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12期|魯一凡:沒有再下過的雪
魯一凡,生于上海,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萌芽》等。
沒有再下過的雪
魯一凡
1
夜班巴士是很難入睡的,尤其是在冬季的時候。每隔一個小時,車門擠壓開合,冷風就汩汩地往里灌,鉆到骨頭里,再暖的空調(diào)都不頂用。眼睛雖然耷拉著,神志卻是半清醒的,像被細細的看不見的鋼絲線吊著。
到達格雷梅的時候,鎮(zhèn)子還浸潤在夜色里。身邊有人喚我下車,我半瞇著眼縮緊了身體,車上的暖意幾乎挾持著讓我不敢動。一腳踩下車,濕淋淋的雪水就粘住了鞋底。當?shù)厝苏f格雷梅已經(jīng)十年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雪。我背著巨大的登山包,眼前一片模糊,腳趾冷得沒有感覺了,加上精疲力竭,幾乎是徑自僵在了原地。同車有個男生問我訂的酒店在哪里,看我呆滯在原地,他索性把我的包拿下來背在自己身上,帶我往鎮(zhèn)子里走。除去車站那一塊,其余的地方都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蒙蒙黑的清晨,我跟著同車人一路往前走,繞了幾圈走到一個黑漆漆的木屋邊上。
“好像是這里?!彼驯嘲咸崃颂幔呱夏緲翘?。木屋看起來像是個活動室。有一個壁爐,地上是零碎的絲帶和金箔,圣誕樹隱在房間的角落里,像是前幾天剛慶祝過。木屋擋掉了大部分的風,讓人坐下就不想動。他去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帶回來一個年輕人,睡眼惺忪的樣子,似乎是被我們吵醒了,看了我的地址,告訴我們搞錯了,我訂的不是這里,而是在不遠處的另一家同名旅館。他很寬厚地跟我們聊了幾句,給我們引了路。那同車的男生把我送到酒店以后才離開,我們約了天亮了一起去鎮(zhèn)子里逛逛。也許是因為我的臉色過于凄慘,旅館里守夜的男人額外開了一間讓我先進去休息。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窗外風的嘯聲。我定好鬧鐘,找了一張床便天昏地暗地睡過去。
醒來的時候屋里還是黑壓壓的,拉開窗簾,屋外的陽光把我嚇了一跳。一片晶瑩的白色。滿地的白色積雪,屋頂戴上了皚皚的帽子。昨天同車的男孩來找我一起吃午飯。他的英文名字后綴是chen,我就叫他陳。我們是好幾天前在車站遇到的,我問他該在哪里坐火車,他便和我同路而行,在火車上聊了一會兒。這是個矮小拘謹?shù)娜耍髁艘桓毖坨R。上火車時有幾個嬉鬧著的中國女孩經(jīng)過他身邊,鄙嫌地掃過他的臉,好在男性本就粗糙的觀察力讓他毫無意識。他挑了個我旁邊的位置,告訴我他在倫敦的實驗室里做生物相關(guān)的工作,趁著圣誕節(jié)來這里旅行。陳驚奇于我這么瘦削卻背了這么大的包,他自己只有一個常規(guī)的書包,外面掛了一雙登山鞋。我苦笑說背了一書包無用的東西,沒有多帶一些衣服。我們在車站告別,過了幾日又再次碰到。雖然我無意和人結(jié)伴,但是他的出現(xiàn)總是適時而自然,還順勢幫我規(guī)避掉了獨行而惹來的麻煩。
卡帕多奇亞的冬天美得令人心顫,我們一前一后走在雪地里。天空是淡藍色的背景板,襯得雪更白了。我不知道這里的地貌是如何形成的,一座座土棕色、圓柱形的天然巖石,形成了規(guī)整的丘陵,頂上都落著厚厚的積雪,三角錐形的丘陵原地拔起,佇立在道路的兩側(cè)。我們一路無話,沿著這條路徑直往山上去。冬天是格雷梅的淡季,除了少數(shù)幾個旅行團,旅人寥寥。所有的游樂項目都罷工了。沿著山路的另一側(cè)小徑往下,是一個隱蔽的山谷群。幾株凋零的樹依在巖石群邊。巖石群形成天然迂回的迷宮。再往里走,如同進入了全然陌生的桃花源。
巖石群層層疊起,洞穴從巖石的一邊延伸至另一邊,有的則像隆起的小山,洞穴口高高地往下俯視。每個洞穴都很適合作為避難所,大小剛好可供兩三個成人生活休憩。陳喚我去看一個很高的巖洞,下面有個小小的標志,提示洞內(nèi)放著棺木。他來了興致,決定爬上去看一看,讓我在下面等。我自然心癢難耐也想親自爬上去看一看,但是我沒有穿登山鞋,巖石又很滑。我在地下轉(zhuǎn)了兩圈,還是不死心地想試一試。陳已經(jīng)爬到巖壁中間了,看到我往上爬,大聲地叫我小心一點。我爬了沒多高,腳下滑了幾下又落下好幾米,前功盡棄。陳在巖壁上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笑了。
我抬頭往上看,巖石群正好遮住了大半的太陽,在頂端柔和地鋪下一層陰影。
我也許真的沒有什么運動細胞,以前就有人這么說過。不過那個時候從上往下看的人是我。山谷里有一點薄霧,叫我想到以前念書的時候上完體育課回教室戴眼鏡,眼前也是一層薄薄的霧。現(xiàn)在我早就不戴眼鏡了,可是眼前的事物也時常是不清晰的。
也許是因為陳攀爬的樣子,也許是因為他笑了我,讓我想到了那天下午,盡管不是冬季。我記得我褲腳上臟兮兮的,正爬學校的后墻爬到一半,聽到背后有聲音,以為是巡查的老師,嚇得不敢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扭過頭才看到是我的同班同學周異瞇著眼睛從下往上看我,一手拽著書包,仿佛在看西洋鏡。
我稍微有點尷尬,畢竟翹著半條腿卡在墻上也不是什么雅觀的事。再者我和周異也不熟,高中兩年說話的次數(shù)一只手可以數(shù)得過來。我也許尚可以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學校里注意到他,但我確信他決不會注意到我。
“你逃課啊?”
我們倆對看了半天他才講話。
“沒有,我摘梨?!蔽以谛睦锓艘粋€白眼,決定不再理他,趕緊從墻上翻下去再說。
“那你當心點,墻后面都是碎磚頭?!彼f。
我看了一眼,在想哪塊地方容易著陸,手抓著墻半天沒動。看我遲遲沒跳,周異在后面嘆了一口氣,墊了幾塊磚,兩手一撐就上了墻,先丟了書包,人再接著跳下去。他朝我看看,撓了撓頭:“你還下不下,要不然我接你一下?!?/p>
我覺得他聽起來還挺不情愿的,心一橫就從邊上跳了下去,著地的時候往前沖了幾下,好在沒摔個狗吃屎。
我們倆對看幾眼,周異拍了拍書包上面的灰,吊在一側(cè)肩上先往前走。從這里沿著學校后墻外圍走一段可以通到外馬路上,這塊地方被廢棄挺久了,堆了很多以前修馬路時候留下的廢磚材。本來這里有個后門,也被學校封了。有時候會有些學生翻到這里來抽煙,老師也抓不到。我倆一前一后往外走,腳下的碎石子窸窸窣窣地響。他忽然回頭看我一眼:“你怎么也逃課?”
你自己還不是,我想。
“就……不想上了。”我說。
我知道我在周異眼里,或者說大部分人的眼里都是一個溫馴到可笑的人。我像所有不起眼的學生一樣,遵照著教育系統(tǒng)的每一個指令。一個四眼要叛逆起來是頗有難度的。我從小學就開始戴眼鏡,高二開始還綁起了牙箍,雪上加霜。盡管這個年紀已經(jīng)沒有人會幼稚到在我面前叫我四眼鋼牙了。
小的時候,晚上睡覺前我會把眼鏡浸在水盆里,水的波紋縈繞在周圍,我希望它可以和水一樣順著下水道流下去。它是一塊堅硬的磨砂玻璃,在我和外界之間鑄成一道阻隔,世界的觸感就像是玻璃毛邊。
其實我沒想著要逃課。
前兩周分班考我沒分上提高班,落在平行班里(我們學校對普通班級的稱謂),上英語課的時候覺得講得太慢去看上一堂的數(shù)學題被發(fā)現(xiàn)了。英文老太直接把我本子給扔了,下了課我就直接出了教室。不過我沒法跟周異說這些,說了他也不懂。他一直都是這么吊兒郎當?shù)?。讀書的時候總會有這樣的人,給老師們單調(diào)的生活里也加一點光彩。而我,每天正襟危坐地記筆記,玻璃片每一年都在加厚,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啤酒瓶底一樣了,但好像最近黑板上的字又有點看不清了。
“你呢?”我沒話找話。
“有點困了?!彼柭柤?。
我扶了一下眼鏡,用手捏著校服衣角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熳叩酵怦R路了,我頭一低徑直越過周異準備順勢走掉。走了幾步周異在后面叫我。
我回過頭,他還是一手拽著書包,但是臉色有點尷尬,用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的褲腰:“那個?!?/p>
“???”
“你褲子上好像沾了……”他臉色不太好看。
2
其實轉(zhuǎn)過頭看的時候我能想到的最壞結(jié)果是另一個字,所以發(fā)現(xiàn)是血的時候我還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氣。我有點想讓他把校服借給我,但我也沒這個臉跟他開口。
“你家住哪兒?”他倒是先講話了。
“浦東?!?/p>
“真夠遠的?!彼咽植逶诳诖?。
我不知道說些什么,頭一直低著在發(fā)呆,大概是我這個樣子過于可憐,過了十幾秒周異用一種猶豫的口氣說道:“要不然你來我家,就在馬路旁,給你一件運動衫遮遮?!?/p>
我有點迷茫地抬起頭,我懷疑他希望我主動拒絕,但是我沒有。我只是略帶錯愕地望著他。
“隨你便啊,我就隨口一講?!彼B忙攤手。
我以前還不知道周異家離八中這么近,傳聞中的貼隔壁,這就意味著光是早上他就可以比我多睡一個小時,就這樣他經(jīng)常還踩著鈴進來。沒錯,雖然周異并不了解我,我卻從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小事了解到他。狐貍眼,有些瘦削的臉架子。有一段時間他坐在我的后座,話總是很多,有時候興奮起來還會踢到我的凳子。然后忙不迭地在后面道歉。周異的形象在我視線里偶爾模糊,偶爾清晰,偶爾我會間歇性地忘記這個人,偶爾我對這個名字比旁人多了一點的心眼。
我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只是跟在周異后頭很快地跑過馬路,從小弄堂穿進去,又從另一個小弄堂穿出來。剛過中午,弄堂里也沒有什么人,他指了前面120號給我看,是他家的后門。進門洞的時候黑漆漆的,他拉了邊上一個拉線,樓道間里亮了一盞黃澄澄的小燈,搖晃著掛在樓梯上。他讓我走在前面,讓我把扶手扶緊了,他慢慢走在后面。
“你怎么離我這么遠?。俊蔽肄D(zhuǎn)頭問道。我都走到樓梯中間了他還不上來。
“我怕你摔下來砸到我?!彼钢干厦妫翱禳c爬。”
等快爬到二層的時候,感到身后的樓梯咯吱咯吱響了幾聲,周異三步兩步跑了上來,連扶手都不用扶,一不留神就已經(jīng)到了我身后。我有點懵住,他沒想到我停著不動,往上沖的慣性讓他的臉正好停留在我褲子后方。我感覺自己的臉燒了起來,只好僵硬著腳爬完了樓梯。他擠過我身邊,抽出鑰匙去開門。
淡淡的老房子味道沖進我的鼻腔,周異家開了門就是吃飯的后房間,里面一小間放著沙發(fā)和電視機,再往里面走就是他的房間。雖然分了小三間,總共也就二十個平方。我無論如何想不到有一天我還會看到周異的家里是什么樣子。我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有。
他讓我先隨便坐一會兒,剛說出口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兩個人又一時無話。他去中屋的五斗櫥內(nèi)翻了一翻,抽出幾件衣服,拿了一件寬松的圓領(lǐng)衫扔到我手上。愣了一會兒,撓撓頭又想到什么,跑到另一個房間。我徑自拿著圓領(lǐng)衫站在房間里,他的房間挺亂的,本來就不大的屋子顯得更小。過了一會兒周異過來了,有點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東西拿給我:“我媽柜子里拿的,你看看對不對。”
我一時有點無話。我接過那包衛(wèi)生巾,就像過去他按桌發(fā)月考卷子一樣。電視里在放零三年版的《倚天屠龍記》,讓我?guī)缀跤幸环N在放寒假的錯覺。我小聲地問他廁所在哪里,他指了指后面一個半開合的小間,離這個房間只有幾步路,用布簾拉上的小間里放著一個搪瓷痰盂。我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不知道是該上還是不該上。我想我應(yīng)該現(xiàn)在離開他的家才對,但是我沒有。電視機里傳來打打殺殺的聲音,吵哄哄的。
我心一橫,拉了簾子,小心而緩慢地在痰盂上坐下。我想我的人生中從未有哪一次尿得如此小心而緩慢。簾子離我很近,上面是牡丹花和蜻蜓的圖案。半透明的蜻蜓翅膀在我眼前微微晃動。我的眼鏡因為鼻梁上的薄汗不斷地往下滑。我覺得自己不是在上廁所,而是在用尿路管細細地臨摹“羞恥”兩字。等我洗完手重新走進房間的時候,周異還坐在那里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也許是我感覺錯了,他的臉看著也有一點紅。我望向電視機,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記得里面角色的名字了。
我在周異旁邊盤腿坐下,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把圓領(lǐng)衫系在腰上,又把頭轉(zhuǎn)了回去。我們倆又沒有話說了。我承認現(xiàn)在走的話我是有一點舍不得的。至于為什么舍不得,我自己也說不清,我并沒有很喜歡周異,頂多也就是一點點??赡苁且驗槲姨聠瘟恕N覜]有去過任何高中同學的家里,自從我家搬到陳春東路以后。那時候浦東才剛剛開發(fā),我家小區(qū)入口的一公里全是田,一股天然的化肥味道,從公交站到我家的那段路需要走好久。后來那一塊都被開發(fā)成了商鋪,再后來造了地鐵。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對當時的我來說,每一次回浦東,都要經(jīng)過長長的南浦大橋,公交車里總是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回家,像是去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周芷若不錯?!敝墚慄c評道。
“哪里不錯?”
“姓周不錯?!彼珠_嘴,最近他打籃球曬得皮膚有點黑,笑起來老不正經(jīng)。這也不算什么缺點,畢竟我就是被他的老不正經(jīng)迷惑的。
我想點評一下電視里哪個女的最好看,又覺得自己有點沒資格,就側(cè)頭環(huán)顧他的桌子和地面,什么都有,還有不知道哪天遺留下來的外賣塑料袋,塑料袋里還塞了幾張皺巴巴的傳單。
“你們那個,都是什么時候來的啊?!?/p>
“???”我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看到周異還是凝神看著電視機屏幕,我都以為他不是在跟我說話。
“我好像是初二。”
“這么早?”他轉(zhuǎn)頭打量我。
“不早了吧,有人小學就來了……”
“哦,因為……你看起來發(fā)育比較晚?!?/p>
“去死。”我往他手上打了一下。
第一次來月經(jīng)的時候是晚上睡覺前,我叫了我媽。因為提前看過生理手冊,其實也沒有覺得很緊張。她走過來很粗暴地讓我把褲子趕緊脫下來。
我還記得她跟我說的話:一天到晚就知道惹事體,沒一件不要操心的。
她的臉往下耷拉著,陰沉沉的,像一幅糟糕的氣象圖。從我記事開始,她的臉好像就沒有放晴過。她就像一臺不能停歇的機器。不講話的時候,櫥柜里的碗筷、水池里的搓衣板代替她發(fā)出撞擊聲。和她一樣,我也擁有著一張不知道要如何放晴的臉,我想如果我的臉放晴了,那也是對她的背叛。
于是在周異把那東西遞給我的時候,我?guī)缀醵加悬c感動了,沒有人這么溫柔地給我遞過一張衛(wèi)生巾。
“你打人也太痛了吧?!敝墚惪s回手,眼鏡和鼻子皺在一起,“平時還裝成那個樣子?!?/p>
“什么樣子啊?”
“就是……”他瞧我一眼,“裝乖啊。”
“我本來就乖啊。”我扶了扶眼鏡。
“但是你這個人有點講不清楚。”
“哪里不清楚?”
“之前不是有一次那個很娘娘腔的英文老師非要我們記筆記嗎,然后你就在第一排發(fā)呆,被他拎起來罵了,說全班就你,坐在他眼皮子底下還不記。結(jié)果你坐下去以后還是不記,又被拎起來罵了。說你……”
“不要說了……”我拿起邊上的果珍。英文老師說我這個樣子以后只能出去賣油墩子和烤大餅,還說大概連換眼鏡的錢都賠不起。我低著頭,但是記得班級里好多男的都笑了。
“后來你坐下去以后就把筆塞進筆袋里,不管他怎么罵你都不動,靠在椅背上坐到下課?!彼麚Q了個姿勢,“當時就覺得……好屌。”
我的果珍嗆在喉嚨口。
下午兩三點,外面還有一些太陽,雖然周異的屋子拉了窗簾,暗暗的。他比剛進來時放松了不少,靠在沙發(fā)邊,一只手搭在沙發(fā)上,有點心不在焉,偶爾轉(zhuǎn)頭看看我。我被他看得有點發(fā)慌,只能頻繁地推眼鏡。
“你是不是鼻子有點塌啊……”他搖搖頭,“眼鏡怎么老是戴不住?!?/p>
我問他準備考什么大學。他說也就是那幾個,同濟或者交大。
“你的成績可以考復(fù)旦的吧,北京的大概也能沖一下?!?/p>
“喲,很了解我啊。”他朝我擠眉弄眼了一下,嚇得我立刻轉(zhuǎn)回了頭不去看他。
“復(fù)旦在楊浦區(qū),太遠了,我最好是不要住校。北京的……就算了吧?!彼唤?jīng)心地問我,“你呢?”
“我都不一定能考得上二本呢。”我心虛地笑笑。
“其實去哪里都差不多?!彼銎鸩弊涌吭谏嘲l(fā)上,喉結(jié)上下滾動,側(cè)頭看了我一眼,往沙發(fā)邊上拍了拍,“眼鏡妹,過來點?!?/p>
“干……干嗎?”
“你這個牙箍,綁著痛不痛啊?!?/p>
“有時候后牙的鋼絲會勾到肉,就蠻痛的?!?/p>
他彎下腰來突然湊得離我很近:“給我看看?!?/p>
我有點尷尬地咧開嘴給他展示我的牙箍,覺得自己很像學校秋游時去的自然博物館里的那一類標本。周異把手放到我下顎骨把我的臉抬高,另一手的食指敲了敲牙箍上的銀制鋼絲:“還挺硬?!?/p>
“那戴著牙箍還能不能親嘴啊?!彼謫枴?/p>
我嚇一跳:“什么啊……”
“算了,反正對你也不影響?!彼匦绿苫厣嘲l(fā)上,人又癱下來一點,閉著眼睛,像一塊泥。
他看起來很累,但沒有下逐客令讓我回家。我甚至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帶我到他家,畢竟我們是最不像會有交集的那種人。此刻我坐在地上,他的腿就擱在我手邊。因為是夏天,他穿著中褲,露出一段小腿。我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地看過男生的腿,比我深很多的膚色,綠色的經(jīng)脈像河流的分支,還有細密的汗毛。我本應(yīng)該移過臉去,但是那個時候我卻像觀察標本一樣觀察著周異的腿,空氣里有一種近乎詭異的寂靜,幾乎能聽到他的呼吸聲。
“那你……考完試準備干嗎?”我小聲問。
“沒想過。可能在家里打三天游戲吧。”
“唉,你還有地球儀啊?!蔽业难劬Χǖ阶肋?。他的書柜很亂,一個小地球儀在兩排教科書里夾著,還有一些古早的武俠書,看起來都積灰了。這些擺設(shè)讓我手心麻麻的,我從未感覺離周異這么近過。
“我能玩玩嗎?”我把手撐在他的寫字桌上,轉(zhuǎn)頭看他。
“你幾歲啊?!?/p>
我斜他一眼,轉(zhuǎn)了一下,手上全是灰。
“要是可以去這些地方就好了?!?/p>
“哪里?”
“都可以……最好是冬天會下大雪的地方。”我笑嘻嘻地說。
“上海前幾年好像下過一次雪。”
“對啊,我初二的時候,下得特別大,全校的人都跑到操場上看,還在濕答答的地上溜冰。我打了一把傘,被我們班的男生笑了半天?!?/p>
“像是你會做的事?!敝墚愋α?,“那你轉(zhuǎn)一個,看看你以后能去哪里?!?/p>
我把地球儀拿下來,用食指預(yù)備了一下,塑料球轉(zhuǎn)了幾圈,我用手指把它按停。
“這什么地方,土耳其?這算是歐洲還是亞洲?。俊?/p>
“我也試試?!敝墚惏训厍騼x挪到他邊上,用手往外轉(zhuǎn)了一圈,“老撾?我為什么只能去老撾?。课乙匦罗D(zhuǎn)……”
講話間我隱約聽到外面有人的低吟聲,最開始我以為是樓下傳上來的,直到房門被推開一點。周異迅速地從地上爬起來,小腿正好擦過我的手臂。
“外婆,醒啦?”他叫了一聲,從沙發(fā)上撐起來走到門口,我還沒看清那個老人的樣子,只看到一個矮矮的背影轉(zhuǎn)了身。
“帶同學來……昨天還有點粥幫你熱一熱好……”
木頭地板有咯吱咯吱的聲音,說話的聲音糊了,房間里混著一臺老式時鐘秒針的走動聲,像在縫紉一首古詞。等了一會兒他也沒回來,我站起來琢磨是不是該回去了。我拉開一點門,看到周異扶著一個老人,倆人在我剛剛上廁所的那個小隔間門口,他在幫她轉(zhuǎn)身。那老人很消瘦,她看到我了,努努嘴,但是眼睛根本沒聚焦在我臉上。年紀看起來很大了,臉倒還是白白凈凈的。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周異就在邊上哄她。他看到我出來臉色有點僵:“我外婆,手腳不太方便了。你進去看電視吧,我等下就來?!?/p>
我嘴邊要走的話沒說出來,轉(zhuǎn)身進去了。我想如果我那個時候走了,也許他還會少一些尷尬。我呆呆地坐在地上,電視機的熒幕一閃一閃,好像聽到水流的聲音,還有細微的講話聲。我盡量把注意力集中到電視上,心想剛剛周異坐在這里是不是也聽著同樣的聲音,心里就像有一個地方在漏水,噠,噠,噠,潮得發(fā)慌。電視里放到塔樓著火,張無忌在光明頂救人,我覺得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是不會救的,我會搬好凳子坐在塔樓下看火。大概這就是為什么張無忌有七個女人喜歡他,這世上卻沒有人會喜歡我的原因。
過了一會兒周異開門進來了,還帶了兩罐七喜。我想說我果珍已經(jīng)喝得很飽了,但是他不管再拿多少罐飲料我都是會喝的。他坐在我旁邊,用剛洗過的濕答答的手掰開七喜,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繼續(xù)看電視。
他每天都要這樣帶她去上廁所嗎?她上廁所的時候他要在旁邊等著嗎?要幫她提褲子嗎?他爸媽呢?我有些羞愧,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這些有的沒的。我就也去開七喜,“啪”地一聲,我低頭一看,我把拉環(huán)扯了下來,其余的地方卡在那里。周異看了一眼,有點無語地轉(zhuǎn)頭看向我。他把自己的那罐跟我換了一下,我看到他轉(zhuǎn)頭過去的時候笑了一下。
“我外婆就是,腦子已經(jīng)有點不清楚了,所以最好是幫幫忙?!彼淹缺P到一起,聲音低低地跟我解釋。
“哦……那你逃課是要回家照顧她?”
“那倒不是。今天不是你的話我就去游戲廳了。”
我把腿并攏,把頭擱在膝蓋上:“我突然想起來,有一次我有個同學過生日,我不想去,就說我要回家照顧外婆。就是那種……一個小圈子里的,其實我跟她,跟他們不是很要好,不知道為什么就順勢一起玩了。那個過生日的女生說不用我們送禮物了,就每個人掏一百塊錢請她吃個飯,大家都沒有異議?!?/p>
“不是應(yīng)該過生日的人請客的嗎?”周異問。
“總之我很不想掏那一百塊錢,可是我又沒有這個勇氣說我不想去了,好像別人覺得我不舍得掏這個錢一樣?!?/p>
“然后呢?”
“后來那天下課就跟著她們一起走,走到一半的時候我撒了個謊說我家里有點事,我媽讓我回去,她一個人照顧外婆照顧不過來。其中一個同學說,怎么這么湊巧啊,你媽就是想讓你回去,不想讓你掏錢給同學過生日。上次她跟我們一起坐車回家,錯過了換乘多付了一塊錢硬是等了半個小時的免費班車,就為了那一塊錢,你媽就是那種人。后來我就一個人回家了,回到家里看到我外婆大小便在地上了,我媽一邊罵她一邊在做清潔。我就呆呆地站在門口看,她看到我了,就讓我進去,問我今天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我站在門口很想哭,但是我又不能哭?!?/p>
周異沒有講話,他大概是不知道要怎么接話了。但是他還是很捧場地說:“你真的蠻戇的?!?/p>
“我外婆小時候一直帶我的?!敝墚惸眠^我的七喜喝了一口,“所以我跟她還蠻有感情的。比對我姆媽感情深。但是后來她腦子就慢慢不清楚了。我媽一直在出差不太回來的,我爸就更不要說了。有時候回來外婆還要罵他們,以為自己親女兒是陌生人,要命。但是我外婆的腦子也不是一直不好,有時候還叫得出我名字??赡芤郧凹依锶硕?,什么都要她操心,后來沒人要她操心了,也沒人跟她說話了,腦子就轉(zhuǎn)得越來越慢了。以后就更加不好說了,但是我覺得送養(yǎng)老院不好,那種地方……要是送進去的人腦子不太清楚,護工會做什么你也不知道?!?/p>
周異換了一個坐姿:“她以前燒飯很好吃的,紅燒大排,醬牛肉,要勿太嗲哦,現(xiàn)在我只能去外面買了。”
“哦。”我心里有很多話,但卻不知道該回他些什么,要是我可以不那么戇就好了。
他斜我一眼,轉(zhuǎn)過頭又斜了我?guī)籽?,看得我更加不自在?/p>
“你干嗎啊,老是這么緊張?!彼蝗桓尚α藘陕?,“離我這么遠干嗎,你不會真的沒談過朋友吧。”
我用手抓著衣服兩側(cè),眼睛一直盯著那塊有點缺痕的木地板,假裝聽不懂他在講什么。
周異用手把自己挪到我邊上,他離我很近,我的眼睛一直垂著。因為姿勢的問題他的中褲滑到大腿處,那里的皮膚比小腿的白一點。我不知道他離我有多近,但我覺得他快要碰到我的眼鏡了。那一刻讓我覺得如此悲傷,我想,如果我沒有這個啤酒瓶底一樣的眼鏡,沒有鋼絲勾著我的牙肉,也許我就可以抬起眼睛看一看此刻周異的表情,看一看他的眼睛的顏色跟我的是不是相近,我就可以在很久以前,他踢到我的椅子跟我說抱歉的時候也像別人一樣回頭瞪他一眼。
他是要親我嗎?還是想再研究一下我的牙套?我霍地起身,把手背在身后,“外……外婆進來了?!?/p>
3
“唉——看到了嗎?”我從石壁表面掙扎著滑下來幾次,決定放棄了。陳已經(jīng)爬到了巖石頂部,本來這塊石頭也不是很高,大概十來米的樣子。他趴在頂部的那個大口,只露出屁股和腿在外面,看得我真著急:“是什么?。俊?/p>
我看著他慢悠悠地從上面倒退著爬下來,后悔自己沒有多帶一雙登山鞋。
“里面有一個很大的棺材?!彼雌饋碛悬c興奮,有一點雪凝在他的胡茬上,“里面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縮得很小,包得像木乃伊。但是棺材蠻深的,也沒辦法看得很清楚?!?/p>
我惱恨地拍拍手套上的雪:“我也好想看?!?/p>
我們倆就繞著巖嶺走了一圈,走到一個山腳下,山上有無數(shù)的棕色洞穴,張著口,皚皚白雪落在穴居上方。前一段路有修葺好的石階,我跟著陳慢慢往上走,平坡落入眼簾,大片的白雪像一條巨大的絨毯。絨毯前的視野可以望到幾百米之外的平原和山嶺,絨毯右側(cè)是土棕色的洞穴石窟,往里鉆是一個個正方形的石穴,完美的避難所。我盤腿坐下來,遠處有熱氣球慢慢從陸地上升騰起來了,先經(jīng)過這邊的石窟,再飄往遠處的山脊間。我看了一眼表,下午兩點,差不多是起飛的時間。因為天氣寒冷,聽說已經(jīng)好幾天都沒有飛起來了。那些氣球遙遙地飛往天境的另一邊,太陽的炫光給它們鍍上了一層透明的薄膜,像小的時候看動畫片,里面的人就是這樣飛在天上的。
陳在旁邊的石穴里轉(zhuǎn)了一圈,跟我感嘆真美啊。
“嗯,真的很漂亮?!?/p>
但我的心里覺得很空洞,也許是我對美無所適從。但是我能怎么說呢,我能跟陳說我覺得這一切的美都沒有意義嗎?這不就是我過去所想的,一個自由的,不受束縛的,像圖畫書,像我家里那臺電視機里旅游頻道才會放的那個世界嗎?為什么我卻感覺如此失落?
“我們?nèi)釟馇虻穆淠_點吧,往南面走,有個凹陷在森林里的石柱群?!?/p>
“好啊?!蔽矣檬职炎约簱纹饋恚称鸢律?。一路上我們還打了會兒雪仗,走到那個凹陷的地貌邊,許多熱氣球已經(jīng)紛紛降下,停在那塊空地休憩。雖然已經(jīng)看過了許多石柱,散落在一片杉木林中的白色三角錐還是讓我感到震撼,我們順著觀景臺走到山頂,白色的雪域染了一層金邊。陳說給我拍幾張照片。我就在雪地上跳來跳去,剛想問他拍著了沒有,手套被我抖落到山崖邊,撲簌簌掉下去了。
陳笑著搖搖頭,把他手上藍色的手套遞給我:“用我的吧?!?/p>
“那你呢?”
“我不是很冷,而且包里還有一副?!?/p>
我就接下了,和他一起坐在山崖邊看太陽一點一點地移動。不遠處的山脊上有人在慢慢地走,還有一些大狗在雪地上跑。
我問陳在倫敦生活得怎么樣。
“我挺喜歡的。國內(nèi)的話可能下班和同事聚聚餐,在倫敦就更簡單一點,一般當?shù)匚幕褪峭砩先ゾ瓢珊葍杀?。他們沒什么別的活動,但是特別喜歡去酒吧。和當?shù)厝肆奶煲餐鄣?,俚語太多聽不懂。到了周末我就自己去近郊遠足,反正我自己是更習慣在倫敦生活了。以后你過來我?guī)阃??!?/p>
“好啊?!?/p>
“你是從來沒離開過上海嗎?”
“基本上是吧。工作幾年以后挺想出國的,經(jīng)濟比較緊張,也沒這個魄力,就算了。”我笑笑。
那年畢業(yè)以后我真的連二本都沒考上,和很多也許從來都不需要學習的人一樣進了一個民辦的??啤N遗α?,但是我沒有這樣的天賦。我還發(fā)現(xiàn)原來我跋涉了那么久,才到了一個這樣的地方。宣布畢業(yè)的那個夏天,我成年了。雖然沒有人為我慶祝生日,但我去做了頭發(fā),買了隱形眼鏡,還摘掉了牙箍??谇焕锊辉儆心欠N鋼絲的味道了。橫在我面前的那塊玻璃被移開,世界摸起來不再是帶有毛邊的。最重要的是,從那個時刻起,我再也不用垂著眼睛了。但出乎意料地,世界卻沒有讓我覺得更明亮。
那之后,我常常想跑去遠一些的地方,以此來擺脫現(xiàn)實的貧瘠。我談了幾個男朋友,但我不知道什么叫愛。以前學地理課,我會想像很多地方的樣子,我也沒有想過以后會到這些地方去。后來真的去過了,才發(fā)現(xiàn)在我的想像里,它們更神秘,更古老。
周異考得不算很好,好歹還是過了一本線,去了一個在上海離我正好角對角的學?!鞘俏覐娜巳司W(wǎng)上看來的。盡管這個網(wǎng)站如今就和我們剛剛走過的那些洞穴一樣,成了一座被時代遺落的廢墟。我們后來沒有再說過話,好像那天下午是憑空落下的時間斷層。有好幾次我走過他的課桌邊,他都在跟別人說笑。我沒有跟他打招呼,他也沒有再跟我說過話。有的只是每天重復(fù)的移動課桌椅的聲音,紙張的聲音,還有窗外遠遠的爆發(fā)出來更年輕的學生們的嬉鬧聲。
那些聲音像是一種回聲,偶爾在某些瞬間才會微弱地響起。
那天下午如果我能抬起眼睛,也許有些事就會變得不一樣。我感覺周異的呼吸離我越來越近,然而我心里卻感到了恐懼。我怕他再靠近,只能看見我鏡片的厚度,而不是我的眼睛。我怕他真的來親我,卻嘗到我嘴里的鐵銹味。于是我猛地站了起來,拿起書包,囫圇地說我要回家了。很快,我聽到他也站起來了,跟在我身后,陪我走下樓梯。
到了樓梯外我才發(fā)現(xiàn)天光已經(jīng)暗了。他帶我穿過一段狹窄陰暗的弄堂,有油煙味從兩側(cè)襲來,是我過去一直聞到的屬于我們這一類人生活的味道。但是那條窄巷是安靜的,可能是想打破這種無聲,周異問我有沒有想考的學校。
“離家遠一些就好了?!蔽艺f。
“哦?!?/p>
黃昏街面上的喧囂撲入耳畔,那是我們最后的對話。
4
我跟陳在最后一天的巴士上道別。他回伊斯坦布爾以后直接飛回倫敦,我則要中轉(zhuǎn)莫斯科度過整整十幾個小時回家。那一個禮拜,陳和我一起吃了圣誕晚餐,新年晚餐,一起在雪地上留了很多腳印。雖然我希望我的旅途沒有人打擾,但如果沒有他在,也許我會更艱難一些。我們后來也沒有怎么聊過天。他也不常用微信。只是在兩年后的某個新年,我看到他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只高山雪地里的藍色手套。
“還記得我們在大雪里的旅途嗎?真是無與倫比的美。后來你毀了我的手套。”
我有一點想笑。我的眼里涌起一片茫茫大雪,那是我曾經(jīng)說的以后想要去的地方。不知為何,大雪中慢慢出現(xiàn)了一條甬道,在這條昏暗、潮濕、狹窄的甬道里,有人走在我前面,帶領(lǐng)我穿過黑暗。然而在那個時刻,我卻希望這條甬道不會結(jié)束,它可以沒有通向光明與未來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