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寧夏?春秋改稿會"(2021)作品小輯·小說 楊書琴:阿繡
阿繡
“我剛才在扎西河邊碰見她了?!?/p>
“她是又要去德勒山上采花了罷!”
“哪里還會有其他可能!”
“這回兒可是帶回了些什么沒有?”
“這個季節(jié),一捧涼泥罷了……”
阿繡
天漸漸冷了起來,日子也一天天短了起來。擱大家伙兒看來,沒必要去管它現(xiàn)在到底是個什么時候,只是看到太陽要落山了,便知道該拾掇拾掇家伙什往那一個個開始冒著白氣的煙囪邊上趕了,也不知曉那里面冒著的到底是炊煙還是飯菜的香氣。
“我就曉得她還在這里?!?/p>
“也不知道采著花沒有?!?/p>
扎西河是大家伙每日收起農(nóng)具往家里趕的必經(jīng)之路,那挽著發(fā)髻,不知是因為勞苦又或是年邁而使得脊背微微佝僂的女人是每日里這座橋上的必經(jīng)之人。多少年了,這女人日日堅持著來這橋上有多少年了?十幾年又或是幾十年了?大家伙也都記不清了。日已落了大半,那原本大紅的,現(xiàn)已褪了色的半牙兒光暈仍是染得大半邊天也蒙上了或橙或紅,或紫或粉的別樣溫柔。德勒山就立在扎西河畔那頭,說遠不遠,但也的確是不大近的,從這里趕到山腳也是要得大半個時辰的?,F(xiàn)在它也隨著這愈來愈濃的涼意的來襲而感到有些招架不住了,揪幾片云彩來為自己遮擋,使得那隱在云彩里的邊緣越發(fā)朦朧,好似能看到再過不久后它融在那墨藍色天幕里再也看不真切的模樣。
天色確實是不早了。
可她卻是和從前一樣,雙手搭在拱橋石欄上盯著德勒山一動也不動,好似那上面會有什么神仙似的人物馬上就要出現(xiàn)了一般,肩上斜挎著的小籃里躺著兩三朵不知道找了多久才采到了的小花,單薄著身子相依為命地靠在一起,怪可憐的!
她是阿繡,沒人知曉她姓什么,因當別人問起她的姓名時,她只會淡淡地回上兩個字——“阿繡”。她還有個兒子,喚作阿康的。阿繡是這樣喚他的,村里鄉(xiāng)親們便也沒有再追問什么——畢竟阿繡連自己姓什么都是忘記了的。
“阿繡,日頭太晚了,快些回去吧,或者回去添件衣裳再出來也是好的??!”出來迎丈夫的蘭嫂一邊給丈夫遞了塊擦汗布,一邊朝阿繡喊道。阿繡順著聲音回過頭,看清來人后笑著“哎”到,卻仍是沒有挪動步子。蘭嫂是阿繡的對門,本來若按著年齡去算是要比阿繡大上幾歲的,可比起阿繡,她實在算不上稻村的“老人”——在她搬來稻村之前阿繡便已經(jīng)來到這里了,因而阿繡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身世,蘭嫂也是沒能摸著頭緒。罷了罷了,她只要知道阿繡是個好人就可以了。
——蘭嫂一直是這樣認為的,阿繡是個好女人。
繡心
蘭嫂住在稻村有十六年了,十六年前她和丈夫背著包裹,扯著孩子第一次來到這里還好好地驚訝了一把——這村子里最偏僻的地方怎么也已住了人家。她笑著招呼阿繡來剛收拾好的屋子里坐,阿繡卻只是笑著搖頭,也不開口?!霸摬粫莻€不好相與的!”蘭嫂一邊犯了嘀咕,一邊低頭翻著屋前那一小片空地,往里頭播著白菜種。
一個多月的日子晃悠得驚人得快,一場叫人心涼的冰雹下得也是出乎意料的突然。
“哎呦哎呦,你把腿繞快咯,快些趕回家收我的白菜。”
蘭嫂的聲音本來就細,今個兒一著急更顯得扭捏沙啞,惹得一旁牽著兒子的手走得同樣匆忙的丈夫沒忍住笑出了聲。等著一家人拉拉扯扯總算趕到了家門口,看見的便是灰蒙蒙的雨里那不大真切的身影——阿繡努力支撐著在這足以遮住了眼簾的冰里雨里越發(fā)顯得單薄的身子,蹲在自個兒家的菜園里慌忙收著白菜,一旁的籃子被冰雹大雨摧殘得早已躺下,惹得那原本就脆弱稚嫩的野花敗得直不起腰。那件洗得泛白的薄布短衫早被涼意浸濕,牢牢地貼在她的脊背上,怕是經(jīng)了這么一趟折騰就要徹徹底底褪色成了一塊泛黃泛白的舊布了?!鞍⒖德犜?,好好待在屋里?!庇晁樦⒗C散落的一縷頭發(fā)劃過臉龐,淌進領口,她一邊朝站在門里的阿康喊道,一邊又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拍了拍那不知是被涼意凍僵還是被冰雹打僵了的臉,又連忙拔出了一把白菜塞進一旁的袋子里。
“愣著干啥,收白菜哇!”丈夫的話可算是拉回了蘭嫂的思緒,連忙跑著蹲到阿繡面前一起收起了白菜。
“阿繡是個好人?!碧m嫂在親眼看阿繡喝完了自己煮的那碗姜湯后,端著個缺了邊角的瓷碗踏進了自個兒屋里,一邊摩挲著碗口一邊兀自對著丈夫呢喃。
擱蘭嫂看來,阿繡確乎是個叫人捉摸不透的,但也的確是個好人!雖然自個兒不曉得阿繡的大名,可“阿繡”兩個字倒是極為合適她的。阿繡的繡工好是稻村出了名的,每日里除了按時按點地跑去德勒山上采花,就是坐在炕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做繡品。因而常常有富庶些的人家的媳婦兒找阿繡做帕子、繡袖口。因著這么個緣頭,她倒也不難養(yǎng)活自己與阿康。
“這猛一看還真像那過去閨閣里的小姐繡的花樣!”蘭嫂曾經(jīng)捧著阿繡繡的帕子咧著嘴贊道。只是這繡活哪里是那么好做的,不敢猜阿繡是熬到夜里哪個時辰,也不知曉她熬了幾個這樣的夜晚,竟是在一天夜里取錯了針頭,扎錯了地方,硬生生在手心上扎了個小洞,等到血在繡品上都凝成了一塊才發(fā)覺過來??砂⒗C哪有心思去顧自己的手,捧著繡品連忙開始清洗,卻最終沒有洗掉。干脆捏了一把大腿又點了根蠟燭,仔仔細細取了針,穿了線,盯著那塊沒洗凈的血跡愣是大氣都沒多喘一下地繡了朵海棠花蓋了上去。
“我是不怪你的,你繡的這花我瞧著也喜歡,你快把錢收了去?!蹦贻p的媳婦看了一眼阿繡裸露在空氣里連包扎都沒有包扎的傷口,又伸著脖子望了一眼躲在阿繡身后有些怯怯的阿康,更是使足勁朝阿繡懷里攘錢??砂⒗C卻愣是一個勁兒向后躲閃,最后干脆扭身一把摟起阿康快步離開了那戶家里。
“要我講,你大可以不叫人家知道你弄臟了那衣裳,蓋都蓋住了,你還硬要給人家交代個明明白白!”蘭嫂一邊揉著阿康的腦袋,一邊數(shù)落阿繡。
“交代就交代吧,錢可沒有招惹你,做什么不收錢!”像是沒有數(shù)落過癮,蘭嫂又補充了一句。
“本就是怪我手笨沒能繡好,可我心原是明朗的!”
蘭嫂聽得阿繡這樣正經(jīng)的語氣本是快要笑出聲了來的,只是抬頭看著對面嫻靜的面龐上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便硬是將笑又憋了回去。
難繡
阿繡的心確乎是明朗的——這點阿繡知道,蘭嫂知道,村里好多媳婦婆子也都知道??陕?,村里住的人越來越多了,阿康越來越大了,日子越過越快了,阿繡還是日日跑到德勒山上采花,站在扎西河上遠望,閑話便怎么也攬不住了。
這一年阿康十三歲,這一天輪到蘭嫂去接孩子們下學,這一次下了學的阿康沒有笑,而是怔怔地問著蘭嫂“蘭姨,我原就是只喚作阿康的嗎?”蘭嫂愣住了,她是想認真回答阿康些什么的,或者哪怕隨便說些什么搪塞過去也是好的,可愣是什么也答不上來——她的確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阿康仰起小臉望著半晌不出聲,最后只得干干憋出了句“是啊”的蘭嫂,便不再愿意說話,一股腦兒跑回了家擋在阿繡面前,想也沒想便急急忙忙問出了一句“娘,爹呢?”直到他看見眼前的母親僵硬了笑容,黯淡了眸子才默默發(fā)覺自己應當是說錯了話,想開口說些什么去彌補魯莽,又暗自責怪自己嘴笨,于是只得垂著腦袋走開了。
這一晚阿繡又跑去了扎西河邊,望了一夜德勒山。
“你看看你給我留了好大一份難處啊?!彼S是又喃喃了一夜。
這一年阿康十六歲,這一天阿繡如往常一樣采了滿籃的花帶回了家,卻是看到紅著眼睛的阿康站在屋門口直直地盯著自己,半晌才開了口“你真的是去見栓子了?”阿繡愣在原地,她不明白住在東頭,離的老遠的栓子是怎么和住在西頭的自己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她原也是懶得明白的,可問出這話的人,偏偏卻是阿康。
阿繡的眼眶剎那紅了起來,直勾勾地盯著阿康那張曾經(jīng)自認為熟悉無比的面龐,不知是因為惱火還是心痛,阿繡胸口起伏的幅度越來越大,有東西梗在胸間久久不去卻也不上不下,胳膊上挽著的籃子也不曉得是什么時候掉在了地上,花兒撒了一地,那上面分明還沾著初晨里露珠的清香,如今卻鋪滿了灰塵。阿康看見母親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便又有些暗暗后悔自己這樣唐突且招人眼淚的言語??伤窒?,母親的眼淚該是不會掉下來的——她那么好強。是了,他又是猜對了一次。阿繡最終沒有講話,她的眼淚最終也沒有掉下來。阿康暗自埋怨著卻又慶幸著——母親的眼淚沒有掉下來。
這一年阿康十八歲。天色又微微暗了些許,阿繡看著那一點一點被德勒山吞沒的火球想起了留在家中應是還沒有吃飯的阿康,兜了兜衣衫走下了拱橋,卻是在回來的路上不經(jīng)意地聽見了熟悉的聲音,聽見那些從坐在自個兒屋門口嗑著瓜子的媳婦婆子們口中說出的熟悉言語。
“阿康你要勸一勸你母親,這樣大的年紀了,做這樣的事傳出去不好聽?!?/p>
“繡姨每天每夜地往外跑,定是……有些什么事的,你要攔著她?!?/p>
“我……我曉得?!?/p>
阿繡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一遍又一遍重復著阿康的那句“我曉得”的,是怎么僵硬蹣跚著轉(zhuǎn)過身的,又是怎么抬起腳邁出步子去的,只是知道睜眼醒來時蘭嫂靠在自己床邊摸著眼淚,說自己這一跤摔得嚴重,說自己的腿腳以后動彈起來費勁,說自己把以前藏著的一身病怎么也都摔了出來,說自己以后一定要好好養(yǎng)著,再也操勞不得……阿繡聽不得蘭嫂這些喪氣的話,也看不得蘭嫂臉上掛滿的淚,只是一個勁朝蘭嫂身后望,卻是怎么也沒有望到那在舊時記憶里永遠稚嫩單純的面龐。
“你看看你,給我留了好大一份難處啊?!?/p>
這一年阿康十九歲,阿繡被蘭嫂攙扶著坐在了新置辦的那張木椅子上,阿繡其實是最不喜歡這樣干凈的冰涼的椅子的。她就這樣看著穿著一身紅色喜服的阿康牽著新婦的手朝自己行拜堂禮,熱朗的笑容應是許久沒曾見過的,大紅的顏色與他臉上不知是喜悅還是羞澀而得來的紅暈相應。阿繡笑了,人人都覺著她定是因為阿康的終身大事終于了了而歡喜,可她那雙噙滿淚水的雙眼里灰暗的眸子分明是在做著沉默的反駁。
罷了,新人們歡喜就是好的。
新婦是蘭嫂請了許多家媒婆介紹的姑娘里最為阿康所中意的,人生得俊俏不說,干起活來也利索。只是這樣一個為人稱贊的好姑娘卻沒能為阿繡所中意。
“阿康,叫母親別再出去了吧!怎么媳婦婆子們的風涼話她不聽,蘭姨勸上也不聽!”
“母親日夜里大半的時間躺在家里自然聽不見那些難聽話,可我們是要出去干活的呀!”
“你若是丟得起人你便丟去,我偏不肯!”
阿康終于在新婦挎起包袱,作勢要回娘家的一瞬抬手阻止了她的動作,來到阿繡床邊似是關照著:“這天一日比一日涼了,娘你腿腳不好,白日里別再出去了?!闭f罷沒等阿繡答話,只留了把鎖在桌上便轉(zhuǎn)身又出了門。蘭嫂說這是阿康在關心自己,可阿繡不知道什么時候關照一個人竟是連對方的臉都不愿看上一眼的。但阿康畢竟最終沒有親手把那鎖掛在門閂上,許是當真在關照自己吧。
訣繡
明朗的月光蒙在窗上,落進屋里,灑了一地。阿繡站在窗前,將窗開得老大,不知怎么的,冷冽的涼風一個勁兒地朝自己袖口領口里鉆也不覺得冷。蘭嫂還在一步三回頭地朝這邊望著,阿繡只得一個勁兒朝她揮手微笑好叫她不要擔心。
“今個兒眼瞅著你臉色好看了許多,看來在家里多躺躺的確是對身體有好處的”——蘭嫂安慰的話還在耳邊蕩著,分明是叫人欣喜的言語,可蘭嫂的眼淚卻止也止不住,倒反過來叫阿繡去替她擦眼淚,濕了一圈袖口。阿繡攥了攥袖口的一圈濕潤,掰著指頭算了算,已經(jīng)過了一個月的安生日子了。當然,這是對阿康與兒媳來說的。自然,自己也已經(jīng)有一個月沒有去過德勒山采花了,雖然這樣的天氣里本也是采不到什么的。阿繡望了望天上的月,月下云里藏著的一定是德勒灰蒙蒙的山尖。“該去看看了,不然就真的要來不及咯”,阿繡喃喃著轉(zhuǎn)身,拎起了在床底下躺了許久的孤零零的花籃,悄身避出了屋門,那里頭還盛著先前采來的兩三葉的枯萎。
阿繡是從來沒有在這樣深的夜里出門過的,也從來沒有看過這樣濃重夜幕下的德勒山。她的眼睛早就不好使了,那些個針進針出的夜里明晃晃的燭光一點點吞噬了她的雙眼,阿繡曾因此狠狠傷心過一把——她知道他原來最喜歡的就是自己的眼睛了。幸虧今晚的月是白的,寒光是最為明亮的,除去這已不利落的腿腳的拖累,阿繡還是順利顛簸著到了德勒山下。踏著那早已熟悉不過的小路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只是覺著今夜腳步輕巧并不困乏,那么到底走多久倒也不礙事了。阿繡的鞋邊褲腳沾了些許涼泥,帶著濕涼氣息的清香就這樣伴著她走到了一座已生滿雜草的墓前。這墓實在有些簡單的可憐,只一個凸起的小丘前插著一塊不大的光禿禿的木板——是了,連亡人姓甚名誰都不能知曉。
“我覺得今晚的月亮好看,就來陪你一起看看?!卑⒗C撫了撫那木板,將整個身子偎在了土丘上。
“你叫我在稻村等著你,可最終卻怎么沒有來呢?”
“你給我寄來的彈殼沒有曾經(jīng)為我編的花環(huán)好看,但你放心,我都是留著的。”
“你說德勒山上的花美,我于是把你的衣裳葬在這里,你會喜歡的?!?/p>
“你看看你給了我一份多大的難處,阿康也對我有了介懷。”
“可我不能說啊,村里的人怕惹事,叫別人知道你參了軍打過仗,阿康的以后可怎么過啊?!?/p>
“其實也算不得難處的,我馬上就要去找你了罷?!?/p>
“你定是等我太久了吧?!?/p>
“可千萬別怨我呀?!?/p>
“你別怨我呀……”
阿繡喃喃著,不知道還能再喃喃一夜嗎?她本想伸出手再去撫一撫那照在自己面上的明亮月光的,身子卻漸漸沉重了起來,定是趕了太久的路,累著了吧。那便睡一睡吧,睡一睡吧……
懷繡
若不是蘭姨為母親收拾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那個裝滿信與舊物的妝奩,我也許永遠都不會曉得……
我的母親原也曾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閨閣小姐。
我的母親從未對不起過任何人,只把一生的美夢葬給了德勒山上的涼泥。
我的母親一直以來白白受著流言蜚語的苦衷原是在阿康的身上。
我是阿康,卻最終未能叫母親安康。
——不孝子阿康記
(作者簡介:楊書琴,寧夏大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