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6期|李西閩:凝視(節(jié)選)
一
寫作很多時候是膚淺的,特別是面對父親。一直以來,我想寫寫父親,可總是難以下筆。他太重了,像一個星球壓在我心里,有時,他又輕得像汀江水面上的一縷青霧,被露水味兒濃郁的晨風吹散,無影無蹤,怎么也捕捉不到。
每次梳理父親事跡時,一個場景就會固執(zhí)地跳出來:憤怒得無以名狀的父親臉色赤紅,額頭上冒出汗珠,揚起手,狠狠地抽了我一耳光。我的半邊臉受到了沉重的撞擊,耳朵里響雷般炸開,轟轟作響,世界只剩下轟鳴聲,父親的吼叫聲也聽不到了,只是可以感覺到他在咆哮。我以為從那以后會失去聽力,如果是那樣,也許我一生都會恨他,所幸的是,幾天后,我的耳朵恢復了正常。
十二歲那年,我開始叛逆,仿佛要與全世界為敵,連一條狗都不放過。家里那條大黃狗,朝我搖尾巴,我也會朝它飛起一腳,它躲到一邊,凄惶地望著我,繼續(xù)搖著尾巴,一副無辜的模樣。父親心疼狗兒,訓斥我,我置若罔聞。父親的憤怒不是因為我朝大黃狗施暴,而是因為我打了比我大一歲的堂姑李蓮蓮。記憶有些模糊,記不清是因為什么事情和李蓮蓮產生了口角。我從小就不會吵架,缺乏用語言攻擊他人的能力,氣急敗壞的我只好動手解決問題,竟然將李蓮蓮的眼角打破了,流了很多血。
世間的許多殘忍是從對女性下手開始的,父親不能容忍我對女性動手,這是他一生的信條。父親打完我,我瘋狂地跑掉了。我至今也不清楚我跑掉后父親的表情,從那以后,我就沒有正兒八經地凝視過父親。我懷著屈辱之心,躲到五公嶺的一個山洞里,捂著紅腫發(fā)燙的半邊臉,抽泣,哭累后就沉睡過去。那時的五公嶺還是個墳場,那個山洞里死過人,曾經有幾個紅軍被堵在里面,被煙火熏死。就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五公嶺也顯得陰森可怖,平常很少人會來到這里,從小膽大包天的我無所顧忌。那個山洞成了我的隱身之地,我經常獨自藏在山洞里,自己和自己說話,排解少年時期的苦悶。那個晚上,父親和家族里的大人們,舉著火把,四處尋找我。母親十分害怕,以為我會自殺,河堤上的每棵樹,他們都找遍了,沒有見到我吊在樹上的尸體。他們沿著汀江尋找,特別是一些深水潭,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溺死的跡象。他們最終還是找到了五公嶺,我聽到了親人們喊叫我的聲音,每一聲喊叫都充滿了松明火般的焦慮,其中也有父親渾厚的聲音。
在親人們的喊叫聲中,我迷迷糊糊地醒來。有人走進了山洞,溫暖的火把,照亮了我含淚的眼睛。是我叔叔最先發(fā)現(xiàn)了我,他抱起了瘦小的我,朝山洞外面走去。父親見到我,什么也沒說。叔叔抱著我,走向回家的路,父親舉著火把走在前面,其他人跟在后面。我瞟了一眼父親的背影,有些凄涼?;氐郊依?,我祖母王太陽心疼我,邊哭邊數(shù)落我父親。父親一聲不吭,回房間去了。我躺在床上,聽到隔壁房間里,母親對父親說,阿閩長大了,不能這樣打他了,他會記恨你的。父親還是一聲不吭。在我十二歲之前,父親沒有朝我發(fā)過大脾氣,也沒有下重手打過我,從那一記雷鳴般的耳光之后,也沒有再打過我。我從小頑劣,母親沒少打我,她打我都是用竹條抽我屁股,抽出一道道血痕。
父親那記耳光,印象深刻,至死不會遺忘,時刻提醒我,對女性的尊重。我心里也有了一個信條,無論碰到什么情況,都不能對女性動粗。在男權觀念濃重的福建,父親是個異類,八十多年來,他沒有碰過女性一個手指頭,某種意義上,我母親是幸福的,盡管有時候,他也會對母親咆哮,因為漫長的生活中,有風平浪靜,也有怒海波濤。
二
我害怕聽到父親的咆哮,就像害怕山洪暴發(fā)之后的汀江怒潮。整個1970年代,壯年的父親就像牛馬一樣辛苦勞作,為了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可a隊里分的那點糧食,難以為繼,父親和爺爺學會了做豆腐的手藝,想了個法子,偷偷地在夜里做好豆腐,天蒙蒙亮時,母親挑著一擔豆腐挨家挨戶去賣。
那年月,做豆腐是繁重的體力活,也是技術活。黃豆在水桶里泡上一天,凌晨兩點左右,父親就起床了,開始用沉重的石磨磨豆?jié){。我經常會在半夜醒來,聽到吱吱呀呀磨豆?jié){的聲音。有時我會走出房間,站在廳里的一個角落,偷偷地看著父親,他穿著一件背心吭哧吭哧地推著石磨,汗水濕透了背心,背心緊緊地粘在皮膚上。我要過去幫他磨豆?jié){,他呵斥我,快回去好好睡覺,不然在課堂里又要打瞌睡。我?guī)筒坏剿?,他也不要我?guī)兔Γ幌M液煤米x書?;氐椒块g,在吱吱呀呀的聲音中迷迷糊糊地重新進入夢鄉(xiāng)。天亮之后,我起床后,看到父親在清洗做豆腐的家伙,母親也賣豆腐去了。吃完早飯,父親就在生產隊出工的哨聲中出門,下地勞作,根本就沒有充足的睡眠時間,眼睛總是充血,像燃燒的火。
無休止的勞累,任何人的肝火都會旺盛,巖漿般在內心奔涌。我不相信任勞任怨這句鬼話,所以,父親有時火山爆發(fā)般咆哮,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他不會沖我們這些孩子咆哮,也不會沖外人咆哮,只是沖我母親咆哮。母親的話比較多,碎言碎語,她和父親沒有什么大的矛盾,往往是一句不經意的話觸動了父親,讓父親心中的火山爆發(fā)。父親咆哮時,母親冷冷地說,你發(fā)什么火,你可以不做,什么都不做,可是,家里那么多嘴巴吃什么?父親很快就泄了氣,平靜下來,干咳了幾聲,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干咳是父親的一個特征,一般連續(xù)咳兩聲,這是他長期辛勞形成的習慣。他的咽喉沒有毛病,肺部也沒有問題,那是一種內傷,干咳是內傷的表征。聽到父親的干咳,我的心臟就會受到刺激,擔心父親會突然倒下,他要是倒下了,天也就塌了。我經常會覺得,他的干咳比咆哮更加讓我恐懼,咆哮是發(fā)泄,干咳是隱忍,隱忍是常態(tài),但隱忍會憋出更大的內傷,每個人都是血肉之軀,父親也一樣,他的過勞的確讓我擔心。父親不會因為我的擔心而停止勞作,連同干咳和咆哮。
父親最憤怒的一次咆哮,就像那記耳光,難以忘懷。
那個年代,就是在家里做豆腐賣,也是投機倒把的行為。記得那是個落雨的凌晨,我被父親的咆哮驚醒。跑出房間,看到十幾個戴著紅袖標的男人,將父親做豆腐的工具以及剛剛做好的豆腐沒收。他們是市管會的工作人員,父親手里揮舞著鐵鉗,咆哮著,要和他們拼命。母親死死抱著父親,哭喊道,讓他們拿走吧,人還在,什么都在,你把命拼掉了,就什么都沒了。我站在那里,突然覺得父親特別可憐,特別無助,他的咆哮是無用的,卻震撼著我少年的心靈。幾天后,父親重新置辦了新的工具,又開始了他做豆腐的營生。父親是我的故鄉(xiāng)河田鎮(zhèn)豆腐做得最好的人,在那艱難歲月里,他做的豆腐養(yǎng)育了我們六個兄弟姐妹,也讓河田鎮(zhèn)的人們有了口福,豆腐是這塵世間最普通最好吃的東西,而且有情有義。
三
父親希望我像叔公貴生那樣成為一個大學生,遠走高飛,離開貧苦的河田鎮(zhèn),到外面的世界過上好生活,這樣,他的辛勞或許會變得有意義。母親和我講過,比父親大兩歲的貴生叔公,和父親一直很要好,雖然貴生叔公輩分比父親大一輩,可他們像親兄弟那樣。貴生叔公的父親早逝,家庭貧困,沒錢讀書,父親做苦力賺錢供他上學,最終考上了大學,他是1949年后,我們家族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后來在上海生活。記得有一次,貴生叔公帶著他的上海嬌妻回到河田鎮(zhèn),大家都來圍觀,父親躲走了,他覺得自己和貴生叔公有了天與地的距離。其實貴生叔公是個誠摯之人,現(xiàn)在回河田鎮(zhèn)養(yǎng)老,還記得父親的情義,有時還會和我說起。
母親說我如果能夠考上大學,像貴生叔公那樣,在上海生活,那該有多好。我們家族里的人,都拿貴生叔公做榜樣,教育孩子。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夢想,可是,我辜負了父母的期望,我的學習一塌糊涂,最終名落孫山,毀掉了那條通向外界的道路。1983年夏天,我的心里長滿了野草,落榜的我,像一條失魂落魄的野狗,前路渺茫。我以為父親會朝我咆哮,卻沒有,他的干咳聲讓我羞愧難當。極少和我交流的父親覺得要和我說些什么。他找了個機會,微笑地對我說,看破吧,打銅也是賺口飯吃,打鐵也一樣,考不上大學,去學門手藝吧。我沉默不語,當時心里有種強烈的沖動,那就是離開家,離開河田鎮(zhèn),我無法面對父親,不敢和他的目光對視。那個夏天,我和堂叔李文養(yǎng)去了長汀最偏遠的張地村做泥水匠。父親沒有反對我去做泥水匠,有生以來,在我的人生道路中,父親從來沒有對我的選擇持過反對意見,讓我像河邊的野草般自由生長。
張地村令我難忘,那是我人生真正開始的地方。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山風無拘無束地吹過山野的情景,還有穿過村落的小溪流汩汩的流水聲。那時,堂叔承包了張地村大隊部三層樓的建筑工程,他是我?guī)煾?,我是學徒,也是小工,什么臟活累活都要干。我雖然瘦小,還是有一把力氣,不怕勞累,就是心里意難平,許多莫名其妙的情緒在我腦海沖撞。每天晚上,我都要到村里唯一的小吃店,借酒澆愁。有次喝多了,一頭栽進茅坑里,弄得一身臟污,無臉見人?;锓孔鲲埖睦咸浅鄙侨?,日本人占領汕頭后,逃難到此地,嫁了人,生活在這里,一直沒有回去過。她的臉很黑,很少有笑容,卻笑著安慰我,勸我不要喝太多酒,她說酒是毒藥。我沒有聽她的話,消停了兩天,又開始喝。小飯店的店主是個中年男子,他有一個十四歲的女兒,和他一起打理小飯店。有個晚上,我獨自喝悶酒,店主女兒在灶膛前燒火,她的臉被灶火烤得通紅,突然抬頭對我說,我看你和那些泥水匠不一樣,你應該走出去。我悲涼地說,怎么走出去,走到哪里去。她笑了笑,你可以去當兵呀,我們村里有個人,去當兵了,后來考上了軍校,當了干部,你也是高中畢業(yè),也可以像他那樣。她的話點醒了我,那時正好征兵,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離開了張地村,回河田鎮(zhèn)報名參軍去了。
我走的時候,父親沒有送我,我不知道他為什么不來給我送行。他和祖母王太陽都沒有來為我送行,祖母不來送我是舍不得我離開,母親和弟弟們來送我,興高采烈的樣子。母親最后在車開動時抹了抹眼睛,背過了身。我為自己能夠逃離河田鎮(zhèn)而興奮,看到母親背過身,心臟突然抽搐了一下,隱隱作痛。
四
其實,父親曾經也想逃離河田鎮(zhèn)。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父親和祖母大吵過一次,父親責怪祖母影響了他的前程,否則他就在外面工作了。母親和我講,父親年輕時做過筑路工人,本來可以轉正的,祖母怕他一去不回頭,要死要活地把他叫回了河田鎮(zhèn)。至于父親當初真的是不是可以轉正吃商品糧拿工資,端上鐵飯碗,誰也說不清楚,但這卻是父親心中的一個結。如今祖母死去多年,父親不知心中那個結解開沒有。
我心中也有一個結,從小就有,直到父親白發(fā)蒼蒼,我才解開那個結。時間流水一般,將棱角分明的石頭磨成鵝卵石。我的性格變得暴烈,也許和童年時的那個心結有關,也和父親有關。
有一次和人打架,對方說我父親是買來的。這話的潛臺詞就是說,我是雜種,對我而言,是莫大的羞辱。我將信將疑,回家問我母親,她說不要聽別人胡說八道。我從小內心就特別敏感,盡管親人們竭力地回避這個問題,我還是覺得父親的身世是有問題的。因為這個問題,我心里有了某種壓力,也有了羞恥之感,總覺得在河田鎮(zhèn)人面前抬不起頭。為了保護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心,我的脾氣變得古怪,動輒就和人打架,越是這樣就越討人嫌,連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有一段時間,我特別討厭父親,覺得我的一切恥辱都是他帶來的。但是,我不能夠指責父親,畢竟他是我的親爹,汀江水倒流了,他也是我不折不扣的親爹。
我懂事的時候,父親已經三十多歲了,我不清楚在之前的三十多年里,他經歷了什么。為了探求一些發(fā)生在父親年輕時的事情,我也做過一些調查,主要是從我祖母、母親和叔叔那里旁敲側擊地提出一些問題,有些問題他們直接忽略,有些事情會簡單地說說。父親從我懂事時候起,盡管有時咆哮,總的來說,他是個沉默寡言,與世無爭,甚至懦弱的人。祖母王太陽講起過一件事情,關于我叔公李壽材的死。李壽材的死,是我祖母一生的心頭之痛。在和別人爭一塊地時,他被人打成重傷,最后郁郁寡歡,吐血而亡,他比我父親也就大了三歲。經過我一次次的追問,祖母含糊地說出了一些事情。經過我的分析,李壽材叔公是因為父親而死。年輕時的父親也可能血氣方剛,在爭那塊地時,受到了某種語言的羞辱,他挑起了那場戰(zhàn)斗。李壽材見不得自己的侄兒受到傷害,挺身而出,結果文弱的他受到重創(chuàng),丟了性命。我可以這樣理解父親,因為李壽材之死,他變了一個人。這讓我想到了他常說的兩個字,看破。看破在河田人的口中,就是算了,放棄的意思,人要活下去,看破是一種人生哲學。
祖母王太陽對父親的感情是復雜的,一方面,她心疼父親,另一方面,提防著父親,生怕他哪天突然就離開了這個家,而且,在很多事情上,祖母偏向于我的叔叔李文多。祖母去世的那年春天,我回了一趟河田鎮(zhèn),那時她的身體看上去還很健康,誰也不知道她會在幾個月之后無疾而終。祖母王太陽,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卻與父親有著深重的隔閡。父親和她很少吵架,心里卻有怨恨,我看得出來,從他的眼神之中。我離開河田鎮(zhèn)前的那個晚上,祖母把我叫到她房間,和我說話。也許那個時候,她就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祖母王太陽拉著我的手,像小時候那樣摩挲著,說了許多親切的話之后,話鋒一轉,說到了父親。她說這一輩子,難為了我父親,如果沒有我父親,這個家早就散了,是父親支撐起了這個家。父親十來歲的時候,就擔負起了養(yǎng)家糊口的重任,那時爺爺是個糊涂蛋,做點小本生意總是虧本,后來半身癱瘓,我叔叔還小,父親和祖母一起做苦力打零工種地,什么苦都吃過。祖母王太陽第一次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邊說還邊抹淚,我想她要是將這些話對父親說,父親會不會感動,與她和解。祖母王太陽說這些話時,我想起了很久之前,那饑饉年代的一件事情。那年月,春夏之交青黃不接之際,是最難熬的時節(jié),沒有飯吃,全家人靠吃地瓜干熬的湯和野菜度日,父親是家里的強勞力,沒有東西吃,體力消耗太大,好幾次暈倒在田里。有個晚上,我醒來,聽到廚房里有響動,饑腸轆轆的我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就起床出了房間門,朝廚房那邊摸去。廚房的杉木門緊閉,目光從門縫里透進去,我看到父親在飄搖的煤油燈下狼吞虎咽地吃著什么,祖母坐在他旁邊,輕聲地說著什么。我吞咽著口水,不敢吭氣。后來我才知道,祖母王太陽為了給父親補充能量,竟然捉老鼠弄干凈后偷偷地煮給父親吃。我問過父親,老鼠肉好吃嗎。父親說,要是有東西吃,誰會吃那種讓人嘔吐的東西。
父親到底經歷了多少風雨,才會看破一切,對于這一點,我還是很茫然。
不過,我發(fā)現(xiàn)有一點,自己越來越像父親,生活越來越簡單,對名利淡泊。父親六十一歲那年春節(jié),吃完年夜飯,我們倆坐在一起。我還是不敢和他的目光對視,年邁的父親已經不再咆哮,但是內傷還在,還是不時干咳兩聲。自從我離開河田鎮(zhèn)之后,每次回到故鄉(xiāng),和他在一起,他都不會主動說話,本來他的話就少,我要是不知道說什么,就只有沉默。我先打破了沉默,爸,我想問你一件事情。他笑了笑,什么事情。我猶豫了會,還是說出了口,爸,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買來的。父親錯愕,沒想到我會如此唐突,問這個問題。我說,爸,別怪我,你不想說的話,可以不說。
他的臉色很快恢復了平靜,淡然一笑,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那個晚上,是我有生以來,父親和我說話最多的一次。他承認自己不是祖母王太陽的親生兒子。我終于得知,父親的故鄉(xiāng)在汕頭,按他說的地方,是在汀江下游韓江的入???,也是現(xiàn)在澄海那一帶。他年幼的時候,正值兵荒馬亂之際,他被人販子抱上了船,船一直溯江而上,到了閩西,祖母王太陽將他買來,做了兒子。祖母為什么一直不讓他離開,有了合理的解釋。父親還說起過一件事情,在他二十五歲那年,有個新加坡的華僑,拿著一張照片來尋找失散多年的弟弟,他要找的人的特征和父親十分吻合。祖母嚇壞了,生怕父親跑了。父親沒有和那人相認,留在了河田鎮(zhèn),他說對親生父母沒有了印象,而王太陽養(yǎng)育了他,是他的親娘。父親說得輕描淡寫,可是我知道,他經歷過的那些,一本書都寫不完,他最終可以說出來,是真的看破,內心也云淡風輕了。
聽完父親的敘述,我的眼睛濕了,心里那個結也解開了,如果讓我再回到童年,我不會那樣羞恥。后來,我和弟弟帶父親去了一次汕頭,找了好幾個可以上船的地方,物是人非,父親說記不得那個地方了,我也如夢如幻,覺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實。不久,我寫了部中篇小說《老合和船》,寫了一個被人販子拐賣到閩西的潮汕孩子,一直夢想坐一條大船回到故鄉(xiāng)的故事,這篇小說發(fā)表在2000年第五期的《廣州文藝》上。
五
也許是宿命,我最終還是和一個上海姑娘結婚,定居在了上海,這是父母親早年的愿望。我沒有像他們期待的那樣,當個官員什么的,卻成了一個靠寫作為生的自由作家。不過,我擺脫了貧困的生活,對于父親而言,是欣慰的事情,我做什么工作,他從來都不在乎,哪怕我繼續(xù)做泥水匠。到上海定居之后,我常常會想起一個人。
那是父親的朋友老陳。
對老陳的記憶十分模糊,只記得他是個戴眼鏡的人。老陳是1970年代從上海下放到閩西河田鎮(zhèn)的干部,在我們上街大隊農技站工作,搞什么科學種田。他怎么會成為父親的朋友,我一無所知。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經常帶我到農技站玩,老陳抱著我,很喜歡的樣子。有時候,我的記憶力超凡,我可以記得三四歲時的一些情景,比如老陳抱著我,用他的胡茬扎我的臉,對我說,我有個女兒,等你長大,就把她嫁給你。父親站在旁邊,傻呵呵地笑。老陳在河田鎮(zhèn)沒有親人,逢年過節(jié),父親就會請老陳到家里吃飯,他不會空手來,帶些餅干和糖果,那是當年的稀罕之物。那些餅干和糖果祖母王太陽收起來,藏在一個陶甕里,陶甕比我人高,我要想拿到那些東西,十分困難,不過,祖母還是會給我吃,也會給親戚的孩子們吃。
父親和老陳話不多,他們在一起,都是老陳一個人在說話,父親聽得津津有味,他是個很好的傾聽者,而老陳是個極妙的述說者,老陳的孤獨和苦悶因為父親,得到了有效的緩解。老陳是1974年離開河田鎮(zhèn)回上海的,他走時送給父親一臺收音機,有皮套的那種收音機。我用那收音機收聽過鄧麗君的“靡靡之音”,父親嚇得要死,生怕被抓去坐班房。老陳走后,就杳無音信了,父親卻一直還記得他。
老陳對父親還是有重要的影響,自從和老陳交往,父親就十分愛干凈,每天傍晚從田里勞動回來,到河田鎮(zhèn)的溫泉澡堂洗干凈之后,換上干凈的衣服,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父親喜歡穿白色襯衣,在我印象中,他和他的農民兄弟還是有些區(qū)別的。父親的牙很白,到現(xiàn)在八十多歲了都還十分齊整,得益于一種文明的生活方式:刷牙。父親一直還記得老陳,不知道老陳是否還記得他,老陳是父親的美好記憶,而我有時會想,老陳女兒到底是什么樣子的,那種好奇心漸漸地也淡漠了。
有次,父親被我接到上海小住,他突然說起了老陳。話雖不多,我很清楚父親心中的懷念。我問父親,還記得老陳的名字嗎。他記不得了,只知道那曾經的農技員叫老陳。我說那沒有辦法,如果知道他的全名,我可以在《新民晚報》上登個尋人啟事,或許可以找到他,問題是找到又怎么樣,也許他早就不記得父親了。
父親一生只有兩個朋友,一個是老陳,另外一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父親也忘記了他叫什么。那個朋友長得精瘦,父親說是在筑路時認識的,蔡坊人,有一年中秋節(jié)后的一天,他來到我們家,找父親借錢。父親說,他們都十幾年沒有聯(lián)系了,也沒有余錢借給他,那人走后,就徹底和父親斷了往來。我很奇怪,父親為什么沒有朋友,父親也許會覺得奇怪,我為什么那么多朋友。我也想過,沒有朋友或許也有好處,淡泊地活著,無牽無掛,但是我做不到。父親習慣了獨自承受一切,他這一生,從來沒有向別人借過錢,他覺得向別人借錢,是把困難轉嫁給別人,是不道德的,再困難,都自己想辦法解決。父親生活在一條寂寞的河流之中,嘰嘰喳喳喋喋不休的母親似乎覺察不到他內心的孤獨......
……
(全文見《廣州文藝》2021年第6期)
李西閩,福建長汀人,現(xiàn)居上海,自由作家。198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在《收獲》《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物發(fā)表大量文學作品。出版唐鎮(zhèn)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書》《狗歲月》《血鈔票》《崩潰》《巫婆的女兒》《溫暖的人皮》《白馬》《我們?yōu)槭裁匆艟取贰秳C冬》等長篇小說三十多部。有《李西閩自選文集》(五卷)、《李西閩文集》(六卷)以及《李西閩經典小說文集》(十卷)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