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6期|郁蔥:煙云夜雨十年燈
郁蔥,原名李立叢。當代詩人、編審。著有詩集《生存者的背影》《世界的每一個早晨》《郁蔥的詩》等十余部,散文隨筆集《江河記》《藝術(shù)筆記》,評論集《談詩錄》《好詩記》等多部。《郁蔥抒情詩》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塵世記》獲塞爾維亞國際詩歌“金鑰匙獎”。
煙云夜雨十年燈
□ 郁 蔥
這些年寫的文字,很多在回憶,回憶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自己年輕時的經(jīng)歷。朋友問我:“看你總在懷舊,那個年代美好嗎?”我說:“那是一個讓人感覺到復(fù)雜的年代,一言難盡?!焙髞碛忠幌?,哪個年代不復(fù)雜?包括我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的、現(xiàn)在經(jīng)歷的和即將經(jīng)歷的,但在那個年代,會感受到更多的真誠和真純。實際上想一想,也沒有更多的期待,早年的單純不是刻意的,周圍的人都比較真純,所以天與地都有著該有的顏色,陰郁和晴朗那么分明。真純有時候是一種性格,有時候是一種記憶,相信那句話:經(jīng)歷什么,就塑造什么。
我到河北省文聯(lián)工作,是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在80年代初調(diào)到了《長城》和《詩神》編輯部做編輯。那時接觸的都是老一代的作家和詩人,名氣較大的像田間、梁斌、徐光耀、李滿天、張慶田等等,我曾經(jīng)在另外的文章里記述了。即使是那些名氣相對不大的老作家也都非常有性格,現(xiàn)在回憶起來,讓人覺得跟當下的世風有很多不同。
老作家汪潤是四川樂山人,曾先后在晉察冀火線劇團、冀晉日報社、中國青年報社、中央文學研究所工作,1953年調(diào)到河北省文聯(lián)任專業(yè)作家。1968年2月石家莊成為河北省省會,省文聯(lián)(省文藝組)之后也搬到石家莊,但汪潤還依然住在保定市的省文聯(lián)老宿舍。老先生平直而倔強,比如除了自己的工資,他一分錢都不從單位多拿。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我受單位的委托去看望他和邢野先生(《平原游擊隊》的作者)等老作家,汪潤住在一個并不寬敞的院子里,當時他正在家中自己做午飯,鐵爐子上鋁鍋里的水已經(jīng)燒開了,冒著騰騰的熱氣。我?guī)チ艘恍┪繂柶泛臀繂柦穑麍赞o不收。我說:“這是單位所有人都有的?!钡€是堅持讓我?guī)Я嘶貋?。單位?jīng)常會發(fā)一些福利,有現(xiàn)金有實物,現(xiàn)金給他寄去,他都會如數(shù)退回來,以至于后來在單位積攢了不少這樣的款項。會計對他說:“該報差旅費、醫(yī)藥費了?!彼f:“我有工資,報什么差旅費醫(yī)藥費?”他甚至連一分錢的差旅費都沒有報銷過。汪潤前輩的性格讓人覺得很獨特,在那個時候的省文聯(lián),這樣的性格絕無僅有。
老詩人鐘鈴,他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蜜蜂》《河北文學》雜志詩歌組編輯,因被批斗過受了刺激,神志不大清晰了,總是懷疑有人在監(jiān)視和迫害他。落實政策以后,他在省文聯(lián)辦公樓的4樓有了一間臨時宿舍,與我們《詩神》編輯部相鄰。鐘鈴前輩那時候整天嘴里念念有詞,見到年齡相仿的人就很提防,但見到我們這些年齡小一些的同事就滿臉笑容。一開始我們跟他見面時總是打招呼,但他有時候總是說一些摸不著頭腦的話,還有時發(fā)愣一般地看著你,之后我們也就不敢再輕易跟他交流。省文聯(lián)的老同志們說鐘鈴神志不清的時候還會打人,但我沒有見過。他自己在宿舍里整天把衣物、生活用品亂扔,搞得一片狼藉,但每天早晨在我們上班之前,卻一定把樓道和我們這層樓的樓梯擦得干干凈凈,我們對他說:“有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您就別擦了。”他聽到我們跟他說話,看我們一眼,笑一笑,接著擦樓道和樓梯。對這位前輩詩人,我們感到既可嘆又可敬。
作家常庚西,1932年生人,在省文聯(lián)大家都稱他“老?!?,一個很實誠很樸實的人,老家是獲鹿縣。老常很早就參加了工作,但依然是一口不改的鄉(xiāng)音。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大家就愛聽他講一些很有趣、很詼諧的鄉(xiāng)間趣事和笑話。他肚子里的故事很多,談吐幽默,文藝理論研究室主任劉振聲說:“老常是大家的開心果?!痹缒晁凇逗颖比請蟆?、石家莊地委等單位工作,1957年左右被下放,飽受磨難,妻子也因此患了病。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落實政策調(diào)到了省文聯(lián),在《河北文學》散文組做編輯,以后又做了行政工作,擔任機關(guān)黨委書記、人事處長。正因為吃了很多的苦,所以他更加懂得世態(tài)炎涼、人間冷暖。在農(nóng)村下放的時候,他的人緣極好,跟村里的百姓處得像一家人,隔三差五就會有鄉(xiāng)親們來省文聯(lián)看他,給他帶來大棗、核桃、瓜果蔬菜、雞蛋小米什么的,他也分一些給同事們,我就吃過老鄉(xiāng)們給他送來的大棗,連收發(fā)室的魏大爺都知道,一有村里鄉(xiāng)親背著大包小包來省文聯(lián),就一定是找老常的。他在任時也遇到了一些類似“運動”的經(jīng)歷,由于自己曾經(jīng)的遭遇,他說:“一定要堅持絕不整人,絕不給自己的同事打棍子、扣帽子,絕不輕易處分作家?!蔽蚁耄绻f他那些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有什么“正面影響”,這是其一。老常一邊做編輯,一邊寫了不少小說和散文作品,我發(fā)表的第一篇散文《月上柳梢》的責任編輯就是常庚西。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甚至是傳奇,現(xiàn)在想起來,有些能夠理解了,但有些依舊讓人感慨。作家、評論家李劍是我在炮兵三十四師時的宣傳干事,我的直接上級,清晰地記得在部隊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印象:熱情、自信、很有激情。李劍臉龐黝黑,思維敏捷,偶有驚人之語。1978年之后,我們先后退伍到了河北省文聯(lián)。我經(jīng)常想起改革開放初期的“《歌德與缺德》”事件,這篇文章發(fā)表在1979年第6期的《河北文藝》上,其主要觀點認為“那種不‘歌德’的人,倒是有點‘缺德’”,這在當時正在進行撥亂反正、思想解放的文藝界引起了軒然大波。當時有傳言,說李劍這篇文章是什么人授意寫的,實際上都是猜測,《歌德與缺德》的確是李劍當時的理念和觀點,是他自己要寫的。好在之后李劍并沒有被打棍子扣帽子,而是被時任中宣部長的胡耀邦請到了釣魚臺座談,坦誠、寬容、開誠布公地討論各自的觀點,使得文藝界的思想解放大大向前推動了一步。那時著名詩人田間先生主持省文聯(lián)工作,他又是《河北文藝》主編,本來壓力很大,但從北京回來后一改愁容,見了大家神情舒朗,這對于一向不茍言笑的田間先生是很難見到的。當時我擔任省文聯(lián)的機要秘書,幾乎每天都要給田間先生送文件,也近水樓臺先讀到了有關(guān)《歌德與缺德》的附有各級領(lǐng)導(dǎo)簽字的文件,就對田間先生說:“我覺得他們的口吻沒有傳說中的那么緊張?!碧镩g先生說:“批評應(yīng)該挨,但沒有壓力了?!焙髞砝顒€發(fā)表了一些小說作品如《醉入花叢》,這些作品與他《歌德與缺德》中的觀念成為兩級,又引發(fā)了一場爭論。我想,這也許是性格使然。兩次受到批評,李劍表面鎮(zhèn)定,實際上很有壓力,害怕遭遇到不公平的對待,那時他與《河北文學》編輯張從海交往最多,從海曾經(jīng)跟我談到過,那一段時間李劍每天晚上都讓從海陪他談到深夜。這兩次風波之后他調(diào)到了北京,從那以后跟他就一直沒有再見過面。2018年《長城》的幾位老編輯聚會的時候,那次著名的北京座談會的參與者、時任《長城》副主編的作家張峻先生談起了這件事,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景。他說每次想起來,都覺得歷歷在目。2021年初,李劍去世了,想起來,他的形象還依然是在部隊時的模樣。世事滄桑,多少豪杰俊杰,皆成往事。
當然還總會想起我剛到《長城》編輯部時的幾位主編、副主編。肖杰先生我在《春夏自冷暖》一文中已經(jīng)回憶過了,我一直說肖杰老師是職業(yè)編輯的典范。當時《長城》主編是苑紀久,那是一個非常直率、坦蕩的人,對刊物很上心,做事從不拖泥帶水,他擔任主編的時候,刊物辦的很有品位。紀久是一個很隨和的人,經(jīng)常親自去找作者約稿,沒有主編的架子。編輯部經(jīng)費不富裕,但他為了培養(yǎng)作者,也為了給剛到編輯部的年輕人創(chuàng)造機會,讓我?guī)е呶恍≌f家走了江南五省,現(xiàn)在想起來,那次的行程對我作用很大,讓我的眼界一下打開了。
副主編陳映實,跟苑紀久有著同樣的率真和直爽,但更外露一些,在編輯部他是大家公認的直性子,對稿子有什么看法,對工作有什么思路,甚至與主編有什么分歧,從來不加掩飾,編輯部開會的時候,總是能聽到他侃侃而談。陳映實性格外在,而內(nèi)心善良,他做編輯,自己也搞創(chuàng)作。那時他的妻子和孩子還沒有來石家莊,他在省文聯(lián)四樓有一間辦公室兼宿舍,宿舍收拾得很整潔,一塵不染,我送稿子到他的房間,總是看到他在案頭,不是校對就是在寫作。
副主編宋木林,一個學者型的長者,他科班出身,語言文字功底深厚,性情內(nèi)在、扎實,是個很文人氣的主編。那時候的主編、副主編都很樸實、樸素,1986年夏天,宋木林帶我去秦皇島找小說家解俊山、閆明國約稿,我們住在一個簡陋的招待所,兩個人住一個房間。老宋工資不高,抽著一種廉價的香煙,因為第二天要去見當?shù)匚穆?lián)的領(lǐng)導(dǎo),我對他說:“我去外面給您買一盒好點兒的煙吧?!崩纤握f:“不買不買,抽好煙我不習慣?!焙髞砜吹接行┤四敲瓷萑A那么欲望無度,就覺得內(nèi)心里很不舒服。2016年9月,宋木林先生出版了專著《淺說漢字》,這是一部普及性、學術(shù)性兼?zhèn)涞闹鳌@纤渭臅耐瑫r在信中說:“這是我寫的關(guān)于漢字及其演變的小冊子,請過目批評。不知怎樣送達你處,想來想去還是通過郵局寄吧?!彼文玖窒壬谛蜓灾袑懙溃骸皾h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也是當今世界上近四分之一的人們所使用的文字。漢字和它所記錄的漢語的特點相適應(yīng),因此具有很強的生命力。漢字迥異于拼音文字,有著復(fù)雜而獨特的結(jié)構(gòu)和完整的體系,是最為典型的,也是當今世界上唯一仍在使用的表意文字?!彼麖氖裁词俏淖?,什么是文字學,談到了《說文解字》、六書說、甲骨文、篆書以及漢字字義字音的演變,還有異體字、通假字、形旁聲旁的互為通用等等。
總是回憶起20世紀80年代,是由于那個年代的確有許多讓人留戀的地方。比如說我剛到《長城》做編輯的時候,是從通聯(lián)編輯做起的,以后才做了小說、詩歌編輯。當時按照規(guī)定,稿件應(yīng)該是三審制,但實際上不僅僅是三審,常常是責任編輯、組長、副主編、主編四審,而且都認真在稿簽上簽署意見。即使是副主編確定不采用的稿子,主編還要再過目,這樣體現(xiàn)了對作者、對稿件的尊重,也磨煉了一個編輯部一絲不茍的編風。在主編、副主編和老編輯們的熏陶下,我也養(yǎng)成了對待編輯工作細致、負責的習慣和工作態(tài)度。
我一直保留了那個時候的幾份稿簽,其中一份是河北青年作者佟德凱的中篇小說,標題是《圣女》,上面清晰記載了簽署的意見:
責任編輯意見:這個作品題材較新,寫了一個有信仰的醫(yī)生純凈向善的內(nèi)心世界,以及她對自己畢生追求事業(yè)更深層次的領(lǐng)悟。語言富于哲理,主題深而不露,建議采用。郁蔥1986年9月30日。
編輯組長意見:作為社會的人,她是醫(yī)生,但其中的那些病人哪里去了?文字不錯。趙英10月6日。
副主編意見:題材較新,文筆也可以。但此類題材值得考慮,一個人有宗教信仰是可以的,但李靜怡作為醫(yī)生,為了自己的追求而放棄對病人的搶救,是否被法律所允許?這篇作品,我一下吃不準,請紀久同志看看。肖杰10月12日。
主編意見:作者在題材上下了功夫,在題材上開拓新的領(lǐng)域,這點值得肯定,文筆也不錯,可看出作者是用心盡力寫作的,但要考慮到發(fā)表后的社會效果。我意不用。苑紀久10月27日。
另外一份稿簽是劉曉濱的中篇小說,標題是《白色的恐怖》:
責任編輯意見:一個離奇而又可信的故事,作品寫動物與人的關(guān)系,寫人的獸性與獸的“人性”,語言順暢,有新意,又是我省青年作者,建議采用。如采用,文字上我再修飾。郁蔥1986年3月19日。
編輯組長意見:作者身上有可貴的東西,思考生活,尋找一種生活的哲理,但有點淺嘗輒止。趙英4月3號。
副主編意見:筆觸細膩,文字順暢,寓生活哲理于一個近乎荒誕離奇的故事中。取耶棄耶?請紀久閱后定奪。宋木林1986年4月15日。
記得后來這份稿簽和稿子是主編苑紀久親自交給我的。那個階段我接連送了幾篇稿子,但都沒有通過,紀久怕我有情緒,就對我說:“要理解編輯部對稿件的取舍,許多作品介于可發(fā)可不發(fā)之間,對年輕編輯可能要求和約束更嚴格,尺度不能降低,這樣才能讓你的審美水準迅速提升,而且學會從多方面考慮作品發(fā)表后的效果?!蔽依斫饬诉@些話,并且一直記著。
很多時候,也會想起那時的幼稚和不懂得尊重前輩,至今汗顏。《河北文學》《長城》有一位老編輯王澤震,她的生活很坎坷,性格也很內(nèi)向,一輩子踏踏實實做編輯,發(fā)現(xiàn)了不少青年作者。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各單位按照上級部署開始清理檔案,將“文革”中對干部和知識分子的不實之詞以及與個人履歷無關(guān)的資料從檔案中取出來,我當時負責這項工作。王澤震的檔案里有一個舊信封,信封里沒有任何內(nèi)容,我看那個信封上有一張20世紀50年代的郵票,很喜歡,就對王澤震說:“這個信封我留下吧,我喜歡那張郵票?!蓖鯘烧鹂戳艘谎勰莻€信封,平日里不怎么流露情感的她突然眼圈紅了。我當時覺得很詫異,后來想,那個信封一定是勾起了她生命中難以忘懷的記憶,而我那時候還那么執(zhí)拗地索要那張郵票,實在是很不應(yīng)該。
劉藝亭是一位1938年參加革命工作的老作家。1957年的時候,他就擔任省文聯(lián)黨組副書記,之后在1980年5月召開的河北省第四次文代會上,復(fù)出工作不久的劉藝亭擔任省文聯(lián)黨組書記、副主席。他待人誠懇、和善,平日里不怎么說話,是一個非常善良、讓人尊敬的老人,因為吃了很多的苦,所以對世間冷暖、人情世故知之甚深。2013年1月,在他96歲高齡的時候,還給我寄來了他創(chuàng)作的敘事詩《初到廣東——任仲夷軼事》,從他寫給我的信上的筆跡可以看得出來,老人那時寫字已經(jīng)不是很順暢了。20世紀80年代初的時候,煙酒供應(yīng)很緊張,都要憑票或是單位靠關(guān)系來購買。那時省文聯(lián)有一個習慣:每到年底,都要給大家發(fā)兩瓶酒。1981年底我結(jié)婚,因為家里沒有酒,就想提前把自己的那兩瓶酒領(lǐng)出來,跟當時的行政科長說了,但他不同意,讓我去找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主任也表示“這個事不好解決,一開口大家都提前領(lǐng)怎么辦?”從辦公室里出來之后,急得我直掉眼淚。這個時候,劉藝亭和《河北文學》副主編肖杰說著話走了過來,看到我眼圈紅了,就問:“郁蔥你怎么了?”我覺得他是黨組書記,可有了傾訴的對象,就對他說:“我明天結(jié)婚,下午就要回父母家,想提前把兩瓶酒領(lǐng)出來,但是他們不同意。”劉藝亭聽了對我說:“不著急,結(jié)婚這是大喜事,不能耽誤,你跟我來?!蹦菚r省文聯(lián)家屬樓跟辦公室在一個院子里,我懵懵懂懂跟著他向宿舍樓走去,劉藝亭從家里拿了兩瓶酒遞到我手里,很快肖杰也拿著兩瓶酒走出來,一定要我拿著帶回家。怎么也推脫不了,我只好把肖杰帶來的酒收下了。后來,我就是帶著這兩瓶酒回家結(jié)的婚。春節(jié)過后,我把單位發(fā)的兩瓶酒領(lǐng)出來想還給肖杰,他堅持不收。每當想起這件事,內(nèi)心都覺得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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