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面皮子
狀如皮凍的面皮子是西北地區(qū)的風味小吃。每到一地,我總喜歡去人聲鼎沸的市場,在擁擠的面皮攤前,品嘗一碗酸酸的、辣辣的、滑滑的面皮子。吃過各地的面皮子,我覺得母親的面皮子最地道、最醇香。
我第一次吃面皮子是在11歲。那年莊稼豐收,家中糧倉里裝滿糧食。綿綿秋雨天,母親笑瞇瞇地對我們說,今天蒸面皮子,讓你們嘗個鮮。父親勸阻,太費勁,太費面,省著點吧!母親笑說,如今日子好了,給孩子們解解饞。此前家境一直窘困,父母生活極其節(jié)儉,家中頓頓吃疙瘩湯、清湯面,只有來客人了才吃頓干拌面。
母親和面,在案板上反復(fù)揉,直到整個面團光潔滑溜,然后把面團放入冷水中,雙手使勁擠、捏、按、揉、搓。常年艱辛的勞作,使母親患了風濕病,雙手骨節(jié)粗大變形,一沾冷水就痛入骨髓。為了讓我們嘗鮮,母親咬牙忍受。在母親的擠揉中,面中的蛋白質(zhì)和淀粉分離,面團越來越小,成蜂窩狀,淀粉和水混和。揉搓完成后,母親將淀粉水盛在大盆中澄清。
母親拿出一塊褐綠色、像爐渣的東西,這是蓬灰,敲下一塊放到砂鍋中燉制蓬灰水,兌上蓬灰水的面皮更加筋道味濃。母親倒去大盆上面的水,澄出盆底的稠漿,兌上兩三小勺蓬灰水,舀入大平盤上籠。蒸約一小時出鍋,暄軟如海綿的面筋,黃亮如皮凍的面皮,散發(fā)出濃郁的香味,饞得我們直流哈喇子。
母親用野蔥花熗鍋,加入半鍋水,撒少許淀粉勾芡,放醋、蒜泥、芥末、花椒和姜片等佐料,攪拌湯汁呈稀糊狀,這是吃面皮必備的醋鹵。母親把大塊面皮切成一指來寬的條子,或二三公分的方塊,盛在碗內(nèi),頂上蓋幾片面筋,澆上一勺醋鹵,再澆一湯匙紅艷艷的油潑辣子,笑瞇瞇地遞給我們。
我們雙手接過,急急往嘴里填,面皮爽滑筋道,面筋酥軟香糯。醋鹵和面皮結(jié)合,演繹出酸酸、辣辣、香香的別樣味道。“吸溜吸溜”,這種味道從舌尖傳到肚中,涌遍全身。我們驚呼,山珍海味也不過如此吧!我們吃得腦門滲汗,撐得彎不下腰。母親笑瞇瞇地看,兒女的快樂是母親最大的幸福。
母親把這種面皮叫“黑面皮”,她還給我們做過“高擔面皮”。高擔面皮制作簡單,不用洗出面筋,直接用面粉調(diào)成稀糊,加適量蓬灰水,上籠蒸制,面皮呈灰白色,更柔韌筋道。我問母親,怎么叫這么怪的名字,母親說,老輩人都這么叫,就跟著叫了。
長大了,我到?jīng)鲋莩牵ǜ拭C武威市)才明白其中的原因?!案邠嫫ぁ笔且蚴⒚嫫さ募沂捕妹D鞘且患窕\屜又像食盒的家什兒,很有特色,一層一層摞起來,最上面用指頭粗的棗木條子做成提梁,擔子高可及肩,通身是大紅油漆。圓臉的攤主坐在擔子中間,肩搭一雪白毛巾,面前是一塊光滑的砧板,熱情地高聲招徠顧客:“來碗高擔。”母親一生勞作,很少到城里,她自然不知道這名字的由來。
吃了30多年母親做的面皮,那酸爽筋道是內(nèi)心深處最親切最鮮美的味道。后來,白發(fā)多病的母親,再沒氣力為我們做面皮了。在外地的我每次回家看母親,一定會帶上涼州城里最出名的“吉家面皮”。看著滿臉褶皺、癟了兩腮的母親咀嚼面皮,我心里愉悅熨帖,盡孝是兒女最大的幸福。
去年,82歲的母親離我而去,我永遠再不能享受到母親的疼愛,也永遠再不能為母親盡一份孝心。我捧起面皮碗,眼淚洶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