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2年第1期|王祥夫:蕾絲王珍珠(節(jié)選)
王祥夫,作家、畫家,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文學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杰出短篇小說作家獎、趙樹理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上海文學獎、滇池文學獎,并屢登“中國小說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術(shù)作品曾獲第二屆中國民族美術(shù)雙年獎、2015年亞洲美術(shù)雙年獎。
蕾絲王珍珠
□王祥夫
很少有人能夠走進王珍珠的房間,好多年了,幾乎就沒有人進去過。
王珍珠很少和人們來往,住在這個小區(qū)的人都知道有這么個人存在,也僅僅如此,有時候,人們在院子里碰到了她,會彼此點點頭,也僅僅如此。王珍珠已經(jīng)三十五了,這個歲數(shù)的女人不算小了,是既不迷人也不會太讓人討厭的那種,也僅僅如此。人們記著前幾年她還和一個男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小區(qū)里,那個男人不丑也不帥,敦敦實實的,像個踢足球的,和她倒是很般配?,F(xiàn)在卻不見那個男的了,只剩下了她一個人,也僅僅如此。人們不太在意她,這可能跟她的性格有關(guān)系,她不怎么和人們來往,她好像也沒有工作,她說話很低很慢很有禮貌,她喜歡穿各種帶黑蕾絲邊的衣服,人們知道的也就這么多。但有一天忽然出事了。
工人進去的時候被嚇了一跳,被房間里的景象。
怎么說呢,房間里到處都堆滿了各種的垃圾,人們都無法把腳邁進去,這間屋是這樣,另一間屋也是這樣,還有一間屋同樣是這樣,還有廚房和衛(wèi)生間,地上都堆滿了一兩尺厚的垃圾。這些垃圾不知道待在屋子里有多長時間了,大多是塑料袋子,還有快餐盒子,或者是半個面包,或者是兩個干巴蘋果,都已經(jīng)發(fā)了霉,或者是別的什么食物,比如地上有黑乎乎像手套的那么個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爛香蕉,早就不能吃了。怎么說呢,屋子里的垃圾多到一層摞著一層,所以人們根本看不清到底都有些什么東西,人們要想進到這樣的屋子里去,第一件事就是要想好怎么下腳,怎么把腳慢慢探進去,找到下邊的地面而又不至于踩著什么。進到屋子里的人都會想這屋里的垃圾是怎么回事?這屋子的主人是怎么回事?房子在往下漏水,進到屋子里來的維修工是小區(qū)物業(yè)的人,一個瘦瘦的中年人,眼睛很大,可能是因為瘦眼睛才顯得大,他很快就找到了水管漏水的地方,原來是廚房的一條水管破了,他很快把閥門關(guān)好,把該換的一個彎頭給換了,這下好了,水不再漏了。問題是,水已經(jīng)漏到了樓下,好在漏得不是那么厲害,只是不停地從樓下那家人家客廳的天花板上的燈里往出滴水,好在那盞燈沒出什么事,比如說連電,閃幾下火花就斷了電,或者是爆炸,“啪”的一聲燈泡爆裂,到處是玻璃碎片。樓下的主人是一個老太太,是個很善良的人,信佛的人一般都很善良,她的毛病只在于她幾乎什么也聽不到,你要想讓她聽到就必須把嘴對著她的耳朵大聲說,像吵架那樣才行,她或許才會聽到一句半句。和她住在一起的女兒是個書法愛好者,而且日漸發(fā)胖,她每天都要寫字,所以客廳的那張大桌子就成了寫字的地方,上邊放了不少紙,還有墨,當然還有筆筒什么的。過年的時候她給自己家寫的對聯(lián)現(xiàn)在還貼在門上,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有一聯(lián)已經(jīng)快要掉下來了,因為是對聯(lián),所以既不會有人把它撕下來,也不會有人把它重新再貼一貼。
那個工人,不停地打著噴嚏,修好水管就離開了,他覺得奇怪極了,他從來都沒有見過哪一戶家里會到處堆滿了垃圾,幾乎每間屋子里都堆滿了垃圾,而且那些垃圾都堆到人們的半腿高。要想在這樣的屋子里走路就必須像在深水里蹚水一樣蹚來蹚去。
你應(yīng)該收拾一下了。工人說,仰起臉,一個噴嚏。
王珍珠什么話也沒說,不說話。
找人來收拾也花不了多少錢。工人又仰起臉,又一個噴嚏。
王珍珠還是不說話,她在他身后把門輕輕關(guān)上了,輕輕地。
真是有病。小區(qū)的維修工站在走廊里自言自語又說了一聲,抬起頭對著光張了張嘴,這個噴嚏終于還是沒有打出來,這讓他很難受。
你們樓上的鄰居是個病人。
那個維修工又下了樓,敲開了下邊那戶人家的門,他要看看樓下那家的情況,還漏不漏水?還有沒有什么問題?老太太的女兒不在,只有老太太在家。
老太太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你們樓上住了一個病人,工人又說,是個病人。
老太太還是聽不清他在說什么。
這下保證不會再漏了。
工人又仰起臉張了張嘴,還是沒把那個噴嚏給打出來。
記者上門大約是一個月之后的事了,是兩個記者,一男一女。但是他們無論怎么敲都敲不開王珍珠家的那扇門,他們知道王珍珠就在里邊,他們都聽到了里邊“唰啦唰啦”的動靜,但王珍珠就是不開門。之后他們便進行了留守,他們在小區(qū)里留守,他們相信王珍珠肯定會出來走動,或者是去超市買點什么生活用品,或者是出來透透空氣。作為一個大活人,總不能老是在屋里待著,出去活動活動是必須要做的事情。他們終于等到了她。
這天王珍珠出來吃早餐了,脖子那地方一圈兒黑蕾絲,手腕兒那地方左右各一圈兒,裙子下擺那地方又是一圈兒。雖不漂亮,但很別致。
這個小區(qū),最近大半年一直在搞小區(qū)改造,就是把一棟一棟的樓都重新粉刷過,把樓頂?shù)耐咭捕紦Q一下,小區(qū)院子里的地面也都已經(jīng)做完了,舊的地磚全部揭掉,換上了新的地磚,但因為改造,過去長在小區(qū)里的老樹有不少被連根刨了,據(jù)說要種上品種更好的樹,即使這樣,小區(qū)里的人們還是很不高興,只有到了這種時候他們才知道自己原來跟那些老樹還是有感情的。小區(qū)的改造可以說是接近了尾聲,這幾天正在換樓頂?shù)耐咂?。王珍珠每天都可以從窗里看到那兩個吊車,很大的吊車,慢慢慢慢轉(zhuǎn)動著,把舊瓦從房頂上運下來,再把新瓦運上去,把和好的泥運上去,然后再往上運和好的水泥沙子。是一層泥,一層水泥沙子,一層瓦。王珍珠沒事就站在窗口的窗簾后邊看吊車,看那些從河北過來的民工,他們每天都會按時爬到樓頂上去。天真熱,天天都是大太陽,他們每人拎著一個很大很大的塑料水瓶子,時不時地要喝一口。她真為他們擔心,怕他們一下子站不牢會從上邊掉下來。但他們一個一個都沒事,他們在房頂上來去自如,天氣真是熱,也不知道他們熱不熱?因為長年勞作,他們的身型都特別的好,特別的結(jié)實。王珍珠特別注意到那個總是會從褲袋掏出個對講機和吊車師傅說話的民工,這是一個年輕人,穿著一條迷彩褲,上邊是一件白色的半袖T恤,因為站在樓頂上,風獵獵地吹著他,風讓他的體型顯得那么健壯好看,肩是肩腰是腰,該突出的地方都突出著,該凹的地方都凹著。
這些民工,早上也要到小區(qū)門口的小飯店吃早點。
王珍珠來吃早點了,她一圈兒黑一圈兒黑地坐在了那里,她用手捋捋她衣服的蕾絲領(lǐng)子,她會時不時捋一下她的蕾絲領(lǐng)子,不讓它們翹起來。
那些民工聚在門口,在“呼嚕呼?!背悦鏃l,就著那盆黑乎乎的免費咸菜。
吃早點的時候,王珍珠會點包子或油條什么的,或者來碗豆腐腦或餛飩。
記者就在這時候來了,他們突然就坐在了王珍珠的面前。
他們對王珍珠說他們什么事也沒有,他們只是想看看,看看她的生活。因為他們記者的工作就是對一切都要有那么一點興趣,或者還要給當事者那么一點幫助,如果對方需要的話。
太陽現(xiàn)在還不那么熱,灑水車從外面街上過去了,濕漉漉的味兒。
有人在外面的那棵樹下,把一條腿搭在了樹干上,是在晨練,樣子可真夠難看的,又有一個人過來了,也一下子把腿搭在了樹上。
找我做什么?王珍珠對這兩個記者說。
當然,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們幫忙就更好。男記者對王珍珠說。
也許是這句話打動了王珍珠,她答應(yīng)了,這簡直讓人想不到。
只要不把你們嚇著就行。王珍珠說。
那怎么會。男記者說。
其實我已經(jīng)死了。王珍珠說。
您真幽默。女記者說。
真的,王珍珠說,我差不多已經(jīng)死了有好幾年了。
兩個記者,一男一女,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一般人聽了這種話都會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把話往下接,問題是,很少有人說自己已經(jīng)死了或者是我已經(jīng)死了幾年幾年了。這算什么話?
然后,兩個記者就跟著王珍珠來到了她的家。
吊車,在轉(zhuǎn)著,把什么吊了起來,是一個鐵皮斗,斗里是什么?
記者已經(jīng)從小區(qū)的人們那里知道了王珍珠的情況,但門一打開,他們還是被嚇了一跳。怎么會,屋子里怎么會有這么多垃圾?怎么會?天啊,怎么會?這是人住的屋子嗎?這應(yīng)該是垃圾箱,進到這樣的屋子里就等于一頭鉆進了垃圾箱,屋子里還彌漫著一股發(fā)了霉的味道,那種讓人很不舒服的味道。
請進請進。王珍珠說,已經(jīng)把腿邁進去了。
那兩個記者,真不知該怎么進到屋子里去。但他們還是跟著也進去了,先把腳探進去,踩到地面了,再把另一只腳慢慢跟著踏進去,又踩到地面了,如果踩不到地面他們會用腳把腳下的東西一下一下弄開,然后再邁下一步。他們站在了齊膝蓋深的各種垃圾里。
接下來,他們想要把每個房間都參觀一下。
請你們隨便看。王珍珠說。
王珍珠說家里看上去雖然有點亂,但沒老鼠。
許久沒有收拾了?。坑浾哒f。
跟你說我已經(jīng)死了有好多年了。王珍珠說。
兩個記者又互相看看,好在這不是晚上,好在外面那個吊車正在發(fā)出隆隆的起重聲,正在把一斗水泥往房頂上吊送,兩個民工在上邊接著。
說到這個蕾絲王珍珠,小區(qū)里邊的人,誰都說不清她是個正常人還是一個不正常的人。幾年前,人們還經(jīng)常見到她和男朋友在院子里出來進去,人們還都知道她居然和她的那個男朋友是同年同日同一個時辰生,因為王珍珠不知道把這事對多少人說過,這可太少見了,也太巧合了,一般人很難有這種巧合,因為這種巧合,王珍珠和她的男朋友就覺得自己和對方特別有緣。怎么就可以這么巧呢?這多少讓他們都有些激動,然后他們就在一起了。和所有的情侶一樣,他們一開始相約見面,然后是去吃點什么東西,星巴克、肯德基,然后是去什么地方玩兒,北戴河、避暑山莊,在外面玩兒的時候他們雖然住在一起卻沒什么實質(zhì)性接觸,因為據(jù)說賓館的房間里到處都有攝像頭,這讓他們很是別扭。
他們的第一次,刻骨銘心的那個第一次,是在王珍珠的家里。那一年的夏天真是特別熱,南方發(fā)了很大的洪水,汽車被大水沖得到處漂浮,電視里幾乎天天都在報道這件事。那天他們先是提心吊膽地看了一會兒電視,然后開始洗澡,是王珍珠的男朋友先要洗,他剛剛踢過球,天氣又實在是太熱,他又走了很遠的路才來到了王珍珠這里。他洗澡的時候王珍珠就輕手輕腳地進來了,然后是他們在一起洗,互相打浴液,互相撫摸,后來就一起躺在了那個浴盆里,抱在一起了,然后,該做什么都做了。
在后來的日子里,他們真是十分喜歡在浴盆里做那件事,在水里,他們覺得自己像魚,擠著,抱著,摞著,水花四濺且波浪起伏,實在是太刺激了,水讓他們像孩子一樣,浴盆空間不大,所以又讓他們親密得不能再親密。乃至他們后來上了床,反而顯得沒一點意思。浴盆太好了。
后來他們就同居了,收拾了一下屋子,買了兩盆花。
他們那一陣子形影不離,雙出雙進,有時候還打羽毛球。
小區(qū)南邊的健身區(qū)有個秋千,人們常常還可以看見蕾絲王珍珠和她的男朋友坐在秋千上蕩來蕩去。后來人們還知道了王珍珠的男朋友是從外省過來的,小時候就出生在這個城市,一歲上跟著父親離開了,因為他的父親和他的母親離異了,他隨父親去了重慶,所以說他可以算是個重慶人。他跟著父親長大,后來有了繼母,繼母對他也很好。他的父親和繼母一直生活在重慶。他知道了自己生在北方這個著名的小城,他于是回來了,但這個城市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他想找到他的出生地,那個叫做“七佛寺”的地方,那應(yīng)該是個寺院,但那個七佛寺早就不在了,只存在著一個地名。
他雖然找不到他出生的地方,但他認識了王珍珠。
王珍珠那時候在星巴克做服務(wù)員,也就是給客人端端茶倒倒水,走過來,走過去。把蛋糕和咖啡送到客人那里,再把用過的杯子和盤子收走。她和她男朋友還有個十分相像的地方,那就是她從小就沒了父親,她母親對她說她父親死了,她一出生就死了,但她能隱隱約約感覺到母親對父親的仇恨。
這一天,有人對王珍珠的男朋友說話了,咦,那個服務(wù)員怎么有點像你?
店里的人也對王珍珠說過這種話,咦,那個常來的怎么有點像你?
就這樣,他們的心里就都有了,但有了什么又說不清,說不清是好感還是別的什么。有一次王珍珠端著一個托盤從她的男朋友旁邊走過,她沒看到自己的鞋帶開了,這樣走下去會不小心踩著自己的鞋帶,弄不好會把自己摔一個跟頭。
你的鞋帶開了。王珍珠的男朋友說,那時候他們還不能說是朋友。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就讓王珍珠感動了,因為她手里端著托盤,她沒法給自己系鞋帶,結(jié)果是他替她彎下腰把鞋帶系好了。
那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只要一閉上眼睛,就好像總是看到一個畫面,一個男人正蹲在那里給一個女的系鞋帶。之后,他們便開始了說話,開始了約會。說來也真是奇怪,他們做什么都有共同的興趣。比如,他們居然都喜歡藍顏色,比如,他們還都是左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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