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守門人》創(chuàng)作談:短篇小說的隨機性和規(guī)定性
三月份,《小說月報》組織了八位作家,一起寫“有麗江元素”的小說,說是寫完各自發(fā)表,然后結集曰《麗江故事集》。八個人結伙去了麗江,回來后欠下八份作業(yè)。于是一邊焦慮,一邊想象著——來年,那本《麗江故事集》將放在麗江古城里每一家客棧的床頭柜上,在相當長的一個時間段里,起到深不可測的功效。
五月份在???,田耳,黃德海,我,在一家賣燒鵝的小館子里喝酒。一貫奇計迭出的黃德海倡議:三個人,分別以對方的舊作為名,各自寫一篇新的小說。爬梳一下,就是:我寫一篇田耳寫過的,田耳寫一篇黃德海寫過的,黃德海呢,寫一篇我寫過的。沒錯,就是一個圈,或者一個閉環(huán)(眼下的西安,正在抗疫進行中,這“閉環(huán)”之意,就顯得尤為嚴肅)。三個人可能是被海南的熱風吹暈了,可能是被火上澆油的酒搞傻了,竟均無異議。總之,我認領了田耳的《瀑布守門人》。
七月份,關在京郊評全國兒童文學獎,繁重的閱讀之余,作為調劑,評委們或跑步,或走路,我呢,動手寫一篇“有麗江元素”的、曰《瀑布守門人》的短篇小說。正是這樣,我把兩份作業(yè)“打了個包”,想要達到的目的,不外乎是將隨機性與規(guī)定性一并處理了,它們壓在頭上,讓人沒空跑步和走路,有點喘不過氣來。
當我寫下“在麗江古城一家略顯冷清——其實就是寒磣——的客棧,我見到了郭老師”這個開頭時,我還沒有確定“郭老師”的性別;直到寫出“郭老師說客棧的男主人來自玉門油田,算是與她有著鄉(xiāng)誼”,“她”才出現(xiàn)了,令郭老師成為了一名女性;我要承認,這么寫過一千五百字之后,我終于決定,讓小說里的“我”,與“郭老師”成為一對母女。
這些全是隨機性的,可能在潛意識里,我是想以此報復寫作業(yè)時強壓給我的諸般規(guī)定性——什么“麗江元素”,什么“閉環(huán)奇計”。但寫著寫著,我認識到了,終究,當你在寫一個短篇小說的時候,無可救藥,你就是被規(guī)定了的。
譬如,我不想讓小說里的“我”與“郭老師”是一對男女之間的關系,仿佛這種關系就是一個討厭的、規(guī)定性的套路,但充其量,我也只能讓她們成了母女。我有能力讓“我”是一條狗嗎?也許行,但我又不想寫一篇寓言或者童話——要知道,斯時,我正在集中閱讀著海量的“兒童文學”,寫小說,就如同跑步和走路一樣,是對寓言和童話的調劑。
除了男人和女人,其實,我們在小說里可以結構的角色關系,并沒有太多的余地。尤其是,當你已經(jīng)寫出一千五百字之后,你的余地就更加逼仄了。是的,我所能寫下的,不過是一個老套的故事,一如人間的那些事兒。和每一次的寫作一樣,你只有不斷使勁兒,在規(guī)定性中,看看能不能搞出些隨機性。值得慶幸的是,在那個海口的悶熱黃昏,我暈頭暈腦認領下的,是田耳創(chuàng)造出的這樣一組詞:瀑布守門人。不是嗎,這組詞本身就是對于規(guī)定性的一個漂亮的反動。為此,小說還沒寫完,我就就迫不及待地、慨然以題記的方式,在篇首寫下了鄭重的獻詞——本文致敬老田。
我想,在這個短篇小說中,完全是有賴了這組詞,我才重拾信心和耐心,又寫了一遍世界的規(guī)定性強壓在我們身上的巨大傷害,又寫了一遍那種傷害著我們的規(guī)定性,原來有相當一部分是源于我們的“自重”——我們本身,就是自己的施壓者。我們受制于自己強勁的欲望與愛莫能助的軟弱,對此了如指掌,只能盼望夜觀天象,在一場夜空的高潮里,短暫的、心悅誠服地去做回一個平靜的小孩。
八月底,我把小說給了《收獲》。
來年,就是現(xiàn)在,小說發(fā)表出來了。我想,應該在不久后,這個故事還會擺在麗江古城每一間客棧的床頭柜上,但愿它不會和另外七個故事一同敗壞游客們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