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藤，本名滕貞甫，山東即墨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現(xiàn)任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主席。1983年開始先后在國家、省級文學期刊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百余篇，出版長篇小說《戰(zhàn)國紅》《刀兵過》《北地》等9部，小說集《黑畫眉》《熬鷹》等7部，文化隨筆集《儒學筆記》等3部。曾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優(yōu)秀作家貢獻獎、《小說選刊》獎、全國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等十幾種獎項，系中宣部“四個一批”文藝人才。作品以德、法、俄、阿拉伯等7種文字譯介到國外?！?/span>

以貓為范

老 藤

“學高為師，身正為范”是教育家陶行知先生的名言?，F(xiàn)實生活中學高者并不難尋，三人行必有我?gu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都在江湖行走，誰還沒有兩把刷子？與學高相比，身正就難說了，不得不說，現(xiàn)實生活中稱得上身正者少之又少，趕巧遇到一位，也是朝盈夕虧，此一時彼一時。既然身正為范之人難尋，那就沒必要總在一個場院上滾碌碡，干脆把碌碡從熙熙攘攘的場院里拖出來，到動物世界里滾一滾。原本是胡思亂想，當我真的轉換視角盯上了家中的兩只貓后，如同砂礫中拾到瑪瑙，竟然有了意外驚喜，這驚喜當然是思想上的感悟和收獲。必須承認，思想這個東西可遇而不可求，誰能否認牛頓眼中的那只蘋果不是帶著某種使命而來？思想就像哲人比喻的“游蕩的幽靈”一樣，隱形、恒久、有力、昭示真理。它隱藏于萬物之中，世界上任何一粒微塵都自帶光芒，科學家將沙子放大一千倍，看到的是一個奇特的水晶世界；它不會為權力所壟斷，大手大腳的老農(nóng)一句俚語，有時勝過所謂專家的洋洋萬言。那么怎樣才能捕捉到這些“游蕩的幽靈”呢？答案其實不復雜：第一是視角，第二是視角，第三還是視角，思想來自視角的不斷轉換，視角決定觀點。

竊以為在身正為范這個課題上，向貓求解是個不錯的選項。民間一直流行這樣一種說法，貓和狗是奸與忠的化身，說貓奸狗忠，理由是狗不嫌家貧，再苦的日子也會與主人同甘共苦、廝守終老，而貓則不同，養(yǎng)了多年的貓有時會不辭而別，另擇朱門。狗的忠誠不必懷疑，否則古代諸多部落也不會視狗為本族圖騰，但對貓的差評卻未免有些武斷，貓之奸并無依據(jù)支撐，貓的不辭而別也不會那么簡單，難道出走就意味著進入豪門？再說哪個豪門肯收留一只來路不明的貓呢？萬一被拒之門外、成為流浪貓豈不更慘？

認識貓需要一個過程，更需要一種耐心。將它視為施恩豢養(yǎng)的寵物，你眼里永遠是一只普通的貓；一旦你俯下身來平視它，把它當親人對待，你就會發(fā)現(xiàn)貓身上有許多優(yōu)點非人類可比，尤其在“身正”方面堪稱完美，足以配得上“身正為范”這句箴言。

我家的貓是兩只金吉拉，長毛短顎，憨態(tài)十足。兩只貓整天不離夫人左右，夫人對貓也格外上心，貓糧、貓砂、貓別墅、貓玩具置辦得樣樣齊全，貓居住的陽臺總是纖塵不染，不需要我動手打理。辛丑之秋，新冠疫情復燃，防疫管控趨緊，夫人因為出差路過某中風險地帶，依規(guī)需到賓館隔離，這樣，照顧兩只金吉拉的重擔便落在我肩上。幾天相處，我對貓有了新認識，覺得以往對貓總是下指令、抖主人威風太不應該，從貓的眼神里我似乎看到了貓對我吆三喝四的不屑甚至鄙視。兩只貓總是與我保持距離，這是信任的缺失，也是情感的淡漠。我知道，要建立信任就必須打通貓生與人生，實現(xiàn)感情上的互動。我也知道，忽略是一種漫不經(jīng)心，過于自信則是人類的一種盲目和無知。從貓身上我得到啟發(fā)，最可怕的感覺是那種熟悉中的陌生，它會散發(fā)出一種涼透心扉的寒意。

兩只金吉拉是一對母女，母親叫妞妞，女兒叫包子。妞妞從朋友處抱回時尚未足月，是巴掌大一只小奶貓。離開母親懷抱的妞妞不吵不鬧，除了喝牛奶就是睡覺，好像總也睡不夠。我覺得小奶貓嗜睡是有原因的，除卻生理需要外，她是以睡眠來屏蔽陌生的環(huán)境，若果真如此，這絕對是妙招，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和一睡安天下原來是小奶貓的謀略。妞妞雖小，卻懂事，夜里喜歡賴在我和夫人枕間，我倆的呼吸成了她享受不盡的催眠曲。妞妞渾身絨毛，絨毛細得不能再細，單捏起一根需用放大鏡才能看得清楚。妞妞在枕邊蜷起來就像一個暖暖的軟毛球，仿佛拍一下就會彈起，又像一團蓬松的棉花糖，捧到手似乎就會融化。妞妞的介入可苦了我，睡覺時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翻身壓到她，我知道哪怕胳臂輕輕掄一下她也會承受不了。妞妞性格文靜，兩只大眼睛機靈和善，瞳孔因陽光而變，暗淡時洞若戶牖，明亮時收窄成線，她鼻頭平直，呈橘紅色，不時會伸出舌頭舔一舔。妞妞在家中走路落落大方，頗有巡視領地的王者姿態(tài)，行走或駐足總是正面視人，從不睥睨惶惑或扭捏作態(tài)。誰也沒有想到妞妞溫和的性格因一次突發(fā)情況發(fā)生了改變。那是一年夏天，夫人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從沒離過家的妞妞蹲在門口腳墊上，身上沾著草屑，一副驚恐未定的樣子。見到主人回來，妞妞起身委屈地叫個不停。妞妞是怎么出來的呢？夫人感到奇怪，幫妞妞摘凈身上的草屑，開門讓她回到屋內。妞妞明顯受到了驚嚇，回到家里后警覺的目光不時望向陽臺。夫人這才看到陽臺窗子的紗窗不知為何破了，露出一個南瓜般的大洞，妞妞應該是從這個地方跌落下去的。當夜，和夫人討論此事，我們分析還原出這次意外的過程：妞妞應該是在客廳或臥或行，恰巧一只鳥飛落在紗窗上端嘰嘰喳喳鳴叫，妞妞見狀悄悄潛入陽臺，突然躍起撲向麻雀。因為隔著紗窗，麻雀自然是飛走了，但妞妞的利爪卻扯破了紗窗，在慣力作用下從破洞飛了出去。我家在五樓，樓下是花壇，妞妞從這么高的地方跌落竟然沒有受傷真是萬幸。令我不解的還有，妞妞從抱回來后就沒下過樓，她是怎么通過單元防盜門然后又找到了位于五樓的家？這次墜樓，讓妞妞變得高冷起來，目光變得凌厲，對異常聲音格外敏感，她可以親近你，你卻不能碰她，有時我撫摸她幾下，她便會嘟嘟囔囔發(fā)出抗議，夫人說妞妞變得多疑起來。我想，貓與人相似，大凡多疑之人都經(jīng)歷過一些變故，否則窗明幾凈的心房不會總是拉上遮陽的窗簾。

與妞妞相比包子倒是隨和許多，包子長得虎頭虎腦，很像她商業(yè)化的父親，說商業(yè)化的父親，是因為她父親的資格是有豐厚報酬的。包子的父親也是虎頭虎腦，不修邊幅，氣味濃重，一身長毛顯得有些邋遢，一進妞妞的閨房就四處撒尿宣示主權，能看出它只顧賺錢的主人從不給它洗澡。妞妞對這個不速之客頗為敵視，頸毛直立，不時發(fā)出“嗤嗤”警告聲。但現(xiàn)實如此，妞妞別無選擇，只能接受這場無理可講的包辦婚姻。包子是幸運的，一胞三姐妹，兩個姐妹出生不久就被朋友抱走，夫人覺得妞妞應該有個伴兒，包子才得以留下。包子體態(tài)豐腴，美髯橫生，眼中帶金銀色，是《相貓經(jīng)》里所說的貴相。與妞妞不同，包子鼻頭是黑的，像涂了黑釉，總是亮晶晶的。包子一歲時去診所做了手術，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這讓夫人總覺得虧欠包子，對她便格外包容。包子知尊卑、明事理，行事講究尺度。包子比妞妞壯實，體重幾乎是妞妞的兩倍，但對妞妞卻從不抵牾，妞妞不高興時，叫一聲或拍一掌，包子就會順從地乖乖回避。進食時包子從不與妞妞爭搶，安靜地等食量小的妞妞離開才過去享用。妞妞并不吃獨食，往往會回頭“喵”地叫上一聲，包子這才快步走過去，兩只毛絨絨的大腦袋擠在一個貓碗里就餐的景象就展現(xiàn)在陽臺上，看上去是那么溫馨和諧。妞妞喜歡舔舐包子，貓的舔舐如同靈長類動物梳理毛發(fā)，是親情和友誼的體現(xiàn)，舔舐者溫情脈脈，被舔舐者甘之如飴，愛，是教導的基礎，不愛而教，多生逆反，妞妞為包子舔舐，包子也就接受了她的巴掌和訓斥。當然，妞妞決不欺侮包子，更多是顯示一個長者應有的風范。貓舌帶有倒須，舔舐吞咽會在胃里形成毛團，妞妞就悄悄找個僻靜的地方將毛團吐出來，這絕對是貓之神功，有些動物比如牛馬羊會因為大量進食易脹類食物撐死，貓卻不會，貓一旦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會通過嘔吐來自行解決，當然，毒性過大貓也承受不住。

與貓親密接觸的日子我發(fā)現(xiàn)貓絕非飽暖忘義之輩，誤解者多是臆想猜測，沒有用心去感受，才給貓冠以不實之詞。我原以為高冷的妞妞感情也高冷，一副冷眼看世界的表情幾乎成了她的符號。其實，妞妞情感十分細膩，只是表達方式讓人不易察覺。有天夜里，電視沒開，屋內十分安靜，我能聽到沙發(fā)上妞妞發(fā)出的呼嚕聲，妞妞睡眠時總有呼嚕聲相伴，在靜夜里這呼嚕聲均勻平緩，將夜襯得更加安靜。記得小時候母親曾對我詮釋過貓打呼嚕，說這聲音是：唐僧、沙僧、豬八戒，去取經(jīng)。這當然是哄孩子的話，不過由此我卻對貓的呼嚕聲分外好奇，覺得這呼嚕里有神秘的內容。但這幾天妞妞呼嚕聲發(fā)生了變化，間或帶有一聲粗氣，像極了成人的嘆息。妞妞應該是有了心事，想必是思念與她分離數(shù)日的主人了。恰在這時，夫人用微信語音打來電話，夫人的聲音在靜謐的客廳傳開，自然打斷了妞妞的呼嚕。我躺在沙發(fā)上接電話，與夫人說些瑣事，忽然感覺持電話的右手有些羽毛劃過的感覺，扭頭一看，原來是妞妞湊了過來，在輕輕地嗅我的手機，我頓時明白了，妞妞是聽到電話里傳出熟悉的聲音后循聲而至，來找自己的主人。因為只能聞聲不能見人，妞妞便用臉一遍遍蹭我的手和手機，以一種親昵動作來表達自己的思念。我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她忽然輕輕地叫了一聲，這一聲有四個音節(jié)，我聽出是這樣一句短語：哪去了她？叫后久久地看著我，似乎在等待回答。我差一點就要淚奔，難怪這些天妞妞毫無食欲，最愛吃的酸奶淺嘗輒止，晚上也不回臥室，總是趴在門口毛墊上睡覺，原來她是想念主人了。我伸手撫摸著她的頭說：快了，還有五天，五天后隔離就結束了。我知道她希望手機里說話的人馬上走出來，愛撫她、為她梳理一下長毛。我想，我也是妞妞的主人呀，為什么我周末回家，妞妞從來沒有對我這樣親近？現(xiàn)在我明白了，貓心目中的主人是不可替代的，只要她認準了你，你就是她一生的主人。我覺得我和大多數(shù)人都誤解了貓，貓的感情世界是豐富而細膩的，妞妞高冷的后面是一顆溫熱的心！

看似粗枝大葉的包子也在思念她的主人，她獨特的舉動同樣令我心動。二樓是書房，一張大寫字臺上鋪了畫氈，夫人平日在此學畫。寫字臺上有個淺而大的魚缸，里面養(yǎng)著碗蓮和熱帶魚。夫人學畫的時候，包子就安靜地蹲在魚缸旁相伴。魚缸里的魚伸手可捉，但包子只是變換著角度觀賞，從不伸爪去碰，這一點也讓我懷疑“哪有貓兒不偷腥”說法的可信性。很顯然，包子是有定力的，除了貓糧外對其它葷腥從不動口。中午，到了應該喂貓的時間包子沒有出來進食，幾天來一直都是這樣，沙發(fā)上只有妞妞，而包子卻不見蹤影。我喚了幾聲不聞回應，便上樓去找，發(fā)現(xiàn)包子在二樓寫字臺畫氈上趴著一動不動，目光凝視著窗外，瞳孔收成一道豎線，顯得撲朔迷離，窗外是不見一絲云彩的藍天。包子看也不看我，好像我不存在一樣，我走過去，撫摸了一下包子的頭，包子輕輕“喵”了一聲，轉過頭來，這時我看到包子的眼角是濕潤的。我明白了，包子這是在等多日不見的主人！也許她覺得主人應該在這里作畫，為什么這么多天不來了呢？等，對于貓來說是一種態(tài)度，也是一種信念，人又何嘗不是，等待父母，等待子女，等待戀人，等待朋友，等待夢想，最后等待生命的落幕，可以說，人的一生就是一個等待的過程，幸福是在等待中發(fā)育成長的，沒有等待，何來幸福？

我之所以說“以貓為范”絕不是胡亂貼標簽，貓自然也不會領這份人情，我也沒有必要取悅貓，我是將貓與人作了比較后十分審慎地做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對別人不敢妄議，就本人而言我想說我不如貓，這么講理由有三：其一，貓有不可侵犯之尊嚴。以妞妞為例，她絕不趨炎附勢，級別、地位、財富皆等閑視之，一副高冷神態(tài)極其準確地詮釋了什么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若是穿越到當下也不過這副神情吧。妞妞和包子決不讓陌生人去撫摸，不論想出手的人出于善意還是惡意，兩只貓一律排斥，在她們眼中愛是有前提的，沒有構建起親密關系，動手動腳便是非禮。有一種說法我沒有考證，但我寧愿相信它的正確。據(jù)說沒有一個農(nóng)戶看到自家的貓死在家中，這是因為貓在感覺快到生命盡頭的時候，會尋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默默走完最后的路。很多人不理解，以為貓改換門庭，投靠了新的主人，這真是誤會了貓的好意。想想看，貓連自己的糞便都要掩埋起來，怎么會讓自己的遺體暴露于眾呢？貓不會讓死去的自己任同類或異類瞻仰，所以選擇了隱去。其實人也應該如此，就像人從母體出生時無須大眾觀賞一樣，人離開這個世界時也沒有必要鋪排場面、搞僵尸行為藝術，像貓一樣安靜地隱去難道不是生命完美的閉合嗎？

其二，貓是真正的紳士。不是自己的菜，即使饑腸轆轆妞妞和包子也不為所動，包子在寫字臺上觀魚守望，做到了張目不張口，面對誘惑能嚴格自律。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說貓有君子之風，十幾年過去，我仍然堅持這個觀點。考察一個人是否紳士，看其吃相可略見一斑；而看一個動物是否紳士，看其吃相也會以小見大。貓進食頗為優(yōu)雅，急緩適度，細嚼慢咽，如同紳士吃西餐一樣講究，不像老虎、獅子那樣胡撕亂啃，滿臉血污。貓喜歡魚是天性，但貓吃魚時很有派頭，從來都是從頭開始吃，一口一口有條不紊地咀嚼，一條肥魚，貓只咀嚼了魚頭，其它便棄之不睬了，魚之精髓在魚頭，精髓已經(jīng)享用，其它多食無益，哪只貓也不想把自己吃成小豬一樣胖。動物之中講衛(wèi)生、常洗臉的可能唯有貓了。貓洗臉有客來這是民諺，注重儀表，以潔凈之面迎客足以稱君子。不僅如此，貓在隱匿排泄上也十分認真，蓋上后還要回頭嗅一嗅，不留半點痕跡，而狗狗就不一樣了，狗狗便溺后有時也會學著刨幾下，但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如同現(xiàn)在有些人糊弄上邊檢查，花里胡哨鼓搗一番，明眼人一瞧便會露餡。再看貓的步履，如果不美，何至于全世界的模特都學貓步？

其三，貓能善解人意。養(yǎng)貓的人都知道，人貓相處日久，貓能聽懂人話，人也會曉得貓語。開始我不信，用妞妞和包子來試探，當我叫一聲妞妞時，妞妞會應答，喊一聲包子，包子也會喵喵叫上幾聲，而換了一個名字來叫，她倆卻無動于衷。有次包子跑到我腳下喵喵叫個不停，我覺得有點反常，就起身到臥室陽臺察看，發(fā)現(xiàn)包子居住的陽臺無意中關上了門，我推開門，包子迅速跑進去扒貓砂了。我很驚訝，包子寧可叫尿憋得走投無路，也決不隨便找個旮旯方便。貓的皮色、花紋似乎完全依照人的喜愛而生，大有眾多寵愛集于一身的優(yōu)點，貓以一己之身，滿足了人們對虎、豹子、猞猁、甚至獅子的審美需求。許多貓簡直就是微縮版的老虎，我相信一定有畫家從貓身上獲得過創(chuàng)作靈感，否則不會有照貓畫虎這個成語。貓極少對人發(fā)脾氣，如果主人不爽，面露兇相，它會識趣地離開；如果主人心情郁悶，愁容不展，它會在你身邊輕輕摩擦來安慰你。貓的溫順令人貼心，有了一只可心的貓，就不會有孤獨來折磨你，哪怕是一個人的世界也會充滿溫情。小時候在北方寒冷的冬夜，炕梢的小貓常常趁我熟睡時偷偷鉆進被窩，那是一種柔軟而溫暖的感覺，人與動物最高的和諧莫過于這種寒夜里相互取暖了。

人離不開學習，學什么向誰學是個含糊不得的問題，學得正有教益；學不當易偏航。以人為范學習固然不錯，但變數(shù)難以把握，昨日還是花團簇擁的英雄，今天就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這種落差讓學習者灰心喪氣不說，還會有種搭錯車、上錯船的失足感。英雄并非天生，惡棍也不是一天煉成的，人性的詭譎正在于此，這也是文學家寫了幾千年也沒能寫透人性的原因所在。然而，以貓為范來學習則不然，貓不偽善，忌粉飾，遠貪占，節(jié)情欲，永遠不會兩副面孔待人，也不會大言不慚空話套話連篇，貓牢記捕鼠本能，不為主人新裝喝彩，始終獨立而有性格地活著，活得干凈擔當，活得逍遙自在，這不正是人類苦修磨煉所要達到的至高境界嗎？其實，人類最初就是通過仿生步入文明，既然向動物學習能獲取進步，這個傳統(tǒng)完全可以發(fā)揚光大呀！以貓為范，免去了人與人之間的治絲益棼；以貓為范，永遠不會發(fā)生模范倒扣的尷尬。

如果出于虛榮不能放下架子以貓為范，那么以貓為友也不錯。貓之所以為貓，一生只視鼠類為敵，絕不會有反目為仇的不義之舉。人類交友大都有所附加，真正過命的友誼可謂鳳毛麟角，正因如此，看破紅塵的李叔同才會發(fā)出“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的感慨，而以貓為友，則會個個保有成色，既無友誼翻船之虞，又無連帶拖累之害，親且清的關系會維系終老。與妞妞和包子相處的日子我特別羨慕夫人，她打來電話時妞妞能聞聲而動，親吻手機，包子能案頭守望，不左顧右盼，這情景版畫一樣印在我的心頭，人愛貓，貓不負人，這不就是相交的期許嗎？其實，我們的先人一直將貓視為朋友，從漢字“貓”的結構上就能看出端倪，在農(nóng)耕社會什么最重要？當然是莊稼，種莊稼首先要保護好的是青苗，沒有青苗就不會有收成，貓字之所以用“苗”來賦音，意指貓在驅捕老鼠、保護莊稼上的重要性，從這個角度看，以貓為友也是一種文化傳承。

前幾日，一位朋友打來電話，說他稀里糊涂卷進一樁案子，被調查詢問了好幾天，弄得一連幾夜輾轉反側，擔心患上抑郁癥。他一開口我便猜出大概，此人喜歡結交權貴，常常向我展示手機里與某某大人物的合影，我說你不過是個熱愛文學的作者，工夫用在筆端才要緊，耗費銀兩去盤那些文玩般的關系沒有多大益處，即使盤出再多的包漿那也不是你的作品，不要以為和名人稱兄道弟你就成了名人，金是金，沙還是沙，作家最終要靠作品說話，太熱衷關系，必然為關系所累，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最難靠的就是權貴，權貴就像回車鍵，一鍵按下去就要重啟一行。事情果然與我擔心的一樣，他認識的一位大人物違紀違法案發(fā)，作為密接者他自然吃了不少瓜落兒。我勸他向貓學習，學習貓的優(yōu)雅和自尊，不要總想著走捷徑、超近道。我和他談到貓，他不耐煩地說，養(yǎng)那東西干啥？小心傳染疾病。我知道，我這番話等于白說。

以貓為范還有個重要的理由，那就是貓在生活中從來不用劇本，行事完全率性自然。古人講“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貓自然有貓生之道，只是我們無法認識而已。反觀人類則不免捆綁太多，人是現(xiàn)實舞臺上的演員，一切按擬好的劇本在演繹，可悲的是劇本和角色你自己沒有決定權，想來個“劇本殺”都做不到。按劇本演出自然有水渠淌水般的穩(wěn)定，卻不會有“率性”涌起的浪花，一切皆在預料的運轉之中，螺絲是螺絲，螺帽是螺帽，日復一日，周而復始，人便成了機器。妞妞和包子則不同，她們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興致上來還會充當一回家庭海關官員的角色。我?guī)Щ丶胰魏挝锲?，她倆都要像模像樣檢查一番，嗅來嗅去十分仔細。有一次我買了幾斤赤甲紅海蟹回家，這種蟹子兩只大螯剛勁有力，足能將火腿腸一夾兩截。恰巧一只碩大的赤甲紅從水池爬落廚房地上，妞妞和包子便一左一右包抄過去，夫人擔心蟹子傷到貓，想把蟹子捉起來，我說暫且放一放，看看貓能不能斗過螃蟹。結果這場貓蟹大戰(zhàn)沒有讓我失望。蟹子高舉兩螯，蟹鉗大張，妞妞和包子避開正面躡手躡腳從蟹子身后發(fā)動襲擊，妞妞猛擊一掌退到一邊，包子接著上，兩只貓輪番進攻，很快就把這只驕傲的赤甲紅打翻在地。由此我想，沒有劇本的演出才足夠精彩，因為在此之前，妞妞和包子從沒見過螃蟹。

妞妞已經(jīng)十歲，包子也快滿九歲，參照人來計算，她們都已經(jīng)步入花甲。仔細觀察，妞妞和包子果真都有了老人般的穩(wěn)健與豁達。她們很少在屋內快速跑動，見到訪客也不再躲藏，女兒回來牽了一條威風凜凜的金毛，妞妞在沙發(fā)上竟然沒有動身，只是冷冷地注視這個龐然大物。金毛十分活潑，但在妞妞的冷視下卻不敢造次，始終與妞妞保持著距離。這樣僵持了很久，妞妞大概覺得累了，才緩慢起身循著樓梯去了樓上，可見妞妞沒有把這個異類放在眼里。

宋代文人錢時在《義貓行》中寫道：“頗似相軫念，抱弄時相乳，依依同氣恩，仿佛見情理”，是寫貓通情達理相互照顧，贊美貓的義舉，并發(fā)出了“天地即我心，萬物非異體”的感慨。我相信錢時先生一定是有感而發(fā)，我也相信在一千多年前這位大文人已經(jīng)在提倡以貓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