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7期|閆文盛:時間的地平線
誰來挽救我們的命運?或者,我們沒有命運,我們的命運是錯的?
1.你等等我
請你等等我,晨光中我到哪里找尋你的行蹤?過陣子云雨下來,請你繪下你面孔中的黑給我。我不相信你一直是對的。我反對那些白色花兒。
請你等等我,少年郎。我們從前邊跑過去,那里有飛翔的摩爾。
那海邊的海充滿了寧靜。那海中海波濤踴躍,永遠泛著空白泡沫。請你等等我。我們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去欣賞對岸的輝煌夜色。如果你想用更多的力量揪扯我的心,我想算了吧,你應該先整整自己的衣領再離去。
你轉(zhuǎn)身,對著千年一面的天空。
你等等我。河流也這樣說過。
路邊灰塵也這樣說:我們在一生中都沒有看到過圣誕的珍奇。我們是不同的物質(zhì),不需要行走便到了根本沒有想到的漫漫遠途。
我同時想到了一些小事情。我同時鉆進麥田般的園林。這里的綠化設計是誰做的?在成熟的晚風中,我等著你扶老攜幼歸來。
村子里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人。不,那里向來如此。那些芬芳撲鼻的花香向來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你等等我。我想給你帶一只紙鶴出門。
如果在那些天你只迷戀這些,那也很好,我可以給你帶去更多的紙鶴。
你在地圖上標注,我在這里做活。
磨刀石上青松,大雪壓彎枝頭。
2.請隨我來
請隨我來,在最深的海底穩(wěn)定你的身形,在天空里冒個泡兒。
請帶上你的器械。請整修鐵路和向南飛的飛行器。請告訴飛鷹七號,我們的故事從下午三點開始。
根本不必擔心暴雨和雷音。
可以用靈魂的力量擊潰它們。(時間在時間里消散。)
寥寥數(shù)人在秋風中輾轉(zhuǎn)。北方大陸深處,樹葉變得金黃,漸漸凋零。
請隨我來。無論你何時轉(zhuǎn)身都可以。請記住同你吃飯的大人。請打量他們的形容和舌尖。請在胡同里布置密徑。
你看到了那座教堂深處?
當風肆無忌憚刮過來的時候,你看到了那旋繞著升起來的灰塵和天空。這樣的事實遍地都是。
你尊重它們,因此從不袖手。你沒有隱蔽自己。那么,請隨我來吧。
當山坡上的牛羊都茁壯地返回的時候,請隨我來。這里就是你本該出現(xiàn)的地方。你可以坦蕩地睡到日上三竿。
墻角那里放個瓶子。那時你還幼小。當年利用它的人?
后來變成了累累白骨。
請隨我來埋葬它們,讓夕陽的昏黃和冷靜都持續(xù)會兒。
3.景象萬千
你肚大能容,因此景象萬千。那些隱蔽的山丘,都躲在云里游走。
你不是一個單獨的鼠輩;你還是一座城市、一個琥珀、一個透明故事的表里。黃昏是你的名字、生活、伴侶。你圣潔的頭像被她塑造,成為無物的存在。
你很不客觀。送你一枝合歡。泉聲叮咚,你就是泉聲。
你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這些草葉。
你不想那些古老原野上的名字,因此你就是“不想”。只有這一種“不想”,再無其他。
黃昏光芒閃爍。她既寂靜誘人,又無聊得像一個童生。對天地而言,只似有此一天。她江河萬里,厚此薄彼。
或者還有景象存在。但你“不想”,便是沒有。
那三個人自打從鄉(xiāng)下來此便再未回去。途中的鳥巢變幻也沒有升級他們的感官。他們灰暗,饑渴,凍餓,也是“生活”的。他們景象萬千,因此能造山,能馭物所指。
因此他們強似一個整體,開始“在大地上”銘刻自己的“名字”。
那三個人站在街頭,前后相隔不過毫厘。
我從他們身邊走過,我感覺不到風聲。
那些體積消薄的物,都是寂靜的、生活的。李陵在那邊作戰(zhàn),我們在尋找他的蹤跡。他的前世還有一個夫人,在黃昏里守候。
景物的機杼被打敗,洗滌或“銘刻”??偸切枰齻€人,一個站立者,一個觀察者,一個記錄者。世間有多少人懂得這類疾苦?
除了黃昏去過的江南,那些煙火惆悵的江南,世間還有多少鳥巢藏匿著珠寶?
萬千言:景物。你曾經(jīng)想著縱橫江湖的事?
此間事了,你可以帶著孩子回去。如果他樂意,你可以早點給他娶妻。
薄薄的水聲流過,你的寂寞和愚鈍無多。
4.吹拂
我懂得,所以有風吹拂。晴空碧藍。那些曲線向著最初的方向延展。
一些干瘦的葉子完成了一生,變成了風(動詞)。一些秘密的燈籠被撒在了田野里、大海上。啊,我的天吶(孩子們的驚呼)。
我沒有同你在晴天里擁抱過。
但總有一條直線,在追逐你(憶念再三,像無窮的“葉子”)。
有些人不這樣寫,有些人不迷戀寫。有些人不執(zhí)著,不迷戀(多么消散的仙人)。有些人的足跡已經(jīng)密布整個星球。
星期天。他獨自一人度過的星期天。
把冰凍的荷葉變成了酒釀。把西北草原變成一闋長歌?
有時醉酒當哭。有時歡欣鼓舞。有時感覺生死明滅。有時空茫茫。有時自信會堅實地活著。風把春秋吹拂,但還是不夠完整。
不厚、不純的葉子。
風把雨水吹拂(紛紛然)。
田字形仍舊是你所好。就這樣,方方正正,領略今與昔的異同。
人生歌曲何必有盡時?冬日暖陽也像枯枝。洪荒葉子。
祖母死的時候我的年齡大了。祖母死了,我也成了長者。向著晚風和廣闊的平原更近一步。
我在白雪皚皚的北方。向著密云吹拂的山上更近一步。站在窗口,眺望那里:
向著站和眺望(大匾額的吹拂)更近一步?
5.命運
誰來挽救我們的命運?或者,我們沒有命運,我們的命運是錯的?
不,不,我們的命運是上天賜予我們唯一的吉祥物,它靜靜地停在那里。既為萬物付出,又不會無盡增長。它只是命運細小的一端。
它是命運本身。
有無物的命運,可以無盡頭地縮小或逃亡?
有非常具體的命運(感謝它,此生足矣),可以受你的青睞,說出厚如云叢的句子。
在那些綠洲中有命運。它們既歡度新年,又不造作。它們既身披七彩,又是無色的。
但是,你認識命運?它的死亡和再生,它的流浪和居息?
你一定活著,如同命運所賜予的。你也一定會有歸期,如同命運這個本體。
它不會一直充盈或消薄(向天長笑)。它不會無欲無源地東流。
你聽聽那些命運的布谷(多石的,跨越的)。你聽聽它們的歌(布谷的,百靈鳥的,綠孔雀的)。?
如果命運如明月,接受你的聆聽,那命運即是你的指針。它懸浮的樣子,便是溫情洋溢。如果它聽你的闡釋,不分朝陽和暮色,那恭候你的,便是瘋起來的命運。它是熱烈的,絢爛而閃爍九天浩荒之光。
對!它是命運,既是真實的錯謬,又深懷婉轉(zhuǎn)的正確。它是大逝水波浪。
祝它詠懷千里,激蕩而安康!
6.閱讀者
我不會讓自己消失。我不會。閱讀的早晨中有哪些清風?有哪些夢?閱讀和記憶的貍子都是恬暢的。
我不會發(fā)布消息說:讓周文王歸來。
讓他驅(qū)逐那些咒。
但是藤蔓燃燒的夜晚,我在閱讀那些周子周孫的瀑布。他們都是傳記里的悟空。我不會使自己一個勁地衰落下來。我不會。?
盡管我的夢和早晨都裂開了,發(fā)出光明。
我不會與那些發(fā)出光明的花兒搶奪聲音。我不會。
大群踏步而來的馬匹在催趕著山峰的變奏。它們也是閱讀者。雙眼逡巡四方如始皇帝,馬蹄落在平原上,像遼闊的天際雄云。
在云影里住著始皇帝的馬匹?
它們被發(fā)配到虛無。和始皇帝一般,萬事皆止。
沒有學會依賴自我的感覺打破一個陣法(擁有一個動詞)。?
它們是云影里的塵世落灰。沒有明媚的光輝因它們而恍惚起來。云層深厚,從不藏匿名信。他們都沒有學會作詩。這偽造的人間蒸發(fā)他們。
“醉啦,他們?!弊x他們,使他們現(xiàn)身在無盡的命運里。
從這里往東依然有一個車站佇立。有書聲瑯瑯。依然是閱讀的光輝把你擊潰(使你深陷在記憶里)。
幼年的貍子,皺紋虬結(jié)。大幅度的馬匹,凝結(jié)我心。一泓兩泓江水里,浮著淤泥?,F(xiàn)在是愛恨小循環(huán),針孔也誕出肖像:
一個一個來?
折疊,涌動,冷得像風?
炙熱如火焰!
7.清澈水流
他敏感地寫下了第一個句子(在寫作之前需要屏蔽所有或者將自己置身紛繁萬物,因此有無盡的比喻和復蘇),而后,“時間開始了”。
他不用再狼奔豕突地追尋,因為隨著思緒的展開,一切“皆在那里”。
頭腦清晰的時候,這種“既在”會發(fā)出浩大的力,似乎將一切都予以集聚、匯合。
當然,你也會因此茫然起來——隱秘的洞見:一個完美主義者的一生?
或者,仍在面臨最初的真實。你懇切地說,要找到真實,從而使你的生活不得不沉浸在這樣的情緒里,不與妄想的泥潭對語。
悲哀?狂風暴雨般的悲哀。
水流似乎是天然自來的(第一個句子發(fā)生)。但怎么可能呢?總會有一些人站在路口,他們打噴嚏,涕泗橫流,從此看不到任何一條路。
竹竿也在那里。它們生長的時候也有片刻的天空是晴朗的。水流灌溉它們的田畝,在環(huán)海的城市中心,有舊日的黑河圍攏著花圃。
河底的淤泥呈現(xiàn)出來,在此之前,我們習見的是蕩漾在我們心頭的清澈水流。
通過彎曲的橋梁和裸露的巖石看到它。那些淤泥里的樹木種子可以轉(zhuǎn)化為七十二重命的珍奇花束。
通過記憶聽到瑯瑯書聲,看到大和天底下萬事,看到一切不可靠和幽默調(diào)笑。
落葉飄了過來。在氣流的對沖中,它只有通過此地飄了過來。
在“未”“無”和“喪卻”之間。在陣陣秋風中,在大道之北。在念想綿密和天際浩劫的遠古。這人“走了過來”。這—絮絮煩煩,愁死了,而且,那里廣大的阡陌都在沉陷。
你看到它們隆起的時候尚在多年之后。
隨著薄薄的時間被壓榨,許多人的腦流量加大了,因此,看起來,總是急匆匆的。
水流澄澈,或結(jié)束于一陣雷聲,或一葦渡江。
所以,在此之后——你,靜靜地飄了過來?
8.視覺
人世豈會沒有蓬勃之念?但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也不過就是這一畝三分地,十七八里許。你從未曾看見。
看不見便罷了。黑暗里的院落存著一些鳥雀的飛影。你想起這些便犯困。
秋末葉落。時間變深了。你再也不用擔心重復兩個舊年。
因為新鮮的蒼老已在途中。你大概能猜到,黑暗為什么躲到了這里不出聲。
9.勇敢
他見過那些知識枯燥而單調(diào)的管理者。但這不代表他不敢嘗試。他折斷的那根枯枝一直在那把石椅上放著。青雪落在上面很快就變白了。
之后他回了一趟果園。他把自己的一滴血滴在上面。
黃昏很快到來,他猜到了那個秘密。如果沒有人催促,他還會繼續(xù)逗留下去。
但是雨水打濕了他的肩。他回過頭去,像看怪物一樣看到了天空在降低。
夜色飄了下來。不多不少,落滿他視野所在的這個平原。
10.大地在聲音中穿行
大地在聲音中穿行,它是鋼鐵支柱,多么好。讓它升上來變白,慢慢地就可以成為一次愛情。
當你老了,回憶這次暮晚日出(你會起勁地回憶),就能贏得那徐迂的風。
在巷口那里,孩子們撐著雨傘張望。他們記得這日出江花的東方。
11.慰藉
你看,當時我們都在那里。樹還是那些樹,海水也沒有變幻。你看,波浪形就是天地的顏色。你從它們的流逝中懂得觀察。你從黎明學會無人的蘇醒,獨自面對這一個接一個的晝夜?不,周圍的溫差太大。在人群的內(nèi)部,你熙熙攘攘地活著的感覺洋溢。
怎么會沒有樹木的枝頭?那些叢生的快樂!怎么會沒有密密麻麻的枝頭?
二十多年前的祝福你已經(jīng)看不見了。但那些冰天雪地的感覺卻充實了你,造就了你,愛你。人間如萬物一體?你的圣靈在你的之前和之后。
還有那些白煙。
空曠的天空里的白煙。
還有那些水滸英雄。高亢的歌聲和躍動的靈魂。還有那些珍饈萬象田畝。
打著燈籠,你一定要打著燈籠嗎?
那天地的光源矗立在你的正前方。你帶著你的妻小在天地間,看著天地間那些光源。你喜歡它們,愛他們?
如果從空曠的白色乳霧里發(fā)掘,你一定會像掘地三尺的大盜找到先人歸來的蹤跡。擁擠嗎?在那曾經(jīng)的天地間擁擠嗎?
不,在我們的敘談中其實根本沒有一個具體的“人”。那朦朧的地鐵口站著二十多年前的祖父。他用盡了力氣使他的人生虛度。
我還珍藏著三件寶物。我羞于示人,在水邊感嘆逝者如斯夫。你發(fā)動了你的全部熱量站在水邊。高山的影子就是人間星系。
那水邊天涯也有芳草。你可以站著吃完十八碗當?shù)匦〕浴K麄儚哪愕纳砬白哌^。一步一步,沒有深淺?;蛟S鯉魚就從河中躍起。
不用太多局促,總有故事發(fā)生。你不用擔心生活的海拔降低。麥爾丹,那些人你都認識?還有那些松子,你都認識?
我賜你一杯珍珠水。你用心將它飲盡吧。
大胡子兄弟和他的姐妹也來自那里。在草原般遼闊的夜晚,我們喝酒談天,度過了數(shù)年。用一些點和線將它們連綴起來就是楓葉。
它開闊的美,就是人間跌宕起伏卻芬芳慰藉的美。
12.萬物更新
我始終如一地感到饑餓。瞧,那些磅礴之水的領地——在堤岸的前方,我看到高大的駿馬奔馳。月光浩蕩。
在這里,萬象都凝結(jié)成一個果子。我再過一個小時就要見到你,再過一天就要告別??吹侥切┲窀拖氯诵伟l(fā)聲的嘮叨,我覺得厭煩,疲倦。
在這里萬象都輕微地流淌著。我看到他們?nèi)齼蓛傻卮蜷_公園的門,一點一點地往里深入。這樣很好,給草木帶來柳風。
我與那些世人過著雷同的生活。謝謝你提醒,這樣很好,給更北的北方帶去足夠的寒意,所以你決定遠赴異域?
就一束微細的光,使我泅渡。逶迤的山脈激發(fā)那些紅色的“果子”,形成一些“小時”?,F(xiàn)實如此,你去找找看吧。
屋子里很熱,不錯,這是時光的羽翼。鵝毛大雪瓢潑的夜里,我就是這樣對你說的。你認識許多愚鈍的耳朵,“莫要信他?!?/p>
蟄伏。你瞧,詩人這樣構造生活。你瞧,窗戶的北面就是未來的“公園”,打開門,讓她們?nèi)齼蓛傻剡M去。山水都在那里。
我準備回家去。那些歲月的粉末都值得你去銘記。那些明麗的河都如此突出,你不要嫌棄村落低曠,那里萬物更新,正是你的“椅子”。
13.“譬如朝露”
我還是與你談談信札吧。你的聲音充斥紙面。我那年見到的獵鷹也是幻象。但你的信札居于其間,“譬如朝露”。這些句子都是詩,是文學。
你越過自我的悲哀,因此會有信札間的傾吐:不錯,這些詩充實了你的生活。
它們比禁欲的歲月更富活力?在私密的田園,你語言的光芒四射。
我們?nèi)缃褚讶徊辉偻谛旁墓P耕:沒有語言,沒有詩。因此,生活的寧靜和動蕩都更趨向孤單本質(zhì)。你當然可以選擇放棄這些句子。放棄它們!使你的形象少柔情,更脆弱而愈覺堅硬。
不過是這一刻與下一刻的連綿刺痛將你的生命擄掠?那么好了,現(xiàn)在讀你的信札。
你瞧見那些時間蔚藍。也有海岸線?有暖夜里的海岸線。也有圍爐獨坐,而耽于搜索往事的甜蜜:柔情在建立;失落。
也有那些接天的群巒。
也有未知所以。你緣何赴彼地而于不覺中衰老。但你的心智多年輕!
你寫出一首首漂亮的愛情詩。以秋冬的荊棘扎入傷口寫愛情詩。以往那些故人也都不知影蹤。但你詭秘的詩心暴露在一封封信札中。
令人嘆息。
你無法逃逸。
此與你愿蔽己短的心性不符。
你是高傲的、掙扎于現(xiàn)實不得脫逃的赤子。對!你只有一顆亂紛紛的少年般飄忽來去的詩心。你唯有在信札中充斥完整自我。
我讀過它們十遍百遍而不驚覺。這些似曾相識的漢字兒郎!
在柔情蜜意里早已困倦和掏空了你的愛、歲月、生活的兒郎!
14.你日日開窗南望
你日日開窗南望,重復這樣的影像:空闊的天宇之下,行跡匆匆而如磅礴水流的車輛;飛鳥聯(lián)翩起舞而嘉禾盛開;藍色貫通你的視線;樓群漸漸密集起來,滲入天空下方的局部,制造者在建筑和解剖時空的復數(shù);每一日都如此,漫長的流逝和寧靜使人絕望;你如何看待那些自長鷹翅的生物?
感覺星馳,與季節(jié)的音囂雜糅,鋪滿天際;還有那些被遮蔽和塞責的土地,春天里的事物;它們急迫的拔節(jié)之聲;那些路邊的灌木次第涌來:對不起,請讓路;對不起,那大地的梯級上只有如此重復;一遍又一遍,使用梵音里的鳴笛聲;你日日開窗,直到老死,看到那些平面高低起落,桑田變?yōu)闇婧?;而院子里的灰白之塵被鍍以瓷器般的釉質(zhì);對不起,人間如此,你的視覺在建立和消逝,而事物涌現(xiàn),日日辰光依依。
對不起,你日日開窗出塵,而煙火突破生死,埋葬你的頸項和命運。
15.蛇:兼懷一切逝者
我常常心懷遺憾地追悼一小片陽光。他存在過,他逝去了;就是這樣。
只有愛和記憶使他復蘇(他的逝去:也是這樣的日子,一小片陽光沖洗著他,為他沐浴,替他潔凈那一小片靈魂)。
驛站上,行人始終穿梭不歇。
那流淚的日子何其短暫。事物存在過,它們出沒于你我都曾見識的舊日時光(那歡樂的杯盞和緩緩流淌的河都何其短暫)。
還有那沖天的柱子:熱情的時代虛火。何其短暫。
當遙遠的陽光射線漸漸隱沒,那高樓的影子也隨之消逝。
只是我們從未留意到蔥蘢的事物變得灰敗(那彩色是他執(zhí)筆繪出的,因此他愛它,以它為自己的鏡子)。
當時光總在重復(倒流?不,時光從不會重復),那些心懷時間渴念的觀日出者也有了榮耀和悲傷。我們歡送他們(我們)吧,那些云層仍然守護,旋轉(zhuǎn)而踴躍。
光芒靜止(奔騰不息,無休止的)!像蛇一樣迷人和扭曲。像牛乳一樣壓迫大地?像遙遠的日光一樣傾城。像你的笑容?不,你的笑容是滿面的人間更替和滄桑污泥。
當完整的一日逝去,那總不會回歸的你我隨之逝去。積薪火者臨高岡兮,請你帶那燈盞的外套前來。無數(shù)蛇蟠見證了我們生的秘密——
它吉祥地住在這里,與我們同屏息,共命運!
16.懸崖
懸崖邊的顏色并不紛亂,卻也無法辨別。你曾經(jīng)深入其中,拓寬它峭立的幅度。那棵古松縱情千萬年生長,它的身體中攀附著以它為核心的幼獸。它的漏斗:呼吸天地間潮汐,迎迓雷電風雨。沿路的植物都長得茂盛,它們成就鋼鐵無數(shù)。
那可貴的懸崖尺子貼在天脊線上。
你站上去,而此生懸?。?/p>
白云悠然馳過。十八年里,你相識的那些人與事物都悠然馳過。而此生懸???
無聲的寂浪擊在窗玻璃上,它們穿刺著,奔突如火焰。
無聲的寂浪:它們長在懸崖邊上。那么幼小,深闊,如無窮的雨水傾盆。
沿路都是行人,默默地行走,說著各地方言。他們聞聽雷聲失箸。
那些植物豐茂的果子都長在懸崖邊上。它們各自吸取天地精華。它們都是植食動物。懸崖上的天光通年照射,它們隱在山洞里不出。尤其是在天外客來時,它們長在懸崖邊上。它們隱在山洞里不出……
17.生命蒼老的奇跡
一天一天,我看著你老去。生命蒼峻,如被時光盜竊的青春歲月不再。皺紋攀上你的臉,你回顧瑞雪似的童年。你的鬢發(fā)亦蒼蒼……
一天一天,你無法追溯,不修改字跡,但蒼老的奇跡就這樣孕育,化成云霧里的鐵。
似乎一開始就是這樣。命運的種子在種植,你的喜愛也在蒼老。許多平常而愚鈍的事物在變白。你的清明曾經(jīng)涌現(xiàn),但日漸混沌。
一天一天,各種聲響交織,但沒有重復,每一種幸福和苦悶都不重復。我覺得深愛的那些事物都不重復。它們每天都有嶄新的容顏,在你日漸混沌的時間中支撐著你不變的愛美的追求。
你的整肅,靜也都是這樣。
每一只白羊都回到了白坡上,光怪陸離的晨光照射它低頭吃草的樣子。
每一餐飯都與它相逢,蒼老的團團空氣析出一整張明媚的圖畫。
如此,你所愛的在蒼老,盛開。你所愛的去哪里追尋?曾經(jīng),那些奔騰雀躍的時間都變得慢下來(漸漸老去)。這很有意思,當你倚靠的椅子也老去,那些光滑的時歲之影堆積在上面。
你摩挲它,似有離棄,但是錯了。那些時歲才是你新鮮如初(如夢幻)的歲月的堆積。它從來沒有達到一個頂點(蔥蘢)。
它集聚了無數(shù)陌生的神在身體里。
你如何會記得(忘記)它呢?
18.寫給你的手札
電話鈴聲響起,雨滴紛落,這樣說吧——你認識那些枯黃的葉子。鄉(xiāng)村的狗吠聲此起彼伏,你認識那些蔥白葉子。
自從遇見你,往事飄落得更快。窗口處的污痕日益變重,那些朽木中生的菌都已白頭。你已經(jīng)漸至年邁,垂垂老焉?(連幼年時伴你生長的狗都已換了幾茬,仍是那條毛發(fā)嫩綠和鮮艷的狗?)
我曾以為我們的相識既定,便是永恒。(不會再變得陌生,此后無論何時相見都如故人。)直到看到了那枚枯黃的葉子,嫩白的葉子——它們滄桑的白頭未至。那些朽木中生的菌都在落淚。秋風瑟瑟涌到街頭。
直到聚光燈亮起,我看到了那枚枯黃的葉子——
閆文盛,男,1978年生。一級作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現(xiàn)為山西文學院專業(yè)作家,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曾任文學雜志《都市》執(zhí)行主編,太原市青年學科帶頭人。近十年來,主要創(chuàng)作有:《主觀書》(八卷,100萬字),《主觀書筆記》(兩卷,20萬字)。已出版散文集《主觀書Ⅰ:我一無所是》《主觀書筆記》《靈魂的贊頌》《失蹤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五部,小說集《在危崖上》一部,人文專著《孝義木偶藝術生態(tài)考》等多部。另有長篇人物傳記《羅貫中傳》將在年內(nèi)出版。獲第四屆茅盾新人獎、趙樹理文學獎、《詩歌月刊》特等獎、林語堂散文獎、安徽文學獎、滇池文學獎、山西省文藝評論獎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