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2年第2期|牛健哲:若干開頭
開 頭
最好的開頭莫過于一次驚遍身心的拍擊。猶疑剎那飛散,肢體不覺間已經(jīng)在另一種介質中揮擺起來,回心轉意的機會剛剛還鮮活著,一下子已經(jīng)恍如隔世。
盛夏以外的北方野浴完全是關于入水的。選擇其實很簡單,要么一寸寸浸入,被腥冷的水凌遲啃噬,要么讓它一口吞吃,再圖重生。如果入水后還有心睜眼看看,見到的混沌洪荒會慢慢化作晃蕩的日光、蠕動的怪草和慘遭污泥裹縛的石頭。把頭抬出水面之際一般也正是方向突然隱遁之時,面孔被水褻玩,一種咳嗽的迫切需要和一種憋回咳嗽的更迫切需要擰在一起,絞住呼吸,腦子里難免有一片片來不及成形的絕望在閃動……這么快,入水者便亟需另一個開頭了。
開 頭
他看見在枝杈上搖擺的和正在翻轉飄飛的樹葉,還有長空和天邊模糊的遠丘。
他看見樹干和樹旁的女孩,路上還散落著幾朵被采拔了的粉色野花。日光撲彌,風吹散野花,讓它們點綴空闃。一切聚攏于一瞥之內,顯得格外明艷,甚至有些晃眼。有什么醞釀著行將開始,然而無從發(fā)端。
他看著樹和女孩。
開 頭
遠景近物都停止了移動,車定住,像爬蟲舒展腿腳一樣陸續(xù)開了四個車門。這就是車里的四個人想來的地方。或者說是其中三個人想來這兒。至少有一兩個吧。
野外的空氣已經(jīng)被吸入他們的嘴巴。稍后在坡下的水邊,帳篷支了起來,東西安置好了,椅子和釣具也準備好了。一塊卵石被扔進水面,雖然老板斜了身子出手低平,但卵石還是沒能在水面彈跳,幾乎是咚地一聲深深地擊入。老板的夫人戴上了草帽,朝另一個方向遠望。女孩則緊挨著站在她身后,像在用心地排著一條屬于兩個人的短隊。
一時沒什么可安頓的了,家庭野外休閑開始了,司機便準備獨自爬回坡上,鉆進車里。
“不錯啊?!崩习鍎偛畔萝嚂r這么說,仿佛在稱贊司機選址得當。隨后他又朝夫人說:“怎么樣,我就說該來吧?!?/p>
夫人點點頭。那時女孩站在她胳膊旁邊,呈一個短橫排。女孩已經(jīng)將近夫人那么高了,身板比她寬且厚實很多。女孩嘴動了動,司機隱約聽到一個“尿”字,但老板和夫人都張望著別處沒做反應。
老板接著審鑒景致,一邊低聲說:“不出來怎么知道。”
就好像他一下子悉曉了這一切。
開 頭
事情最初不是從今天開始的,但日后多半要從今天講起。
今天是司機第一次載著老板全家出游。上路時除了必要的幾次問答,司機不多言語,看上去很懂老板的規(guī)矩。但離開市區(qū)后,他從后視鏡看了一眼后排座位。老板身后的老板夫人,也就是他叫嫂子的女人,第一次穩(wěn)定地映在他眼里。她一直扭頭看著車窗外,露著扭轉了七八十度的脖子,耳垂很圓潤。司機身后是老板的女孩,在用吸管響亮地吸啜著什么盒裝飲料。
后來后視鏡或許被他看得發(fā)了燙。不知道是否有某一剎那他的眼神在鏡子里被捕捉到。
他至今沒有跟老板熟絡起來,老板也不像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昨天夜里老板打來電話,讓他選個地方,天亮帶他全家去郊游。老板聲音和口氣很差,不像是在安排郊游,倒和去年扇他一耳光那次差不多。得到指令后司機便沒能再入睡,凌晨他出去給車加了油,又做了些準備。
光芒一旦出現(xiàn),天亮得其實很快。老板一家起得也很早,但在車上老板顯出了困倦。進了郊野,路過了幾處可作目的地的地方,司機問老板要不要下車,老板都沒有睜眼,只不高興地哼哼。嫂子也不吭聲,車就沒有停下,仍向遠景奔去。
其實嫂子剛上車時說那一兩句話的聲音很好聽??陕飞宪嚴锵喈敯察o,灰色車窗玻璃暗化了大部分色調,鮮活的只有女孩嫩黃色的衣裳和一直戴著的遮陽帽,她像野鴨群里的一只充氣黃鴨。
車又飛馳了許久,已經(jīng)很遠了。
開 頭
有一朵黃色的花,在被發(fā)現(xiàn)的同時也被踩進泥土里。這是一次事故,它快要被從鞋印里提拉出來時,另外幾朵花就在幾步之外,正在一陣風里哆嗦。女孩走過去,這次小心地拔起一朵,被抽出的細莖是潮濕的。黃花在女孩渾圓手指的捻動中飛快地轉動,顏色更顯明艷?,F(xiàn)在風停了,只有女孩粗重的呼吸可以撼動那旋轉。
她喜歡的黃花遠處還有更多,她忘了自己剛才喜歡粉花。今天她第一次踏上泥土和野草,但她無疑有這樣行走的天賦,幾番過坡涉水,身后的帳篷早已經(jīng)變得渺小不堪。后來她爬上坡找到那輛車,把一把粉花鄭重地交給它頂戴,便扭頭開始尋求另外的歡快。
肚囊里倏地輕松起來后,今天果然變得更加愉悅,看來昨天夜里他們在客廳里的喊叫,還有剛才他朝她發(fā)力揮臂,都是這愉悅的預告。
開 頭
真正可以開始的,似乎只是這次游水。老板在水下轉向時才適應了這攤水,少年時他是游泳隊的,可現(xiàn)在他居然容忍了自己剛才喝進一口水的表現(xiàn)。他沒戴泳帽,前額的頭發(fā)難免向臉上流水,這不意外,他同樣沒穿泳褲。這次下水像是意氣用事,也有點像蓄謀已久,好比岸上的場面,讓他面色陰郁,但又仿佛早已見慣。
帳篷里躺著他老婆,坡上歇著他的司機,野草間游蕩著他女兒。除了女兒起初需要他給個臉色揮擺胳膊才獨自離開,應該沒什么不合他的意。游回來時,他在水下看了看他的魚鉤,誘餌還乖乖地留在上面。當然鉤上沒有扭擺著一條魚,這讓今天顯得真實。之前他架好魚竿拋下魚鉤在岸邊枯坐時,也并沒有指望會釣起什么。老婆始終在他余光中,一會兒舉起手機拍照,一會兒坐到石頭上,一會兒舉起手機拍照。足足半個小時之后她才朝帳篷的方向走。從老板背后經(jīng)過,她進了帳篷,抱膝坐在墊子上。
老板離開魚竿,跟進了帳篷。他脫光了自己,帳篷反而顯得更逼仄了。他湊到她身上,以為今天可以正式開始了,甚至提前叫喚了兩聲,拱動了帳篷。但陣陣紊亂的氣喘過后,他只得停下來,罵了一句,然后惱火地出了帳篷。爽快的只是入水的噗通一聲,可以開始的,似乎只是這次游水。
開 頭
開始時明明就很平常。從平常到異常,有時有一個銳利的轉折點,殘忍卻也讓人沉迷;有時則像生長一樣不疾不徐,讓人假想中的次次疑懼層層疊合,漸漸形成高灰階對比的影像,雕鑿一般深刻,放射科膠片一樣沉重。說不準這兩種情形哪種更友好些,好在它們也都不是靜候取舍的,不必由人從中做出選擇。無論如何,開始時,很平常。
開 頭
渾渾噩噩從這一天的初始便渙漫而來,浸泡了凌晨和清早,好像也沒打算放過余下的光景。就這樣,司機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車開到了遠郊。
車停妥當,老板和他的妻女下了車,都笨笨地走下土坡,司機稍事服侍,就知趣地回到車里。野草和野水還好,沒什么令人不滿的,雖然也沒有什么會讓人真的滿意。
至少女孩像是開心的,在視野里時隱時現(xiàn)。
司機打了個哈欠,可以睡一會兒時,他的記性卻開始靈光了,想起大概兩年前他見過女孩。那時他剛剛為老板工作,便被告知得帶老板的親戚去一趟醫(yī)院,到了老板家,上車的親戚就領著這女孩。司機瞥了她一眼,心想,夠胖的。他當時太尖酸了,假如拿今天的女孩作比,他不會那么說當時的她。在去醫(yī)院途中,那親戚打電話問了要去的科室在醫(yī)院哪個方位,還翻來覆去也記不住“腦部核磁共振”幾個字。他只會不斷給女孩吃的,也不斷用外地口音說著什么安撫的話,儼然把女孩當做一頭大號的幼獸,擔心她撞籠子。
其實女孩的模樣還不錯,難怪今天看到她媽媽,也就是老板夫人,司機覺得似曾相識。他記得那時自己相當厭煩女孩身邊的親戚。到了那家有點偏遠的醫(yī)院,司機沒聽他碰運氣般的指路,自己問了路,把車停到做核磁共振的樓門口。那親戚拉著女孩進了門,讓司機不用等了。
現(xiàn)在老板的家庭郊游已經(jīng)開始了許久,比兩年前高大得多的女孩只是在摘野花,偶爾會蛙跳一下,如果換做一個小幾歲的孩子,她的動作姿態(tài)其實也沒有什么問題。司機這么想著,然后看到女孩張口把手里的一簇粉花吃掉了幾朵。
女孩的狀況司機當然聽說過。他有點羨慕女孩,永遠不用花心思做選擇,而自己在該如何擺布自己這個問題上考慮過太多次,尤其是去年挨了老板一耳光之后。當時他打算過自己把這車遠遠地開去北邊,讓他兄弟找門路賣掉它,然后留在那邊干點什么。今天在坡上的車里,這個舊主意又游蕩在他腦子里。其實這些年來他已經(jīng)不做什么離譜的事了,但不知為什么他今天有種揮之不去的感覺——他在老板手下可能待不了多久了。
開 頭
尋找是在正午時開始的。陽光莽撞地鋪張下來,野外的氣溫由風涼略過暖和,直接變得炙熱。這不是隱匿的好時分,但那些頹喪搖擺的高草和樹木枝條、水面隱約可見的陰鷙水草又都儼如熱衷包藏。遠天也積聚著幾坨云,沉穩(wěn)得不合時宜。叫喊聲反復地響起,多好聽的聲音都難免刺耳。
車呆呆地留在坡上,帳篷更是蠢貨一樣留在水邊。其實上午時,一切也只是過得去的樣子。
開 頭
司機回到坡上抬眼張望了一番,覺得看得越遠越會失去方向感。鉆進車里前,他朝坡下望了望,老板已經(jīng)架好了魚竿,老板的夫人,也就是那個他該叫嫂子的女人,戴上了草帽朝另一個方向遠望。到了郊野許多人都會這樣發(fā)一陣呆。女孩自然不同,她緊挨著站在她媽媽身后,像在用心地排著一條屬于兩個人的短隊。她的郊游還沒有開始。老板看了他的妻女好一會兒,在女孩臉朝著他時大幅度地向外甩了甩胳膊,老板夫人再挪動步子時女孩竟然沒有繼續(xù)跟著,站姿像呆愣也像畏怯。
一切這么安靜而又讓人難以忍受。司機坐到方向盤前,想做點什么不同尋常的事?;蛟S他會在老板叫他時裝睡不起,像死掉了一樣,讓他再光火一次,可這就算真的有意思,貌似也要等很久。他擰動鑰匙把車向坡沿提了提,老板和嫂子浮入視野中。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但顯然冒犯已經(jīng)開始了。老板仍只枯坐在魚竿旁,嫂子在別處一會兒舉起手機拍照,一會兒坐到石頭上,一會兒舉起手機拍照。司機沒有見過這么蹩腳的郊游。
只有女孩嫩黃色的衣帽點綴著郊野。女孩忽近忽遠地在野草間閃動,挺立起身板時,就算在遠處也會呈現(xiàn)一個飽滿的圓點。司機出神地望了她一會兒,打了個哈欠。
要不是后來嫂子朝帳篷走,司機就真的睡著了。嫂子走進帳篷,身姿倒還松弛,但老板扭頭盯著她,隨即也跟了進去。司機坐直身體,發(fā)覺帳篷很快就像一顆老邁的心臟一樣在賣力地搏動,節(jié)奏紊亂可還算求生心切。
似乎有一兩聲叫喚傳出。司機的頭已經(jīng)頂?shù)搅藗让娴牟A希忠踩プノ找d里,里面很快頂起了硬物。一副不容逆轉的架勢。
開 頭
這里也算有人來郊游了。相比距離城區(qū)近一些的幾個地方,這里的草高而駁雜,水邊的泥黏滑,水里又沒幾條魚。上午不早了的時候,一輛車開來,停在了坡上,出來兩男兩女。他們下坡支了帳篷,在水灘旁架了魚竿,可似乎悉數(shù)心不在焉。一個男的又上了坡,四下張望了一番回到車里。一個胖女孩起初緊緊跟著另一個成年女人,后來自己停停走走,采花去了??赡芩麄兊慕加芜€沒正式開始吧。
后來那個成年女人和釣魚的男人先后進了帳篷,不久,男人獨個光著身體出來跳進了水里。這時的水應該是很涼的,他游得有點倉皇。與此同時,那個胖女孩卻已經(jīng)走出了一程,從一處陡立的坡壁向上爬,手里堅持攥著一簇粉色野花。上坡之后她附近卻是光禿的,恰好一棵樹或一片茂密些的草都沒有。她向兩個方向來回看,然后朝他們的車的方向走去。不過在相對平整的路面,胖女孩的步態(tài)卻顯得有點怪,兩條腿好像都不太敢朝正前方邁進。
胖女孩把手里的粉花放在車頂,還重重地壓了壓,實際上還沒等她轉身那些花就被吹飛了。不知道她有沒有察覺,這其實應該不需要動用感官去察覺吧。然后她走開了,在車路另一邊幾十步遠的地方,她得到了一棵樹。在使用著大樹同時也照料著它之際,她試圖蹲著摟抱它并輕聲交談,仿佛在哄勸一個更胖壯的妹妹。隨著身下潺潺排解,她的神色輕盈了很多,脖子也靈活了幾分。一抬眼,她發(fā)現(xiàn)身前幾步是另一個坡,下面有更多的花和水。
還是不像郊游的樣子,他們該退回清早,仔細地重新進行一遍。
今天應該是司機載著老板全家出游,大概是第一次。
開 頭
他看見在枝杈上搖擺的和正在翻轉飄飛的樹葉,還有長空和天邊模糊的遠丘。
他看見樹干和樹旁的女孩,路上還散落著幾朵被采拔了的粉色野花。日光撲彌,風吹散野花,讓它們點綴空闃。一切聚攏于一瞥之內,顯得格外明艷,甚至有些晃眼。有什么醞釀著行將開始,然而無從發(fā)端。
他看著樹和女孩。他干脆探起身逼近后視鏡從中盯視,女孩戴著遮陽帽,穿著嫩黃色的衣裳蹲在樹干的另一側,白色彈力褲的上半截在膝蓋處堆出皺褶。
他腦袋里嗡嗡響,搖下車窗喘氣,但這讓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后視鏡里的景物。女孩的臉似乎有些漲紅,她胖乎乎的,但在這種情形之下這從來不算是干礙。
他剛剛在車里沒能入睡,便注定了會發(fā)生什么?,F(xiàn)在他咬了咬牙,松開手里握的硬物,推開車門下了車。他終于可以直接朝目標望過去走過去,卻一時眼花,沒看準女孩在哪里,也辨別不清該是哪棵樹了。他向一個含糊的方向邁開快疾的腳步。
他知道,女孩的眉眼有些像她媽媽。他是帶人家一家來郊游的,這是第一次,看來也是最后一次。
開 頭
尋找是在正午時開始的。
高草和樹木枝條在頹喪地搖擺,水面下陰鷙的水草隱約可見。只喊了兩三聲,老板夫人就喊破了音。女孩離開家后原本是緊跟著她的。在水邊老板揮手趕女孩走其實她也是察覺到了的,但她反而走進了帳篷。
她居然身處這次郊游之中,這和她前夜嘶喊著索求的根本不相干。蠢到可笑!
這樣出游說明她和他同樣混賬,以為另外開啟些什么就可以假裝化解了問題,以為在臥室做不到的事,來到郊野就能辦好了。只看自己在路上的儀態(tài),包括對人家司機的態(tài)度,他們就該確認自己是兩個可鄙的、凌亂的家伙。有一瞬間她眼風掃過前排的后視鏡,見到了司機的眼神,那才算是穩(wěn)定有力的眼神,透露出對過活還有著某種寄望。
現(xiàn)在受到的懲罰果然不輕——女兒不見了。她終于可以定義自己了?;蛟S她勉強可以做個媽媽,卻不配做一個特殊孩子的媽媽,她對她不算差可也絕不夠好,她護著她時常常是為了給他顏色看。
她不知道該在坡下尋找還是該爬上坡去找,草枝已經(jīng)劃破了她的腳踝。對女孩落單后在這片野地里會做什么她全無頭緒,自己只是在該解手時才想起了一路都在喝飲料的女兒。在此之前她只管心不在焉,只管躺在那個蹩腳的帳篷里面,而他只管壓在她身上出丑,然后跳進水里去發(fā)瘋。
帳篷亂顫的時候她想司機在坡上一定看到了。
人丟了之后,他倒呆子一樣安靜下來,沒有隨她喊一聲。司機尚且能毫不耽擱地四處尋覓。其實在女孩和這個家庭之間,是他們配不上她。如果今天能找回女孩,她想,無論如何要有一個新的開始。
開 頭
這邊的野水有點河流的架勢,水兩邊和當央幾處小島上的花草也很豐茂。司機扶著幾塊石頭下了坡,其實是有點吃力的。腳滑脫了幾次,他開始有點懷疑女孩下了這邊的坡的判斷,但在坡沿時,他的確認出了女孩曾依憑的那棵樹。
他開車載老板一家來郊游,下車望了高天,幫老板架起帳篷時也聞到了泥水的腥氣,但還是沒有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參與這次家庭郊游。嫂子叫喊了起來,他也沒理由置身事外,加入了尋找。只是他沒有跟他們分享他的線索——就在他們意識到出事前幾分鐘他還見過女孩,看起來女孩知道她撒尿應該找些遮掩,但又不明白一棵樹并不足夠。
胖是胖,可女孩的面容并不像智障,當然司機并沒有這樣恭維過老板。
司機也不會說閑在車里的光景他正握著下身躁動著,便看見了后視鏡里的樹和女孩,而且后來他還咬咬牙下了車,直奔那個方向而去。他不知道也沒敢細想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一旦做了什么便不大可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蛟S那會鞭策自己重新考慮某個兄弟的建議,把這車遠遠地開去北邊賣掉,然后留在那邊干點什么。然而女孩不見了,司機吁了口氣。他在幾棵樹旁逡巡了一會兒,看到了那棵樹下的尿水,似乎還有幾個下坡的腳印。
在支帳篷的那道坡下,嫂子的喊聲已經(jīng)移動了很遠,老板剛剛野浴過的肥膩身體想必也套好了衣褲,該選個方向去找了。司機不由自主地循著女孩的蹤跡走去,心里卻并不真的希望由自己發(fā)現(xiàn)她。也難說剛才女孩不是看見他走過來才跑開的。
到了水邊,司機選了一個晃眼的方向,一條不好跋涉的路徑,慢慢地行進。坡下的谷地隨著水路延伸,不覺間進入了連續(xù)的彎轉,百八十米之外都不得望見,地上的黃花漸愈稠密,在前方擠擠挨挨層層片片,顏色似乎總是比腳下的更加明艷誘人。頭上來回出現(xiàn)的燦爛強光其實讓人容易想起少年時,可他想到的只是一些為老板做事以來的干癟小事,當然這總比只回想那一耳光要好些。
開 頭
回返時,他們都快忘了有來就該有回。車從遠郊返回城區(qū),像是要到一個陌生地界去,不知道要經(jīng)受些什么。車里沒人說話只有沉默,氣氛和來時的截然不同,雖然來時車里也沒人說話。
天色本來不該這么暗,下午烏云忽地封蓋過來,氣溫跌墮,只是不肯下雨。然而現(xiàn)在車里卻潮濕透了。司機抬眼看過一眼后視鏡里的后排,只見到水霧覆蓋著的癱軟和僵滯。
郊游是午夜定下、天剛亮時出發(fā)的。若看出發(fā)時一家人的興致,這趟游玩本來應該過早結束。當時有人困倦,有人只把眼風拋在車窗外,只有女孩在用吸管響亮地吸啜著盒裝飲料。算是由于大家的默契,車開了很久很遠才停下。車上的人下車時,雖然慢騰騰地毫不興奮,對這荒寂卻也并不挑剔,似乎覺得自己只配得上這里。
現(xiàn)在看起來,他們還是配不上。
開 頭
還好,朝哪個方向走都可以,尋找沒有線索也就沒有限制。老板遠離了妻子,他受不了她的喊聲。后來他上了坡才發(fā)覺身后那處坡勢平緩,算是把他托送了上來。一群鳥從他頭頂迅疾地飛過,他還望了望它們,像個迷路的老頭。想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他覺出一陣心慌,隨即他下了另外一道坡,在低處的草木之間他覺得安穩(wěn)了很多。
他彌補不了一切。當年妻子的爸爸把生意交給他,已經(jīng)說明他足夠擅長立世處事。后來的處理也都沒問題,包括每一次隱忍和強蠻、每一次求取和施與。如果說有時他顯得不夠好,那可能剛好是對方應受懲罰時。的確,昨晚的爭吵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但從另一面看,妻子終于誠實下來,不再假裝那孩子能聽懂吵罵。她也放開了喉嚨,是個開頭。怒火給了他靈感,他該引入一件他們從沒做過的事,讓情勢有機會重新流淌開來。朝哪個方向流淌都好。
眼下女孩不見了。他和女孩之間相處的記憶歷來難以明晰,現(xiàn)在他想多回憶起一些,想來照料和花費也不會缺少,而不是只有剛才的那次揮手驅趕。他坐下來回想,右腳扭碾著腳下的花草,碾出一小片潮濕的黑土便再站起身,隨機選個方向繼續(xù)走下去。
身邊的野水有點河流的架勢,水兩邊的花草也很豐茂。日光時而收斂,時而重新明晃。
既然久久沒感覺疲累,老板便沒打算改變自己的節(jié)奏,直到他看到一處水潭當央發(fā)生的扭擺。當時他隨著水流轉了一個弧彎,迎面目睹了那動作,努力而又靜默,無力宣張而又不愿息止。扭擺的源點是粗大的,連蕩漾開來的道道漣漪都是寬綽的。源點處水面上幾次拱起肢體,上面裹縛的衣物是被綠水浸透了的淺色。
老板的上下嘴唇之間慢慢裂開一道縫隙。他當然明白那意味著什么,少年時他是游泳隊的?;貞浝锼鲞^的水有很多種,有的溫暖有的清冽,有的帶些誘惑,剛剛游過的和眼前的,腥冷粗魯,光在水下沒頭沒腦地晃蕩,泥石在水底不管不顧地靜默……
幾秒鐘后,老板聽到撲通一聲,近前的水面被擊破了。后來,關于女孩的點滴記憶終于在他腦海里連綴浮蕩起來,比如女孩幼小時其實是最愛朝他笑的,那笑態(tài)與其他孩子的一樣明媚,還有長大些后有一次她挨了一巴掌氣急了,叼住他的手指,氣得哆嗦卻并沒有發(fā)力咬下去……
開 頭
那天車從遠郊返回城區(qū),像是要到一個陌生地界去,他們一度都忘了有來就該有回。車里沒人說話只有沉默,氣氛和來時的截然不同,雖然來時車里也沒人說話。
郊游是午夜定下、天剛亮時開始的。若看出發(fā)時一家人的興致,這趟游玩本來應該過早結束。當時有人困倦,有人只把眼風拋在車窗外,只有女孩在用吸管響亮地吸啜著盒裝飲料。沒想到回返時天色這么暗,烏云封蓋過來,氣溫跌墮,只是不肯下雨。然而潮濕在車里蒸騰起來。幾個人身上都不干爽。女孩閉著眼躺在后排,上身被她媽媽抱在懷里,濕頭發(fā)被捋向腦后,只有額頭上緣的絨毛原地蜷曲著。她時而鳴響憨直的鼾聲,媽媽的眼淚滴在她臉上,幾件別人的外衣蓋在她身上。
沉悶多時,車外的噪音駁雜起來,自然是終于進了市區(qū)。老板的腦袋離開椅枕,有兩次向后扭了扭,但都沒扭到可以看到后排的角度。他妻子不再流淚,也并不抬眼,這時在反復摸女孩的額頭。實際上正在發(fā)熱的人是司機,他渾身濕透了,但只脫去了夾克,襯衫和褲子里的水還浸泡著他。光線暗弱掩蓋了他的臉色,夜色里他兩次開錯了路,到了該拐進老板家的小路時他也似乎沒有認出來,是老板提醒了他。
司機也理解不了今天的自己,他還沒有時間整理頭緒。他撈回了自己,咳出了腔子里的水,其實已經(jīng)算是一種福報了。
車在那幢房子前停下,老板解開安全帶,然后下車拉開后排的車門,先取走幾樣東西。老板夫人抱著女孩沒動,對司機說:“我們去另一個地方住?!边@話聲音低緩卻響亮,發(fā)燒的司機和車門外的老板都聽清了。過了一會兒,后排車門關合,車又慢慢開了起來。
“嫂子……”司機聲音也喑啞了。
“在西邊新區(qū)。等一下幫我把孩子抱到閣樓上去?!彼f。
在等一個紅燈時,她把手指關節(jié)貼到司機后頸上,濕涼使司機細微地抖了一下。
“你發(fā)燒了。到了坐下喝杯水。聊幾句?!?/p>
他做了一次吞咽,喉嚨還不大難受。
變燈了,車得重新駛動,不容他把今天的事一次回想清楚。有幾個閃回倒是不時綻現(xiàn),胡亂扯動著他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