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眼前是一幅穿越時空的圖畫。

鐮刀和錘子鑲嵌的紅旗高高飄揚，氤氳出天地間的澄明與艷麗；果實累累的秋天把農(nóng)民最喜愛的景色鋪滿田野。長江中游北岸的武湖之濱，金黃的稻谷穗肥籽實，謙謙頷首，等待農(nóng)民收獲的鐮刀。十里倉陽崗，棉花怒放，一朵緊挨著一朵，大地白茫茫?！靶轮抻质且粋€豐收年啦！”行走于天地間的漢子，急匆匆地架好那輛永久牌自行車，走走停停，喜形于色，一路笑聲，酣暢淋漓。

那漢子叫白水田，曾經(jīng)的新洲縣委書記。別夢依稀，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耕耘五載的山崗。還是當年那身藍色的中山裝，還是那頂棱角分明的藍布帽，還是當年的神態(tài)——把地里的棉花、田里的稻谷當寶貝，視人民公社的社員為親人。不同的是，胸前多了一個紅彤彤的牌子——黨代表。

“遠學(xué)焦裕祿，近學(xué)白水田”。圖畫中的美感誘發(fā)處醒目地寫下了這樣的一行字。時任豐樂村黨委書記的趙衛(wèi)國介紹，這是倉陽山崗、武湖之濱流傳了幾十年的聲音，是豐樂村農(nóng)民埋在心底的真話。當然，老鄉(xiāng)們的呼聲也并非空穴來風，1965年8月，湖北日報頭版刊發(fā)長篇通訊“一九六零年以來——新洲縣委書記白水田同志蹲點的故事”，介紹了白水田蹲點周鋪五隊，把紅旗插上窮山惡水的倉（埠）陽（邏）崗的先進事跡。同年11月22日，湖北日報頭版通欄標題“省委號召全省學(xué)習新洲經(jīng)驗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做報道，充分肯定新洲縣在棉花生產(chǎn)和農(nóng)業(yè)機械化兩個方面的做法。新洲縣委書記白水田被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譽為“活著的焦裕祿”。幾十年來，白水田無論走到哪里，心里都放不下“周鋪五隊”。2007年，為履行好“十七大”黨代表的職責，他還特地回來做調(diào)查，聽取鄉(xiāng)親們的意見。而“周鋪五隊”的鄉(xiāng)親們更忘不了白書記，白水田蹲點當農(nóng)民干農(nóng)活的故事一代一代往下傳。

就在中國共產(chǎn)黨百年華誕的前幾天，當年的周鋪五隊，如今的武漢市新洲區(qū)倉埠街道豐樂村黨委收拾整修了村民小廣場旁邊的兩間平房，辦起了“白水田光輝事跡展”，為黨的生日獻上了一份厚禮。

正式對外開放的那天，太陽剛剛出山，豐樂村沐浴在五彩的霞光之中。幾百號村民自發(fā)地聚集在村部的廣場上，燃起了鞭炮，拍紅了巴掌，共同見證宣傳畫揭幕的時刻。年近八旬的老黨員劉俊成走到跟前，與畫中的白水田眼神對著眼神，點了點頭，說：“這就是當年的白書記?！?/p>

自此，一個村莊六十年的念想公之于世。

二

60年前的一個深秋，倉（埠）陽（邏）崗秋風蕭瑟，石頭冰涼，板結(jié)的黃土地龜裂出了一道道吃人的大縫。也許是干旱的原因，本不茂盛的野草灌木早早地枯黃，幾棵黑褐色的棉桿稀稀拉拉地戳在山梁上。附近的村莊也仿佛進入了冬季，破舊的土磚墻下，一群農(nóng)民懶洋洋地曬著太陽。

晌午時分，周鋪人民公社五大隊的大隊部門前，來了一溜自行車，后衣架上捆綁著簡單的行李和生活日用品，龍頭把上系著毛巾。騎車人個個滿頭大汗，為首的中年人，一米六〇的身個，動作十分矯健。他右腿從自行車的橫梁上邁過，停下腳步，支立好自行車站架。稍稍整理卷起的衣袖，扣上敞開的衣扣，抹一把額頭上光溜溜的汗珠，大步向前，與早已站在門前迎候的大隊支部書記老袁握手。

“白書記，騎自行車來呀？好幾十里路喲，受累了?！?/p>

“沒事，習慣自行車，也就騎行三四個小時。大隊的同志們都好吧？”白書記一點也不生疏，像是回到久別的根據(jù)地。

白書記就是白水田，一個月前，他帶著一卡車書籍的大家當，從省城武漢空降新洲縣，任縣委書記處書記。說來很多人不相信，職級斷崖式地從副廳降至副縣，工作地點從大城市到農(nóng)村，這樣的安排卻是白水田自己申請的。理由嘛，一般人也很難理解：國家處在困難時期，農(nóng)民缺吃少穿，他這個老八路在機關(guān)坐不住。早前幾個月，他曾帶省農(nóng)業(yè)廳的專家們到新洲推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術(shù)，大致了解新洲農(nóng)村的困難。于是，憋著一股南泥灣大生產(chǎn)的干勁，他來到了新洲。

“倉陽崗，爛石崗，地里不關(guān)水，田里不產(chǎn)糧。倉陽崗，黃土崗，下雨黃水淌，天旱硬邦邦。”周鋪人民公社五大隊地處倉陽崗的西坡，5個自然村，9個生產(chǎn)小隊，1200多號人，年年缺口糧。

憨厚的老袁滿臉愧疚，竹竿進弄子——直著來，他動情地說：“白書記，您不該來，周鋪五隊太窮了?！?/p>

五隊的困難，縣委清楚?？h委工作隊來周鋪五隊辦點，同志們早有不同意見。有的說：“基礎(chǔ)差，沒有代表性?！庇械恼f：“辦不出名堂，影響縣委的號召力?！薄哉邿o罪。說話的人都是出于公心，都是替縣委工作大局考慮?？墒?，并沒有說到白水田的心上。白水田皺起了眉頭，下定了決心。清晨，縣委工作隊的自行車隊啟程了。農(nóng)業(yè)局局長童慶啟任隊長，帶來了全縣農(nóng)業(yè)和水利方面的頭牌專家。

其實，周鋪五隊的社員也有一肚子怨氣。這幾年，他們被干部管怕了。幾個曬太陽的社員伸長脖子看熱鬧，留下了一大堆閑話：“來干部，起什么作用？一不帶錢，二不帶糧”“帶了，兩個肩膀抬一張嘴巴，來吃飯，來喝茶，來吼老百姓”……

面對村干部的悲觀情緒，白水田直奔主題，“哪個小隊最差？讓我住”。

“六小隊，劉重武灣。”

“什么情況？”

“全灣120人，一半人家缺口糧，長年有十多人臥病在床?！?/p>

“哪家的困難最大？”

“姚貞明家，娃娃多，4女1男；勞力少，老婆的身體差。住的還是土改時分得的房子?！?/p>

白水田還真的住進了姚貞明家，全灣最窮的農(nóng)戶。

曬太陽的社員又有了議論，聽說是延安來的人，還真有老八路的作風！

白水田的簡歷，堪稱一部紅色的史料，充滿著苦難與傳奇。

白水田原名郭輔堂，1919年3月，出生于山西省沁源縣的一戶窮苦農(nóng)民家中，排行老二，家大口闊，幼時過繼給伯父做兒子，才得以進學(xué)堂念書。憑著聰明的天資考入平遙縣中學(xué)，在那里，接受了革命理論，并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38年，郭輔堂徒步到達延安，1944年調(diào)入三五九旅，負責宣傳教育工作，跟隨司令員王震曾兩次南下，轉(zhuǎn)戰(zhàn)豫、鄂、湘、贛、粵等省，來回500多天，行程兩萬余里，經(jīng)歷過大小戰(zhàn)爭無數(shù)次。1945年春的一天，部隊進入平江縣的一個蘇區(qū)村，準備在那里休整。剛歇下腳，敵人就來了，不得不緊急撤離。而此時的郭輔堂正深入群眾家中做宣傳。為了掩護掉隊的八路軍，那家老鄉(xiāng)脫下了自己身上的衣裳。郭輔堂一身農(nóng)民裝扮，混在人群中。敵人盤問：“叫什么名字？”他望著眼前那一大片準備插秧的水田，靈機一動：“白水田?！薄鞍姿铩倍氵^了敵人的盤查，追上了部隊，回到了延安。隨后，出任共產(chǎn)黨東北糧食總局運輸處副處長，為東北野戰(zhàn)軍運送軍需物資?！鞍姿铩币簿统闪怂男旅?，從此，與他相伴了一生。

“老八路的作風，就是時時處處想著人民?！?/p>

深秋的南方農(nóng)村，已漸入水冷草枯的時節(jié)。手摸著農(nóng)民冰涼的灶臺，望著姚貞明蠟黃的臉上那難為情的表情。白水田意識到必須盡快地幫助社員解決口糧問題，否則，這個冬天就要餓死人。怎么解決？困難時期，哪里都缺糧食呀……漆黑的夜吞噬著煤油燈微弱的光亮，在那窄小的房間，白水田坐在方桌前苦苦思索，他已經(jīng)連續(xù)兩天沒有睡意。昔日的艱難歲月一幕一幕地在眼前浮現(xiàn)：1950年春荒，作為新中國浠水縣人民政府的第一任縣長，他看到農(nóng)家吃野菜，當即請示縣委，關(guān)停了機關(guān)干部的小食堂，自己帶頭，并號召全體干部勒緊褲帶，每人每天節(jié)省2兩糧……“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老首長王震揮鋤開荒，微笑地朝他走來。他標準地舉手行禮，響亮地說：“請首長放心，白水田沒有忘記三五九旅的南泥灣精神。”

第二天，白水田找來大隊黨支部和工作隊的同志們，講起了南泥灣的大生產(chǎn)運動。大家領(lǐng)會了白書記的用心，積極勸導(dǎo)外出討飯的社員回村生產(chǎn)自救，多種蔬菜，“以菜代糧”，安全過冬。可是，農(nóng)戶的自留地太少，種不了幾棵菜，有的人家根本就沒有菜可吃。沒有菜吃就不會有好的身體，更談不上渡過一冬一春的糧荒。這是一個兩難選擇的命題，一方面瓜菜代糧可以救命，而另一方面自留地少，而且分多了就違背政策，就會犯錯誤。大隊黨支部成員你望著我，我望著你，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其實，大家心里早有主意。

白水田神情嚴肅，態(tài)度和藹，鼓勵大家把心里話說出來?！肮伯a(chǎn)黨人干革命，槍林彈雨，勇往直前。為的什么？不就是為了讓人民過上好日子嗎？”隨后，語氣不容置疑地強調(diào)，“再說一遍，今冬明春絕對不能餓死人！”思想統(tǒng)一辦法多，會后，各小隊都使出自己的絕招，不減少糧食棉花種植面積，把那些田頭地角、坡坡崗崗的零散碎地拿出一些分給農(nóng)民種菜。同時，生產(chǎn)隊集體種幾片油菜，春季吃菜薹。沒有哪個冬天不過去，沒有哪個春天不到來。周鋪五隊的社員們以菜代糧，在家過上了團圓年，走進了萬象更新的春天。第二年冬，縣委工作隊提前謀劃，再出新招，以小隊為單位，晚稻收割后，選準合適地塊，搶種一茬紅苕。白水田所住的六小隊，種苕四畝多，社員人平分紅苕20多斤。

辛丑年的秋天，我與78歲的劉俊成和73歲的李南經(jīng)坐在豐樂村二樓的會議室，聽他們講白水田的故事?！岸紟资炅耍羧肇毟F的周鋪五隊已經(jīng)變成了聞名全國的豐樂村，你們?yōu)槭裁催€忘不了白水田？”面對我的提問，劉老漢想都沒有想地說：“白水田像自家的人，‘巴心巴肝’地為社員著想。”

三

實事求是地說，“白水田光輝事跡展”極其簡陋，十幾塊版面，只能跳躍式地點擊白水田同志革命生涯中的關(guān)鍵節(jié)點。照片不多，但是，每一張照片都很珍貴。有白水田與當年三五九旅首長王震坐在一起的照片，四個人，藤椅挨著藤椅，親密無間；有耄耋之年的白水田，借進京開會之機，拜會抗大的老學(xué)友宋平的照片，兩只大手跨越歷史的風風雨雨緊緊地握在一起。

還有一張可算是鎮(zhèn)館之寶的照片，夏天，烈日炎炎，白水田戴草帽，著布衣，短褲頭，袖子卷到胳膊上，腳踩解放鞋，右肩挑起滿滿的兩桶大糞，扁擔上搭著一條擦汗的毛巾，神情自然地走在周鋪五隊的泥土路上。這碩大的特寫照片，曾經(jīng)感動過無數(shù)人，一個從槍林彈雨中走來的老紅軍，而且時任中共新洲縣委書記，同農(nóng)民一道干起了挑大糞的農(nóng)活，不說后無來者，絕對前無古人。據(jù)說，當年在武漢主辦的湖北省農(nóng)業(yè)展覽會上，這張照片放至門板一般大，與現(xiàn)實的白水田幾乎是同比例，特別惹人注目，所有看過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這是農(nóng)諺。

“要使莊稼長好，必須辦足肥料。”這是白水田的口頭禪。

“挖草皮，挑塘泥，換陳皮土（換舊磚墻），割青草，撿牛糞豬糞，十八般兵器齊上陣。”這是周鋪五隊的窮辦法。

當然，白水田還有更多的辦法。

“豬多肥多，肥多糧多”。他要求全大隊“一戶一頭豬”，農(nóng)戶分散養(yǎng)，小隊集中放；同時，大隊辦起畜牧場。這是辦法之一。

“把倉埠鎮(zhèn)的大糞挑回倉陽崗?！边@是辦法之二。

春季的一天，白水田讓新上任的大隊長劉金元送來兩擔空糞桶，白水田選擇了一擔高矮合適的，挑起來就走，讓大隊長劉金元也挑上一擔，跟著他走。劉金元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未必是要去挑大糞。果然，他們在倉埠鎮(zhèn)政府的廁所里裝好大糞，與鎮(zhèn)辦公室工作人員打了聲招呼，屁股沒落凳就往回走。

縣委白書記挑大糞的消息不脛而走，劉重武灣的人驚呆了，“縣官老爺挑大糞，真的成了我們?yōu)忱锏霓r(nóng)民”。

到倉埠街挑大糞，既是重活，又是臟活。從六小隊劉重武灣到倉埠街，一個來回14里，白水田一口氣挑回，不叫一聲累。

劉重武灣的社員不知道，白水田挑大糞不是新鮮事，10年前在浠水縣做縣長時就曾挑大糞下田。在周鋪五隊挑大糞雖然是重操舊業(yè)，但是，到城鎮(zhèn)買大糞，路途遠，勞動強度大，而且，一挑四五年，遇到尷尬多。

一天，周鋪五大隊開會，11點多鐘才散會。白水田要去倉埠鎮(zhèn)挑大糞。劉金元心疼白水田，勸他“吃完中飯再去挑”。白水田說，下午要趕回縣里開會，“見縫插針挑一擔”。劉金元沒辦法，只好一起去倉埠鎮(zhèn)農(nóng)業(yè)銀行買了兩擔糞，兩人各挑一擔。哪知道剛走到食品公司門口，白水田的扁擔斷了，“砰”的一聲，大糞潑了一地，濺起的糞水灑了他一身。白水田粗略地擦了擦衣服，撿起糞桶，又回到農(nóng)業(yè)銀行買了一擔?？吹竭@一切，劉金元的淚水奪眶而出，淚水中有感動，也有難過。

“見縫插針地挑一擔！”足以說明白水田挑大糞的行動源于自覺，周鋪五隊的田地肥不肥，莊稼長得好不好，白水田操的就是這份心。

從1963年開始，白水田給自己定任務(wù)，全年挑大糞1500斤。1964年，他挑回了1700斤。如果不“見縫插針地挑一擔”，肯定不可能超額完成任務(wù)。他不僅見縫插針，還三更半夜。一天下午，白水田外出參觀考察回到周鋪五隊，打算第二天上午到倉埠街上挑糞。計劃趕不上變化，晚上，突然接到縣委辦公室電話通知，第二天上午回縣委參加緊急會議?？墒?，挑大糞的計劃不能改變。于是，他雞叫就起床，挑著糞桶來到倉埠街，找到一個單位的廁所，摸黑掏糞。同樣早起的單位領(lǐng)導(dǎo)以為來了小偷，帶著兩個青年人圍了上去。萬萬沒有想到，手電筒的光亮給他們帶來了驚奇，這偷糞賊竟然是他們敬重的白書記。頓時，一群人腦袋空白，不知道說什么好。還是白水田先開口，說，“我是來買糞的，來得早了點，以后再結(jié)賬付錢”。大伙這才緩過神來，幫白水田裝滿糞桶，目送挑著大糞的白書記消失在晨霧之中。

60年后的今天，豐樂村的村民還能繪聲繪色地講述白水田挑大糞的故事。

有一次，農(nóng)民劉復(fù)山從倉埠街拉著一車大糞回周鋪五隊，路上遇到了騎自行車下點的白水田和秘書雷榮，白水田連忙下車，讓劉復(fù)山和另一位農(nóng)民騎自行車，自己和秘書拉起了糞車。劉復(fù)山感動得嘴拙舌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乖乖地推著自行車跟在大糞車后面，步行回到周鋪五隊。

還有一天，時任小隊長的李南經(jīng)拉著一車大糞回周鋪五隊，下坡路，他們一路小跑，剛好追上了挑著大糞走在前面的白水田。白水田將扁擔換了一個肩膀，面朝他們打招呼，“你們累不累？”如今，李南經(jīng)已是73歲的老人了。站在白水田的照片前，滿臉興奮地說起這件事：“縣委書記主動地問社員累不累，活了一輩子，只遇過這一次?！?/p>

1965年，白水田主持新洲縣委全面工作，挑大糞的時間更少，到8月底，才只挑回700多斤。而且，他的工作點要換到其他村?！安荒芰粝逻z憾”，白水田與劉金元搭班，改用糞車拉，完成了4000斤才離開。

四

1961年，對于倉陽崗來說，又是一個大旱年，伏旱連著秋旱。本來就不適合種棉花的溜坡地眼看就發(fā)裂?？h委工作隊的同志們每天和社員一起挑水抗旱。白水田累得腰痛，心更痛。經(jīng)歷了一個春夏的工作，周鋪五隊干部和社員的積極性依舊不高，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還是上不去。有人跟他算了一筆賬，1950年到1960年，10年有7年受旱，短的35天，長的達百日，每年抗旱用工占全年總投工的三四成，旱情緊張的時候，80%的勞力都上地抗旱。投入大了，地里依然歉收，得不償失。因為夏季無水灌田，全大隊晚稻要么插不下去，要么白插。所以，“一年干到頭，還是打餓肚”……

“水”，丘陵崗地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最大的攔路虎！

白水田靜下心來，認真地研究倉陽崗。以周鋪五大隊為例，有塘堰72口，抗旱能力約為20天到30天，一般的旱情就是災(zāi)年。而倉陽崗離水并不遠。崗下就是武湖，一年四季不缺水，每年有8至10個月直通長江，可以走汽船。打掉“攔路虎”，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武湖的水引上山。過去其所以沒有搞，因為揚程高，線路長，僅靠勞動力杯水車薪。白水田提出了機械提水灌溉的思路，讓大隊黨支部在工作隊的指導(dǎo)下制定出自力更生辦機械的計劃。但是，社員有顧慮，擔心“收的糧食喂不飽雞（機）”。因為就在這一年，大隊買了一臺6至8馬力的柴油動力機，結(jié)果壞了修，修了壞，共計開動了170小時，卻花了修理費1700多元。

買不起機械，是個老問題，買回了機械，管不好，是個新問題。白水田帶著這個問題走訪了附近的細林灣抽水機站，總結(jié)出這個站“小機子養(yǎng)大機子”的經(jīng)驗，對周鋪五隊提出了“自力更生買機械、管機械、用機械”的要求。周鋪五隊選派有條件的年輕人外出培訓(xùn)，組建機務(wù)隊，并建立起一套政治思想工作和經(jīng)營管理制度。以后5年，一年購買一臺動力機，先后配置水泵4個、脫粒機3臺、碾米機、磨面機3臺、軋花車6部，還添置了一臺手扶拖拉機。每年頂出3萬多個勞動日，機務(wù)隊不但未虧損，而且賺了錢。

在解決機械的同時，白水田開始實施武湖取水灌溉工程，他請縣水利局測量，選址“止馬墩”，設(shè)計高達36米的提水站一座。1961年冬季提水站破土，全村200多勞動力上陣，苦干了一個冬春，筑起600多米長的送水堤。然后，建機房，安裝80～135馬力的柴油動力機。第二年，馬不停蹄，接著建二級提水站。自此，全大隊2000多畝田地通過兩級提水，實現(xiàn)了灌溉全覆蓋。

這可是周鋪五隊開天辟地的大事?。∮辛怂?，周鋪五隊一改過去死氣沉沉的面貌。田里，水稻早晚連作，面積擴大了一倍，糧食總產(chǎn)增加一倍多；地里，棉花面積擴大了六成，總產(chǎn)量是1960年的19倍；林、牧、副、漁也跟著上去了。

如今的豐樂村，調(diào)整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不種棉花種鮮花，不插水稻插葡萄，農(nóng)旅融合發(fā)展。“止馬墩”起水大站也已廢棄多年，但是，大站埠頭依舊作為念想之物保留，成為AAAA級景區(qū)“紫薇都市田園”的一部分。

五

談到種田，有一件事讓劉重武灣的劉老漢耿耿于懷了60年。

1962年插早稻，縣委工作隊與社員姚貞明開展了一場種田競賽，目的是推廣農(nóng)業(yè)技術(shù)。白水田選擇了土質(zhì)較差的周塘沖叫“斗半”的一塊田辦試驗，搞四五寸密植。住戶姚貞明是全大隊有名的種田能手，比種田種地還沒有輸過。但是，對早稻密植有抵觸，暗中與白水田較勁。姚貞明選定人稱“羊肉胯子”的好田“兩斗丘”，按老辦法插秧。白水田鼓勵姚貞明公開比賽，相約同樣施肥和管理，形成對比試驗，看到底哪種密度合適。其他社員也想檢驗一下農(nóng)業(yè)專家的“道行”，拍手歡迎這場比賽。收割那天，兩塊田的稻谷同場碾壓，同時過秤。結(jié)果是，因為兩塊田都受了旱，產(chǎn)量都不理想，“斗半”畝產(chǎn)550斤，“兩斗丘”畝產(chǎn)只有460斤，少了90斤。姚貞明當場認輸。從此，全劉重武灣再沒有人發(fā)牢騷，沒有人說工作隊不會種田“瞎指揮”。

第二年，早稻插秧“四、五密植”的技術(shù)順利推行。

白水田尊重科學(xué)，當年蹲點浠水縣十月公社，就曾收集當?shù)剞r(nóng)諺幾百條，引起老百姓的關(guān)注。在周鋪五隊，不僅是水稻密植，還在病蟲害防治等方面推廣農(nóng)業(yè)新技術(shù)。棉花生產(chǎn)也抓得很具體，大搞營養(yǎng)缽，保證棉花的早發(fā)；狠抓了后期管理，除蟲除到國慶節(jié)，處暑追肥和抗旱到底等，保證了棉花的穩(wěn)長遲衰，穩(wěn)產(chǎn)高產(chǎn)。

人造地，地產(chǎn)糧。有技術(shù)，還要有土地。周鋪五隊山崗上可耕田地少，而濱湖周邊土地又因水患而荒蕪。“向荒湖要糧”，是白水田的又一高招。他像當年戰(zhàn)場上的指揮員，大手一揮，帶領(lǐng)饑腸轆轆的勞動力隊伍，浩浩蕩蕩地開進湖區(qū)。經(jīng)歷黑暗的人無不珍惜太陽的光輝，見到武湖肥沃的土地，久居倉陽崗的社員個個歡欣鼓舞。他們夜以繼日，修堤壩、建剅閘、修排水站，圍湖造田，湖草肥田，不滿三年就開荒1000多畝，每年出產(chǎn)稻谷達數(shù)十萬斤。李南經(jīng)記得，他父親當隊長的七小隊，1963年開荒80多畝，收糧50000多斤。

六

什么是幸福？60年前周鋪五隊的農(nóng)民回答：不愁吃，不愁穿。

“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

當年，白水田給周鋪五隊制定一個五年規(guī)劃：兩年度饑荒，三年變大樣；實現(xiàn)每年人平口糧600斤、食油6斤，工分值達到人民幣6角錢。

“不是規(guī)劃，是‘鬼話’，‘倉陽崗’窮定了?！币?guī)劃一出，鄉(xiāng)親們一百個不相信，腦殼搖得像貨郎的手鼓，“縣委書記能有什么通天的辦法？”

帶著疑惑，帶著希望，鄉(xiāng)親們進入了春天，見識了與心中想象的縣官完全不一樣的縣委書記。

在周鋪五隊蹲點4年10個月，白水田扎扎實實地在姚貞明家里住了600天，參加勞動達到200天以上。還多次利用夜晚參加第6小隊的隊委會，研究棉花生產(chǎn)等相關(guān)問題。

“若要趕上65年，化肥、豆餅、白水田?！薄鞍姿锕廨x事跡展”的展牌上記錄了周鋪五隊干部社員的一句流行語。

1965年，從三年自然災(zāi)害中走來的周鋪五隊實現(xiàn)了糧食、棉花雙豐收，創(chuàng)下了人民公社以來的新紀錄，給全大隊社員留下了一個跨越時空的念想。許多年后，五隊人一直以此作為趕超的目標?？勺屓速M解的是，為什么把化肥、豆餅和白水田并列，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仔細琢磨卻很有道理，化肥、豆餅是田地高產(chǎn)的保障，而縣委書記白水田則具有共產(chǎn)黨人全心全意為老百姓謀利益的好傳統(tǒng)，具有南泥灣大生產(chǎn)的實干精神。精神引領(lǐng)行動，行動創(chuàng)造物質(zhì)。從1960年冬到1965年秋，在白水田的帶領(lǐng)下，周鋪五隊湖區(qū)開荒造田，山崗提水蓄水，廣積肥，多種糧，田里地里棉花、水稻產(chǎn)量節(jié)節(jié)高，社員的勞動工價年年增加。劉俊成告訴我，白水田確定的三個“6”的規(guī)劃全部實現(xiàn)。1965年，留足社員的口糧后，大隊還有儲備糧21萬斤，勞動日工價超30%，周鋪五隊被評為全縣的20面紅旗之一。

參觀完“白水田光輝事跡展”，迎著紛飛的細雨，在村黨委書記趙衛(wèi)國的陪同下，我沿著劉重武灣和袁家灣的循環(huán)路，走了一大圈，為的是尋找白水田印跡。如今的豐樂村已進入武漢市美麗鄉(xiāng)村的名錄，粉墻黛瓦的民居別墅錯落有致，寬敞的農(nóng)家小院栽花種果；湖塘上拱橋雅致，楊柳依依；廣場邊亭臺窈窕，水榭閑適。省道陽福線公路寬敞筆直從門前經(jīng)過，北鄰4A級景區(qū)，南有葡萄基地，農(nóng)民可以就近打工，還有幾戶人家開起了農(nóng)家樂，全村人均收入達到了20000元。除村頭進出的路口立著“白水田光輝事跡展”的指示牌和白水田畫像之外，我沒有尋到想尋的東西——白水田曾住過的村民家主人姚貞明夫妻已經(jīng)過世，子女安家外地，原來的老房子也變成了新農(nóng)村。我有些遺憾，但是，卻非常高興，我知道，豐樂村今天的美麗就是白水田當年的希望。我還知道，一座村莊對白水田的念念不忘，正體現(xiàn)出老百姓對共產(chǎn)黨的信賴與熱愛。

豐樂村啊，你出生于自然條件極差的倉陽崗，生活曾給予你許多的苦難。但，你是幸運的，你遇上了白水田那樣的縣委書記，也趕上了今天的好時光。

（作者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北省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報告文學(xué)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