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12期|余烈:真實的孩子
余烈,1984年生于湖南,有小說作品發(fā)表于《作家》《西湖》《芙蓉》《山花》《廣西文學》等刊,有作品入選《中華文學選刊》,譯有小說發(fā)表于《單讀》。
真實的孩子
余 烈
真 實
從一開始,她就是個真實的孩子,富于人性的真實、情感的真實和豐沛的自我,是人之善與人之惡皆完備的幼小靈魂。作為一個普通的母親,我注定會辜負她。就像她三歲多的某一天,跟我在沙發(fā)邊玩耍嬉鬧的時候一不小心沒接穩(wěn),滾落到了沙發(fā)底下,她自己站起身來爬上沙發(fā),一邊笑著,一邊嘆氣抱怨,“哎呀,你這個媽媽呀,太不像話!”
襁褓宇宙
她來的第一天,被裹在襁褓里遞到我手上的時刻,托著她六斤八兩的身體,雙手毫不遲疑地感受到了與自己相仿的生命熱度。雖然隔著毯子,但那溫熱讓我心跳加速,淚水瞬間充滿了眼眶。我的臉湊近她的小腦袋,仿佛一個饑餓的人,貪婪地嗅——這是一個新鮮的小肉體,渾身上下沒有一處風刀霜劍的痕跡?,F(xiàn)在她首次暴露在氧氣和二氧化碳之中,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香甜。昨天她還在我肚子里踢踢打打,因為無法施展拳腳而氣惱地翻來覆去,今天終于順利地趕到早就安排好的搖籃里,從此占據(jù)了一方天地。她是如此不容小覷,她肆意揮灑著自己的時刻表和晴雨表。面對她那無法揣測的能量宇宙,我手忙腳亂,深感自己的渺小。舌頭
撫養(yǎng)過她的長輩們都跟她的舌頭親密接觸過:進入嬰兒的口唇探索期,她時常抱住大人的腦袋津津有味地啃鼻子,一邊咯吱咯吱笑個不停。她的舌頭濕漉漉、熱乎乎,呈現(xiàn)出健康的粉色,還有一股好聞的淡淡的奶味。被她摟住的頭幾秒鐘里,每個人都感受到溫軟甜蜜的沖擊,但瞬間大家又都恢復理智,立馬忙不迭地把她的雙手扒拉開——這并不是嫌棄她的舌頭或者唾沫,而是擔心自己落滿了人間灰塵的鼻子對她的舌頭來說太臟了。
撒 謊
老人一再說,孩子從不說謊。我深信不疑,但孩子什么時候不再是孩子、孩子什么時候決定以謊言維持自己孩子的身份,卻難以拿捏。出于對失去的恐懼,出于對得到的渴望,出于對責罰的驚懼,出于……一切可以擺弄一個小人兒的想法。
但我面臨的局面是,她總是撒謊,謊言就像小溪流水,自然而然地涌出。自然而然地,我也完全可以理解她的每一個謊言……總而言之,她并不是惹來左鄰右舍、親朋好友交口稱贊的那種乖娃娃。對于一個天性強烈的自然人而言,絕大部分的規(guī)矩都顯得多余。她每次撒謊都是在“破四舊”。同樣,規(guī)勸也顯得非常多余。與“規(guī)”這個字相關的一切,都是她反抗的——規(guī)則、規(guī)矩、規(guī)定、規(guī)章、規(guī)條、規(guī)誡……
光是想想這件事,就讓我充滿了巨大的對前景的恐慌。我曾經(jīng)是一個那么循規(guī)蹈矩的孩子!如今看起來倒像是我把“謊言”的糖果藏在了一口深深的罐子里,從來也不吃,珍藏多年然后悉數(shù)傳給了她……人類的悲歡的確并不相通,我作為一個普通的母親,絲毫不理解人類在幼年時期用謊言編織出的生活樂趣。
記 仇
媽媽要為家里購買一臺電視機。這是一件大事。需要步行幾公里山路前往起點站搭最早的一班中巴車去縣城的國營商場,精心選購、調(diào)試,再盡量趕末班車回來——如果趕不上,就只能想方設法搭乘熟人的拖拉機回來,少不了還要扛著全套設備走最后的幾里路。平時媽媽去哪里都把六個多月的她抱在手里作為母親身份的自豪宣示,形影不離。她不重,并且在隨后的十五年里一直都是一個矮小的女孩。但這一次出門要扛貨物回來,她必須獨自出門。于是她在睡夢中被留在了爺爺奶奶的被窩里。天亮了,又暗了,她哭了好幾次,肚子餓的時候只能反反復復喝幾口糖水。媽媽終于在朦朧夜色里現(xiàn)身了。她走進房門,第一時間向小姑娘張開雙臂,打算好好補償饑餓的女兒。女兒回到了媽媽的臂彎里,但就在媽媽掀開上衣的瞬間,她決然地扭開了小腦袋,決定餓死也不喝——三十多年前的這件事屢屢被媽媽提起,“記仇”成了我的一個標簽。
她會不會也這樣?要不要試試?但這種念頭出現(xiàn)的瞬間,胸口就感受到一陣刺痛。是我離不開我的女兒,而不是相反。斷奶的日子來臨以前,我沒有一天離開過自己的嬰兒,雖然奶水并不充沛,幸運的是女兒并不糾結到底是母乳還是奶粉。她很明顯具備某種開闊的跡象,我常常感到不可思議,這是來自自己的血緣嗎?
天 線
當她一歲多一點的時候,我曾帶她到辦公室陪我工作。辦公室里的人不少,喜愛孩子的女士居多,大家都圍過來看她。她在這圍觀群眾中仰起頭,果斷地伸出肉乎乎的右手,向一個五官嶙峋、戴黑框眼鏡的四十歲男士示意握手。對另一個育有雙胞胎的女同事卻視而不見——這截然不同的待遇讓所有人都覺得很意外。幾年后,我問她,你怎么分辨得出來,誰喜歡小孩,誰不喜歡?她說,那些用眼睛瞥我們的人,那些冷漠的人。那你怎么知道誰冷漠?她說,那些臉上有一堆烏云的人。那一刻,內(nèi)心翻涌出來一股龐雜的感受——如此說來,當初那個握手的選擇并不是隨機的,她用幼年人類特殊的天線找到了正確的答案。辦公室里的同事們都清楚,那個擁有兩個孩子的女同事恰恰是最不喜歡孩子的那一個,她只是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繁育使命。
善與惡
一個孩子過于聰穎早慧,在其他方面必然存在一些隱憂。過早感知到善與惡,可能就是其中一個副產(chǎn)品。人們常說我稟性純良,尤其是小的時候,那時候我們都篤信老師和書本,張嘴即可成誦“人之初,性本善”……如今我依然可以這樣概括我自己——我是一個從不主動作惡的孩子。
但我現(xiàn)在已近不惑之年,早已在內(nèi)心深處悄悄調(diào)整了善惡的標準?!靶员緪骸辈⒎菒?,強調(diào)的是“本”。我相信這是人類乃至所有生命體的本能,所以我允許她有自己的“惡”。困擾我的唯一問題是,她的“惡”是不是有點太多了……
模 仿
她時常雙手叉腰,抑揚頓挫地大聲批評她的貓:“壞崽!你看看你都做了些啥?”每回聽到她清脆婉轉(zhuǎn)地叫喚“壞崽”,一股由衷的甜蜜和快樂從心底涌出——這是我跟她嬉鬧的時候經(jīng)常使用的稱謂,一邊嗔怪她是個壞崽子,一邊作勢拍打她的屁股,或者追趕她。她總是笑得很開懷。她很愛這只圓眼尖耳貌似狐貍的小貓,如同我很愛她,而她也深深地明白我對她的愛,都在這“壞崽”的嗔怪語氣里——崽崽雖壞,依然是我的心頭之愛。
對愛的模仿才是最好的模仿,不是嗎?我是一個如此平凡又無意于讓兒女成龍成鳳的人,我在育兒上面不可能有太多拔高或者創(chuàng)新的地方,我的奶奶、媽媽、舅媽、姑姑甚至鄰居是怎么撫育孩子,我浸染其中至少也承繼了大半,如此隨緣隨性,也因此多多少少有些泥沙俱下,最大的慰藉或許就是可以在育兒歲月的沙子里篩揀出星星點點的金子……
自 主
“不!”“我不要!”“我不想!”——自從她開口說話以來,我就開始跟這三句話展開了無止盡的斗爭。這里沒有半點“甜蜜的負擔”之感,只有無盡的疲累和心力交瘁,更別提她開口特別早,一歲多一點就伶牙俐齒,詞匯量的儲備一日千里地進步著。這也就是說,從她不到兩歲起,我就開始應對一個特別愛說“不”的孩子。
她說“不”,有時候并不是真的拒絕,只是習慣使然。語言產(chǎn)生的力量中,她把“支配”運用得十分到位——敢于拒絕她的人,她會“談判”,例如外婆和爺爺;慣于臣服她的人,她就支配,例如外公和奶奶。我經(jīng)常被這些瑣事激怒。在任何一件小事情上,她有自我意志的表達,哪怕用什么樣的勺子吃飯,蒸雞蛋要怎么“蒸”,蘋果和梨子用什么樣的順序去吃完……有時候看得出來,她只是想要惹是生非。
她和我是作為一個女兒的正反兩面,在很多方面,這件事顯而易見。這是兩種互為補充的人格。在一個人身上短缺的,必定在另一個人身上豐盛;一個人習以為常的,另一個人鮮少涉足;一個人趨之若鶩的,另一個人則波瀾不驚。有時候這也體現(xiàn)在同一種特質(zhì)的不同表現(xiàn)形式上面……
歲月因為這樣那樣的互相磨損,并不會變得閃閃發(fā)亮。育兒的艱辛過后,也并不全是回報,回想起來酸楚居多,甚至不愿意過多回想。任何形式的心靈雞湯此刻都失去效用。我逐漸失去耐心,變得易怒、消沉、疲憊。經(jīng)過長久的斗爭,我為她樹立了這樣一條原則:可以不配合,但要說出自己的意見。我想這差不多可以說是我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線了。自主是不是就是這樣?不應計較于破,而在于立……
獨 立
難以嚴格地區(qū)分,獨立與自主這兩種特質(zhì)。它們應該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吧。但是怪事,她似乎更愿意表達自主的意愿,而非獨立,可以依賴他人的事情,很少自己動手;自己不感興趣的事務也很少主動承擔,這其中包含勞動……種種行狀在腦海中拼湊在一起,只能不無羞愧地承認,自己恐怕是沒有完成“獨立”的教育,這方面沒什么大驚小怪,她就像大部分普通的獨生子女一樣,僅僅是被慣壞了。
對 抗
對抗可能是大多數(shù)孩子的主要生活內(nèi)容。她身上的所有人類屬性日復一日地在折磨著我——一個新手母親,一個對凡事都抱有無所謂心態(tài)的低收入職業(yè)者,一只內(nèi)心隔絕的冷血動物,一個被動參與日常生活的人。
我對這些天性并非沒有感知,當我年幼的時候也曾對這些抽象的概念感到心跳加快:模仿、討好、威懾、對抗、反叛、占有、自由、獨立、群體……它們的表現(xiàn)形式至今仍歷歷在目,我感受過,體驗過,也親身參與過……依照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以及基因的力量,在這個過程中我很快就變得膽小而收斂,與此相反的是,我的女兒似乎在這條道路上從一開始就是膽大妄為的。
她一開始就不承認成人社會的標準,她自己制定儀軌;她在大大小小的團體活動和組織中間,慣于控制局面,制定規(guī)則。當她還小的時候,我在這方面多少有點羨慕她,她在集體生活中如此恣意、如此充分地表達自我;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憂心忡忡,她看起來變化不大,她支配世界的實踐越來越需要用準繩來引導。
日復一日,我的生活就像在布滿暗沼的草原上放牧牛羊。每天清晨準備早餐,將她送到學校門口,膽戰(zhàn)心驚地預備迎接這一天的考驗,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是什么。那是一種苦澀難言又無處可逃的心情,而這樣的苦澀只有在睡前結束一天的學習和訓練才會暫停。有時候焦慮和忐忑甚至會延伸到睡夢中。盡管我知道,讓我備受困擾的大部分都是極其自然的天性發(fā)育。我受到了極大的折磨,但可能都是毫無意義的。它們像潮汐,會消弭,會洶涌,來去有定時。反過來說,雖然因此而受到折磨毫無意義,但是折磨就是折磨,痛苦就是痛苦,身為人母的痛苦中尤為痛苦的一項就是無法預測這樣的潮汐何時退去,暴風雨何時平息。
某個夜晚,結束了一天的戰(zhàn)斗般的學習、規(guī)訓和爭執(zhí),小姑娘洗漱完畢鉆進臥室,轉(zhuǎn)身又掀開粉紅色的簾子鉆了出來。她走向沙發(fā)上垂頭喪氣的我,甜蜜地微笑著,張開雙臂擁抱我。她細長的胳膊環(huán)抱著我的腦袋,垂下頭貼著我的頭發(fā),手指頭像彈鋼琴一般溫柔敲擊著我的肩頭。我也緊緊地抱住了她,我們輕輕拍打、撫摸著對方,誰都沒有說話。
孤 獨
我從來沒有感受過孤獨。但我可以獨自在山野里漫游一整日,不需要誰的陪伴。
春夏之交,正午的氣溫逐漸升高,禾苗、雜草、樹葉……所有綠葉植物的呼吸與泥腥味交織成熱騰騰的氣息,路過菜地,這股氣息里就摻雜著人類糞便的臭氣,轉(zhuǎn)到山坡上,這股氣息里就突然加入牛糞味,茶樹林附近,甜味轉(zhuǎn)濃,井邊,流淌的水氣變得清涼。我老老實實地置身光合作用之中。
冬天,泥沼一般的水田經(jīng)過收割和放水,已經(jīng)變成了干泥巴地。這是天然的游樂場。從梯田的山頂一級一級跳下去,是從天上蹦入地下的快感,是人與風之間的追逐,是氣流的形狀,是速度,也是重力。是身體的前進與聲音的后退,是熱烘烘的青草香大團大團撲進肺葉的綠意,是雙足重重踏在泥土上的啪啪聲響,是四處飛濺的白日流星,是垂直于田埂的弧線?;蛘?,僅僅只是沿著細細長長的田埂往前走,像探索一座枯燥的迷宮——走到底,看看盡頭那戶人家住的是誰?
所有的時刻中,我很少說話,但不說話不是孤獨的緣由。我的伙伴很多——螞蚱、螳螂、田鼠、小牛崽、小螃蟹、小蝦米、山茶花、蛇莓、小蜜蜂、小雞、小鴨、小蝌蚪、癩蛤蟆、幼鳥、蘑菇、蝸牛、鼻涕蟲、螺螄……我看到毛毛蟲會拔腿飛奔,經(jīng)過牽?;〞眉毤毜拿┎荻挵阉鼈円欢湟欢浯┢饋泶髟诓弊由?。
我從來沒有感受過孤獨,我的存在本身也加劇了孤獨的氛圍——浩渺靜謐的天地之中,一個小不點在其中緩慢移動。而我的孩子卻降生在人群之中,孤獨是需要重復獲取、習得的異質(zhì)。關上房門熄了燈,喧囂依然在不遠處伺機而動,夜不是純正的黑色,是經(jīng)過各種亮度的燈光混搭調(diào)配出來的灰度。各種形式的電子設備則讓個體之間保持觸手可及的關聯(lián)。撇開成人世界的標準,如今沒有一個孩子會真正地體會到孤獨。本質(zhì)差異只是如何跟自己相處。我的孩子顯著地不習慣跟自己單獨相處。我經(jīng)常哀嘆:“孩子啊,去,去認識你自己!”她卻只是置若罔聞地賴在沙發(fā)上想要爭取使用電子設備的機會。
主 動
她和我截然不同:一個熱衷于行使天賦命名的權利,另一個鐘愛行使沉默的權利。
她用命名構建起自己與這世界的平行宇宙。當她僅僅十幾個月大的時候,一個夏日的深夜,她的粉色小床上方有只頑固的蚊子在盤旋,她敏銳地追隨著蚊子發(fā)出的嗡嗡聲,用胖胖的手指頭指著高處,瞪圓了眼睛告訴外婆:“嗡嗡!嗡嗡!”從此蚊子被命名為“嗡嗡”。沒過多久,她用手指頭比畫著圓圈圈,說出了“圓咕溜溜”這個形容詞。我們都覺得這個詞非常立體地體現(xiàn)了“圓形”的特點,遂采納了她的命名。除此之外,“Banana”的發(fā)音顯然比“香蕉”更有聽覺吸引力,上下唇互相撞擊、氣流輕微爆破,讓人欲罷不能……她挑食,不管肉菜、蔬菜是什么品類,她都沒有深究的意愿,似乎只是為了完成吃飯的任務,因此她籠統(tǒng)地使用一些大詞,比如“食物”、“蔬菜”?!霸谟變簣@,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吃完盤子里的食物?!彼趾鹾醯挠沂肿ブ∩鬃樱笫謹n了攏垂下額頭的一縷頭發(fā),鄭重其事地說著?!昂玫?。還要再來一點蔬菜嗎?”我們拱手垂立,手忙腳亂地給她提供“食物”,生怕慢了幾秒鐘就會破壞她本就不旺盛的食欲。
作為一個幼童,我卻不熱衷于命名。人各有各的懶處,我迥然不同的惰性可能就在于,對萬事萬物都不具備特殊的主動性,僅僅只是接受,逆來順受。自打記事起,我就熱衷于徜徉在名詞的海洋,不求甚解。偶爾發(fā)問,這是什么?那是什么?大多數(shù)時候我瀏覽,閱讀,我不想占有什么,尤其不想通過特殊的命名方式來占據(jù)詞與物。我觀看。我記誦。我寂靜。我將終其一生尋找自己的沸點。
分離焦慮
誰?到底是誰患上了分離焦慮癥?當她左手牽著外公,右手牽著外婆,步履蹣跚但頭也不回地邁進高鐵檢票口;當她背著明黃色小書包,在保安大叔的注視下,高高興興地走進幼兒園大門;當她頭上頂著兩個小丸子一樣的圓圓發(fā)髻,踩著滑板車,風馳電掣地奔向公交站臺;當她高高梳起簡潔的馬尾巴,跟偶遇的同學手牽手、有說有笑地并肩走進小學校門……那些感動又心碎的微妙時刻反復驗證,我才是分離焦慮癥患者。她是個酷女孩,她在我心上制造永恒的背影。
外 婆
我的外婆子孫滿堂,我只在一張發(fā)黃的黑白照片里見過我的外婆,印象早已模糊,但她卻有一個一手拉扯自己長大的外婆。我只聽說過我的外婆帶領舅媽姨媽們在我滿月時贈送了二十八雙小鞋子的故事——給嬰兒準備鞋子是山里的傳統(tǒng),寓意平安長大。但她不同,她的外婆只有她這一個外孫女。在她出生的頭幾年,一應物品都由外婆籌備:襁褓、小被子、內(nèi)衣褲、棉鞋、納涼服、裙子、褲子、手套、毛背心……從四十九厘米長的嬰兒到一百二十五厘米的小姑娘,外婆亦步亦趨地照看著她。也許每一個孩子最初的天空,都是由媽媽和外婆描繪出來的。
花
她還在我肚子里的時候,我媽夢到了滿樹的花朵,正是盛開的時候,大片層層疊疊的白色花瓣在風中微微抖動?!肮?,一定是個女孩!”媽媽打來電話,喜不自勝。
她出生以后,媽媽又對我說:“我快要生你的時候,也夢到了花。所以我知道,這個夢很準的。”
我同意,她的降臨正如這場夢,這盛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