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1期|指尖:醒來(節(jié)選)
誰向外看,就在夢中;誰向內(nèi)看,他就會醒來。
——題記
小木匠不止年齡小,個頭小,而且五官以及手腳都小。
有次他跟高半頭的小司機吵架,仰著頭臉,雙手握拳,小眼睛瞪得溜圓,似乎有吞下對方的氣勢。
我走過去拉他,他憤然不動。我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就把他拽走了。這事讓他們笑了好久。
那時,我仗著自己尚未褪去稚氣而乖張霸道,總覺得林場時間,不過是我從未間斷的少年時間之延續(xù),乃至并未洞悉男女差異,就那樣渾渾噩噩、傻里傻氣地度著晨昏。
我們常常笑話小木匠的腳小,有時還會逼他將鞋脫下來,試一下。小木匠穿了一雙手工布鞋,上面當(dāng)然沒有打著碼數(shù)。我順理成章成為第一個試穿的人。結(jié)果是,他的腳只比我大一丟丟,要知道,我雖然身高近一米七,但腳也不過三十七碼,也就是說,他腳的碼數(shù)也就在三十八到三十九之間。小木匠每次都不情愿讓我們試穿他的鞋,但拗不過我們的死纏爛打,最終總會脫下一只,然后光腳踩在另一只腳的鞋面上。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當(dāng)他一只腳踩在另一只腳上,單腿站立的時候,身體居然都不會晃動一下,仿佛被定海神針定住般。為此我們多次效仿他的樣子,但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能停止搖晃,直到身體歪向一旁,不得不把上面的腳放到濕乎乎的地面去。似乎小木匠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同,這個屬于他展示自己平衡能力的短暫時間,從此變得分外頻繁。但我們很快就失去了對他那雙腳的好奇,乃至有時面對面走過,如果他不說話,我們就任他從我們身邊輕飄地走過去。
走得快的人,無形中具備了某種他所不能察覺的飛行特質(zhì),只要走起來,小木匠的腳下,聲音便立馬消失。如此,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倘若不輕輕咳嗽,或者叫我們的名字,我們總會被他嚇一跳,捂著自己的胸口,喘著氣,拳頭朝他的肩捶下去了。他倒也不生氣,笑嘻嘻的,眼睛變得更小,嘴角咧向兩邊,那張長滿痘痘的臉,一時變得寬闊無邊。
那時我們有無限的快樂,但具體到是怎樣的快樂,卻又無法說出,也或許是人年輕時,是有一種如楊柳發(fā)芽般的喜悅吧,也或許僅僅因為心無城府,不懂計較?
小木匠很為自己成為一名木工高興,每天用鑰匙打開木工房的鐵鎖時,小眼睛都會閃過一束亮光。那是早上七點左右,他已回到管村的家里,擔(dān)了兩擔(dān)水,吃過早飯,洗漱完畢,騎自行車穿過管村彎彎長長的街衢,跟街門前蹲著吃飯的人打過招呼,用力蹬著車鐙,馱著滿身清涼的晨霧,與場門口的黑犬花花相遇?;ɑㄕ~媚地?fù)u著尾巴跟在他后面,直到他將自行車停在木瓜樹下,拍了拍花花的腦袋,花花才不去糾纏他。食堂剛剛開飯,來自飯菜的香味讓花花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小木匠照例用雙手拍打著自己的上衣,仿佛管村到林場這一截短短的路途,讓他沾染上無數(shù)灰塵和露水,也仿佛他在為取出木工房的鑰匙,開啟那把大鎖,不自覺做一些準(zhǔn)備工作。在其后,他的動作會愈發(fā)小心,將開啟的鐵鎖拿在手上,輕輕推開藍(lán)色的木門,帶著某種莊重和暗喜。
當(dāng)兩位師傅吃完飯,喝完水,邁著八字步向木工房走來的時候,小木匠已經(jīng)將木工房清潔干凈,刨花和木屑都不見,工具整齊地掛在墻上,墨斗灌滿了墨,幾只削好的木工鉛筆擺在陽光里。跟兩位師傅不同,小木匠耳后別的不是一支煙,而是半根扁扁的木工鉛筆,這鉛筆仿佛一個標(biāo)記,或者表明身份的證件,只要進入工作時間,就跟小木匠的小耳朵連在了一起,他們一起出現(xiàn)在場院的木料堆里,一起走在通往木工房的路上,中午,同時出現(xiàn)在食堂,當(dāng)師傅們歇息的時候,小木匠和他耳后的木工鉛筆,也不舍得分開,回宿舍小憩,它跟小木匠蹲在木工房的地上,嗅著濃烈的木香,用砂布摩擦半成品的木頭,或者將推刨間的楔子用錘子重新牢固一遍。偶爾它被他從耳后取下,用長尺在一塊木板上畫下一個標(biāo)記,然后將墨斗卡在木頭后面,將墨線拉出來,只聽“嘣”的一聲,一條黑色的直線出現(xiàn)在木板上。小木匠邊轉(zhuǎn)動墨斗上的輪盤將墨線收回去,邊將木工鉛筆重新別回耳后,左腳踩著木板,右手拿起鋸子,沿著墨跡刺啦刺啦地拉鋸。有時我們發(fā)現(xiàn),似乎小木匠特別享受耳后別半支鉛筆的時間,每當(dāng)有陌生人出現(xiàn)在林場,比如,郵遞員,來林場做工的人們,或者縣里派來的工作人員,因為他們的造訪,小木匠出現(xiàn)的頻次會大大增加,當(dāng)他大搖大擺從他們身邊走過,終于被他們注意,并從他們口中得出“他是個木匠師傅”的結(jié)論時,他透明的圓耳朵,就會微微紅潤起來。
我們的宿舍里,多了一張不穩(wěn)當(dāng)?shù)男〉首?。床頭,新掛了一個簡陋的衣架。宿舍的門,在雨季之后,變得沉滯,每晚臨睡前插門時,需要用膝蓋緊緊地頂住門板。而現(xiàn)在,小木匠用鑿子鼓搗了半天,我們的門成功關(guān)嚴(yán)了。當(dāng)然,下一個春天來臨,我們的門又開始不聽話,它松落落的,永遠(yuǎn)也關(guān)不上。但這也難不倒小木匠,他鋸下一塊長條的薄木板,口里含著幾個鋼釘,悄無聲息地飄到我們門前,用錘子將木條固定在門框上。好了。我們高興得前仰后合,乃至將滿含敬佩的目光投向他。他蘊含著光亮的小眼睛也笑成一條縫,成功感讓他有幾許自得。
許多年之后,不經(jīng)意間回想起這些事時,我方明白,小木匠只是個蹩腳的木匠,當(dāng)他將木條釘在門框上那刻,他就已經(jīng)為自己之前鑿去的部分后悔了,他應(yīng)該給門合頁上一些機油,或者將門扇向上提,重新固定合頁。
冬夜,狂風(fēng)肆虐,樹枝折斷,房瓦掉落,噼里啪啦的聲音頻繁出現(xiàn),仿佛天地之間,正展開一場酣暢淋漓的廝殺大戰(zhàn)。而來自門窗縫隙間的寒意,讓宿舍里的溫度快速下降,為了驅(qū)散接下來漫無邊際的寒氣,每天晚上,我們都會打一盆熱水,然后坐在小木匠送來的小凳子上泡腳。那凳子老是搖來搖去的,每次泡腳,我們都得正襟危坐,不敢左顧右盼,有時,還得用手撐住,防止它因不平衡而歪倒。有次曉星泡腳時手里拿了一本書,看到意興處,突然就扭身大聲朗讀起來。好家伙,也不過讀了一句,她的身子就歪向一邊。隨著她和凳子倒下的,還有腳下臉盆的傾斜,熱水濺起,失去了平衡的雙腳不自覺張開,一只腳向著盆內(nèi)狠狠踩下,另一只腳卻翹在半空毫無著落。嘩啦聲加哐當(dāng)聲充斥了屋子,曉星,凳子,曉星的腳,腳盆,盆里的水,倒了一地,水濺起來,澆了曉星一臉,還把她的棉褲、棉衣全弄濕了。地上大片的水,很快就向四下流開,我們不知該去扶曉星起來,還是將腳盆翻起來,還是去拿掃帚清理這些冒著熱氣的水流。
第二天,小木匠雄赳赳邁著小碎步走到了木工房,當(dāng)他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長長地出口氣,極其莊重地將鑰匙捅進鎖眼里,踩著冰碴出門的曉星已站在了他跟前,氣勢洶洶地盯著他,目光之中,噴射著由埋怨、憎恨、不滿組成的火焰。那是一場看似沉默的戰(zhàn)役,兩個人沒說話,但能感覺到大風(fēng)中樹枝的叭叭聲。小木匠心懷內(nèi)疚,明顯早早敗下陣來,竟然放下開了一半的鎖,在曉星的注視中,小跑著灰溜溜地回宿舍了。
他很快就央求我把那個小凳子從宿舍里拿出來,我說,拿不出來了,曉星早將它砸了,有幾塊還扔到爐子里燒火了。
他的臉漲得像塊紅布,邊轉(zhuǎn)身邊說,我再做一個吧。
其實,我們很快就把這事忘了。
只是,曉星棉褲里的棉花被爐火烘烤后,再也無法重現(xiàn)它的暄軟,它在曉星的褲腿里結(jié)了塊,讓穿著它御寒的曉星極不舒服。
作為管村土著的小木匠,在參加工作,成為農(nóng)民合同工后,也享受了免費住宿待遇,如果他愿意,還可享受花幾毛錢吃三頓飯的待遇,但他說,回家吃飯還能省點飯錢。
于是,他就成了我們中間最忙碌的那個。早上黑犬花花第一個迎接的,肯定是他,而晚上花花最后送走的那個,肯定也是他。有次他妹妹來場里找他,黑犬花花異常親熱地接待了她,并伸出前蹄,熟練地跟她握手。我們終于掌握,在他家有花花專用飯盆的確鑿證據(jù)。偶爾大雨或大雪,他中午也會在食堂吃飯,他總是吃得很快,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林場的宿舍是十多年前蓋起的,當(dāng)時國家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近八十個城鎮(zhèn)青年被派往林場,在三年的時間中,他們自力更生,種糧食,種油料植物,種蔬菜,養(yǎng)豬,養(yǎng)雞,并動手修了幾十間場房。我們現(xiàn)在住的宿舍,就是他們的杰作。場房呈梯形,分前中后三排,后一排房子最多,緊靠綠軸溝凸出的山崖。最前一排分成兩列,東西各五間,東面是食堂,西面是會議室。小木匠跟小司機住在中間最東的那間宿舍,后排住著的工人,去食堂,出場門,去茅廁,去會議室,都要經(jīng)過他們宿舍門口。
我們這些剛?cè)雸龅男」と俗杂X抱團,避開師傅們的圈子。這樣一來,小木匠跟小司機無形中就結(jié)成最好的聯(lián)盟。就像我跟曉星,來林場之前,我們從不知道世上有對方存在,我們各自活在各自的村莊,并堅信世界就是村莊的范圍。我們以為,全地球的人只擁有唯一的姓氏,從未深究過,與我們姓氏相左的母親們來自何方。盡管在年節(jié)下,我們會去往母親出生的村莊,在那里遇見一些陌生人,但一旦回到我們的村莊,我們就會完全拋開所有關(guān)于外在的經(jīng)歷和記憶,固執(zhí)而篤定自己想法的正確性。實在自相矛盾,無法解釋的時候,就另辟蹊徑,自欺欺人,用其他無知而蹩腳的想法,來求證我們錯誤的認(rèn)知。那時以為,世界上有無數(shù)顆地球,每顆地球承載著一個跟我們不同的村莊。我們上學(xué)讀書,開闊眼界,結(jié)識其他姓氏的同學(xué),所有的現(xiàn)實都在矯正我們,而我們卻甘愿在錯誤的窠臼中縮成一團。
夜里,小木匠跟小司機也會說起他們的童年,故鄉(xiāng),以及十幾年里錯誤的認(rèn)知,嘲笑自己終于在林場明白了世界的樣子。他們會說起玩過的游戲,受過的傷,做過的糗事,當(dāng)然,也會說起自己的將來。
小司機作為我們中間唯一的正式職工,他的未來當(dāng)然是早點出師,成為林場技術(shù)最好的司機師傅。小木匠雖然很享受目下的身份,但他最大的心愿,是去縣城上班。在他的想象中,他工作的地方,有一個滿是機器的車間,他跟車間同事們,穿著藍(lán)色的工裝,戴著一樣的帽子,每人盯著一臺機器。在那里,有明確的八小時內(nèi)外分界。下班后,他能去電影院看電影,也可以去劇院看戲,去圖書館看書,他還可以在林蔭道散步。他充滿對這種理想生活的向往,乃至在我們訂閱大量文學(xué)雜志的時候,他出乎意料訂了一本叫《八小時以外》的雜志。
他的這種想法,極其契合了我跟曉星的,于是,我們?nèi)齻€常常坐在院子的樹下聊天,并充分動用想象,勾勒未來生活的模樣。
因為這本雜志,他也有了借口跟我交換書籍?!栋诵r以外》極大地開闊了我們的眼界,它有跟文學(xué)書籍完全不同的質(zhì)地,書里的小說更像電影,有場景,有畫面,有情緒推動,而這本雜志,它采用了多圖和簡短文字,顯然更多地將實物呈現(xiàn)在眼前,讓人看見,聽見,觸摸得到。
我們都熱愛這本雜志帶來的那份新奇,并對外面闊大而美麗的世界陡生向往。但我們之中,第一個用筆寫出自己的苦悶和感受的那個,卻是小木匠。他剛剛高中畢業(yè),學(xué)歷比我們高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他比我們年歲都大,現(xiàn)在想來,是他比我們成熟,身體和心智都有。
在其后兩年里,他曾寫過許多文字,像詩歌,也像散文。他把它們寫在一個紅旗本子上,有次去他宿舍里坐,我見他枕邊放著,就順手拿起了,他竟然紅著臉過來搶,顯然有幾分羞赧。我仗著年紀(jì)小,帶著幾分蠻橫,就要看。后來他竟默許了。
我可能是最愚笨的人。許多年后,我回林場,在管村車站,看到了當(dāng)年的小木匠在等公車,除去身高,他的外貌并未變化多少,我讓車停下,他遲疑了半天,方坐到副駕駛位上,在跨上車的那刻,我看見他穿了一雙擦得黑亮的皮鞋。這是我們時隔多年的會面,我以為我們一路上會滔滔不絕,但是沒有,半個多小時,從頭到尾,除去剛上車時,他回答我一句后,便一直沉默,直到下車。那時,我才捫心自問,也許我曾在無意中傷過他的心?也許不是,只是時間中,我們之間的距離被生活塊壘塞滿了,一時半會兒無法消解?
我的愚笨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表現(xiàn)得一覽無余。他的本子上,除去抄寫工整的關(guān)乎愛情和名譽的金句,還書寫了一些心得片段,讀書感想,對景物的描述,當(dāng)然,更多的是對某人的相思,詩一樣的句子。
我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笑著,原來你戀愛了呀,看不出啊,是誰,跟我們說說唄。
這話估計只有我敢問他,因為在我的問詢中,小司機和曉星一直都在笑,而小木匠的臉更紅了。
我突然發(fā)覺,小木匠長高了。因為我有次試圖伸手摟住他,卻撲了個空。
曉星說,“男長十八,女長二十,按說他就不長了,就那么點了?!?/p>
“那他的眼睛會不會長大呢?腳會不會長大呢?”
我們沒有用心求證過,只是咯咯地笑。
那段時間,我跟曉星制定了作息時間和學(xué)習(xí)計劃,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做操鍛煉,吃完早飯,就開始背詩,一天一首或者兩首。下午爬到東山上看書。我們極其準(zhǔn)時地遵守著這個規(guī)章制度,整整三個月沒有一天違反,即便下雨,我們無法從林場的后門出去,跨過綠軸溝越來越大的溝渠,爬到東山的山腰,我們也會坐在宿舍里看書,背詩。那時,我們重又擁有了兩個小凳子,比之前那個穩(wěn)當(dāng)了許多。
......
(全文見《草原》2022年第1期)
指尖,山西盂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們之間》《符號》等多部散文集。曾獲全國首屆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大獎賽散文獎、首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散文獎、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大地文學(xué)獎、《紅豆》文學(xué)獎、《山西文學(xué)》雙年獎等,連續(xù)兩屆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