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寧夏?春秋改稿會"(2021)作品小輯·散文 田靜:雪地里的苦子蔓
苦子蔓在大地上,一直保持著繁盛,她們也歷來不挑剔,無論房前屋后,還是山畔和地頭,甚至石頭縫里都能爬出來,把蔓條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葉子團結(jié)一致,密不透風,應該是積蓄了釋放不完的能量。
苦子蔓身上有三樣最顯著的品性:美麗、可愛、堅韌,她們主蔓條一般分至兩到三根,雨水多的時候能分成四到五根,主蔓條又分枝蔓條,上面排排尖嘴桃心狀葉子,葉子分翠綠和黑綠,分別代表苦子蔓的童年和成年??嘧勇恳桓麠l都開花,開紫色的喇叭狀花,像一張嫩口口,向路人、向牲口、向山川、向溝壑、向藍天、向白云,甚至向地上滾糞球的屎殼郎吐露滔滔甜言蜜語,她們不分白天黑夜還是風吹日曬,深情不絕地對土地的干涸,風兒的纏綿、雨水的珍貴、大地的堅實傾訴滿腔深情。
不管焦陽如何焦灼、山風如何滾燙、云朵如何拮據(jù)、地面如何干涸,苦子蔓都不會離開。
哪怕地上好幾個月,甚至一年、兩年、三年、四年不見雨水,苦子蔓也一到了她該生長的時間,會準時發(fā)芽展蔓的??嘧勇麨榱烁詈竦負肀Т蟮?,常常把根深到地底下一兩米,去捕捉地下可憐的微濕,但凡攀上一點點水的分子,她們定瘋長一氣,毫不客氣。
苦子蔓是大補的食草,母羊生產(chǎn)小羊是異常艱難的,母羊沒有語言,來自羊水深海的巨痛進攻她的時候,她就用蹄子敲打地面,一直敲打,累了趴一會有了力氣站起來再敲打,她到底有多痛,那痛是無聲的,我不清楚,但母親清楚,因為母親生育了我們兄妹五人。
小羊從母體里出來之前,母親備足炕灰在一旁守著,她在等待時機,等小羊的蹄子從母羊下體露出來,憋足一口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拽出小羊,帶血的羊水噴涌而出,母羊的肚子也漏氣般焉了下去。
母羊見到小羊,母性瞬間煥發(fā),用舌頭舔舐小羊身上的胎衣,母親用炕灰揉搓小羊,為了使小羊身上盡快干燥起來,母羊不懂母親用炕灰揉搓小羊的用意,在一旁焦急地叫喚小羊。
小羊一落地就會尋奶吃,它尋到母羊的乳房,前蹄跪倒在地吃奶,這一跪,是跪給她的母親也跪給了我的母親吧!
小羊吃飽后,母親抱了苦子蔓給母羊,母羊疲憊的大眼睛變得炯炯有神起來。母羊吃了苦子蔓恢復得很快,奶水很足,小羊被喂養(yǎng)得像只小白球一樣在地上跳躍。
母親生養(yǎng)我們兄妹五個,都是睡熱炕長大的。奶奶、母親,還有大姐,她們都是添炕的能手。添炕多半用羊糞,羊糞里有苦子蔓,炕洞里燒出來的洋芋和焜饃饃聞著味道就知道十分美味了。
母親在生下我之前,一直住在先人們打造的窯洞里。
據(jù)母親講,在大姐兩歲,哥哥一歲那一年,某天她正在做飯,突然地震了,一時地動山搖,土疙瘩密密匝匝從窯洞上空四面八方砸下來,母親趕緊從窯洞里跑出來,被地上的苦子蔓絆了一跤,瞬間憶起哥哥還留在炕上,就又沖進去把哥哥抱出來。
地震過去之后,窯洞里一片狼藉,鍋里就剩一堆土。苦子蔓也被震暈了,披頭散發(fā),在窯洞外面瑟瑟發(fā)抖,哭成一團。過了些時日,地震帶來的恐懼漸漸消散了之后,苦子蔓才慢慢展開。
緊接著有了二姐,接下來是我,最后是小妹。
我和小妹一起長大,我們捏小泥人,把苦子蔓切碎當蔬菜玩過家家。而在這期間,我們一家住上了寬敞的土瓦房,我們家還有很大一塊果園,除了果樹,就屬苦子蔓長得最厲害。
苦子蔓一直追隨著母親,我們住進土瓦房,她們就離開窯洞,長在房前廊檐下,一下雨,她們首先喝飽。
母親招呼大姐和二姐,備足鍋碗瓢盆接廊檐下的雨水,直到把水缸加滿,把家里大大小小能盛水的東西全部加滿為止。
父親戴上草帽,身上披一塊塑料提著鐵鍬出去,把多余的雨水引去果園,苦子蔓也不甘落后,她們一股腦往鐵鍬身旁跑,希望父親用鐵鍬把她們也送進果園里去。
苦子蔓再怎么瘋長,也從來不去水窖的周圍,她們懂雨水對人和牲口的重要,所以取水有道,基于這個原因,人們從來不討厭苦子蔓??嘧勇幌衿渌L在莊稼地里搶養(yǎng)料和水分的野草,莊稼地里的苦子蔓,莊稼人見了,頂多說一句:苦子蔓又長大了。拔回去喂羊罷了。
秋風一茬一茬收割了莊稼、奶奶和苦子蔓,母親在悲痛中帶領大姐和二姐用背篼從溝壑下的羊圈里把羊糞背出來積攢在一起,供平時做飯和冬天燒炕使用。
羊糞堆里有羊群留下的苦子蔓,干枯得“吱吱”作響,稍微用力,就化作粉末狀隨秋風不知飄去了哪里。
干枯的苦子蔓很像我奶奶去世前被病魔折磨的不帶血肉的手臂,這種苦子蔓在冬天燒炕遇火就著,炕燒得很熱,可惜奶奶要永遠沉睡在地底下。地底下是冰窟,奶奶一定凍成了苦子蔓,她應該在地底下見到了苦子蔓的根,成千上萬苦子蔓的根,多么希望它們織成一張密集的大炕,讓奶奶睡在上面。
在懷念奶奶的日子里,漸漸等來大雪紛飛,母親疼惜我們,常常自己一個人去背羊糞,母親趕在太陽落山前添一次炕,太陽升起來前再添一次炕,熱炕是母親對我們一家人最質(zhì)樸的愛。
母親和母羊一樣,都不善言辭,可往往不善言辭的愛,是冰與雪,火與熱里的苦子蔓和母親最厚重的給予。
后來大姐出嫁了,我們兄妹四人也都在干旱的土地上頑強的讀書識字,哥哥的個頭甚至超越了父親,年邁的父親,年輕時候出過一趟遠門,老了又為了我們兄妹四人遠走他鄉(xiāng)賺取學費。
那幾年,母親一個人在家里、在莊稼地和苦子蔓團結(jié)在一起,堅守家園。母親常常一個人趕著羊群,牽著大青騾子去地里運麥子,母親疲憊的身體和土地一分鐘都沒有分離過。母親嘴里含黃土、眼窩藏黃土、口袋裝黃土、鞋子帶黃土,母親一身黃土趕著羊群牽著大青騾子在日落前和苦子蔓一起回家,母親每次回家都抱著希望。母親盼著家里燈亮了,廚房煙筒里冒煙了,但母親一次又一次失望,苦子蔓也一次又一次陪母親黯然神傷。
母親感激苦子蔓,舍不得鏟下房前廊檐下和果園里的苦子蔓,一直留著她們,任由她們開紫色的喇叭花,開了又敗,敗了再開。就這樣母親和苦子蔓日日夜夜期盼父親回家,或者我們兄妹能有一人給家里打電話,或者我大姐和姐夫抱著他們可愛的小娃娃來看望她。但那個時候全村就一部電話,母親又怕花錢只好把對一家人的思念和牽掛全部說給苦子蔓聽,那個時候的母親應該是最孤獨的,就像埋在地底下的奶奶,孤苦無依,唯一的陪伴就是苦子蔓了。
秋風沒有收割完最后一批頑強生長的苦子蔓,直到第一場大雪把她們埋在下面,她們在雪花下面綠得發(fā)黑,綠得肝腸寸斷,最后和雪花一起消融進土地里。
后來母親說,父親或者我們兄妹往家里打電話,她的心就跳得很快,擔心我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況且打電話還很費錢,打電話的錢省下來還能讓我們幾個填飽肚子。
如今看來苦子蔓擁有大地母親一樣的博愛,苦子蔓用自己的堅強給母親做足了榜樣,而我在地底下的奶奶也和苦子蔓長在了一起。
【作者簡介:田靜,現(xiàn)居寧夏中衛(wèi)市中寧縣,中寧縣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