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2年第1期|龍岳:熱血者(節(jié)選)
龍岳,男,1978年生,現(xiàn)居山西祁縣,職業(yè)理發(fā)師?!缎腔稹冯s志發(fā)表小說《任務(wù)》,《賀州文學(xué)》發(fā)表小說《落葉隨風(fēng)》。
熱血者
龍岳
一
蘇唐離家出走的那天夜里,天空忽然下起茫茫大雨。
密集的雨水從黑暗中瘋狂砸向另一片黑暗,微弱的燈光穿過窗戶,隱約能看清楚豆大的雨滴傾瀉的速度。
蘇唐撐起一把油布傘孤獨地站在門前臺階上,閉著眼睛傾聽呼嘯的風(fēng)聲和雨聲,陪同他的還有腳下一只被雨水打濕的皮箱。他感覺此刻噼里啪啦的雨聲就像過年時街道上沒完沒了的鞭炮。
黑暗和雨水籠罩著他,一陣又一陣寒意襲來,他哆嗦著裹緊身上的呢大衣,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房門,同時拎起腳下滴水的皮箱,一腳踏入臺階外面無邊的雨夜。
院墻外接他的別克轎車亮著黃白的大燈,雨絲在如柱的燈光下顯得更加活躍,像無數(shù)把金光閃閃的刀劍或者冒著火光的子彈從天而降。
蘇唐再也不想回頭,踩著雨水大步向汽車走過去,打開車門時,他看見副駕駛的位置上還坐著一個人。
這位是龍城工作組的王火同志,司機后來介紹說,以后他就是你的領(lǐng)導(dǎo)。
王火回頭沖蘇唐微微笑了笑,說,你家的房子真闊氣。
蘇唐垂下頭,指甲在傘柄上劃來劃去,隔了片刻說,闊氣又怎樣?以后這里就不是我家了。
不對。王火盯著擋風(fēng)玻璃外面的黑暗糾正他,這里永遠都是你的家,只不過暫時離開而已。另外,你又多了一個家,組織就是你的另一個家。
蘇唐后來就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語了,他想起白天和父親蘇一文的那場激烈辯論,不知為何,辯論漸漸演變成父親對他單方面的斥責(zé),罵他不孝,罵他混蛋,還罵他不知好歹。
他爭辯說,你有你的事業(yè),我有我的生活,為什么非要逼我做不喜歡的事?
蘇一文聽了火冒三丈,吼道,你是我兒子,老子讓你怎樣就怎樣,劉家的親事定也得定,不定也得定,家里的廠子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蘇唐怒視著白發(fā)蒼蒼的蘇一文,終于說出那句令他更加火冒三丈的話,我不當(dāng)漢奸的女婿,也不做日本人的傀儡,你樂意娶你娶,你樂意當(dāng)你當(dāng)!
這句話直接導(dǎo)致了他們父子關(guān)系的破裂,他記得當(dāng)時父親愣了一下,隨即綽起手邊一根雕著龍頭的拐杖狠狠砸在他額頭上。他捂著額頭,一線鮮血順著指縫淌下來,很快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看見養(yǎng)育了他二十多年的父親在一片濃烈的紅色中變得遙遠而陌生。這時他終于知道,自己真的該走了。
蘇家是祁城當(dāng)?shù)赜忻母粦?,蘇一文經(jīng)營著一家酒廠,生產(chǎn)的二鍋頭醇厚綿香,遠近馳名,幾十年來為蘇家賺了一份無比豐厚的家業(yè)。后來日本人來了,派人霸占了一部分股權(quán)。蘇一文就拿著酒廠另一半的股權(quán)悄沒聲息地繼續(xù)做他的廠長。用他不孝之子蘇唐的話說,做了日本人的傀儡。
年前蘇一文自作主張給在北平求學(xué)的蘇唐應(yīng)下一門親事,親家是祁城日中聯(lián)合商會的會長劉之謙。為此蘇唐請假回家和他吵了不下十次,但蘇一文始終黑著臉不理睬,他認為自己娶了三房太太才有了兩個兒子,大兒子蘇庭被大太太寵壞了,是個不懂事理的混蛋,幾年前一聲不吭就離家出走,到現(xiàn)在都渺無音訊,是死是活不知道。二兒子怎么也不能像大兒子一樣讓他由著性子胡鬧,否則自己幾十年辛苦經(jīng)營的家業(yè)就毀了。他決定不再供蘇唐去北平上大學(xué),就把他關(guān)在家里,哪也不許去,看他怎么樣。然而,蘇一文萬沒想到,對二兒子經(jīng)濟和自由上的制裁還是沒起到任何效果,蘇唐在這個茫茫雨夜用一壇陳年二鍋頭輕松灌醉了看護他的門房老胡,同他哥哥幾年前一樣,拎著行李一聲不吭地走了。
蘇一文后來和旁人說起他的兩個反叛兒子時,總會忍不住地頓足捶胸,大罵不孝。
在晉中高家山游擊隊駐地的最初日子里,蘇唐對山上的生活多少有些不適應(yīng)。他是富家子弟出身,從小沒吃過什么苦,只是在北平求學(xué)期間憑借年輕人的一腔熱血和同學(xué)的引導(dǎo)才決心投身革命的。然而他知道自己絕非一時沖動,在見識了日本人對國人的兇殘和喪心病狂后,他心里便種下仇恨的種子。他仍然記得當(dāng)初被日本人屠殺的那些老師和同學(xué)倒在血泊中的情景,身邊活生生的人就那么一個個地沒了。
一九三七年冬天,沿著鐵路線下來的日軍沒費一槍一彈就大搖大擺占領(lǐng)了他的家鄉(xiāng)祁城,接著搞維持搞治安,抓壯丁修路修碉堡。好多他熟悉的親朋好友都在那時候以通共的罪名被日軍屠殺,有的挨了刺刀和槍子橫尸郊野,有的連全尸都沒保住,人頭血漬呼啦地掛在城樓的竹竿上。
他父親蘇一文經(jīng)營了幾十年的酒廠也是那時候被日本人侵占的,同樣沒費一槍一彈,蘇一文就乖乖交出了那一半的股權(quán)。他父親一向視如生命的酒廠就這么成了日中合作、日中親善的典范企業(yè)。
從那時起,蘇唐就開始拷問自己,國家都要亡了,國沒了,家也沒了,什么都沒了你還活著干什么?
王火對蘇唐生活上的照顧讓情報培訓(xùn)班的同學(xué)們頗有怨言,他們認為王火作為工作組的領(lǐng)導(dǎo)太偏心,為什么不對大伙一視同仁?是不是看上蘇唐家的萬貫家財了?
當(dāng)然,這都是大伙苦中作樂的玩笑話,但蘇唐卻認了真,都是出來干革命的,誰也不比誰特殊,憑什么好事都得讓他趕上?他可不想被大家看扁了。于是拒絕王火對他伙食、勞動和住宿上的特殊照顧,有什么吃什么,該干什么干什么,說睡哪里就睡哪里,堅決不搞特殊化。他對王火說,放心吧組長,我吃得了苦,從日本人來的那天起,我就已經(jīng)不是蘇家二少爺而是革命戰(zhàn)士了。
閑暇里,蘇唐偶爾也會坐到山頭的某塊石頭上眺望家的方向,遠遠望過去,除了山還是山,再不就是云和霧。他對坐在一旁的王火說,這霧太大了,好像把整個中國都籠罩了。
王火像他一樣手搭涼棚向遠方望了半天,說,霧再大也有散去的時候,你等著看吧,太陽一出來霧就沒了。
蘇唐問,太陽什么時候出來?
王火說,很快。
二
一九三九年春末夏初,蘇唐被晉中游擊支隊派往省城龍城開展地下工作,他的公開身份是新民小學(xué)的國文教員,組織上費了很大勁才幫他辦妥良民證、通行證、教員證等相關(guān)手續(xù)。所有證件都署著他的真實姓名而不是化名,這是組織上經(jīng)過慎重考慮決定的。
除了當(dāng)教員,蘇唐的另一個任務(wù)是接近一個叫馬大山的日偽特務(wù)頭子,并設(shè)法加入他的隊伍獲取情報。工作組目前掌握了馬大山的一些情況,之前他曾是國民黨軍統(tǒng)龍城站的行動組組長,被日本特高課秘密逮捕后叛變,然后軍統(tǒng)龍城站就被搗毀了。再然后,馬大山就成了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一號公館的人。由于搗毀軍統(tǒng)站立了大功,本身能力又出眾,深受機關(guān)長松井一郎器重,很快馬大山就組建了以自己為首的相對獨立的情報部門——鷹公館。雖然老板還是松井,可賦予他的權(quán)力比別的部門大得多。
蘇唐最初接到這個任務(wù)時有些抵觸,他覺得自己剛擺脫傀儡父親的牢籠,這才幾個月,就又把自己送到漢奸隊伍里充當(dāng)一名比傀儡還可恥的特務(wù),這是不是太具諷刺意味了?要知道他內(nèi)心是向往延安的,要不就送他去延安,要不就送他去太行山八路軍總部或者別的游擊隊伍里,當(dāng)一名拿槍的戰(zhàn)士,在槍林彈雨里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一回。
可王火對此不以為然,說,比起去延安和太行總部,這里更需要你,地下工作一樣是戰(zhàn)場,一樣少不了槍林彈雨。
蘇唐再想說什么,都被王火用一種堅定的眼神擋了回去。王火說,這是命令,而且你的身份正適合這份工作。
在蘇唐記憶中,龍城的空氣里總是飄著一股寧化府老陳醋的特殊氣味,他記得小時候跟著父親蘇一文到省城辦事,臨回時父親總忘不了到橋頭街寧化府巷去打幾桶醋帶回家。因此,回家后的很長一段日子,蘇家院墻內(nèi)外的空氣中,除了二鍋頭的味道還會飄蕩和省城一樣的老陳醋的酸味。
蘇一文說,這醋、酒、人其實是一樣的,都需要一個制曲、發(fā)酵和釀造的過程,都需要時間才能讓它的味道由寡淡變醇厚。
那時候蘇唐聽不懂父親這話,他不知道酒和醋怎么能和人相提并論呢?人又是怎么制曲、發(fā)酵和釀造的呢?然而,現(xiàn)在想起來他覺得自己好像懂了一些。他想,脾氣專橫的父親蘇一文有時候說話還真有點道理。
因此,他在新民小學(xué)教員宿舍的寫字桌上,特意擺了一瓶二鍋頭和一瓶老陳醋,備課之余打開那兩個瓶子,湊過鼻子去分別聞一聞,再呷上一小口品一品,體會一下他父親那句話的意思。
接近馬大山并沒有費多大力氣,只用了一瓶酒和一瓶醋,只不過酒是精裝的禮盒酒,醋是精裝的禮盒醋。他把兩件禮盒往同事馬長興的寫字桌上一放,說,聽說你表叔在日本人那里做事,能不能給我引薦一下?
馬長興是馬大山的本家侄子,本來是跟著馬大山的,但這個人天生娘娘腔,性格又像個軟柿子,別說人,連雞都不敢殺,根本就不是做特工的料。后來馬大山嫌他丟臉,就安排他去學(xué)校當(dāng)了教員。
當(dāng)然,這些情況都是蘇唐從同事口中聽來的,屬不屬實不得而知。
馬長興當(dāng)時正在桌旁吸煙,一個空煙盒被捏成一團丟在桌上,煙缸里滿是煙灰和煙頭,屋子里煙霧騰騰。馬長興吐了口煙,看一眼桌上的禮盒,然后轉(zhuǎn)過頭,透過層層煙霧用疑惑的眼神看著蘇唐,說,你找我表叔干什么?他兇得很,見到不順眼的人就拔槍,好人都讓他嚇?biāo)懒?。說著,把桌上的禮盒推還給蘇唐。你想認識他我就幫你引薦引薦,同事之間不需要搞這個,可我要提醒你,見了他受了驚嚇不能怨我啊。
蘇唐哈哈笑著把禮盒又推過去,說,改天我做東請你喝酒。他突然覺得這個馬長興有點意思,從他嗜煙如命的樣子,還有黑瘦的臉膛和深陷的眼窩判斷,這小子是個煙鬼,搞不好還是個大煙鬼。
隔天,蘇唐便在正興飯店二樓的包廂里點了一桌好酒好菜要款待馬大山,當(dāng)然還有馬長興作陪。
馬大山領(lǐng)著幾名手下姍姍來遲,蘇唐迎出來的時候看到他們每個人都戴著禮帽,帽檐壓得很低,腰間鼓鼓囊囊的,顯然是藏著槍。
馬長興為二人互相介紹,蘇唐陪著笑臉點頭哈腰,馬大山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蘇唐,粗聲粗氣問他表侄,這就是你同事蘇唐?怎么看著不像個教員,倒像個學(xué)生?
他沖手下使了個眼色,上來兩個便把蘇唐渾身上下摸了個遍。手下表示一切正常后,馬大山終于摘下禮帽胡嚕著禿腦殼哈哈笑起來,邊笑邊往包廂走,說正興飯店最近是不是又添新菜了?
酒桌上馬大山讓蘇唐聊聊他開酒廠的父親蘇一文,蘇唐卻不愿多聊,只說眼下也在為日本人做事。馬大山聽了興致頗高,稱贊他父親是一位識時務(wù)的俊杰。興致一高,酒量也跟著高起來,幾乎是酒到杯干,卻始終不見醉意。喝來喝去,臉色還是黑亮黑亮的。蘇唐想這個家伙的酒量倒是和自己有一拼,要不是自己天生海量,還真對付不了他。
酒過三巡后馬大山嚷嚷熱,把褂子脫了,露出大汗淋漓的一身橫肉,同時一把閃著金屬光澤的擼子也啪一聲拍在桌上。蘇唐聽王火講過,一般日偽或國軍的高級軍官都喜歡佩戴這款比利時產(chǎn)的勃朗寧手槍,這款槍仿佛成了他們權(quán)力和地位的象征。
蘇唐的海量讓馬大山刮目相看,他哈哈大笑說,家里不愧是開酒廠的,這酒量我喜歡。來,干!
兩個主角誰也沒喝得趴下,倒是一旁陪酒的馬長興爛醉了。這家伙喝多了就放肆,開始口無遮攔,指著馬大山罵漢奸又罵賣國賊,接著又手舞足蹈地唱京戲出洋相,學(xué)著戲臺上的旦角咿咿呀呀的,搞得馬大山拍了桌子,讓手下把他弄走。
馬大山罵了一通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說他們馬家怎么出了這么個 包玩意兒?平時軟得像個娘們兒,一喝多就壯起膽了,還以為能看他硬氣一回,卻又學(xué)起娘們兒唱戲,簡直豈有此理。接著又夸了半天蘇唐的酒量,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你放著好好的公子少爺不當(dāng),跑到這省城當(dāng)個窮教員,莫不是腦袋被門擠了?說這話時目露兇光,一只手按在桌上的擼子上,說說吧,你到底是哪方面的?
三
黑洞洞的槍口對著蘇唐,他覺得那槍口不僅僅是槍口,更像是一個無底深淵。
我跟老爺子鬧崩了,蘇唐很傷感地講起自己的家事,憤怒地說,家里待不下去了,非讓我跟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成親,還不如殺了我。
馬大山持槍的手慢慢松弛下來,把槍又放回桌上,他認為蘇唐此舉一點都不明智,為何不見一見劉家姑娘再做決定呢?你莫不是在北平見多了新潮女學(xué)生,眼光高了看不上人家吧?
蘇唐讓他莫開玩笑,女學(xué)生新潮是新潮,可是個個思想激進,不好好上學(xué)成天游行示威鬧罷課,他可招惹不起。女人的事暫時還顧不上考慮,他現(xiàn)在只想在教書之余撈點外快。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上衣口袋說,不瞞馬隊長,我身上的錢付了今天的飯錢就所剩無幾了,能不能撐到發(fā)薪水還不知道呢。
你的意思是?馬大山意味深長地笑起來,莫非蘇老師想跟著我干呀?
蘇唐立即面露喜色,聽說幫馬隊長做事賞金豐厚,就是不知道肯不肯給兄弟一個效忠的機會?
馬大山略一沉吟,不置可否道,如今龍城可是日本人的天下,兄弟給日本人做事也是事出無奈。說著,用手指比成槍的手勢,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說,這可是玩命的活兒,我勸你還是想清楚。
那天酒足飯飽后,馬大山領(lǐng)著一票人像旋風(fēng)一樣消失在柳巷夏天濃艷的夜色中。在回去的路上,他對身邊一個叫黑蛇的手下叮囑一句,再去好好查查這個蘇唐,要是發(fā)現(xiàn)問題,直接送他一顆子彈。
喝了這頓酒,馬長興和蘇唐的關(guān)系倒是近了許多,他會時常來蘇唐宿舍找他閑諞,說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牢騷話,有時還罵日本人和他表叔馬大山那個狗漢奸,說真給他們馬家祖上丟臉云云。
說這些話時,蘇唐注意到他總是時不時從口袋里往出摸煙,一根接一根,吸煙像是不要命,臉上卻還掛著意猶未盡的神色。一包煙下來,搞得蘇唐宿舍里煙霧繚繞,像進了仙人洞。
蘇唐無奈,一邊用蒲扇揮著煙霧,一邊隨聲附和,勸他說話小心點,那畢竟是你表叔。還說自己倒覺得馬大山是條好漢,所謂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能讓日本人如此器重,本事能小得了嗎?
除此之外,蘇唐還注意到馬長興這個家伙平時和其他同事都少有往來,他不愛搭理同事們,同事們也不愛搭理他,彼此間只說些臺面上的話,并不深交。還有人私下勸蘇唐,讓他最好離那個馬長興遠點,這小子壓根兒不是什么好東西。前段時間,學(xué)校有個老師因為發(fā)泄了幾句對日本人不滿的話讓他聽見了,第二天馬大山就帶人把那老師抓走了,弄到鷹公館的刑訊室折騰了個半死,現(xiàn)在還沒放出來。
蘇唐因此斷定這個馬長興其實始終就沒離開過馬大山,九成九是他安排在學(xué)校的眼線。這家伙最近和自己走得近,九成九也是馬大山授意的。興許他那副軟柿子樣是做給旁人看的。蘇唐想,地下工作真像王火說的,同樣是一個你死我活的戰(zhàn)場。
除了備課上課,時常和馬長興周旋外,這段時間蘇唐還和組長王火在秘密交通站匯海書店接了一次頭。蘇唐望著書架上一排排的書籍,又望望頭發(fā)花白的王火說,馬大山粗中有細,不是一般人物,心眼比這架子上的書還多,沒見面就把我查了個底掉。
王火點頭說,查你是正常的,換成別人一樣會查。
可他始終沒有表示接不接納我。
這種事急不來,你不是已經(jīng)和馬長興走得很近了嗎?
嘿,那家伙是個探子,蘇唐搖搖頭說,整天像盯賊一樣盯著我。
那就讓他盯好了,王火開玩笑道,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
臨分手時,王火好像還有什么話要說,卻欲言又止。蘇唐就重新坐下,盯著他等他說話,直到把他盯毛了,才嘆口氣說,最近軍統(tǒng)站會派鋤奸組來龍城暗殺馬大山,來的一組人里面有你哥哥蘇庭。
蘇唐頓時眼睛瞪大了,什么,我哥哥?你是說蘇庭嗎?他是軍統(tǒng)的人?
是。不過他現(xiàn)在不叫蘇庭了,叫常天。我想應(yīng)該是化名,而且他的級別還不算低,國軍上校參謀,是這次鋤奸組的組長。
蘇唐呆呆盯著某個地方半天不說話。他的心情有些復(fù)雜,腦子也有些亂,好幾年渺無音訊的哥哥原來加入了國民黨軍統(tǒng)局,難怪不往家里來信。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恍然有種世事難料和無所適從的感覺。
本來這件事不應(yīng)該告訴你,王火猶豫了一下說,犯紀律。不過組織上考慮到你和蘇庭的特殊關(guān)系,還是決定讓我告訴你,希望你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
我能多了解一些他的情況嗎?蘇唐說。
這個暫時恐怕不行,王火攤了攤手表示無奈,你知道現(xiàn)在雖然是國共合作,但老蔣什么心思誰不清楚?你們哥倆又是這樣的關(guān)系,有些事你還是先不知道為好。
那我該怎么辦?蘇唐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他要殺馬大山,而我要加入馬大山的隊伍,你叫我怎么開展工作?
可我又能怎么辦?王火也顯得有些激動,你現(xiàn)在是軍人,軍人有軍人的職責(zé)。
從匯海書店回學(xué)校的那段路蘇唐走過不止一次,然而這一次他的腳步卻無比沉重,感覺墜了塊鉛,他發(fā)現(xiàn)這條熟悉的路怎么一下子變得如此漫長,又如此陌生呢?
傍晚的落照把龍城的半邊天都染紅了,像一個人被莫名其妙地捅了一刀,鮮血洇了一大片。走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看著形形色色的人在夕陽下與自己擦身而過,內(nèi)心充滿一種前所未有的凄涼和孤寂。他想,人生下來是不是就注定要承受一些痛苦,注定要承受一些不可能承受的壓力?
四
派出去查蘇唐底細的黑蛇很快回到鷹公館向馬大山匯報了情況,和之前查的沒差到哪去,只是多了個疑問,蘇唐離家出走后和來新民小學(xué)當(dāng)教員之間有幾個月的時間去向不明,他這幾個月去哪了?干什么了?誰也不知道。
這讓馬大山有些郁悶,這可是個大問號啊。正好那天馬長興也來跟他匯報情況,照舊沒發(fā)覺蘇唐有什么特別,他就讓馬長興找機會側(cè)面跟蘇唐提一提失蹤幾個月這件事,看他怎么說。盡管他知道,就算蘇唐能解釋得了這件事,他也不會真相信蘇唐就沒一點問題。多年的軍統(tǒng)特工生涯和叛變投日的經(jīng)歷,使他打心眼里不會輕易信任任何人,包括他子侄輩,還有那一干為他賣命的手下。
馬長興匯報完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囁嚅著還想說什么,馬大山用鷹一樣的眼睛瞪著他,隨即嘆口氣,從口袋里摸出幾塊銀元,嘩啦一聲丟到桌上說,省著點用,早就讓你戒了這口就是不聽,遲早要毀到這上面。
馬長興抓起銀元,氣勢立即高漲了許多,連說話的口氣都強勢起來,他用指尖掐著一塊銀元噗地吹一口氣,放到耳邊聽響,一邊往出走一邊說,您要是不倒騰鴉片,您表侄也不至于染上這口啊。說著,沒等馬大山發(fā)火,人已經(jīng)撩開辦公室簾子走出去好遠了。
馬大山又一次咬牙切齒地罵了那句常掛在嘴邊的話,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除了常住位于壩陵橋北街十八號的鷹公館之外,馬大山還有幾處鮮為人知的秘密據(jù)點。當(dāng)然,可以說是他的秘密據(jù)點,也可以說是他近些年依靠手里權(quán)勢霸占的買賣。其中有一處就是位于柳巷的燕春樓,龍城有名的煙花風(fēng)月場。
那幾年軍統(tǒng)局還沒改制,還叫復(fù)興社的時候,燕春樓的老鴇春三娘就投其所好,給當(dāng)時任復(fù)興社行動組組長的馬大山在二樓隱蔽處設(shè)了一個屬于他私人的豪華雅間。原因是之前馬大山三天兩頭就帶領(lǐng)一票人來燕春樓抓共匪,還愣說春三娘有通共之嫌,連她也要抓。結(jié)果共匪一個沒抓到,倒抓了些烏七雜八的賭徒、煙鬼和嫖客,搞得燕春樓沒辦法經(jīng)營了。
春三娘是明白人,悄悄塞給馬組長三根金條,滿以為有錢能使鬼推磨,沒承想碰上了個比鬼還難纏的主。這馬組長收起金條,嘴里雖然還在嚷嚷著要抓人,眼睛卻像老鷹撲食一樣不停往她身后那些姑娘胸上屁股上瞅。春三娘這才搞懂他折騰了半天到底要什么,當(dāng)下就讓人收拾出一間雅間,安排了兩個嫩得能掐出水的姑娘請馬組長開苞。從那天起,馬大山在燕春樓就有了屬于他的固定雅間和固定分紅。之后,每當(dāng)燕春樓一有新姑娘掛牌接客,必得第一個請馬大山馬組長來嘗嘗鮮,驗驗貨,這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
然而燕春樓雖然是馬大山的福地,也可以說是他的禍地。當(dāng)初,他就是在這座樓的這間屬于他私人的溫柔鄉(xiāng)里,和一個姑娘一起光不溜秋地被日本特高課特務(wù)揪出被窩的。那是一個冷得要命的隆冬之夜,他去柳巷附近執(zhí)行一項暗殺任務(wù),結(jié)果人沒找到卻一眼望到了燈火通明的燕春樓,他想起那溫暖如春的私人雅間,于是凍得僵硬如冰的身體立時酥了。他記得自己被荷槍的日本人從被窩里拖出來時,渾身一絲不掛,卻沒有感到一點冷意,他當(dāng)時想,燕春樓壁爐里的火怎么燒得這么旺???
老鴇春三娘原以為從此以后再也見不到他口口念叨的馬組長了,搞不好過不了多久他的狗頭就會被日本人掛到首義門城樓的竹竿上示眾。但時間還真沒過去多久,她正準(zhǔn)備大張旗鼓放幾掛鞭炮慶祝一下,盤算著再找一個更有背景的靠山時,馬大山卻領(lǐng)著一票人,戴著禮帽叼著煙卷挎著盒子炮來看望她了。彼此都是自己人,老合作關(guān)系,見了面不必客氣,當(dāng)著大張著嘴一時合不攏的春三娘,新任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鷹公館的馬隊長問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子的雅間還在不在了?
那個有點悶熱的初夏之夜,馬大山在懷里揣好手槍和手雷,換了一身和街上萬千行人一樣的便裝,獨自一人趁著濃濃夜色七拐八拐地鉆進柳巷的某條胡同中。
他喜歡一個人單獨行動,不光是單純的藝高人膽大,而是真的嫌他的一干手下本領(lǐng)太低能,跟著他總給他拖后腿。盡管他曾經(jīng)一個個親自輔導(dǎo)過他們?nèi)_和槍法,奈何這幫王八蛋都是些混跡于煙館酒肆賭場妓院的地痞無賴,身體大都被鴉片和女人掏空了,再怎么扶持也無濟于事??纯此莻€不爭氣的表侄就知道了,都是一路貨色。
為此,除了必要的一些活動和抓捕行動外,他晚上很少帶手下人一起出門。一是自己一個人行動方便自由,躥高伏低沒顧慮;二是考慮隱蔽和安全,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蹤。那些視他眼中釘肉中刺的國民黨軍統(tǒng)成員和中共地下黨們無時無刻不在暗中尋找對他下手的機會。他明白,自己必須把警惕放在第一位。
還是命要緊,他有時不無自憐地想,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包括他一手建立的鷹公館和那些幫他斂財?shù)馁I賣,還有他最愛的燕春樓。
五
馬大山身形不算太魁偉,長相也不算太兇悍,微黑的膚色,油光發(fā)亮的腦殼,扔到人堆里也顯不出什么特別之處,唯有那一雙發(fā)狠發(fā)怒時精光四射的眼睛與眾不同,大而圓,兇而狠,如餓極撲食的飛鷹一般。這樣的眼睛在昏暗的夜間行動時依然能發(fā)揮出它超常的靈敏。
從鷹公館后門出來一直到柳巷的那條胡同,馬大山一路上如敏捷的貍貓,同時鷹一樣的眼睛對四周目力所及處不斷觀察。
踅進燕春樓后巷一個燈光照不到的墻角處他停下腳步,依然先是觀察,鷹一樣的眼睛迅速掃視著遠遠近近的燈火通明處,房頂墻頭,犄角旮旯,然后又遠遠地繞著燕春樓四周轉(zhuǎn)了幾圈,確定沒有任何可疑情況后,才輕輕一縱身翻上黑暗中的一處圍墻。
自從叛變投日以來,他每次到燕春樓尋歡幾乎用的都是類似的行動方式,高度的警惕使他避免了很多次來自各方勢力的暗殺。尤其是最近他了解到,早先被特高課搗毀的軍統(tǒng)龍城站還有些漏網(wǎng)的殘余勢力依舊在龍城周遭的郊縣和其它地區(qū)活動,他們很可能已重新建立了組織,重新招募了成員,按他對軍統(tǒng)家規(guī)的了解,新組織重建后的第一件事十有八九就是鋤奸行動。
這是遲早要面對的事,還有就是來自中共地下黨方面的威脅。前段時間他得到情報,在晉中山區(qū)一帶駐扎的八路軍游擊隊也開始活躍起來,受中共上層指示,游擊隊已經(jīng)秘密向龍城輸送了不少抗日力量。這股力量同樣不可小覷,他們隱藏在城市各個角落里,等待被上級喚醒,等待有利時機去執(zhí)行任務(wù)。這些任務(wù)里免不了會有一些刺殺日偽漢奸的計劃或行動。而他,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鷹公館的馬隊長,特務(wù)頭子,日本人的馬前卒,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百分百是他們暗殺名單里的首要人物。
己在明,敵在暗,危機無處不在。過了今晚,他的鷹公館必須該有所行動了,必須要變被動為主動,滿城搜捕各方勢力的可疑分子,在未完全消滅這些勢力之前,他是不會有一天安生了。
每次翻墻越脊從燕春樓樓頂?shù)哪巧刃√齑般@進樓內(nèi)的時候,身為鷹公館行動隊長的馬大山總有種偷雞摸狗的悵然。他想,自己這一出,興許是受了傳說中會飛檐走壁的江洋大盜燕子李三的影響,燕子李三不就是經(jīng)常以這種方式找女人嗎?
老鴇春三娘到二樓招呼客人時,看到那間屬于馬隊長的雅間門口掛上了沒有字的牌子,就知道她既愛且恨的馬隊長又光顧了。愛是因為馬隊長曾幫她解決了不少黑道和白道上的麻煩,打開門做皮肉生意,免不了會遇到各種各樣難纏的主,然而只要馬隊長一出面,任他是誰,勢力有多大,官做得有多高,也得讓出三分薄面,甚至連日本人一聽這地方是馬隊長罩著,都會收斂幾分囂張,出來進去喊著日中親善的口號,說話辦事客氣起來。而恨是因為這該死的老馬胃口越來越大,之前講好的每月五十塊銀元的分紅竟然嫌少了,要漲到一百塊。原因是他突然覺得燕春樓可供他開苞的姑娘越來越少,讓他沒了興趣。這個天殺的,每月要一百塊,怎么不去死呢?春三娘記得自己當(dāng)時還大倒苦水,說什么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哪來那么多黃花大姑娘,馬隊長您可要高抬貴手哦。
天殺的馬隊長聽完她的苦水獰笑起來,說你就狡辯吧,兵荒馬亂的才會有吃不起飯的人家把黃花大姑娘送到你這里來賣錢,大家都吃得飽飯,誰還舍得賣姑娘?
春三娘還待說什么,馬隊長就順手拿起一塊姑娘們的繡花手絹擦拭他的盒子炮,同時用一句話把她的話噎了回去。他說,大日本帝國的天下你居然敢說兵荒馬亂,是不是這燕春樓開膩了,想換個地方享享清福?春三娘立時閉上了嘴。
門口掛上沒字的牌子是他們之間的暗號,意思是他馬隊長最近心里空得慌,來找姑娘們填補一下空虛的意思。春三娘看著空牌子咬牙罵了一句天殺的,來玩就來玩吧,還狗長犄角——裝個羊(洋)式,還填補空虛?文縐縐的,以為你是喝過洋墨水的大學(xué)教授嗎?便扭著圓咕隆咚的屁股去敲雅間的門,敲門也有暗號,兩下輕五下重,然后五下重兩下輕。這是春三娘跟馬大山建議的,取的是不三不四的意思,來燕春樓不就是干些不三不四的事嗎?這個建議博得了馬隊長哈哈大笑的好評,夸她有才,是塊干特工的好料,萬一哪天燕春樓干不下去了,正好跟他去干特工。
然而,這天春三娘還真干了件跟特工沾邊的事,一方面是馬隊長三番五次交待過,讓她有空沒空多注意一下來逛燕春樓的陌生人和外地人,發(fā)現(xiàn)有可疑形跡的就跟他報告一聲。二是她為了討好馬隊長,愿意把一些不著邊際的小事編得像那么回事當(dāng)做情報傳遞給他,以顯得她對馬隊長忠心不二,順便還可以邀功請賞或者每個月少付點紅利。
為此,春三娘決定把那件事添油加醋地跟該死的老馬說上一通,看看他什么反應(yīng)。
六
為了接近馬大山,蘇唐尋思還是得繼續(xù)從馬長興身上入手,這個家伙別看表面上蔫哩吧嘰,其實心里鬼得很,跟他提了幾次投靠的事,總是推三阻四,說上一大堆什么水到渠成之類的廢話。小酒小肉的也請了他好幾回,吃了喝了就是不辦事,真夠王八蛋的。為此,他還悄悄跟蹤了這王八蛋幾回,為的是多了解一些情況,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什么突破口。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除了偶爾去趟鷹公館之外,旁余時間不是泡鴉片館就是逛窯子,再就是跑到賭場里賭兩把,堂堂一名新民小學(xué)的教員居然五毒俱全,真令人瞠目結(jié)舌,怪不得這王八蛋整天一副睡不醒的死魚樣。
那天蘇唐正坐在宿舍寫字桌旁琢磨這個馬長興的時候,門房老孫頭屁顛屁顛跑來喊他,說有人找,是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像是從外面上學(xué)回來的女大學(xué)生,是他祁城的老鄉(xiāng),還給捎來一封家信。
蘇唐郁悶了一下,搞不清究竟怎么回事,想既然捎來家信,必定是自己在新民小學(xué)當(dāng)教員的事被他父親知道了。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在龍城辦事跑買賣的祁城人肯定不在少數(shù),沒準(zhǔn)他出來進去的就被認識的人看見,回去告訴他父親也未可知。
給他捎信的果然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一身普通的藍褂黑長裙學(xué)生裝,留著齊耳短發(fā),亭亭玉立地站在學(xué)校大門外的柳蔭里。蘇唐猜她一定是在龍城哪個女校上學(xué)的祁城籍女學(xué)生,受蘇家之托給他捎信來的。
蘇唐客客氣氣做了自我介紹,女學(xué)生卻沒有馬上交給他信件,而是冷冷盯著他上下打量了幾眼,然后撇撇嘴說,你就是蘇唐?看起來也就那么回事,沒什么了不起的。
蘇唐一愣,自己和她素未謀面,怎么一見面就出言不遜?這性格和她那副淑女形象格格不入。他不得不裝作很老練的樣子跟她交流。他笑笑說,當(dāng)然沒什么了不起,難道有人告訴過你我了不起嗎?
類似這樣的插科打諢在北平上學(xué)期間和同學(xué)們聊天時倒是經(jīng)常即興發(fā)揮,對方素雅的學(xué)生裝扮讓蘇唐一下子想起那段時光。這才多久,自己已然從一名青澀的學(xué)生蛻變成革命者了。
女學(xué)生對他的幽默顯得很反感,嘁,裝腔作勢,油腔滑調(diào),一點都不幽默,你就是這樣為人師表的嗎?
蘇唐被她一連串的詰難搞得莫名其妙,說了半天話他還不知道對方是誰呢,只好甘拜下風(fēng),規(guī)規(guī)矩矩向她鞠了一躬說,同學(xué),我好像沒得罪過你,怎么一上來就數(shù)落我一頓?你到底是哪一位,不會是專門跑來跟我過不去的吧?
這回倒惹得對方撲哧笑出來,隨即又恢復(fù)剛剛的傲慢,從挎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他,說,我是誰你早晚會知道的。說完沖他吐了吐舌頭,做個鬼臉就轉(zhuǎn)身走了。蘇唐傻傻看著那優(yōu)雅的背影漸漸遠去,感覺她剛才做鬼臉的那個俏皮勁才符合她女校學(xué)生的形象。
信果然是父親寫給他的。蠻不講理的蘇一文在信里的語氣卻一反常態(tài)溫和起來,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勸他回家,既然不愿意接受家里的安排,索性還是送他回北平上學(xué),并希望爺倆能夠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談?wù)劊瑥亩纳凭o張的父子關(guān)系。最后在信尾處,蘇一文的語氣突然變得感傷起來,大有看透人生世事的滄桑感。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老了,當(dāng)年成家立業(yè)時的那份豪情壯志早已隨著日漸老邁的身影消失殆盡,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兩個兒子能夠回到他身邊,看著他們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也就了卻了一樁心愿。
蘇唐把信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好幾遍,眼淚便順著臉頰淌下來,模糊的視線里閃動著父親蘇一文一頭蒼蒼白發(fā)和微駝的背影。
第二天去匯海書店時,蘇唐把這封家信揣進懷里,打算和王火商量一下怎么處理為好。如今不比從前,作為一名潛伏在敵占區(qū)的地下工作者,他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了,而是屬于組織。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包括一封家信,都應(yīng)當(dāng)向組織匯報。
然而那天和王火見面時,陪同在王火身邊的另一個人卻讓他大吃一驚,正是昨天給他送信時莫名其妙地奚落了他一頓的女學(xué)生,這讓蘇唐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王火哈哈笑著幫他介紹,這位是北平地下黨組織派來協(xié)助我們工作的劉雅茹同志,昨天你們已經(jīng)見過面了,是你的祁城老鄉(xiāng)。
劉雅茹大大方方同他握手,同時微笑著說了一句讓蘇唐更加大跌眼鏡的話,你好,蘇唐同志,我叫劉雅茹,我你不認識,但我父親你應(yīng)該聽說過吧?他叫劉之謙。
蘇唐聽到劉之謙的名字愣住了,幾個月前發(fā)生的家事依舊歷歷在目,家事的起因不能說全部和這個名字有關(guān),但至少有一半是。而眼前同自己握手的女同志,竟然是劉之謙的女兒,好不尷尬,好不可思議!
劉之謙,祁城日中聯(lián)合商會會長,當(dāng)?shù)赜忻拇鬂h奸,而他的女兒劉雅茹,他幾次三番跟父親嚴辭拒絕的定親對象,竟是自己的同志。怪不得昨天一見面就把他好一頓撅,臨走時還說早晚會知道她是誰的。
七
夜已經(jīng)很深了,龍城昏霾的夜空像蒙了一層黑灰色的棉紗,看不見一星半點的星光,月亮也不知道藏到哪了,使勁找也找不到它的蹤影。如果站到城市某個高處放眼望去,整個城內(nèi)仿佛只有幾點微弱的光亮在晃動,其中位于柳巷的一個點亮得最耀眼,不用問,那正是燈火通明的燕春樓。
馬大山從燕春樓后巷翻墻出來,心里就一直在打鼓,他在想春三娘的那些話究竟有多少水分?以他的經(jīng)驗判斷,十成起碼有七成是添油加醋的胡謅,然而即便如此也已經(jīng)夠了。
順著街道的黑暗處走了一段,馬大山便捋清春三娘那些話的脈絡(luò),無非是前幾天接待了一個操純正南方口音的商人,而這個商人的一個跟班的南方口音極不地道,摻著一些本地口音,而且春三娘說那跟班的她仿佛在哪里見過,仔細想想有可能就是很久之前曾光顧過燕春樓的一個嫖客,只不過可能只來過一次半次,長相也沒什么特點,給人的印象不深而已。
最主要的是,這個客人居然跟春三娘打聽起馬大山馬隊長來,聲稱是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老朋友,還問她馬隊長是不是經(jīng)常光顧燕春樓?一般什么時間來?想趁他來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給他個驚喜。
馬大山立刻從這件事上讀到了危險的信號,作為復(fù)興社時期的老牌特工,他分析問題不會忽視任何一個可疑點。他讓春三娘仔細回憶客人的音容笑貌,行為舉止,企圖通過某些細節(jié)還原當(dāng)時的情景,但春三娘能提供的線索也僅此而已,那些一聽就是胡編亂造的話讓他一個果斷的手勢就打斷了。
終于,馬大山腦海里閃出一個人的名字——常天。常天的情況馬大山多少了解些,當(dāng)年軍統(tǒng)局還叫復(fù)興社的時候,常天就被復(fù)興社南京總部派往龍城站負責(zé)情報工作,當(dāng)時的常天精明強干,業(yè)務(wù)出眾,是南京特訓(xùn)班各科成績名列前茅的學(xué)生骨干,深受戴笠喜愛,年紀輕輕就委以重任。他不僅槍法出眾,更精于化妝易容術(shù),在特訓(xùn)班畢業(yè)典禮的時候,他扮作學(xué)校的門衛(wèi)老張頭,竟出人意料地蒙混過在校所有師生的眼睛。
馬大山記得自己的確與常天有過一面之緣,常天做龍城站情報組長的時候,他還在華北冀東地區(qū)帶隊搞暗殺,后來他由冀東調(diào)任龍城站,常天卻因工作出色剛剛被總部任命調(diào)往湖南臨澧特訓(xùn)班當(dāng)教官。兩人只是在常天辦理調(diào)離手續(xù)的時候匆匆照了一面,彼此出于禮貌點頭客氣了一句。從某種意義上講,馬大山其實是接替了常天的工作,而常天無疑是再一次高升了。
當(dāng)時,常天留給他的印象確如人們傳言的那樣,一副年輕有為、精明強干的樣子,而常天在情報組任職期間的出色工作同樣被同事們傳為美談。
凡此種種,都讓當(dāng)時和眼下的馬大山感到了無形的壓力,他知道這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年輕人擁有一身與他年齡不相稱的能力和超乎尋常的本領(lǐng)。
派出去搜集情報的黑蛇一行,一大早就向馬大山匯報暗探到的情況,幾乎和他夜里猜想的如出一轍,軍統(tǒng)局鋤奸組成員已于一周前陸續(xù)秘密抵達龍城,而為首的組長正是前復(fù)興社情報組長常天。
一夜未眠的馬大山閉著眼睛躺在辦公室的藤椅上,能感覺到自己突然加速的心跳。黑蛇垂手肅立在藤椅一側(cè)偷眼瞧他,馬大山一反常態(tài)的表現(xiàn)令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平常自己向隊長匯報時,他永遠都是坐在辦公桌里一副公事公辦的嚴肅樣子,聽到有價值的信息后才會抖起精神,鷹一樣的眼里爍爍放光,就像餓極的老鷹發(fā)現(xiàn)了地面上的獵物,立時會飛撲而下??山裉爝@是怎么了?像變了個人,這么重要的情報他居然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不過,黑蛇很快發(fā)現(xiàn)隊長微黑的臉上突然擠出一絲痛苦的神色。
房間里靜了片刻,馬大山開口了。他依舊躺在那里,睜開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話卻是對黑蛇說的,你跟我?guī)啄炅耍?/p>
一年零八個月。隊長你不舒服?
整個公館里就數(shù)你表現(xiàn)不錯,跟我時間也最長,一年零八個月,也算有些資格了。馬大山的視線慢慢移到黑蛇臉上,黑蛇看到那眼里空洞無光。
隊長你哪里不舒服,我去請大夫?黑蛇惴惴不安。
聽說你也做起了鴉片生意,怎么樣,賺了不少吧?馬大山又開始盯著天花板。
這,嘿嘿,隊長,我,黑蛇結(jié)結(jié)巴巴地不知道怎么回答。我這個,幫,幫朋友做了幾單,沒,沒撈到幾個。
不就是撈點外快嗎?沒什么大不了的。馬大山突然笑了,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讓黑蛇坐下。他繼續(xù)說,我老馬可不是吃獨食的人,有關(guān)系就多利用,多撈錢沒壞處,干咱們這行就沒有死腦筋的。
是,屬下明白。黑蛇擦了擦汗。
不過,馬大山從藤椅上站起來,聲音變洪亮了,說,從今天起,我希望整個鷹公館的人都暫時放下手頭的私活,一門心思干本職工作,包括我在內(nèi)。
黑蛇看見隊長那鷹一樣的眼睛又瞪大了,立刻筆直地站起來,大聲道,屬下一定全力以赴,絕不辜負隊長栽培。
馬大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種沉重的語調(diào)說,以后我們的日子不好過了,等待我們的將是一場疾風(fēng)暴雨,都要打起精神來。冠冕堂皇的話我就不說了,馬上集合隊伍,樓下聽令。
八
蘇唐從匯海書店出來,腳步突然變得無比輕盈,鞋底踏在鋪滿陽光的路面上,有種憑空飛騰的感覺。這次接頭,不僅解決了困擾他多日的難題,也讓他心里多了幾分興奮,誰能想到一個大漢奸的女兒竟是中共地下黨員。劉雅茹的經(jīng)歷居然和自己的經(jīng)歷頗為相似,同樣是因?qū)彝Ω篙呅袨榈牟粷M,同樣是因?qū)η秩A日軍的暴行恨入骨髓,而走上革命道路的。并且更重要的一條是,劉雅茹的父親劉之謙,顯然比自己的父親蘇一文在做傀儡的路上走得更遠。一個主動,一個被迫,或者說劉之謙一開始也是被迫,但被迫后的所作所為比蘇一文要可恨要無恥得多了。
據(jù)他了解,劉之謙不止一次向日本人提供過祁城當(dāng)?shù)乜谷战M織的線索,致使地方游擊隊遭受重創(chuàng)。而蘇一文就不一樣了,除了當(dāng)傀儡幫日本人賺錢外,別無其他劣跡。這也是為什么劉之謙在日本人那里頗有威信和更為受寵的原因。
不過,也正是因為劉之謙這一點,為蘇唐打入鷹公館起到了很大作用。此次北平黨組織派劉雅茹回來,一是爭取策反她父親劉之謙這個大漢奸,利用他的上層身份為我方做秘密工作;二是利用劉之謙和日軍高層的關(guān)系幫助蘇唐打入鷹公館。還有尤為重要的一條是,組織上希望之前蘇家和劉家的訂親之事早日成為事實,或者說成為偽裝的事實,這樣一來,兩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來往,為以后傳遞情報提供便利。
蘇唐記得劉雅茹當(dāng)著王火和他的面像個漢子一樣拍著胸脯信誓旦旦,說你們放心,只要劉之謙說句話,日本人肯定不會駁他面子。
蘇唐喜歡劉雅茹外表文靜而實際上卻火熱的性格,他問劉雅茹怎么直呼她父親的大名,是不是有點不敬?
劉雅茹卻說她在家一樣這樣叫他,誰讓他投靠了日本人,除非他棄暗投明,否則這輩子也甭想我喊他爸爸。說完眼圈紅了,含著淚咬牙道,這次我非把劉之謙爭取過來不可。
蘇唐看著她傷心氣憤的樣子不禁有些憐惜,想她所處的境地比他惡劣多了,身上背負的罵名和內(nèi)心承受的委屈也一定是別人想象不到的,若不是日本人發(fā)動這場戰(zhàn)爭,若不是她父親造成的惡劣影響,誰能想到一個弱女子內(nèi)心會充滿如此強悍的力量?
兩人后來還談起早一天的初次見面,劉雅茹臉有些紅了,捂著嘴吃吃地說,當(dāng)初我也是跟劉之謙一口回絕了這門親事的,你別怪我對你那么厲害,之所以專門去找你,就是想看看這個跟我不謀而合的家伙是何方神圣,他是不是真的三頭六臂。
蘇唐撓著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看起來還不就是一個鼻子兩只眼嗎?就同她一起呵呵笑起來。他差點脫口而出,說那時候是因為劉之謙漢奸的身份才一口回絕的,但突然考慮到劉雅茹的感受就咽回去了。戲劇性的是,如今他們很可能會因為組織的安排走到一起,去完成兩人當(dāng)初那場無疾而終的訂親。因此,蘇唐心里頓時產(chǎn)生一種別樣的感覺。
經(jīng)過一個胡同口時,蘇唐不小心和胡同里出來的一個挎竹籃戴草帽的羅鍋老漢撞了個正著,把他滿天的思緒都撞飛了。然而當(dāng)他正準(zhǔn)備躬身道歉時,卻發(fā)現(xiàn)羅鍋老漢帽檐下臟兮兮的臉上掠過一絲竊笑,這笑讓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羅鍋老漢顫巍巍地與他擦身而過,同時蘇唐手里也多了一個藥丸大小的紙團。蘇唐以地下工作者的敏感,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紙團,羅鍋老漢也絕不是真的羅鍋老漢,他傳遞紙團的速度可以說迅雷不及掩耳,一看就是訓(xùn)練有素的特工手法?;仡^看時,羅鍋顫巍巍的背影已經(jīng)踅進另一條胡同,等他快步追過去,早已不見人影。蘇唐在角落里打開紙團,上面只有幾個字:鑼鼓巷四季小酒館。庭。
蘇唐立時愣了,他想起剛剛羅鍋嘴角那絲竊笑,不是蘇庭又能是誰呢?
之前,從王火口中得知蘇庭的消息時,他還不敢相信,盼望這件事既是事實又不是事實,如今事實就擺在面前了,他卻一下亂了陣腳。按照紀律,他應(yīng)當(dāng)?shù)谝粫r間通知組織,雖然是哥倆,可畢竟是兩個陣營的人,又多年未見,中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貿(mào)然去見面不知會出現(xiàn)什么情況。
蘇唐想了想還是決定去見面,這件事他留了私心,再怎樣那也是自己的哥哥。當(dāng)初蘇庭離家出走前唯一通知的人就是他這個弟弟。
蘇唐清楚記得那天是冬至,天空紛紛揚揚飄著雪花,一家人圍在桌旁等著吃餃子,卻左等右等等不來蘇庭。蘇一文差人到處去找,卻哪都找不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蘇庭房間里少了一個行李箱,衣柜被翻得亂七八糟,少了幾件應(yīng)季的衣物。這顯然是離家出走的標(biāo)志。
桌上熱氣騰騰的餃子漸漸變涼,蘇一文臉陰沉著,突然揮起拐杖把桌上所有的餃子都嘩啦啦掃落在地。蘇唐看著發(fā)怒的父親,還有那一地的餃子和白花花的碎瓷片,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他知道,自己說什么也無濟于事,因為他只知道蘇庭要走,卻根本問不出他要到哪里去。
在四季小酒館見到卸去羅鍋老漢裝扮的蘇庭后,蘇唐才知道,這地方是軍統(tǒng)鋤奸組的一個落腳點,這里的掌柜、廚子、伙計都是他們的人。
蘇庭在酒館的小包間里擺了幾樣家鄉(xiāng)菜和一壇家產(chǎn)的陳年二鍋頭。蘇唐坐在對面看著這個幾年不見卻越來越英俊的哥哥,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倒是蘇庭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頻頻給他夾菜,說嘗嘗你最喜歡的過油肉和喇嘛肉,是不是很久沒吃了?
蘇唐看著桌上的菜說,你還記得我喜歡吃什么?
我還記得你酒量很好,小小年紀喝酒就像喝水。二人碰了杯,一飲而盡。
可你以前滴酒不沾呀,現(xiàn)在怎么喝酒了?蘇唐指了指那壇二鍋頭說。
人是會變的,就像這酒量,以前我沾酒就醉,現(xiàn)在也鍛煉成海量了。
走了好幾年你為什么不給家里來信?你知道家里人有多著急啊。蘇唐說。
不說這些吧,他們都還好嗎?蘇庭又干了一杯問。
你應(yīng)該回去看看,家里人都惦記著你呢。
其實你知道當(dāng)初我為什么非要走,蘇庭也盯著那壇酒,他也知道我不會聽他的話。
他?你到現(xiàn)在還不肯原諒爹嗎?他可是念叨著你呢。
嘿,無所謂,蘇庭笑了笑,我這個人天生就不受管束,也不能怪他處處跟我過不去。
你現(xiàn)在怎么樣,成家了嗎?蘇唐記得他當(dāng)初走就是為了和意中人私奔。
她死了。蘇庭臉上掠過一絲悲涼,那年去上海的路上得了急病,死了。
九
在蘇唐記憶里,對于這個比自己大六歲的哥哥當(dāng)年的那段往事只能說略有印象,那時候蘇唐還在中學(xué)讀書,而蘇庭卻已經(jīng)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
蘇庭有一天回到家告訴父親蘇一文,說他喜歡上了一個女人,要跟她結(jié)婚。但是很快大家都知道了他喜歡的這個女人是個有夫之婦。這件事后來鬧得滿城風(fēng)雨,女人的丈夫是個大煙鬼,幾次三番找上門來興師問罪,令蘇家上下不勝其擾。蘇一文給了大煙鬼一大筆錢封住他的嘴后,回頭就給了蘇庭一個大嘴巴,接著又揮舞著拐杖痛罵他一頓,說他給蘇家丟盡了臉,簡直是敗壞門風(fēng),責(zé)令他跟那女的斷絕關(guān)系,否則就不認他這個兒子。然而蘇庭根本聽不進去,一意孤行非娶那女人不可。父子倆因為這事鬧得很僵,各持己見,互不相讓,最后蘇一文使出慣用的手段,經(jīng)濟制裁和自由制裁,甚至讓人用繩子把蘇庭捆成粽子,鎖到黑洞洞的地下室,關(guān)了三天三夜,以為這樣一來蘇庭就會回頭是岸??勺罱K換來的,卻是蘇庭悄無聲息地離家出走,而且一走就再沒回來。
那天半壇酒下去,蘇庭顯然已經(jīng)有了幾分醉意,他對自己的事只潦草說了幾句就再絕口不提了,反而一直勸蘇唐喝酒,說走得再遠也還是家里的酒最好喝最有味,讓蘇唐有空回去勸勸蘇一文,千萬別把幾十年經(jīng)營的酒廠拱手送給日本人,否則以后就喝不到這么好的酒了。還夸蘇唐離家出走做得對,不愧是他的弟弟,有骨氣,就是不當(dāng)漢奸的女婿,就是不接傀儡的班。
蘇唐說,你人在外面家里的事卻一件也瞞不過你,看來你還是戀家的,不如自己回去勸勸咱爹吧,也許你的話他能聽進去。
蘇庭卻有些氣憤,瞪著通紅的眼睛拍著桌子,把碗筷和碟子震得亂跳。他說,蘇一文罵我敗壞門風(fēng),可是他呢?他才是真正的敗壞門風(fēng),給蘇家祖上丟臉。你去勸他,好好勸勸,再這樣下去,國民政府遲早會找他算賬。
蘇唐不知該怎么回答,只好讓他別再喝了,再喝就醉了,醉話可沒人樂意聽。
隊伍在鷹公館大院集合后,馬大山站在臺階上,迎著酷烈的太陽開始給隊員們訓(xùn)話。陽光越過高高的結(jié)著鐵絲網(wǎng)的院墻,鋪在堅硬的地面上,底下的人排成幾排,一個個背對著陽光肅立。許是馬大山帶隊有方,或者是他的氣勢給人以壓力,這幫隊員不管平時怎樣吊兒郎當(dāng),列隊執(zhí)行任務(wù)時,全部都站得筆挺,沒一個敢在他面前出口大氣。寬闊的院子里停著兩輛篷布軍車,是鷹公館組建時一號公館機關(guān)長松井一郎特別為他配備的,同時配備的還有崗樓內(nèi)的兩挺重機槍,四挺九二式?jīng)_鋒槍和不限量使用的彈藥。
后背被太陽曬得滾燙的隊員們都注意到了隊長今天不同以往的狀態(tài),訓(xùn)話時顯得語無倫次,語氣也沉重,仿佛在傳達一件悲慘的喪事。他一再強調(diào),今后的日子不好過了,今后要加倍小心,可誰也搞不懂他究竟要說什么。后來,他背著手若有所思地在臺階上不停踱步,嘴里嘟嘟囔囔的,聽不清說什么。隊員們都以為他是不是中暑了,發(fā)燒說胡話?
當(dāng)大家好容易搞清楚他要表達的意思后,終于舒了口氣,不就是全城搜捕國共兩黨的可疑人員嗎?大家本來做的就是這些破事,以前不也經(jīng)常搜捕么?都習(xí)慣了,沒什么新鮮的。而且,目前龍城國共兩黨的隱蔽組織早就鏟除干凈了,連根草都不剩,那些漏網(wǎng)之魚不是跑到邊遠山區(qū)打游擊,就是躲到下面的縣城村鎮(zhèn)藏貓貓,就算有個把鋤奸組來龍城搞事情,也不過是些小魚小蟹,能掀起什么大浪?
但后來隊長卻越說越激動,顯然這次軍統(tǒng)鋤奸組的實力非同往常,連一向以本領(lǐng)高強著稱的他都失了方寸,他們猜測這個常天一定是個厲害角色。
訓(xùn)話完畢已臨近晌午,馬大山坐在樹蔭下的椅子上親自過目隊員們送上來的文件,全部是他們近日搜集的情報和可疑人員名單。他一向重視這個環(huán)節(jié),總是親力親為,最后他從一沓文件里抽出幾張紙交給黑蛇,瞇眼望著天空愈加熾烈的太陽,嘴里冷冷地蹦出幾個字,抓活的。
一壇陳年二鍋頭快要見底的時候,蘇唐終于說出憋在心里的話,你一直在為軍統(tǒng)做事?
蘇庭點了一根煙,紅紅的眼睛透過飄散的煙霧迷離地望著弟弟,半晌才笑笑說,到底還是喝不過你,你是天生的好酒量,怪不得蘇一文從小就夸你。
蘇唐便不再追問了,他知道蘇庭的性格,不想說的話跟誰也不會多一句嘴。然而臨分手時,蘇庭卻說了幾句令蘇唐吃驚的話,算是側(cè)面回答了他的問題,說四季小酒館很快就要撤了,你可以隨時向馬大山透露這個地點,當(dāng)成投名狀,也算是做哥哥的幫你一把。說著又沖呆愣的弟弟擠擠眼,放心吧,誰也抓不到我,馬大山那點本事我比你了解。
蘇唐愣了片刻才瞪著他說,我就當(dāng)你喝多了,說的都是醉話。
蘇唐不知道該不該把和蘇庭見面的事匯報給組織,總之他不論怎么拿親情這二字來為自己做掩飾,都已經(jīng)犯了不該犯的紀律。他腦子里做了半天思想斗爭,最后決定去匯報,否則他晚上會失眠的。
一天之內(nèi)接連兩次出現(xiàn)在匯海書店,蘇唐的行為讓王火有些生氣,他忍著怒火聽蘇唐一五一十把情況說了,臉上的火氣轉(zhuǎn)變成了驚訝,他踱步沉思半天說,看來游擊隊內(nèi)部有軍統(tǒng)的眼線,咱們的情況一點都瞞不過他們,得盡快通知游擊隊挖出這個人來。想了想又說,你哥哥既然敢這么教你,一定是不擔(dān)心這個眼線讓咱們知道,我估計十有八九這個人已經(jīng)不在游擊隊了。
不過,他頓了頓又說,你哥哥出的這個主意倒還不錯,可以試試,你不送點硬通貨給馬大山,就算進了鷹公館也沒人會拿你當(dāng)盤菜。
蘇唐知道他說的硬通貨,指的是蘇庭說的投名狀,臉上便不好看了,壓著火氣說,不用說了,我不會去干出賣自己哥哥的事。
王火看了他一眼,淡然一笑說,其實你不用感情上過不去,看來你還不知道你哥哥的本事,他既然那么說了,就肯定不會有任何危險。
蘇唐低下頭不語,王火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說,匯海書店從現(xiàn)在開始就不安全了,以后咱們的接頭地點改在肖墻路的老字號藥店吧。
十
這天一早,蘇唐迎著紅彤彤的朝陽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在鷹公館戒備森嚴的鐵門外,他叼著香煙用傲慢的口氣告訴荷槍的崗哨說,去通知你們馬隊長,就說他的老朋友有重要情況向他匯報。
蘇唐對自己現(xiàn)在這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雍苡憛?,但他今后必須要學(xué)著表演地痞和流氓了,對他來講,這其實也是工作。
半個小時后,馬大山在鷹公館一樓的接待室接見了蘇唐,那無比熱情的樣子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剛經(jīng)歷了一場喜事。他哈哈笑著擁抱了蘇唐,說蘇老弟啊,多日不見,很是想念你呀。
蘇唐開門見山說,聽說馬隊長對有價值的情報開價很高,是不是真的?
當(dāng)然,馬大山拍拍胸脯,只要情報真有價值,我就不會虧待朋友。
蘇唐后來就望著他腰間的盒子炮說,馬隊長可以派人去四季小酒館查查,我在那吃飯,發(fā)現(xiàn)掌柜和伙計鬼鬼祟祟的,腰里都鼓鼓囊囊,好像別著槍。
這天夜里,一輛篷布軍車悄悄停到了四季小酒館附近的巷子里,埋伏在那里的幾個便衣向車里的馬大山匯報了酒館一天的情況。馬大山透過車玻璃,望了一眼酒館打烊后從門板縫隙里透出的幾道光線,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動手吧,不留活口。
蘇唐坐在馬大山身旁默默地看著他發(fā)號施令,心里的那份憂慮仿佛比車窗外面彌漫的夜色還要深重。事實證明他確實多慮了。槍聲停歇后的四季小酒館門窗洞開,馬大山的人兵分兩路沖了進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剛剛跟他們槍戰(zhàn)的人一個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屋子被子彈打爛的桌椅板凳和酒壇碎片。馬大山踏著桌腿和瓷片,讓他手下人仔細搜索,終于在隱蔽的地下室里搜出一臺缺零少件的簡易電臺,一筐燒毀的文件,還有些彈藥和醫(yī)用物資。
馬大山陰沉的臉上突然扭曲了一下,繼而放聲大笑起來,然后蘇唐聽見他惡毒地嘟囔了一句,算他們跑得快。說完,從懷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遞到蘇唐面前,這是你應(yīng)得的報酬,別嫌少。
蘇唐猶豫了一下沒有接。無功不受祿,他說,沒抓到人我怎么好意思拿錢呢?
馬大山把信封硬塞到他手里,這不怨你,他嘆口氣說,是我的人太無能。
蘇唐仍然把信封還給他,說,這次就算兄弟幫忙了,我還是希望馬隊長能給兄弟一個長期效勞的機會,我喜歡細水長流,那樣才能賺得更多。
好說好說,馬大山敷衍著,眼前卻閃過一個大大的問號,他望著蘇唐叼著煙吞云吐霧的樣子突然笑了,你怎么看起來越來越不像個教員了?
由鷹公館發(fā)起的全城大搜捕行動在這個燥熱的夏天如火如荼進行著,馬大山甚至通過他主子松井一郎調(diào)動了日本憲兵隊和省會警察署的力量協(xié)助這次行動,龍城內(nèi)每天都有一隊又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和偽警察四處巡邏。
那天在新民小學(xué)門口,下班的蘇唐看見黑蛇領(lǐng)著一票人把一個叫劉春生的教員包圍了,還沒等劉春生開口說話,黑蛇就掄起手里的警棍給他頭上開了個口子,劉春生捂著汩汩冒血的額頭癱倒在地,被幾個人七手八腳抬著扔進路邊篷布軍車的馬槽里。
蘇唐走過去給黑蛇點了根煙,問他怎么抓人抓到學(xué)校來了?那人平時看著挺老實的。
越看著老實的人越有問題,黑蛇朝天吐了個煙圈說,軍統(tǒng)和共匪就擅長裝老實人。
蘇唐哈哈笑道,那這個人是軍統(tǒng)還是共匪?
黑蛇陪著他干笑兩聲說,管他什么匪呢,反正隊長讓抓誰,老子就抓誰。
蘇唐笑著頻頻點頭,對對對,反正到時候一樣領(lǐng)賞金。
看著篷布軍車晃蕩著絕塵而去,蘇唐攔了輛人力車直奔肖墻路老字號藥店,他擔(dān)心這個劉春生是其他地下交通線的人。把事情匯報后,王火搖了搖頭說,沒聽說過這個人,興許是軍統(tǒng)那邊的,要不就是閻錫山那邊的。
也許哪邊的都不是,就是個無辜的人。蘇唐補充說。
有可能。王火點頭道,最近他們動靜搞這么大,捕風(fēng)捉影的事肯定免不了,我估計審不出什么也就放了。
蘇唐點點頭又搖搖頭,誰知道呢,他們想抓誰就抓誰,抓住就沒有輕饒的道理。
對了,王火繼續(xù)說,雅茹那邊進展得挺順利,沒想到劉之謙和龍城陸軍特務(wù)機關(guān)長谷荻那華雄關(guān)系匪淺,他通過谷荻聯(lián)系上了一號公館的松井一郎,馬大山的頂頭上司,我估計鷹公館那邊很快就會有人聯(lián)系你。
蘇唐低頭想了想,苦笑道,馬大山的主子是松井,松井的上司是谷荻,而劉之謙和谷荻關(guān)系匪淺,我這么個小人物都驚動了谷荻,看來我這個未來的丈人面子夠大的。
王火笑笑,其實你已經(jīng)不算小人物了,谷荻幫這個忙不是因為你這個人物是大是小,關(guān)鍵是看誰舉薦的。劉之謙舉薦的就不一樣,而他是日中親善的典范人物,舉薦自己未來的女婿為大日本皇軍效力,這個意義就更不一樣了。
唉,看來我這個漢奸是坐實了,蘇唐嘆氣說,沒想到我繞了個大圈子,最后還是回到了原點。
王火拍拍他的肩膀糾正道,錯!今非昔比,你現(xiàn)在是英勇無畏的革命戰(zhàn)士,你為革命工作,不是回到原點,而是向前邁了一大步。
十一
馬長興在馬大山辦公室里匯報探到蘇唐失蹤了幾個月的那件事。這小子沒什么情況,馬長興懶洋洋地坐著,一邊打哈欠一邊說,就是在晉中他大學(xué)同學(xué)家里借住了幾個月。
還有呢?你探了半天就探到這個?馬大山皺眉問,他同學(xué)姓甚名誰,家住晉中哪里?他同學(xué)什么背景?你有沒有親自去晉中落實一下?
嗨,馬長興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說表叔啊,你也太小題大作了,我看這個蘇唐沒什么問題,他愿意投靠咱們就讓他投靠唄,一個小小教員,你怕他干啥?
你懂個屁!馬大山滿臉怒容,便懶得再搭理馬長興了,覺得這個表侄真是個不中用的廢物,除了吃喝嫖賭抽還能干什么?
這天一早,馬大山就接到主子松井的電話,以為松井有什么重要任務(wù)要下達,結(jié)果說的卻是蘇唐的事。松井是個中國通,中國話說得標(biāo)準(zhǔn)流利,溝通起來毫無障礙,他認為馬大山隊伍里都是些只會打打殺殺的烏合之眾,身邊缺個有文化有知識的人輔佐。他說,不如把新民小學(xué)的教員蘇唐調(diào)過來幫幫你,那可是在北平上過學(xué)的大學(xué)生,好好培養(yǎng)培養(yǎng),將來說不定能堪大用,不知馬隊長意下如何?
對于馬大山來講,松井的話就是不容違抗的命令,他不清楚松井是怎么知道蘇唐的,想其中必有緣由。這個蘇唐,關(guān)系居然扯到了日本人那兒,不簡單哪。他突然想起那天讓馬長興探蘇唐的事,便吩咐人把馬長興找來問情況,沒想到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屁事都沒干成。
直到隔天,蘇唐拿著松井一郎親筆簽名的手諭來馬大山辦公室報到,他才知道原來蘇唐的背景如此之深。
蘇老弟路子這么廣,怎么不早說呢?能被松井機關(guān)長親自任命,面子可不小啊。馬大山語氣酸酸的。
蘇唐只好把自己未來的老丈人劉之謙搬了出來,嗨,我這不是托人回去跟老爺子認錯了嗎?老爺子便托我未來的老丈人劉之謙找的谷荻機關(guān)長,這才有機會來鷹公館為馬隊長效勞,以后我就唯馬隊長馬首是瞻了,您讓我往東就絕不往西。
看來你這蘇家二少爺還是過不了清苦日子,托關(guān)系都托到谷荻機關(guān)長那了。馬大山說,既然跟老爺子認錯了,還不趕緊回去找個好日子成親?當(dāng)劉之謙劉老爺子的女婿,前途無量啊,怎么就死腦筋非要來我這小廟里受這委屈?寄人籬下的滋味可不一定好受哦。
這就是我那未來老丈人的意思,蘇唐無奈地表示,人家還得看看我是不是個窩囊廢,他老人家再有關(guān)系再有本事那是他的,我要是不干點名堂出來,咋好意思娶人家姑娘呢?
這可是玩命的買賣,馬大山又一次皺著眉頭提醒他。
自從鷹公館組建以來,他的手下全都是自己一手栽培一手任命的,一個個不是有案底就是殺人越貨的亡命之徒,再不就是傾家蕩產(chǎn)的賭徒和大煙鬼,用這些人他心里有底,可蘇唐一介書生,放著家里好日子不過,非跑他這里來找不自在,這就令他想不通了。然而蘇唐的話,卻也一時挑不出什么毛病,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喜歡找刺激,這也是常有的事。
當(dāng)然,最主要的一點,他相信谷荻和松井方面對投靠人員也免不了會做一番調(diào)查,這個蘇唐若是真有問題,現(xiàn)在也不會坐在這里跟他扯淡了。
這樣尋思著,馬大山便換作一副親和的姿態(tài)說,哎呀,看來蘇老弟是打算在我這鷹公館干一番大事業(yè)了,將來也好在老丈人面前抖抖威風(fēng)。不錯不錯,男人嘛,就是要頂天立地,不然連老丈人都瞧不起。
蘇唐頻頻點頭,馬隊長的能力我也有所耳聞,跟著馬隊長干,我也算三生有幸,今后還要靠馬隊長多多栽培。
馬大山打著哈哈,心里卻在尋思等忙過這段時間,非得找個得力人好好查查這個家伙不可。
在一個秋葉飄黃,秋風(fēng)漸涼的日子里,蘇庭化妝成一名衣衫襤褸的乞丐在壩陵橋北街沿街乞討。在此之前,他不止一次化妝成各種面目的人物出現(xiàn)在這一帶,比如拉車的車夫,修鞋的鞋匠,過路的客商,挑擔(dān)子的貨郎等等。也曾多次派狙擊手埋伏在鷹公館附近設(shè)置狙擊點伺機暗殺馬大山,但是均未得手。
有那么兩次險些得手,但是就差一點點。一次是馬大山乘坐篷布軍車從鷹公館鐵門出來,蘇庭當(dāng)時正扮成拉活的車夫坐在街邊,一眼就認出了那家伙,于是沖對面公寓樓的一扇窗口做了個手勢,一顆子彈便瞬間擊碎篷布軍車副駕駛面前的玻璃,擦過馬大山的額頭打穿司機的脖子。這次算馬大山命大,僅是額頭上擦掉一塊肉皮,這塊肉皮換來的是作為狙擊點的公寓樓葬身火海。因為事后,頭上纏著紗布的馬大山暗中派人把這所公寓樓一把火燒了個干凈。
還有一次是夜里。蘇庭得到情報,馬大山會在晚上八點準(zhǔn)時出席松井一郎在一號公館主持的一個重要會議,他便扮作乞丐隱蔽在壩陵橋北街的一條黑乎乎的巷子里。然而時間早就過了八點,卻始終不見鷹公館大門有任何動靜。他以為情報有誤,正要取消行動時,才見鷹公館大門緩緩開啟,仍然是一輛篷布軍車搖晃而出。這次是蘇庭親自動的手,他拄著竹竿顫顫巍巍地從黑暗的角落里現(xiàn)身,先用一顆子彈擊碎車玻璃,接著將一顆美式手雷投進駕駛室。然而這次也沒有成功,因為馬大山根本就不在駕駛室。有了前次的教訓(xùn),他長了個心眼,乘車出門堅決不坐在駕駛室里,而是和手下人一起擠在篷布馬槽里的長凳上。
這次蘇庭方面沒損失什么,馬大山損失了一輛篷布軍車和駕駛室里的三名手下。
兩次暗殺均未得手,卻讓馬大山大受刺激,本就惴惴不安的,現(xiàn)在更加謹慎了,竟當(dāng)起縮頭烏龜,一天到晚鉆在鷹公館里很少出門。
十二
天氣在一天天的等待中,由暑熱變成秋涼。在不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間里,卸去裝扮的蘇庭只喜歡一個人坐在出租房的陽臺上就著幾個小菜小酌,當(dāng)然菜依然是家鄉(xiāng)菜,酒依然是自家產(chǎn)的陳年二鍋頭。
透過陽臺外面高大的梧桐樹枝葉的空隙,可看見對面一棟紅白相間的法式小洋樓,而小洋樓雕花欄桿的陽臺正對著他的陽臺。
在那些炎熱的日子里,幾乎每天午后的陽光濃烈時分,對面陽臺上就會出現(xiàn)一位穿著吊帶裙,狀態(tài)慵懶的女人在那里晾曬衣物,頭發(fā)有時高高盤起,露出白皙修長的脖頸,有時剛剛洗過,就那樣濕漉漉地隨意披散在肩頭,臉上的表情是一成不變的淡漠和安靜。
蘇庭很少見她出門,只偶爾見她挎著籃子到街東邊的市場買菜,也是匆匆去匆匆回,不在街邊逗留。
有那么一個下雨天,蘇庭酌著酒,懶懶靠在椅背上,隔著雨絲望著對面,雨水把蒙塵的梧桐樹洗得干凈而青翠,也使那些枝葉的空隙更加明朗通透。一開始,蘇庭以為這樣的陰雨天樓里的女人不會到陽臺上晾衣物,心里隱隱有些失落,但他依然不想挪地方,心里除了失落仿佛還有一絲期待。女人沒有來晾衣物,卻依然在午后出現(xiàn)在陽臺上了,穿的還是一件吊帶睡裙,用臂肘撐著身體趴在雕花欄桿上,表情淡漠地望著外面的雨絲發(fā)呆。有時一陣風(fēng)吹過,掀起她垂落的發(fā)絲和睡裙的一角,蘇庭會看到她驀地激靈一下。他擔(dān)心她穿這么少會不會著涼,更想悄悄走過去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裸露的肩上。
從那以后,蘇庭就特別期待下雨天,他覺得對面女人望著雨絲發(fā)呆的樣子,讓他有種心疼的感覺。他想,看來碧桃這些年過得并不怎么好,尤其是當(dāng)那個日本軍官坐著黑色轎車醉醺醺回家的時候,他總會不由自主地擔(dān)心起碧桃的安全,更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當(dāng)年和碧桃的那段往事。
對面的女人的確叫碧桃,她就是幾年前要和蘇庭私奔的那個有夫之婦。蘇庭從來都是告訴別人她已經(jīng)死了,然而她并沒有死。那年蘇庭為她離家出走,拎著簡單的行李去約好的地點接她的時候,等了整整一天卻沒有等到。蘇庭以為她被那個大煙鬼丈夫糾纏住了,跑到街邊買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去找他算賬??傻鹊綇娜毡救碎_的煙館里揪出那個大煙鬼時,那家伙只說了一句話,蘇庭差點瘋了。他說,我把她賣到日本窯子里了,誰讓她給老子戴綠帽子呢。
后來蘇庭總算輾轉(zhuǎn)找到他說的那個日本妓院,碧桃卻躲在房間里說什么也不見他,只讓老鴇出來傳話,讓他別再來找她了,她不會跟他走的。蘇庭知道她這是沒臉見自己了,就瘋了一樣嘶吼著往碧桃房間里沖,結(jié)果被幾個日本浪人堵在門口拳打腳踢了一頓,后來碧桃終于哭著從房間里沖出來阻止了毆打。她蹲下身扶起鼻青臉腫的蘇庭,幫他拍干凈身上的鞋印和塵土,又拿手帕擦干凈他嘴角的血,然后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就走回房間,關(guān)門的同時對喘著粗氣的蘇庭說了一句,你走吧,就當(dāng)我死了。
蘇庭記得自己在日本妓院門口像棵樹一樣站到天黑,直到一彎半月升到當(dāng)空,他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抬頭望了一眼月亮。這時,有過路的人聽見月光下的他長長嘆息一聲。
沒有人知道蘇庭是什么時候離開那的,他離開得悄無聲息,就像從沒出現(xiàn)過一樣。那天夜里他再次找到那個大煙鬼,在一個黑暗的墻角里,用匕首往大煙鬼的胸口捅了無數(shù)刀,直到他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癱倒在地上才罷休。他睜大眼睛,喘著粗氣瞪著黑暗中的尸體,看到溪流一樣的血水在月光下泛出恐怖的銀白色。
蘇庭擔(dān)心的事終于還是發(fā)生了。那是一個雨天,他依舊靠在陽臺椅子上隔著樹葉縫隙和雨絲望著對面,卻久久等不到他等的人出現(xiàn)。當(dāng)瓶子里的酒下去大半時,他看見那輛黑色轎車在細雨中開進了洋樓院子。
日本軍官一副醉醺醺的樣子,跌跌撞撞找不到門洞的方向,后來他終于踏上門洞下面的臺階,卻一個趔趄栽到雨地里。這時,碧桃撐著雨傘慌張地從門洞里跑出來,俯下身體去扶他,卻被他狠狠甩了一記耳光。隔著細雨聲,蘇庭仍能聽見巴掌落在碧桃臉上的聲響,他覺得那一巴掌也打在了自己臉上。
后來的事讓蘇庭突然決定非結(jié)果了那日本軍官的狗命不可。
他一動不動望著對面,看著碧桃終于把醉醺醺的日本軍官扶進門洞,心里頓時涌上一股酸楚滋味,不用猜他也知道接下來樓里會發(fā)生什么事。他閉上眼睛,幻想著碧桃扶的那個人突然變成了他,他們相擁著踏著樓梯一步步走進樓上的臥室,碧桃?guī)退焉砩蠞皲蹁醯呐K衣服一件件脫下來,然后她自己也一件件把睡裙和內(nèi)衣褪掉,兩個人赤身裸體地擁抱在一起,在寬大的床上開始瘋狂地做愛。
這美好的幻想,卻被對面陽臺上發(fā)生的一幕徹底打碎了,他從恍惚中睜開眼睛,看見渾身赤裸,披頭散發(fā)的碧桃被同樣一絲不掛的畜生追到陽臺上,畜生手里揮舞著一條皮帶,一把薅住碧桃的頭發(fā),把她按在雕花欄桿上死命抽打。蘇庭的耳朵里一下灌滿畜生叫罵的日語和碧桃的銳叫聲。
……
(節(jié)選自《黃河》2022年第1期)
我只想為他們寫點什么
——《熱血者》創(chuàng)作談
文/龍岳
好幾年前,我突然對寫諜戰(zhàn)小說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這無疑是受了電視劇《潛伏》和麥家小說《風(fēng)聲》的影響。
然而,對于一個喜歡寫作并且有過寫作經(jīng)驗的人來講,很多時候想寫并不代表能寫,就像錢鐘書老先生在《圍城》前記里說的那樣——我們常把自己的寫作沖動誤認為自己的寫作才能,自以為要寫就意味著會寫。
這件事折磨了我很久,買了很多與諜戰(zhàn)有關(guān)的資料和小說翻看,期待著靈感閃現(xiàn)的那一刻,結(jié)果卻適得其反,始終寫不出一個字。有時候標(biāo)題想好了,坐下來腦子里便一片空白,有時候構(gòu)思了一些人物和情節(jié),再坐下來腦子里還是一片空白。我痛苦地認為自己根本就不是個寫小說的料,沮喪的情緒日益加深,于是,寫作一篇諜戰(zhàn)小說的念頭就漸漸涼了。
寫的念頭涼了,讀的興趣依然濃厚。遇到自己喜歡的諜戰(zhàn)小說,依然忍不住一遍一遍翻來覆去翻看,學(xué)人家的語言,學(xué)人家在人物和細節(jié)方面的刻畫,學(xué)人家架構(gòu)故事的方式。盡管學(xué)來學(xué)去也沒什么心得,可還是樂此不疲。時間長了,漸漸變涼的念頭又時不時像被風(fēng)煽乎的火苗一樣呼呼亂竄。
其實有時候想想,連我自己都覺得很扯,一個整天揮舞剪刀鼓搗頭發(fā)的理發(fā)師,怎么會莫名其妙產(chǎn)生寫小說這種不務(wù)正業(yè)的念頭。用相聲的話說,這都不挨著。或許興趣愛好是最好的老師,在忙碌枯燥的工作間隙,利用碎片時間,把一個個獨立的文字和詞語組織起來,讓它們變成一個個連貫的句子,從而慢慢編織成一篇有趣而完整的小說。這是多美好的一件事。
有人說,寫小說就像砌磚蓋房子,而對我來講,寫小說更像是在剪一款漂亮的發(fā)型,從設(shè)計到洗頭,從分區(qū)梳理到分片剪裁,再到細節(jié)的修飾,最終會形成一個完整的作品。過程雖然折磨人,但結(jié)果出來后的那種欣喜和愉悅是難以言表的,關(guān)鍵看你能不能靜下心來去走完這個過程。
事情往往就是這么奇怪,當(dāng)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一門心思要怎么樣的時候,幸運女神卻從不來光顧,甚至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當(dāng)我垂頭喪氣即將舍棄這個念頭的時候,幸運女神卻駕著七彩祥云奔我而來。在那段平靜如水的日子里,我再次拿起手機打開Word文檔的時候,居然一口氣寫了兩個和諜戰(zhàn)有關(guān)的中篇小說。我想,這不僅僅是幸運女神開始光顧我了,更多的是自己平時的積累和努力的結(jié)果。任何事情只要堅持,總會或多或少得到一些收獲。
接下來我想談?wù)勥@篇小說。一開始我給自己的定位是寫一篇好看的諜戰(zhàn)故事。然而有那么多名家的珠玉在前,再怎么寫都免不了落入俗套,而且我不認為自己這樣一個業(yè)余作者具備突破的能力,我也并不擅長講故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人物刻畫和細節(jié)上面下功夫,其實這才是我寫這篇小說希望的方向,但是,能不能做到就不得而知了。
好在之前做的那些功課幫了我,小說開了頭就收不住,在沒有什么構(gòu)思的情況下,居然寫得很順,我把故事安排在了北方的一個省城,里面有日本人的特務(wù)機關(guān),有漢奸傀儡的特務(wù)組織,有國民黨的軍統(tǒng)組織,當(dāng)然一定還有中共地下黨??梢韵胂笠幌拢谀莻€戰(zhàn)亂紛飛的年代,一座北方淪陷城市里發(fā)生了多少與家國,信仰,生死,情感相關(guān)的錯綜復(fù)雜的故事。
主人公是兄弟二人,形成兩條主線,一條是弟弟蘇唐做為中共地下黨受組織委派到龍城進行潛伏任務(wù)。一條是哥哥蘇庭做為軍統(tǒng)成員受上峰密令來龍城進行鋤奸和刺殺任務(wù)。不可否認,如此情節(jié)已經(jīng)是俗套中的俗套,如果我按著蘇唐這條主線一路寫下去,小說很可能會在半路夭折,好在寫著寫著我發(fā)掘出了哥哥蘇庭這個人物的獨特個性,以及他和碧桃之間那種超越生死的戀情。這條主線讓這篇落入俗套的諜戰(zhàn)小說多少有那么一點點不一樣的閃光點。
整篇小說的人物比較起來,蘇庭和碧桃的人設(shè)還算復(fù)雜一些,一個是為了愛人不顧一切,一個是為了愛人甘于認命。兩個都是悲劇性人物,但是后來當(dāng)他們從容赴死的那一刻,生命和愛情都得到了升華。這就是我為什么如此喜歡他們的原因。
小說講了蘇庭和蘇唐的兄弟情,講了蘇庭和碧桃的男女戀情,另外,還有一條副線也和情感有關(guān),那就是蘇一文和兩個兒子之間的父子關(guān)系。我忘不了一個垂暮之年的老人在對待自己孩子的問題上那種復(fù)雜而無奈的情緒,以及他忍辱負重最終在彌留之際認同了孩子們的選擇。我也忘不了他在病床上對兒子蘇唐斷斷續(xù)續(xù)交待的那番話,他對家國和孩子們的愛以及對侵略者的仇恨和對抗其實一直都埋藏在心里。我想,做為革命戰(zhàn)士的蘇唐其實早就原諒了他的所謂傀儡父親,包括已經(jīng)逝去的蘇庭,他的在天之靈也應(yīng)該原諒了那個和他矛盾重重的蘇一文,或許在另一個世界,他們的父子關(guān)系會慢慢和解。
我得承認,小說寫得并不成功,缺點很多,可以把它當(dāng)成一篇入門級的諜戰(zhàn)作品,但是對于我個人而言卻意義非凡,至少我通過努力寫出了一篇相對完整的作品。做為一名業(yè)余作者,寫作就是讓自己緩解現(xiàn)實的壓力,讓我能夠在緊張紛亂的工作、生活之余得到一絲精神上的安慰。
我永遠記得自己的青春年代,那個懷揣文學(xué)夢的懵懂少年整天窩在單人床上不停翻看一本又一本小說和文學(xué)雜志,印象里,那時候總是會有溫暖和煦的陽光從窗戶外面照射進來,陽光肆無忌憚地鋪灑在床頭上,書柜上和少年的臉上,讓他瘦削而疲倦的臉龐看起來多了幾分奇幻般的色彩,就像他當(dāng)時讀的那些小說閃現(xiàn)出來的顏色。那個時候的他常常躊躇滿志,有時又郁郁寡歡,有時還會反鎖上屋門,在光線充足的書桌上鋪開稿紙寫上一些不知所云的文字。
我還記得許多年之后,當(dāng)初那個陽光下的懵懂少年已然變成青年并成家立業(yè),他整日被緊張瑣碎的工作和生活環(huán)繞,討厭喧囂卻不得不依賴其中,厭倦浮躁卻不得不隨波逐流,盡管如此他依舊懷揣那個讓他內(nèi)心可以安靜下來的文學(xué)夢想,在洶涌澎湃的社會大潮中尋找屬于自己的那份快樂和滿足。
有夢想和陽光陪伴的青春應(yīng)該是無限美好的,我們應(yīng)該慶幸自己生活在和平年代,使我們的夢想有機會得以實現(xiàn)。想想小說里的人物,他們的青春應(yīng)該同我們一樣充滿夢想和陽光,然而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打亂了這一切,青春的顏色被血浸染,像火一樣燃燒,鮮活的生命在危機四伏中瞬間流逝,但是卻綻放出最美最耀眼的光彩。
哪個年代都有哪個年代的無奈和辛酸,都會有數(shù)不清的感人肺腑的故事發(fā)生,做為作者,我之所以選擇寫一篇抗戰(zhàn)年代的故事,是因為在我的想象中,那時候的革命者內(nèi)心都有一份執(zhí)著而質(zhì)樸的信仰,他們堅定、堅強并艱難地在戰(zhàn)火中淬煉和成長,為了一個共同目標(biāo),置個人生死于不顧。我崇敬他們,為他們的故事所感動,我希望用文學(xué)的方式把他們的家國情懷和那種舍生忘死的英雄主義精神表現(xiàn)出來。
或許這就是文學(xué)的魅力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