又在我的屁股后面團(tuán)成了蛇環(huán)的圈。手心滾燙,放在水盆里浸潤一下,再搓。夜晚的知了依舊不知疲倦地喊叫,但我聽不見了。如果明天下午,我跳進(jìn)清涼的河水里,那蕩漾出來的漣漪,會比地球還大嗎?
那是我一生中最為忙碌的大熱天,也是我咬牙堅持的大熱天。一個人獨(dú)立完成兩條蘆箔,太難了!但我還是完成了。那個大暑天,我每天僅睡五個小時左右,搓繩至深夜,我的屁股后才有二十庹長的草繩。天剛蒙蒙亮,我得去繞繩,再編蘆箔。我的手飛快地翻著木墜子,像無比熟練的紡織工人,紡織這十庹長的大暑天,紡織這二十庹長的大暑天,紡織這無盡頭的大暑天。紡織完畢,我會撲通一聲跳到水中,狗刨般地仰泳自由泳,直至泡到黃昏。我?guī)е褲M河蚌的澡桶回家。
從那以后,我家每天午飯的菜,不是咸魚河蚌,就是韭菜河蚌湯。前者下飯,后者更是能飽肚。看著父親滿意的表情,看著全家人的筷子伸向那盛滿了河蚌的碗,我自豪無比。
有一天中午,父親忽然停止了咀嚼,從嘴里慢慢吐出了兩顆“魚眼睛”。父親看了又看,說:“哎,珍珠!”
“煮熟了,可惜了?!?父親又說。
正準(zhǔn)備慶功的我呆住了。那年月,人工珍珠還沒開始培育。傳說慈禧太后每天都服用珍珠粉。還有,珍珠都是河蚌吃到樹枝上的露水而形成的,很珍貴??蓳Q很多糖。
那天中午,我捏著那兩只煮熟了的已成了魚眼睛樣的珍珠,哭得很傷心,為什么在剖河蚌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為什么?
知了依舊喊叫,聽不出它們是沒心沒肺,還是幸災(zāi)樂禍。但我手中煮熟了的珍珠,已是這比二十庹長還要長的大熱天的兩個傷心句號。
沒有淹死的孩子們
應(yīng)該說,我們都是沒有淹死的孩子。
為什么這樣說?是因為只要夏天,我們的村莊必然都有一個或者兩個孩子淹死。
這里的必然是宿命,太多的水,太多的孩子,貧窮的日子里,大人們忙著生計,孩子們就這樣在水中浮沉,有些孩子沉下去了,再也沒有浮上來。
我母親總是帶著我去看那個死去的孩子(他是我們的玩伴),我會從人縫中擠到最中心看那個孩子,他戴著令人羨慕的火車頭帽子,穿著過年才穿的新棉襖躺在草席上,很多人都在嘰嘰喳喳地說這個孩子的好話,我心里卻懼怕極了,我母親在陪人家流淚后警告我說,不要去河邊,河里有水獺貓。
我不知道水獺貓是一種什么樣的動物,只知道一個又一個死去的孩子都是它拽到深水里淹死的。長大后才知道水獺僅僅像貓樣小。
因為村莊四處環(huán)水,在我沒有學(xué)會游水之前母親是很不放心的。我的一個姐姐就是在六歲時淹死的。到了七歲,母親就逼著脾氣不好的父親教我學(xué)游水。我父親教我學(xué)游水的方式非常簡單,他把我?guī)У胶有?,然后把我扔到了水里,他認(rèn)為我會在本能中學(xué)會游水,他說爺爺就這么教他的??墒俏乙恢蓖鲁辆褪遣粍澦?。他等了一會兒,見勢不妙只好親自下河去撈,然后把淹得半死的我拖上來狠狠地打了一頓,然后再次把我扔到水里。
終于,在本能中我學(xué)會了撲通撲通的狗刨式?;氐郊抑校赣H對母親說,他不會被淹死了。
學(xué)會了游水的我們整天泡在水里,有時我們也像水鳥一樣蹲在橫生在水面的楊樹上看不遠(yuǎn)處的一場好戲。我們本族的一位哥哥模仿我的父親也教他的獨(dú)生子學(xué)游水,他的獨(dú)生寶貝在船離岸時就大呼小叫。伯伯,救命啊。嬸娘,救命啊。哥哥,救命啊。
救命聲此起彼伏,他越喊我們就越笑,大家都忘記了自己學(xué)游水時的笑話。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學(xué)了好幾個夏天也沒有學(xué)會游水,幾乎每一個夏天都有這樣一個有趣的風(fēng)景。他喊著,我們笑著,笑聲在水面上彈跳著。
辛苦了一上午的大人們在樹蔭下午睡,他們常常不理會這樣的呼救,但有時也會睜開眼來,嘟噥一句,怎么,又殺豬了?然后再沉沉睡去,任憑這河面上的喜劇一年又一年地上演。
后來,那個獨(dú)生寶貝沒有成為被淹死的孩子,他學(xué)會了游水。
學(xué)會游水以后,沒有淹死的孩子們就成了水里的黑蝌蚪了,直至二十只指甲都生滿了黃黃的水銹。沒有了水的威脅,我們一起摸魚、掏蟹或者偷瓜。
但由于整日待在水里,影響了許多活計的完成。忽左忽右的大人們會用柳條懲罰我們,老師們則會用曬太陽的方式懲罰我們。
每當(dāng)暴力的懲罰來臨,我們都會羨慕那些被淹死的孩子。
山芋花開的那個黃昏
天漸漸涼了,在水里撲騰的我們被一根竹篙趕上岸來。
竹篙的主人是放鴨的“大山芋”。他姓陳,負(fù)責(zé)給生產(chǎn)隊放鴨,水性極好,救過很多小孩的命。但他管得太寬了,人稱“多管局局長”。這個“陳局長”很有意思,雖然立秋了,可天還那樣的熱,為什么不能下水?立秋的前一天可以下水,為什么隔了一天就不能下水?
“陳局長”的理由是:“立秋一日,水冷三分。”
水一冷,那會受涼。一受涼,會瀉肚。
瀉肚很危險,秋天瀉肚更危險。
“陳局長”嚴(yán)格遵守著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他對那些和他爭吵和辯解的孩子說:“你說你們老子都不管,我憑什么要管你們?告訴你們,你們老子不管,我是替你們老子管你們!”
“陳局長”邊說邊亮出竹篙的前段,一串串水在竹篙上快速游走著,游走到竹篙的前端,又迅速地跌落下來。
那些水是遇到了前端的鐵嘴。竹篙的鐵嘴里有一顆長長的獠牙,呈“戈”字樣。獠牙被磨得锃亮,是竹篙和河底的淤泥一點點撕咬出來的。
鐵獠牙在陽光下寒光閃閃。
光屁股的我們?nèi)绻幌氡淮讨械脑?,必須乖乖地爬上岸來,待在熱烘烘的太陽下?/p>
我們決定去偷點瓜果解解饞。
田野里滿是農(nóng)藥的味道。我們不知道立秋,可蟲子們知道。它們總是在深秋到來之前拼命地饕餮。村部門口有個小黑板,小黑板上經(jīng)常寫出它們的名字,就像學(xué)校門口的處分決定,要掃除一切害人蟲!
黑板上公布的“害人蟲”主要有:水稻三化螟,棉鈴蟲,稻飛虱,紅蜘蛛,玉米螟。這其中的“螟”,我和它很熟悉。后來很多時候,去玉器店參觀,我滿眼都是那小小的綠,“螟”和那些小小的玉器一樣,翠綠,透亮。
其實,我們也是田野中的“害人蟲”,那些種有瓜果的地域也彌漫著農(nóng)藥的怪味道,他們在給棉花和稻田施藥的同時,也順便給瓜果地打了農(nóng)藥。
懷著滿腹的仇恨,我們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山芋地。此時此刻,山芋們正待在各自的壟埂上自由生長,山芋地里多了許多縫隙,那是寂寞的山芋們?yōu)榱思彼倥虼蠖验_的縫隙。透過縫隙,可看到山芋們那結(jié)結(jié)實實的紅皮膚。相比于瓜果,我們并不眼饞山芋。到了秋天,再往更為饑餓的冬天,總是豐收的山芋們肯定會源源不斷地虐待我們那泛著酸水的胃??赡莻€“陳局長”的綽號就是“大山芋”(小說《丑孩》中的大哥“大山芋”用了他的綽號)。吃山芋等于報仇。吃他們家的山芋更是大大的報仇。
我找到“陳局長”家的山芋地。山芋葉在微風(fēng)中招搖著,和“陳局長”的招風(fēng)耳酷似。滿眼都是“陳局長”的招風(fēng)耳。我蹲下身來,想找到一道大一點的縫隙,這樣才能扒到更大的山芋。
突然,我就看到了幾朵花。比菟絲子花大,像喇叭花一樣的淡紫紅色的花。是在山芋藤上長出來的!
我那時的小心臟啊,撲通撲通撲通,比被“陳局長”抓住了偷山芋還要緊張。
這樣的田野,這樣“美”的教育,竟然是仇恨贈送給我的。我聞不到農(nóng)藥味了,鼻孔里滿是山芋花的清香。
那個下午,我在山芋地前待到了黃昏。招風(fēng)耳們的山芋葉帶著清晰的影子波濤起伏,像是在奔跑,跑到我視線的邊界又調(diào)皮地竄了回來。
更遠(yuǎn)處的稻浪也在夕陽下起伏,我突然覺得一股憂傷竄過我的身體,像是童年夢中的……尿床。
泥水中移栽,泥水中復(fù)活
作為越冬植物的油菜花又是和小雪季節(jié)有關(guān)的。
小雪到了,在寒風(fēng)中栽菜的日子又到了。必須要在收獲過的稻田中挖出墑溝(油菜地的墑溝并不像麥地的墑溝那樣深,能用于油菜地的灌溉之需就可以了)。接著就是“打”出移栽油菜的小泥塘。而油菜苗早在二十天前就育好了。一棵一棵地用小鏟鍬移栽到小泥塘中。
西北風(fēng)越刮越大,每個人的臉都是黑的。但必須堅持栽完——要搶在初霜之前讓移栽的油菜們“醒棵”。這也是秋收之后最重的一項農(nóng)活了,移栽完油菜,大家就可以直起腰桿喘口氣了。
對于栽菜這項苦活計,我內(nèi)心是有疑問的,為什么不直接把菜籽種到泥塘中呢?這樣就不用移栽了。
父親說,直接種的菜不發(fā)棵!
父親又說,牛扣在樁上也是老!做農(nóng)民還偷懶?
父親對我的話很是不滿意,為了不讓他繼續(xù)發(fā)火,我加快了栽菜的速度。但我的速度還是趕不上沉默不語的母親。
栽下去的油菜苗到了下午就蔫了下去,整個一塊菜地幾乎沒一棵直立的。但父親一點也不擔(dān)心,到了晚上,一塊油菜地栽完了,抽水機(jī)開始作業(yè),將河里的水引到油菜地里,那些移栽過來的油菜們慢慢喝足了水。
到了第二天,每棵移栽過來的油菜都有一片或兩片葉子豎了起來。到了第三天,所有的油菜都活了。
再后來,油菜們就拼命地長。一片兩片葉,經(jīng)歷霜凍,經(jīng)歷真正的雪的覆蓋,到了春天,越過冬天的它們都記得開花,就是大家都看到的金燦燦的油菜花。
可要移栽到多少田畝才能停下來
把眼中的淚水拭凈
或者把天邊的積雨云推得更遠(yuǎn)——
已深陷在水洼里的
那不可一世的紅色拖拉機(jī)
正在絕望地轟鳴著
揚(yáng)起的泥點多像是我們浪費(fèi)過的時光。
這是我為那些年的油菜寫的《移栽》。
這么多年過去了,只要我身邊的朋友贊嘆我老家的油菜多么美,我總是想起那些移栽后又復(fù)活的油菜,它們多像經(jīng)歷了一場苦難又終于站起來的鄉(xiāng)親。
慈姑與痛哭
慈姑、荸薺和蓮藕一樣,都屬于水生植物。慈姑的葉子也好看,每次看到慈姑的時候,我總是想到一個扎著翠綠頭巾的小姑娘。
這個叫“慈姑”的靦腆的小姑娘,一邊小聲地說話,一邊還用牙齒輕輕地咬著頭巾的一角。
——自從愛上了詩歌,我?guī)缀醢鸭亦l(xiāng)的每一種植物都抒情過了。
可是,可是……慈姑和痛哭是我一個人的。
那年我六歲,父親早早挖開了我家二分地的慈姑(他是粗挖),而我必須獨(dú)自再在父親挖的每一塊粗壟中,找到一個個隱藏在土中的慈姑。
為什么不在大雪季節(jié)前,甚至可以在初霜之前,把所有躲在泥土中的慈姑挖出來呢?
父親說,挖早了,慈姑沒慈姑味。
每一顆帶慈姑味的慈姑又都是狡猾的,它們躲在黏土中。我的每一根指頭,都被帶著冰碴的黏土凍僵。開始是疼。后來是麻木。再后來又疼。又癢又疼。清水鼻涕……曠野無人,我被凍僵在一群慈姑之中。
就那時起,我決定不再吃慈姑。
而家里的每一樣菜都是離不開慈姑的。比如令汪曾祺先生念念不忘的咸菜燒慈姑,我們家?guī)缀跏羌页2?。一點也不好吃。當(dāng)然,如果慈姑燒肉(那可是大塊的肉和慈姑們一起過年)或者慈姑片炒肉片,那我對慈姑的看法會改變一些。
可哪里有錢買肉呢?繼續(xù)吃慈姑,或者繼續(xù)吃咸菜燒慈姑。
幸虧在這樣的慈姑家常菜之外,母親又為慈姑發(fā)明了兩道慈姑菜。一是把慈姑做成肉圓。二是將慈姑變成栗子。這兩道菜是母親的魔術(shù),也只有在大雪節(jié)氣的農(nóng)閑時節(jié),母親的魔術(shù)才能充分展現(xiàn)出來。
慈姑做成肉圓的方法需要一只金屬的淘米籮。金屬淘米籮的外面有凸著的密密麻麻的窟窿,這窟窿是天生的小刨子,將慈姑放在上面來回地磨,慈姑就成了粉末,和以面粉和雞蛋,再捏成丸子,放在油鍋里煎炸,就成了和肉圓差不多的慈姑圓子。
母親還有一個絕技就是把慈姑肉變成栗子肉。慈姑味苦,栗子粉甜。但母親會做轉(zhuǎn)化,她將慈姑們放到清水中煮熟,撈起,放到太陽下完全曬干。雪白的慈姑干成了栗子色,再煮著吃就不再是慈姑味了,而是又粉又香的栗子味了。
我喜歡吃慈姑圓子,也喜歡吃慈姑干。我曾將這兩種慈姑的做法告訴研究地方史的郭??道先?,他說他連聽說也沒聽說過。他還說他要回去試試。
因為慈姑,我實實在在地為母親驕傲。
一場平原盛宴
“小寒大寒,凍成一團(tuán)。”
擠暖和需要吃飽飯(肚子里是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南★垼?,曬太陽(西北風(fēng)亂竄的室外曬太陽也沒用),裝滿粗糠和草木灰的銅腳爐還能給點力(但時間不會太長)。
最佳御寒的辦法是給身體加油——多弄點吃的東西塞到胃子里。
但哪里有吃的呢?樹上沒吃的。野外沒吃的。河里沒吃的(封凍了)。有一年,因為歉收,父親規(guī)定,一天只吃兩頓。
吃了兩頓,就沒力氣出來和小伙伴們捉迷藏了,總是早早上了床。父親還教育我們:“沒錢打肉吃,睡覺養(yǎng)精神。”
睡覺是能養(yǎng)精神的,但餓著肚子的我,越睡越精神,一點也沒睡意,耳朵豎得老長,像是一根天線,接收著屋外各種各樣的聲音,并從接收的聲音中分辨出聲音源頭。許多奇怪的故事被我想象出來了,后來又消失了。我躺在向日葵稈搭成的床上,稻草在我的身上發(fā)出幸災(zāi)樂禍的聲音,我從肚皮這邊摸到了后背。
但有一年,也是“多收了三五斗”的一年,稻子豐收,整個冬天我們家都是一天三頓。小時候的冬天雪天多。豐收那年的三九嚴(yán)寒天也在下雪。父親喜歡下雪,冬雪可利第二年的豐收。因為高興,喜愛吃黏食的父親建議煮一頓糯米菜飯!
雖然母親對父親這種敗家子的決定有點微詞,但她還是采納了父親的建議,洗菜,淘米,刮生姜皮(父親堅持要加生姜丁)。
這頓糯米菜飯是在父親的指導(dǎo)下完成的,先炒青菜,再放糯米,慢火燒沸,悶一小會,再加一個稻草團(tuán),待這個稻草團(tuán)燒完了,糯米飯的香味就把我緊緊地捆住了!真的是捆住了!
我忘記了很多挨凍的日子,也忘記了很多挨餓的日子,但永遠(yuǎn)記得那年小寒節(jié)氣里的這頓盛宴——糯米菜飯。
這頓盛宴的尾聲,母親把糯米菜飯的鍋巴全部賞給了我。
后來上了大學(xué),我去外語系的同學(xué)那里玩,看到他們的課表。他們有泛讀課,還有精讀課。我不知道他們怎么講這些課,但對于我而言,那頓貧寒人家的盛宴上,我于糯米飯,是泛讀課。我于糯米飯的鍋巴,則是精讀課,我是一顆一顆地嚼完的。嚼完之后,我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我是生怕那些被我嚼下去的鍋巴們再次跑出來。
還有,我全身暖和和的。
現(xiàn)在想起這場四十年前的盛宴啊,我全身還是暖和和的。
唯有銅腳爐帶給我們幸福
“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難受,屋里不升火。晚上脫了棉衣,鉆進(jìn)冰涼的被窩里,早起,穿上冰涼的棉襖棉褲,真冷?!?/p>
這是汪曾祺先生寫的《冬天》,也是我們的大寒天。
真冷!
冷已使我們無處可藏。屋里的溫度和外面的溫度幾乎一樣。
水缸里如果忘記了放兩根竹片,水缸也會凍裂。
毛巾瞬間就成了毛巾棍子。
所以,屬于大寒節(jié)氣的成語只能是“霜刀雪劍”。
刀也好劍也罷,均是不懷好意的寒冷。在霜刀與雪劍之間,你準(zhǔn)備選擇哪個?
霜前冷,雪后寒。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選擇“霜刀”,不懷好意的霜習(xí)慣于夜襲,在夜晚里,我們有棉被,棉被下興許還有一只暖和和的裝滿了熱水的鹽水瓶。
“雪劍”就不一樣了。下完的雪總是不肯走。大人們說,雪在等雪。雪不是好東西,毫不客氣地帶走了大太陽給我們的熱量,那雪化了又凍,凍了又化,就像我們的凍瘡。比如手指,手面,先是如酒酵饅頭樣鼓起來,然后又干癟下去。接著是癢,再是疼,再后又癢,疼癢都難受啊。但不能亂抓,破了會潰爛,就像屋外那凍了又化的黏土。
如果不穿很古老很古老的釘鞋,我們是不可以在化了凍的外面亂瘋的(因為屬于我們的雨靴也是沒有的)。如果出去,很珍貴的布棉鞋會浸濕,無法烤干的話,第二天就得光腳。對了,還有腳上的凍瘡,耳朵上的凍瘡,進(jìn)被窩前,這些凍瘡都會“爭先恐后”地跳出來,暖和也癢疼,冷了也癢疼。放到被窩里也癢疼,不放到被窩里也癢疼……外面的雪化了凍,凍了又化,有時候,還聽到屋檐下“凍凍丁”掉落在地上碎裂的聲音,那不是因為融化,而是做屋檐的舊稻草們撐不住了。
好在還有銅腳爐!
多年之后,讀到了詩人柏樺的《唯有舊日子帶給我們幸?!?,我突然就想到了一句話:“唯有銅腳爐帶給我們幸福?!?/p>
是的,銅腳爐!紫銅的銅腳爐!黃銅的銅腳爐!柴草的余火覆蓋著耐燃的礱糠。除了取暖,還有炸蠶豆,炸黃豆,炸稻?!钌衿娴恼榛ǎ瑢琢S衩讈G在銅腳爐里,用兩根蘆柴做成的筷子將灰燼中的它們來回翻滾,一邊翻滾還在喊:“麻花麻花你別炸,要炸就炸笆斗大?!?/p>
翻滾著,翻滾著,那玉米突然就變形了,成了一朵燦爛的芳香的麻花!
想想當(dāng)時的我們真是貪心啊,笆斗有多大呢——它是藤和竹編成的容器,可裝一百五十斤稻!
現(xiàn)在呢,銅腳爐不多見了。麻花也不多見了(電影院里的那麻花不算是麻花)。我們那些笆斗大的麻花去哪里了呢?麻花的香味又飄到哪里去了呢?
那么寒冷又那么滾燙的舊日子啊。
龐余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揚(yáng)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客座教授。著有長篇小說《薄荷》《丑孩》《有的人》《小不點的大象課》,散文集《半個父親在疼》,小說集《擒賊記》《鼎紅的小愛情》,童話集《銀鐲子的秘密》等。曾獲柔剛詩歌年獎、漢語詩歌雙年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雙年獎、揚(yáng)子江詩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