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橋”
我的創(chuàng)作,大致可分為兩個板塊:一是軍營,一是我生活過的湖北紅安老家,那個叫“竹林灣”的村子。有讀者問我更喜歡寫哪一塊,或者說,對我筆下軍營的人物更喜歡,還是對鄉(xiāng)村的人和事更熱衷。我不知道。為什么筆觸有時回到鄉(xiāng)村,有時寫到軍營,這創(chuàng)作機緣是不一樣的。寫軍營,比如《穿軍裝的牧馬人》里那個牧馬的黃葉青,《飯?zhí)蒙诒防锏哪莻€無名哨兵,還有《哨兵北舞》里的那個跳舞的韓澤中,是他們的特殊崗位觸動了我。他的獨特存在,他站立的姿勢,甚至他長時間的沉默,觸動了我內心那根敏感的神經,觸動我內心對他的敬佩與喜愛,我不能自已,就動手去寫他們。這些人物,往往是“偶遇”,相識的時間很短,有時只有一個正午的時間,比如那個穿軍裝的牧馬人。當時,黑龍江邊防某團某營,派幾個兵接受我的采訪,他從放牧的野地匆匆趕來,穿著一身冬季作訓服。他沒有坐,而是蹲在我面前,背緊緊靠著暖氣片。很快,他身上有水滴落在地板上,那是他軍裝上的冰開始融化。那一刻,眼淚溢出我的眼眶,我覺得,作為一名部隊的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不應該坐在辦公室里,憑自己的想象,去虛構我們的軍人,去虛構我們的軍營故事。盡管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但它的根基,應在現(xiàn)實之上。我慶幸我來采風,慶幸我遇到了他。我決定寫他。于是,就有了短篇小說《穿軍裝的牧馬人》?!渡诒蔽琛穭t是另一種場景,是夏日,陽光正烈,我看見一個身材修長的兵,站在崗亭里。因為是邊防,重要崗哨,那么熱的天,他不得不穿著厚重的防彈衣。他站在界湖邊的大壩上,陽光照著湖面,湖水像一面鏡子,將陽光反射到壩上,反射到崗亭上,打在這個兵身上。他臉上的汗像水一般流淌。他一動不動,只是那雙靈秀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繼續(xù)凝視前方。當我知道他來自北京舞蹈學院,是一名舞蹈系的學生時,我被震撼了。我覺得,這比他來自清華、北大更讓我震驚。我采訪了他一個半小時,寫出《哨兵北舞》。
當然,我寫的不僅僅是那個穿軍裝的牧馬人,也不僅僅是那個跳舞的哨兵,他們是一群人,那一個只是一個代表。我在采訪他們的同時,會通過他的外表,他們的眉眼,揣摩他的內心。我會猜測他的內心所思。同時,我也會展開我的想象,把自己的內心所思所想,寫入他們的心理活動。這樣,小說人物會更加豐富,更加真實可信。
相反,我“竹林灣”系列里的人物,都不是“偶遇”,他們在我心里陪伴我很長時間,有的長達幾十年。突然有一天,這個人物在腦子里跳出來,像是站在故鄉(xiāng)潮潤的空氣里,像是在夢境里,對我說,四郎,你還記得我嗎?往事便潮水般涌來。我打開電腦。我知道,接下來的創(chuàng)作,就是要寫眼前這個人。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開始我的“竹林灣”系列的創(chuàng)作。我的父親、哥哥、聾二、光棍麻球、崔寡婦……這些人,慢慢就都進入我的作品里。我寫他們在特定年代的困惑、煩惱、不安、憤怒,他們在生活中的掙扎,包括他們對現(xiàn)實的逃避,或自我拯救。我寫他們的愛,他們的恨,他們與生俱來的善良,他們深藏在心底的淳樸與純真。他們都是鮮活地生活在我故鄉(xiāng)那片土地上的人。
作家離不開讀者,讀者是載體,沒有讀者,作家的寫作幾乎沒有意義?;诖耍x者反饋的信息,我特別在意。評論家是最苛刻的讀者,他們會用放大鏡,看你作品的優(yōu)點,當然,也會毫不客氣地指出作品的不足。
一位評論家說我寫得最好的作品,是關于湖北紅安那個“竹林灣”系列。他這么說有他的道理。我愛湖北紅安,我在那個叫“竹林灣”的鄉(xiāng)村,生活了十八年,我熟悉那里的生活,熟知那里的一草一木。鄉(xiāng)音鄉(xiāng)情,浸潤我心,那些生活的細部,早已融入我的骨子里,流淌在我的血液中,寫起來,情感更加充沛,像水一樣自然流淌,我只需打開記憶的閘門。當然,這些記憶,并非記錄,它們是來自心靈的記憶,它們增添了我的想象、我的企盼、我美好的愿望。它們比我腦子里的記憶更加真實。這樣的真實,是文學敘述意義上的真實,是心靈的真實。
《太平橋》里的“太平舅”,就是我記憶中的一個人物。我沒有親舅,他是我遠房的舅舅。當然,現(xiàn)實中的他不叫“太平”,他有另一個名字?!疤健边@個名字,是我賦予作品的象征意味,“太平橋”亦是如此。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橋”。當他遇到困難、坎坷,甚至災難的時候,他希望有一座橋,能讓他走過去。過了這座橋,就平安了,太平了。這里說的“太平”,其實是一個人內心美好的希望,他懷揣這美好的希望,一步步往前走。這是他們?yōu)榱送瓿勺晕揖融H而給自己架設的一座心靈之橋、精神之橋。
尼采說:“悲劇是最高的藝術形式?!蔽覜]有刻意要去寫一個悲劇,我只是寫了現(xiàn)實中這樣一個人。他是悲情人物,但我沒有“一悲到底”。作品里發(fā)生在他身上令人傷心的事,大都是真實的,現(xiàn)實中他過得并不太平,但他希望自己死去后,過了這“太平橋”,在“那邊”能太平。我便在小說結尾,按照“太平舅”的遺言,讓他的棺木從“太平橋”上走過,了卻了他的遺愿。我不知道結尾這一筆,是否能讓讀者能看見冬日里的花開,這是我的一個愿望。
很多作家、評論家提倡寫作要給讀者以陌生感,而我更在意作品能帶給讀者心靈的共振、共鳴?!疤骄恕钡囊簧?,有其獨特之處,但絕不是特例,在我們鄉(xiāng)村,像他這樣的人很多。我記得長篇小說《向陽生長》出版后,有讀者在十月文藝出版社的公眾號上留言,說:“聾二這個人物,把我看哭了。我們村里也有。我們周邊每個村子都有?!笨吹缴厦娴奈淖郑也⒉灰驗槲覜]有給讀者提供一個陌生的人而沮喪,相反,我因為寫出一個鄉(xiāng)村普遍存在、心靈品質又極其高貴的人而倍感激動。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寫作是有意義的,至少對某些讀者有意義。
寫童年和故鄉(xiāng),很大程度上是在寫自己,寫自己生活的故鄉(xiāng)。這個“自己”,既是我,又不僅僅是我;同樣,這個故鄉(xiāng)既是地理意義上我的故鄉(xiāng),更是文學意義上的故鄉(xiāng)。我只是努力把童年和故鄉(xiāng),安放在一個可以讓我們的靈魂棲息和得到撫慰的維度上。我寫軍營,寫軍營里的士兵,更多的是寫“他人”的故事。無論是寫他人,還是寫自己,想寫好,都不容易,得用心,用腦,耗費心血,尤其像我這樣缺乏才氣的寫作者。好在我追求不高,容易滿足。每當回看自己的作品時,我偶爾會驚嘆于自己所做的一切:原來寫得并不那么糟糕!這種自我評價,引來一陣自我感動的情感的潮,這是我繼續(xù)前行的動力和勇氣。
文學越來越邊緣化,我并沒有用一篇小說來反映整個社會整個時代的意圖和野心。我只是想呈現(xiàn)生活中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呈現(xiàn)他的生活,他生活的本來面目,他的情感,他一個盲人看不見的世界里,是否也五彩繽紛?能否達到這個效果,作者要和讀者共同完成。
我心里清楚,我的寫作范圍是狹窄的,不夠寬闊,特別是題材上,有很大的局限性。我正在做這方面的拓展訓練。2017年底,我正式落戶沈陽。我更近距離地感受著遼沈大地,遼沈大地上的生活氣息,正由外在慢慢滲入我的內心。我有意識地從這片地域擷取創(chuàng)作資源。2018年底,以煤城阜新為創(chuàng)作背景的中篇小說《玉龍湖》,原發(fā)《芙蓉》,被《小說選刊》轉載,入選小說年度選本,獲第十屆遼寧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荊芥的香味》,以在我們小區(qū)收廢品的一位大哥為人物原型,發(fā)表于《鴨綠江》,寫第二故鄉(xiāng)的事,發(fā)表于第二故鄉(xiāng)的名刊,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小說發(fā)表后即被《小說月報》轉載。
2020年,我的短篇小說《哨兵北舞》發(fā)表于《人民文學》第8期,那個哨所的原型就是丹東老虎哨;我的長篇小說《向陽生長》里,涉及軍營這一塊的,寫的也都是遼沈大地上的軍營。遼沈大地,已逐漸成為我文學創(chuàng)作的另一資源地。
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是兩個并列的存在,沒有他鄉(xiāng),何謂故鄉(xiāng)?說來也怪,我現(xiàn)在回到湖北紅安老家,踏上那片土地,我就開始回望遼沈大地,竟然與我在東北回望紅安的感覺相同。遼沈大地,于我,已經有了故鄉(xiāng)的感覺。而老家紅安,卻越來越像他鄉(xiāng)。
無論故鄉(xiāng)還是他鄉(xiāng),都值得我去書寫。桑塔格說:“好的小說是分泌出來的?!蹦敲矗妥屔畹募毑?,進入到我的身體里,等待著它們發(fā)酵,分泌吧。我不急,也沒有野心。我慢慢、慢慢地寫。我不想活得太累。我想讓寫作成為一件快樂的事。寫作讓我生活寧靜,心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