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6期|蔣一談:嘴
蔣一談,小說家、詩人、童話作家。1991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祖籍浙江嘉興,生于河南商丘。主要作品有《魯迅的胡子》《截句》《給孩子的截句》等。曾獲人民文學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百花文學短篇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上海文學短篇小說獎獎、小說選刊短篇小說獎、“南方閱讀盛典”最受讀者關注作家獎、首屆《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現(xiàn)居北京。
嘴
蔣一談
如果想忘記一個人,那就在一段時間里使勁想他,直到自己想得筋疲力盡,腦子里沒有了半點力氣。大人們在理發(fā)店里說,他們會用這種方法忘記一個人。我當時正在理發(fā),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在心里想,我沒有想忘記的人,除了我爸和我媽,我也沒有難忘的人。
你當時也在店里理發(fā),你比我早到,坐在最里面的位置,我進來的時候沒有發(fā)現(xiàn)你。我忽然在鏡子里看見你結完賬準備走出去的側影,小聲喊了一聲:“老師好。”你轉身看見我,故意愣了一下,接著伸出手臂,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嘴像什么?想出來了嗎?”隨后你笑著推開門走出去。我的眼睛一直追著你,你的頭發(fā)比之前短了,我更喜歡你的長頭發(fā)。同學們都說,我們的語文老師是詩人。
理發(fā)店的門關上的片刻,我眨眼的工夫,你好像在一輛車里消失了。接著,我聽見女人的尖叫:“撞死人了!撞死人了!”我跑出門,看見地面和輪胎上的血,你的身體蜷縮在巨大的輪胎下面,手臂和雙腿很奇怪地纏繞在一起,腦袋像攤開了的紅色肉餅,我還看見白色的腦漿在冒泡的血液里蠕動。一陣惡心翻上來,我驚慌失措,跑進理發(fā)店,瞪大眼睛坐在那兒,大口喘氣,渾身不停地發(fā)抖。
今天上午,也就是三個小時之前,你還在給我們上課。你有個習慣,教完課本上的知識之后,你會用剩余的時間啟發(fā)我們的詩歌思維,這也是我們特別喜歡的。那天的情景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你把交上來的周記本擺放整齊,抬起頭看著我們,我們知道該做什么,笑著一起喊道:“詩歌是我們的小伙伴!”你笑了,你的笑無法掩飾你眼神里的憂郁。你說:“我想問問同學們,你們喜歡自己的嘴嗎?”
我們一起喊:“喜歡!”
“為什么?”你繼續(xù)問。
同學們開始七嘴八舌:
“我們用嘴吃飯!”
“我們用嘴說話?!?/p>
“我們的爸爸媽媽用嘴親我們!”
一個男同學笑著說:“談戀愛離不開嘴?!?/p>
我們再次大笑。你點點頭,說:“嘴離我們這么近,我們每天用它,嘴挺辛苦的,所以我們要想著感謝它,贊美它,而詩意的想象,是感謝它、贊美它的好方法。你們覺得嘴像什么呢?”
一個女同學說:“我覺得嘴像月亮,上嘴唇是半片月亮,下嘴唇是半片月亮,合起來是整個月亮。”你一邊點頭一邊鼓掌,我也覺得這個比喻太形象了。一個男同學說:“我覺得我的嘴像一根剛剝開了皮的香蕉,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嘴,像剝開了皮放了很久的香蕉。”我們笑起來,有的同學忍不住拍打桌面。我在想,嘴像什么呢?在我思索的時候,一個女同學說:“嘴像一個荷包?!?/p>
“荷包是什么?”一個男同學問道。
這位女同學繼續(xù)說:“荷包是女孩子的錢包。”
我扭頭看了看,周圍男同學的眼神陷入了對荷包的遐想。我依然在思考,嘴像什么?這時候,下課的鈴聲響了,你鼓勵了大家的想象力,最后說道:“我覺得嘴像一個沒有插花的花瓶。這詩句不是我寫的,是我從書上讀到的。今天的課就到這兒,明天上午見。”
在火葬場送別你,我們哭得非常傷心。那天下著小雨,我們哭著哭著,小雨變成了大雨,我們不想讓雨聲蓋掉哭聲,我們鼓足力氣,哭聲更大了。我和同學們想看你最后一眼,可是班主任說,遺體告別儀式改在骨灰盒前集體默哀?;貙W校的路上,我聽老師說,你的身體其他部位都是好好的,只是腦袋被車輪軋碎了,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實在沒辦法修復。我在想,在這個世界上,我可能是最后看見你的那個人,而我,也可能是你最后看見的那個人。
自那以后,我的眼前和夢里時常出現(xiàn)你的影子;吃飯的時候,想到那攤血,我會干嘔。除了我爸我媽,你是第一個令我難忘的人。我也一直在思考你的詩歌問題:嘴像什么?因為這個思考,我想起之前的一次班會,你當時也在場。班主任問我們各自的理想,同學們都知道自己將來要做什么:公司老板、律師、金融家、外交官、醫(yī)生和教師。我的理想模模糊糊。我爸是煤礦工人,每年春節(jié)回家住一個月;我媽開了一家服裝店,春天賣夏天的衣服,秋天賣冬天的衣服。我和他們從未談論過理想話題。班主任問我的時候,我說了這樣一句話:“我的理想是流浪。” 同學們都笑起來,你也笑了,不過,你站起來說:“流浪的心其實挺重要的。我覺得你的作文很好呀,成為作家和詩人也是很好的?!?/p>
因為你,因為那堂課,我有了觀察別人嘴巴的習慣。有一天,我媽一臉迷惑地望著我,說:“你越來越怪了,老是盯著別人的嘴看,人家都走了,還愣在那兒看,說夢話也是嘴像什么,嘴像什么。語文老師都死一個多月了,別再琢磨這個問題了,好不好?”
我媽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怪,我其實也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怪。這段時間,我媽回家做飯的次數(shù)一天比一天少,很多時候讓我一個人去飯館吃飯。我懷疑她有了其他男人。我的猜測是對的。那一天,我有意曠課半天,一直跟著我媽,她走進一幢居民樓,我就在樓下等著。差不多天黑的時候,我看見她和一個男人一起下樓,在旁邊的飯館里吃飯。那個男人坐在那兒,一只手打電話,一只手不停地捏我媽的屁股,他還親了我媽的臉。我媽好像很高興的樣子,夾起一塊肉送進男人嘴里。我抓起一塊石頭,想砸碎飯館的窗玻璃,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的手又放下了,我突然沒了這個膽量。我哭著跑回家,我并沒有替我爸覺得委屈,我只是覺得我媽會和我爸離婚,這個家要散了,而我不想這樣。
后來的幾天,好像有什么力量驅使,我連續(xù)跟蹤我媽和那個男人。我問自己,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想過,見到我爸之后,我會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他?我依然不知道,但我心里清楚,我爸很愛我,很在意這個家。不過,有一點又很奇怪,即使我媽找了男人,我一點不厭煩她,我還像之前那樣愛她。
當我發(fā)現(xiàn)了那個男人駕駛的汽車,我有了目標,我要偷偷砸他的車。這樣做是替我爸報復那個男人嗎?可能是這樣吧。我覺得那個男人侵犯了我的家,這一點最讓我不舒服。我砸爛了汽車玻璃,迅速逃跑,我非常緊張,跑得飛快,像一匹野馬。兩天之后,我發(fā)現(xiàn)男人重新裝上了新玻璃,我再次找準時機,用鑰匙在車身上劃了十幾道長口子,還對著車輪撒了一泡尿。這一次,我興奮得想流鼻血。
那天回到家,我媽鐵青著臉看著我。她深深地喘口氣,平靜地說:“如果你再毀壞別人的車,學校就會把你開除,我沒有嚇唬你?!?/p>
“我……我沒干什么呀?!?/p>
“監(jiān)控攝像頭都拍下來了,要不是我求情,人家直接報案去了。”
我低下頭,說:“我不想看見你和我爸離婚?!?/p>
我媽嘆口氣,忽然哭起來,我的眼淚也在眼眶里打轉。我哽咽著說:“媽,別離開這個家,好不好?”我媽掏出錢拍在桌上,大聲說:“誰說要離開這個家了?快去吃面吧!”
我買了兩碗牛肉面打包回家,我想和我媽坐在一起吃晚飯。遠遠地,我看見那個男人開著車朝我這邊過來,他來回扭頭看,好像尋找什么??斓轿疑磉厱r,他的眼神和我的眼神碰上了,我沒有躲閃,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忽然朝我笑了笑,我的頭皮有點發(fā)麻,他的笑里似乎含有某種東西。
我媽對我說,再過兩周就放暑假了,服裝店生意忙,她還要出去進貨,想讓我去我爸那兒住段時間。我能感覺到她在撒謊,我一點沒生氣,我也想我爸了,再說我也想出去玩一玩。我媽吃面條的時候有個習慣,她是一根一根地吃,碗里的面條像一條一條的白蟲子,在她的嘴邊晃來晃去;吃牛肉的時候,她又會反復不停地咀嚼,嘴巴會連續(xù)咬合幾十下,之后再把肉末咽下去。我看著她的嘴,覺得她的嘴一會兒像吸管,一會兒像絞肉機。
晚上躺在床上,我回想著那個男人的眼神。我得承認,從他的面相和眼神來看,他不像壞人,倒像是一個善于享受生活、很會保養(yǎng)自己的悠閑男人。從這一點而言,我爸就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老黃牛。我依然會想,如果我媽因為這個男人和我爸離婚,我一定會報復他。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雖然打不過他,但我會想辦法把他車里的剎車油弄漏,讓他跑高速的時候剎不住車,撞死在隔離帶上。
我是帶著這樣的念頭入睡的。我在夢里遇見了你。你問我:“那天在課堂上,你沒有發(fā)言,嘴像什么,你現(xiàn)在想出來了嗎?”我笑著說,嘴像吸管和絞肉機。你說你沒聽見,讓我重復一遍。我大聲重復,你依然說:“我聽不見!我聽不見!”我用最大的力氣喊道:“嘴像吸管!嘴像絞肉機!”我把自己喊醒了。
再過幾天,就放暑假了。我踢著石頭子去學校,路邊的流浪狗模仿我踢石頭子。我走進教室,同桌對我說:“有個叔叔找你,他在校門口旁邊的冷飲店里等你呢。”我忽然有異樣的感覺。我知道是誰。我在廁所里待了一會兒。我在想,害怕是無濟于事的。我走出校門,順手撿起一根尖木頭塞進褲兜。
那個男人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看見我進來,他主動起身朝我招手,隨后走過來,問我想喝什么飲料。我說隨便。他點了兩杯西瓜汁。我們面對面坐下,他臉上的笑更明顯了,我垂下眼簾,我的余光能看見他的嘴,上嘴唇明顯比下嘴唇厚,而且中間部位的肉有點往前凸,像多長出來的一點肉瘤,也就是說,在自然的狀態(tài)下,他的嘴唇合不攏,門牙會露出來。他這張嘴親過我媽,我討厭這張嘴,感到惡心??墒?,他的嘴像什么呢?我控制不住自己,而且越是厭惡,想象的欲望就越會在腦袋里膨脹。這張嘴像什么呢?我想到腐爛的桃子。
“聽說……你們班的同學都喜歡語文老師?!蔽衣犚娝穆曇?。我醒過神,喝了一大口西瓜汁,冷冷地說:“不是喜歡,是熱愛。”他挺直身體,點了點頭,手指敲打著桌面,仿佛陷入了沉思。接著,我看見他從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斑@是語文老師的詩歌寫作本子,我去他家里取來的,你們語文老師是我的表弟。你要是喜歡,就拿去看吧。”他把本子推過來。眼前發(fā)生的事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我又喝了一大口西瓜汁,他把自己的那杯西瓜汁朝我這邊推了推。我想要你的寫作筆記本,我很好奇,可是我想到了我爸,我討厭這個男人?!拔也幌胍??!蔽艺f。他的手指再次敲打桌面,這一次敲打的節(jié)奏比剛才快多了。
“聽說,語文老師出事那天,你在現(xiàn)場。”
我瞥他一眼,點了點頭。那天發(fā)生的事,我跟我媽說過,有幾個同學也知道。
“你還跟老師打了招呼?”
“怎么了?”
他淡淡一笑,欲言又止,最后他這樣說道:“我去理發(fā)店問了,語文老師剛走出理發(fā)店的門就被貨車撞死了,如果他早一點走出理發(fā)店的門,或者晚一點走出理發(fā)店的門,就沒事了,其實也就是幾秒鐘的事……唉……”他嘆口氣,搖了搖頭。我一下子緊張起來。那天的情景瞬間浮現(xiàn)在眼前:我在鏡子里看見了你,我說老師好,這個過程用了一秒鐘。你轉身,故意愣了一下,這個過程用了兩秒鐘。你拍了拍我的肩,問我嘴像什么,我想得出來嗎?這個過程用了差不多七八秒鐘。最后,你轉身,推門走出去,這個過程用了差不多十秒鐘。
“一個人的命就是由時間安排的……”你嘆口氣,站起身,接著說道,“我再去買杯飲料,順便去外面抽根煙,你等我一下?!彼鋈チ?,我看見他在窗外一邊抽煙一邊打電話。我覺得事情再明白不過了,他在提醒我,你的死與我有關,換句話說,很可能是我導致了你的死亡。我不該和你打招呼,這樣的話后面的事就不會發(fā)生;或者這么說,我應該站起身和你打招呼,而不是像個傻瓜似的坐在椅子上,如果我站起身和你打招呼,就會多用去一秒鐘甚至兩秒鐘;既然打了招呼,我應該和你多說幾句話,這樣既表達了禮貌,也能拖延你走出去的時間。我錯失了第一次機會,這也沒關系,因為我還有第二次機會。當你跟我說話的時候,我不應該沉默,我應該站起來聽,或者我多說幾句話,贊美你的發(fā)型,哪怕是瞎編也行,可是我當時什么話也沒說,我其實很想和你說話,那一刻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現(xiàn)在才知道,和你多說幾句話,那剩下的十幾秒的時間,就會在理發(fā)店里流過去,你會晚十幾秒走出那扇玻璃門,那輛大貨車也已經(jīng)從那扇玻璃門前開過去了,而你就會和那輛死亡貨車擦身而過。我越是這樣想,越是清晰地看見這一幕,越是覺得你的死與我有關。我越來越后悔。你的詩歌筆記本擺在我眼前,我看著它,眼淚止不住地滾落下來。我抓起筆記本,跑出了冷飲店。
我沉默了好幾天,后悔和害怕的情緒纏繞著我,有兩三個晚上,我必須開燈才能睡覺。班里舉辦本學期最后一場聯(lián)歡會,我謊稱感冒沒有參加,我不敢面對全班同學。我媽幫我收拾行李,我也提不起勁,哪兒也不想去,就想一個人待在屋里,誰也不見。我的反常肯定擾亂了我媽的情緒,她開始摔東西,走路的聲音很大,磕磕碰碰的,好像屋里的桌椅板凳都是故意擺在那兒的障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聽見她和那個男人通電話,聲音非常溫和。天亮了,我也不想起床。這一天,我媽突然推開門,手里舉著電話對我說:“你爸的?!蔽医舆^電話,我爸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哭了:“兒子,我想你了,你什么時候來呀?”我的眼淚不單單是為我爸流的,我心里很難受。
我爸接著說:“兒子,你在聽嗎?快點來吧。”
“嗯……”我背對著我媽擦去眼淚。
放下電話,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你是我最想忘記的那個人。忘記了你,我心里的負疚感才能消散。我想起大人們說過的話,如果想忘記一個人,那就在一段時間里使勁想他,直到自己想得筋疲力盡,腦子里沒有了半點力氣。我站起身,摩挲著詩歌筆記本,封面上的藍色和灰色線條交錯出一個幾何空間,一個黑色人影站在里面,抬頭仰望著什么。我覺得那個人影特別像你。我打開筆記本,在第一頁看到一行字:未經(jīng)我的同意,請勿看第二頁。我迅速合上本子,心怦怦亂跳,不過隨后我明白了,我們都知道,你是幽默的人。我把筆記本放進隨身的背包,我的心平靜了很多。
我媽送我去車站,一路上,我沒有主動說一句話。我用更多的沉默告訴她,我不想看見這個家散了,而且,我也在暗示,如果她繼續(xù)這樣,我可能會把這件事告訴給我爸。可是,奇怪的是,當我坐在車廂里,看著我媽一個人站在那兒,眼巴巴地望著我的時候,我的想法又變了。我愛我媽,她所做的可能有她的理由吧。我承認,通過這件事,我對那個男人的感覺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他想讓我明白,他知道了我的秘密。他做到了。
火車開了,綠色的樹林在眼前鋪展開來,船在河上揚帆,一群女人在河邊洗衣服,她們甩起的串串水珠在陽光下閃著光。船上的人對她們喊著什么,幾個女人使勁揮揮胳膊,示意他們快走。我取出你的詩歌筆記本,打開,翻到第二頁的時候,我愣住了,我看見這樣的詩句:
蝸牛推開窗,春天過去了一半
那么多的女人在洗衣服
衣服上的花,是去年的
我扭頭看窗外,河流還在,女人不見了。我有些恍惚,以為剛才看見的情景是靈異的幻覺。還好,你的詩描寫的是春天,而窗外是夏天。我松了口氣。時間過去了這么久,我依然記得我在火車上翻閱你的詩歌筆記本的心情,我喜歡你的詩歌,雖然有些作品我不能完全理解,但我知道那是你寫的,是你平時說話的語氣。我繼續(xù)翻閱,下面是一首描寫麻雀的詩歌:
仔細看去,冬日
暖陽下的麻雀一動不動,
像極了乖順至極的小小囚犯,
同時又像喝醉了溫暖的酒館店小二。
依據(jù)心情,我傾向于脫下麻雀的囚服
穿在我身上,這可是生命反彈的絕佳良機。
麻雀和囚服聯(lián)系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呢?我皺起眉頭,這時,坐在我旁邊的一個戴眼鏡的叔叔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問道:“這是你寫的詩?”
我搖搖頭,說:“我老師寫的?!?/p>
“這首詩很有特點,我覺得,你的這位老師心情不是很舒暢,他想要自由,可是現(xiàn)在條件還不具備。”我看著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從我手里拿走筆記本,翻閱了一會兒,目光停留在另一頁。他說:“這首寫櫻花的詩,挺不錯的。我很喜歡櫻花?!彼÷暷盍顺鰜恚?/p>
櫻花飄零
世界懸在半空
瞬息
永遠
太陽失去性別
活著的不再害怕摔倒
他嘆口氣,眼望窗外。我忍不住問道:“太陽失去性別,是什么意思?”他看著我,淡淡一笑,說:“你見過櫻花飄落嗎?”我搖搖頭。他接著說:“櫻花的生命周期很短,花開了,也意味著要落了。那些看櫻花飄落的人是沒有性別的,男男女女是共同的人,在那一刻,大家都在體會人的生命也像櫻花那樣短暫?!闭f完,他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我是文學雜志社編輯,這是我的地址、電話和郵箱,我喜歡你老師的作品,請你轉告他,可以把這些作品發(fā)給我,我想在雜志上發(fā)表?!蔽腋杏X到眼里的濕潤,我說什么好呢?我垂下眼簾,默默點了點頭。
火車到站了,他提著行李走下車,隨后走到車窗下面,看著我說:“別忘了轉告你老師,我喜歡他的詩,我等著他的作品?!蔽尹c點頭,說道:“活著的不再害怕摔倒,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p>
“讀詩不一定要懂,詩是一種感覺,要多讀幾遍,慢慢體會。有些詩,等你長大了,就懂了。我對這句詩的理解是這樣的。櫻花飄零,會化成泥土,繼續(xù)滋養(yǎng)土地和櫻花樹;在這首詩里,櫻花的飄零,比喻一個人的死,一個人即使死了,也會繼續(xù)鼓勵親人和朋友,不要害怕挫折,不要害怕摔倒,要好好活下去。”他說完,笑著揮了揮手。
我大聲說:“我還有一個問題,您覺得嘴像什么?”
他下意識地嘟起嘴巴,隨后笑著說:“我覺得……嘴像肉做的花。”
我笑了。我嘟起嘴巴,朝他不停地揮手,看著他走入出站的人流。
我想念我爸,但我有恍惚的感覺?;疖囘M站了,我看見我爸追著車廂跑,他一身黑,晃動著腦袋四處搜尋,整個神態(tài)充滿焦慮。我想對你說,那一刻,我看著我爸,腦子里全是你,我知道為什么,我必須時刻想著你才能忘記你,我想忘記心里的悔意和內疚。
我爸發(fā)現(xiàn)了我,大聲喊叫著,用力揮動雙臂,一團黑色的煙塵從他身上飄開。我提著行李下車,他張開雙臂,等著我撲過去,這是我們倆時隔很久再次見面時的習慣動作。我似乎忘記了這個動作,我站在那兒,看著他,我現(xiàn)在忘記了自己當時的表情,我記得我爸戴著工作頭盔,渾身上下是黑色的,他的嘴是唯一的亮色,就像黑夜里笑嘻嘻的小燈泡。我爸有些錯愕,他快步走過來,接過我手里的行李,笑著說:“兒子,路上累了吧?”我低著頭,什么也沒說。我爸走到我面前,歪著腦袋看我,眼神里有疑惑:“兒子,你怎么了?”我說我餓了,我其實在撒謊,而我爸一下子放了心:“兒子,我是上了井直接租車來接你的,臉都沒洗,你……不會嫌我臟吧?”我沉默著,拉緊他的手,我想到我媽,我想用另一只手拉緊她的手。
回去的路上,我爸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車窗外,不停地笑,我也沖他笑了笑。車拐了一個大彎后,我看見黑色的山,一座挨著一座;車繼續(xù)往前,我看見山腳下的鐵軌和十幾輛貨車交織在一起,我想到軋死你的那輛貨車,心頭一緊。工人們正在裝卸煤塊,黑色的粉塵一股一股升起,在山頂變成灰黑色的云,然后繼續(xù)飄散,慢慢變淡。有幾個工人站在煤山上,舉著水管灑水,白色的蒸氣隨著水柱升起來。我爸說,天氣太熱,那些堆在一起的煤會自燃,需要時不時灑水降溫。我呼吸不暢,咳嗽了兩聲,我爸急忙關上窗戶,小聲說:“老爸再干兩年就回去,你要好好讀書,我要把你讀大學的錢提前掙出來。”他快速撫弄我的頭發(fā),長長地喘了一口氣,隨后,他指著一幢幢白房子說,那是宿舍區(qū),那是辦公區(qū)。
在煤山的映襯下,白房子極其耀眼。這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我這是第一次到礦區(qū),眼前的黑色世界我能想象出,可是白色的房子讓我很驚訝。我爸笑著說,煤礦老板是個善人,對工人挺好的,但他有個怪癖,喜歡白色,一年四季穿白色的衣服和鞋子,房子也就刷成了白色,上周剛刷了一遍白。他指著一個穿黃衫的男人說:“看見那個人了嗎?他在掃墻上的煤灰,他是和尚,聽說在寺廟里犯了戒,被趕出來了,我們老板收留了他。我們都叫他‘掃墻和尚’。”
我爸讓司機在小商店前停下,他跑進去買一些日用品,一個女孩跑出門朝車里看,我看見了她,她也看見了我,她羞澀地笑了笑,又低著頭跑回店里。我爸上了車,對我說:“這家小店是一個老鄉(xiāng)開的,她家離咱們家五里地,很近,她男人三年前在井下死了,我們老板可憐她,幫她開了這家店,掙些錢把孩子養(yǎng)大。剛才出來的是她女兒小蘭,讀初一,比你小兩歲?!?/p>
我跟著我爸走向宿舍,快到樓梯口的時候,我看見兩只灰色的鳥在天上飛,一只在追,另一只奮力躲閃,不遠處的“掃墻和尚”也在看這兩只鳥。鳥消失在了山那邊,我們收回眼神,相互對視,他在微笑,我也笑了笑。
房屋的外墻是白色的,屋子里卻凌亂不堪,刺鼻的煤煙味和四處散落的臟衣服讓我皺起眉頭,地面黑黢黢的,閃著光,幾乎能照出我的影子。我爸嘿嘿笑著,拿出新買的臉盆、毛巾和香皂,對我說:“兒子,鐵蛋叔叔知道你來,昨晚就搬到其他屋住了,我還沒來得及打掃。天氣太熱,你先去洗個澡,我去工地瞧一眼,待會兒工頭要點名,遲到一次扣五十塊錢。我過會兒就回來。”我爸說完急匆匆走了。
公共洗澡間在走廊盡頭,我走上臺階,站在淋浴噴頭下面,能看見掃墻和尚正在仔仔細細清掃墻面,他的動作輕盈緩慢,長長的掃把在他手里,就像一支長長的毛筆。墻面已經(jīng)很干凈了,他還在繼續(xù)。我洗完了頭,他還在墻上畫動那支毛筆,動作的節(jié)奏幾乎和之前一樣。我似乎明白了,他可能在墻上寫字,我努力猜測他寫了什么,但沒能看出來。我放棄了猜測,繼續(xù)洗澡。我想起和我爸一起洗澡的情景,他每次回到家,我媽就會讓我用刷鞋的硬刷子刷洗他身上的黑灰,我擔心這樣會弄疼他,試著用手指摳,可總是弄不干凈。這時候,我爸會側著臉對我說:“兒子,你媽怎么說你就怎么做,我皮厚,不疼?!蔽矣盟⒆铀⑦^我自己,疼死了。洗完澡之后,我往外看,掃墻和尚正在收拾掃把,之后,他脫下長衫,輕輕抖了抖,又把長衫疊好,放在小手臂上。他站在那兒,抬頭望天,他的眼神不經(jīng)意間朝我這邊移過來,我趕緊縮回腦袋。
一陣嘈雜的呼喊從遠處傳來,幾秒鐘之后,聲音消失了。我愣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我歸置桌上的用品,把我爸的床鋪好,把地面擦洗了兩遍,水壺空了,我燒了一壺熱水倒進去,我爸喜歡喝茶,沒熱水不行。我睡我爸的床,我爸睡工友的床,我把另外一張床也簡單收拾了一下。屋子里亮堂整潔多了,我爸回來肯定會高興的。
我忽然感覺到了睡意,天色還早,我躺在那兒睡著了。我在夢里看見了你,你站在講臺上,同學們好久沒見你了,很想你,班里的女同學都哭了,有好多男同學也哭了。我沒有哭,我坐在那兒,靜靜地望著你。我在夢里非常清醒,我的意思是說,班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死了,其他同學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同學們問你去哪兒了,你說班里有一位同學知道我去哪兒了,你讓同學們猜,大家不停地站起來猜,就像平時站起來爭著回答你提出的詩歌問題。最后,班里的同學都看著我,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沒有去猜,只有我一個人默默坐在那兒,沒發(fā)出一點聲音。我顯然是最可疑的。我非常驚慌,渾身有被綁住的感覺;我的嘴不停地動,但發(fā)不出聲音,就像一個木偶的嘴在動……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把我喚醒:“叔叔!叔叔!你在嗎?”我跳下床,額頭上有一層冷汗。
我打開門,小蘭端著一盆餃子站在我面前,她看我一眼,低下頭,急切地說:“哥哥,我媽知道你來了,包了餃子給你吃。我……我走了?!蔽疫€未從剛才的夢魘里完全清醒,但下意識告訴我,我需要抓住一個現(xiàn)實的人。我接過餃子,說:“你現(xiàn)在回去有事嗎?”她搖搖頭,手指纏繞在一起?!拔覀冋f會兒話,好嗎?”我邊說邊搬來一把椅子,順手從包里抓出一把糖遞給她。她拿了一顆,握在手里。
小蘭告訴我,她是在礦區(qū)出生的,她還加重語氣,說在哪里出生,哪里就是故鄉(xiāng),她隨后又補充說:“我爸爸的故鄉(xiāng)是我的祖籍,這個礦山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喜歡聽她說話。小蘭還說,礦山老板是一個特別的人,三年前他去希臘旅游,回來后他就把辦公區(qū)和宿舍區(qū)的房子刷成了白色。小蘭看著我,說:“你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嗎?”我搖搖頭。小蘭說:“希臘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搖籃和發(fā)源地,希臘人最喜歡藍色和白色兩種顏色,藍色是大海,白色代表圣潔,希臘人的房頂和墻壁,就是用藍色和白色裝飾的?!?/p>
我聽得越來越入神?!皧W林匹克運動會有個圣火點燃儀式,那些舉著火種的希臘女人,穿的就是白色的裙子。這些都是礦山老板告訴我的?!闭f到這兒,小蘭的情緒有些變化。她嘆口氣,接著說:“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黑色,雖然我每天都能看見黑色,但還是覺得黑色最酷,我看不夠,我們學校的校服,要么是綠色的,要么是紅色的,難看死了,我只有長大后才能每天穿黑色。你喜歡什么顏色?”我撓撓頭,我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
她看了一眼窗外,說天快黑了,她要回去了。可是,我還想聽她說話。我沒話找話地說:“那個掃墻和尚……”
小蘭急忙說:“噓……小點聲,那個和尚不喜歡別人這樣叫他?!?/p>
我壓低聲音,說道:“聽說,他在寺廟里出了事,被趕出來了。”
“我媽告訴過我,他的法號叫一燈。他的師父是寺廟的方丈,他是撐傘弟子?!?/p>
“撐傘?”
“我媽說,撐傘弟子可能是大徒弟的意思。”
我明白了。小蘭接著說:“后來他的師父去別的寺廟當方丈,他沒有跟著一起去,他說他命中注定離不開這個煤礦,離開了煤,他這盞燈就沒魂了。再后來,他被新來的方丈的徒弟排擠出來了。我喜歡他的法號,一燈,一盞燈?!毙√m站起身,往門外走,到了門口,她對我說:“我熟悉這片地方,你哪天有時間,我?guī)阋黄鹜嫒??!蔽尹c點頭,笑了。
我趴在樓道欄桿上,看著小蘭消失在屋后。我回想小蘭的模樣,她的眼睛很好看,她的嘴很好看。她的嘴像什么呢?夕陽懸在山邊,天上的云,這一片是灰色的,那一片是粉色的,粉色的云正慢慢追隨著夕陽。我看見一群工人陸續(xù)從一輛面包車里走下來,他們自顧自往前走,腳步緩慢沉重,彼此沒有說話。我爸肯定也在里面。他們穿著相同的工作服,手里提著相同的工具包,那輛面包車就像一臺電腦,不停地把同一個人復制出來。
我坐在屋里,能聽見他們上樓梯的聲音,他們的鞋底拖著地面,好像地面上沾滿了膠水,需要用力才能把腳提起來。他們三三兩兩說話,語調里夾雜著嘆氣:
“我叫他躲開,叫了好幾聲,他愣是沒聽見?!?/p>
“他今天迷迷瞪瞪的,咋回事?”
“再過一周,就能完成安全生產(chǎn)兩年的指標,這下泡湯了,安全獎金沒了?!?/p>
“小伙子挺老實的,聽說交了一個女朋友,計劃今年春節(jié)結婚。”
“這事不是發(fā)生在井下,應該不算礦難?!?/p>
我爸推門進來,渾身無力的樣子,他坐下來,垂著腦袋,手里提著安全帽。我說小蘭送來了餃子,他看一眼,沒說話。他點上一根煙,深深吸一口,緩緩吐出來,上半身包裹在煙霧里。
“爸,出什么事了?”
他沒說話,把大半截煙掐滅扔在地上,站起身往門外走。這時候,門被推開了,鐵蛋叔叔亂蓬蓬的腦袋在門口閃了一下。我爸說:“我正想找你呢,走,外面說去?!蔽彝高^門縫看他們,沒聽見他們說什么,他們的嘴不停地動,還時不時狠抽兩口煙,煙霧在嘴邊轉悠,既扭曲又怪誕。他們的嘴像什么?像兩個煙灰缸。他們懊悔的表情和無奈的動作,讓我充滿了疑惑。工人們陸續(xù)下樓吃晚飯,我爸走進屋對我說:“我去洗個澡,你先吃吧。”我的確餓了。餃子是羊肉白菜餡的,我平時最喜歡吃。我爸洗完澡之后,隨便吃了幾口餃子,直接出去了。我站在樓道里,外面的天已經(jīng)全黑,墻上的燈吸引了越來越多的飛蟲。我看見掃墻和尚正走進屋,不多會兒又抱著一摞東西走進隔壁房間,又隔了一會兒,一輛白色的越野車開進來,一個身穿白衣的男人下了車,背著手在院子里慢慢踱步。我想他就是礦山老板。我聽見一個聲音:“老板來了,大家趕快下來!”工人們跑步下樓,把老板圍在中間。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大家,我剛去鎮(zhèn)上問了,今天發(fā)生的事是意外,不是礦難,大家放心,該發(fā)的安全獎金,我一分不會少給,不過,我想提醒大家,這件事不要去外面說了,免得大家猜測議論?,F(xiàn)在買煤的客戶一天比一天少,生意不好做,競爭對手又多,我不是膽小的人,該我承擔的責任我會承擔。過幾天,一燈法師會辦一場法事,給這位工友超度,表達公司的哀思?!彼f完,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低著頭往外走。工人們閃開一條道,目送他走出去。我站在上面看,礦山老板在一群模模糊糊的黑影里,像一道白光,這道白光順著坡道一直往前,他的車在后面緩緩跟著。
這幾天,我沒有完全想你,因為我爸像變了一個人,神思會時不時恍惚一下,我問他,他也不說,我有點擔心他。我和工友不熟悉,也沒有去打聽消息。我去小商店找過一次小蘭,她領著我沿著山坡走到山頂,上面有很多草和樹,葉子上沾滿了黑色的粉末。小蘭指著左前方的一個平頂山丘,對我說:“我爸就是在那個井出事的,那一次死了五個人,四個人挖出來了,后來又發(fā)生了一次爆炸,我爸就再也找不到了。再后來,那個井就廢掉了,不過,那個洞口還在,能往下走幾十米。”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小蘭接著說:“你下過井嗎?”我搖搖頭?!拔业谝淮蜗戮悬c害怕,有下地獄的感覺,深不見底,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下來,后來好不容易上來了,才發(fā)現(xiàn)順著井繩一同上來的還有礦井里的回聲,這聲音一直在耳朵里嗡嗡響,響了足足有幾分鐘,我覺得這聲音像地獄的回聲?!蔽铱粗√m,她瞇著眼,好像還在仔細回味。小蘭比我小兩歲,說起地獄她怎么一點都不怕?小蘭看著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說:“我媽說,家里有親人死了,就不再害怕死了?!碑斘以倏此臅r候,發(fā)現(xiàn)她眼里有淚光。
我們順著山坡走。小蘭告訴我,出事的那個礦工是被大石頭砸死的。他下井前坐在凳子上抽煙,還跟人聊天,說昨晚失眠了,暈乎乎的,抽兩口煙提提神。這時候,一塊大石頭順著山坡滾下來,其他工友看見了,大聲提醒他躲開,他也聽見了,也有時間躲開,可是他的腰和腿好像沒了力氣,使不上勁,身體剛離開凳子,石頭就砸中了他,當時就不行了。
又隔了兩天,我爸讓我去小商店買煙,我拿起你的詩歌筆記本,一邊走一邊看。在我掏錢的時候,筆記本掉在地上,小蘭幫我撿起來,還以為是我的暑假作業(yè),打開來看,看著看著瞪大了眼睛:“哥哥,這是你寫的詩嗎?”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說什么好。小蘭坐下來仔細翻看,興奮地說:“這一首是寫桃子的。蟲子咬一口桃子,我咬一口桃子,為了配合它,我有了櫻桃小嘴。我喜歡這一首!”
“這是我的語文老師寫的,他是詩人,我借過來看一看?!蔽艺f。
“你寫詩嗎?我想看你寫的。”
小蘭的媽媽在一旁說:“你來了以后,小蘭把一年的話都說完了,她平時可不愛說話了?!毙√m的媽媽拿來西瓜給我吃。我從未寫過詩,可是小蘭的話暗暗鼓動了我。吃完西瓜,我起身回去,小蘭對我說:“哥哥,你想去洞里看看嗎?”我點點頭。
外面熱浪滾滾,太陽像一團巨大的火焰烘烤著大地。小蘭說,我們跑過去,就能少曬一些陽光了。她的話讓我笑起來。山洞洞口掩藏在一片半人高的草叢里,洞里黑乎乎的,里面很涼爽,需要低著頭才能前進。小蘭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她不停地說話:“別怕,里面沒蛇,也沒蝙蝠,只有一些小螞蟻。我經(jīng)常來的,差不多一個月來一次?!蔽彝O履_步,回轉身看一眼洞口,就像看一個光環(huán)。小蘭說:“馬上就到了,我的百寶箱就在里面?!蔽翼樦曇舾^去,小蘭的身影漸漸消失了,我再一次轉身看洞口,洞口更小了,像一枚發(fā)光的硬幣。我忽然有些害怕,我想到了死去的你。“你在哪兒?”我叫了一聲,我的回聲有些刺耳。“我在這兒?!毙√m回應了我,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手指先是碰到洞壁,接著抓住了小蘭的手。我的聲音有點發(fā)顫:“里面太黑了……”小蘭沒有說話,我能感覺到她的呼吸離我很近,她的手也抓緊了我的手。我們都沒有說話,小蘭的呼吸離我更近了,她小聲說:“哥哥,我……我喜歡你……”我的心怦怦亂跳,呼吸幾乎停滯,我從未親過女孩,我想親她,可是在那一刻,我想到你,心里一片混亂,我突然哭起來,哭得非常傷心,我從未這樣哭過……當我的情緒慢慢平復,我看見了亮光,小蘭舉著手電筒,說道:“哥哥,你為什么哭?”我沒有回答。小蘭接著說:“你剛才的哭聲,像洞里的音樂?!蔽倚α恕P√m給我看她手里的百寶箱:“這是我的百寶箱,里面有手電筒,有我的紀念品。這是我爸給我買的第一個玩具,一個小恐龍,這是我上幼兒園得到的第一朵小紅花,這是我讀小學一年級時和我爸的合照,這是我爸用過的刮胡子刀,這是我爸過生日時,我送給他的手工做的錢包,這是我寫我爸的作文,這是我爸最愛吃的薩其馬,這一塊快壞了,過幾天我再換一塊?!闭f到這兒,小蘭沉默了,手電筒的光柱靜靜地照著洞壁。
“哥哥,你覺得我爸能知道我想他嗎?”
“應該能知道。”
“我爸死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媽沒那么難受?!?/p>
“……”
“我覺得我媽不怎么愛我爸?!?/p>
“……”
“你媽和你爸好嗎?”
“我想回去了。”
“越是想我爸,越是覺得孤單,哥哥,你能親我一下嗎?”
我低下頭,輕輕親了親小蘭的嘴。這是我第一次親吻一個女孩。我想忘記之前發(fā)生的一切,可是我的腦海里還有你。小蘭在輕聲啜泣。小蘭的嘴像什么?像清涼的濕滑的櫻桃。
小蘭開始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早上醒來,我按約定在洞口等她,我隨身帶著你的詩歌筆記本,但我還沒有想好要不要把心里的秘密告訴給她。在手電筒的光照下,我把你的詩讀給小蘭,小蘭也選出喜歡的詩句讀給她的爸爸。這些天,我也在腦子里想象著自己的詩句,我想送給小蘭一首詩。
小蘭問我:“一燈法師明晚舉辦法事,你會去嗎?”
“我爸說,小孩不要去那種地方。”
“我想去。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了?!?/p>
“我想去。”我說。
“好!我們一起去,他們不讓進,我們就在外面偷偷看?!?/p>
“你以前參加過法事嗎?”
“我爸死的時候,一燈法師還沒來?!?/p>
“我很好奇?!?/p>
“我也是?!?/p>
“哥哥,你見過死人嗎?”
我的腦袋蒙了一下。
“我爸對我說過,人活著,不容易,死反而比活著容易。我爸說,人有各種各樣的死法,有被水淹死的,有被電死的,有被撞死的,有被火燒死的,有被刀砍死的,有被繩子勒死的;我爸說,還有被餓死的,被嚇死的,被毒死的,被石頭砸死的,被野獸咬死的。”
“我見過死人……”我喘口氣,接著說,“他是被撞死的,我認識他,他當時就死了,好像沒什么痛苦,不過我看見的時候,沒感到恐懼,就是感到驚慌和惡心。”說完這些話,我的胸口舒坦了很多,我甚至還想說下去。小蘭說:“我覺得我爸是被急死的,我爸他說了那么多死法,就是沒有說急死。洞口太深了,后來又發(fā)生了爆炸,沒人敢下去救人,我爸是急死的……”
“書上說,如果你不想讓一個人死,他就永遠不會死?!?/p>
一陣沉默。水滴從洞頂?shù)温湎聛怼?/p>
“哥哥,你什么時候離開這里?”
“我爸說,我想走的時候,就可以走了。”
“我想跟我媽說,我想去縣里上學?!?/p>
“就在我那個學校吧,我們每天都能見面?!?/p>
“我也是這么想的。我們一起好好讀書,一起上大學。”
“好!”
“哥哥,你將來想做什么?”
“你問我的理想嗎?”
“差不多吧?!?/p>
“我……”我忽然有些羞澀。
“說嘛。”
“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個詩人?!?/p>
“詩人?太好啦!我想讀你的詩!”
我低著頭笑了笑。
“我們班的很多同學都有理想,我現(xiàn)在還沒有。不過,我的同桌倒有一個不錯的理想?!?/p>
“什么理想?”
“家里蹲。就是什么都不做,在家里待著?!?/p>
我忍不住笑了,小蘭也笑了。
早早吃完晚飯,我爸去洗澡,我坐在那兒讀你的詩。我一字一句默念你的文字:
大寒之日,不規(guī)則的冰
讓河流長出了牙齒,岸
變成了厚嘴唇
有了牙齒和嘴唇
河流開始了幽默表演:
一條睡醒的魚
把嘴唇探出冰面,一只麻雀
明知魚不是自己的孩子
還是把蟲子放進了
它嘴里
我覺得自己是那條魚,你是那只麻雀,在喂養(yǎng)我的心靈。不過,你憂郁的眼神,又會讓我覺得你是那條魚,一條孤獨的在冬日的河里游蕩的魚。我們給了你什么?我給了你什么?我們除了在課堂上聽你講課,似乎沒有走進你內心的念頭,我們也不知道你的煩惱。或許我們有這個想法,只是缺乏靠近你的膽量。我只知道,我們熱愛你,因為你的率真;我們敬畏你,因為你的才華。
我爸在我身后換衣服的時候,我才從沉思中醒來。他仔細梳理頭發(fā),衣服穿得很正式,鞋子擦得閃亮,就好像他去參加特別盛大的聚會。他對我說:“我去參加法事,你一個人在屋里看書,想看電視也行。我走了。”
看見我爸進了舉辦法事的房間,我趕緊下了樓。我溜到房屋后窗,那里有一排竹子擋著,我站在那兒,沒人看得見我。小蘭還沒有到。屋子里坐著幾十位神情嚴肅的工人,沒有人說話。一燈法師閉目坐在那兒,手指轉動著佛珠,他面前有兩個條案,一個條案上放著香爐和木魚,另一個放著一頂安全帽和一套工作服,這可能是死者平時的用品。一燈法師睜開眼,站起身點上三炷香放在香爐里,接著合掌靜默了十幾秒鐘。
這時候,小蘭到了,我讓她站在我前面。一燈法師重新坐下,敲了三下木魚,念道:“南無阿彌陀佛?!蔽野肿诤笈?,支起腦袋往前看,很緊張的樣子,鐵蛋叔叔坐在我爸旁邊,一會兒抬頭一會兒低頭,眉頭緊鎖,神情焦慮。一燈法師站起身,低垂眼神,一邊轉動佛珠念著“南無阿彌陀佛”,一邊繞著安全帽和工作服轉了三圈,香爐里的煙霧在一燈法師的頭頂上環(huán)繞,有一種特別的氛圍。之后,一燈法師回到剛才的位置,但沒坐下,他看著大家,聲音溫和地說:“這位工友,為大家擋了一個劫……”一燈法師的聲音未落,鐵蛋叔叔突然哭起來,工友們回頭看他,我爸扶著他走出屋門。一燈法師再次低頭默念一會兒,然后抬起頭,輕聲說道:“這幾天,因為這件事,總有工友和我談起生死的問題,問我對死亡的看法,我想借這個機會說一下個人淺見。在我們身邊,說起死亡,基本上是有兩種態(tài)度,一種是對死亡的恐懼,避之唯恐不及,另一種態(tài)度就是,人總是要死的,死就死唄,好像死亡是一件順其自然的事情?!币粺舴◣熗nD的時候,屋子里非常安靜,只有懸掛在天花板上的電風扇兀自旋轉。
我聽見鐵蛋叔叔的哭聲就在不遠處,我爸不停地安慰他:“我也有責任,這事跟我也有關系,我心里很難受。唉!唉!”到底怎么了?我越來越糊涂了。一燈法師接著說:“剛才談到的兩種對死亡的態(tài)度,是有欠缺的。大部分中國人從心里怕死,所以才會貪生,現(xiàn)在有不少中國人戲謔死,所以才會醉生夢死,游戲人生。生與死,都是人生的一堂大課;生與死,表面上看是個人經(jīng)歷的事,與他人沒有關系,事實上,一個人的生與死,都不是孤立的,萬事萬物都在相互聯(lián)系……”聽見一燈法師的話,我的心一緊。我再次聽見鐵蛋叔叔的哭聲:“我覺得是我害死了他……那天,我去其他房間睡覺,因為我的呼嚕聲太大,被趕出來了,最后我就去了老鄉(xiāng)的房間,我老鄉(xiāng)太老實了,明明知道我呼嚕聲大,寧愿自己睡不著,也不把我推醒,我跟他說過,他可以隨時把我推醒,我不會生氣。因為我的呼嚕,他一夜沒怎么睡,所以第二天才會沒勁,看見石頭來了也跑不快,我這老鄉(xiāng)總是太想著別人,去年春節(jié),他還把車票讓給我,讓我趕快回家見老婆孩子……我對不起他……以后見到他爹媽,我能說什么……”鐵蛋叔叔的哭聲更大了。我爸在一旁連連嘆氣。鐵蛋叔叔的情緒漸漸和緩,我爸和他回到屋里坐下。
我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的心事,因為我的到來,鐵蛋叔叔去其他房間借宿,他的呼嚕聲影響了老鄉(xiāng)的睡眠和精神狀況,導致老鄉(xiāng)第二天被石頭砸死。我感覺到了恐懼。你的死,與我有關系。這個工友叔叔的死,從源頭上說,與我也有關系。我眼前有些模糊,但意識非常清醒,我并不想哭,我突然感覺到自己長大了,覺得人生不僅僅是一場青春期。一燈法師說:“生和死,是一體的兩面,就像一個人的正面和背面,就像一個人和他自己的影子;生,是此此刻刻,死,也是此此刻刻,而死亡會隨時隨地降臨,這就是生活的無常,無常是設計不出來的?!?我的心里忽然有了輕盈的感覺。無常是設計不出來的,這句話深深地緩解了我的心緒。一燈法師接著說道:“死亡是一個既自然又嚴肅的話題,如果我們時常思考這個話題,死亡就不再令人害怕,死亡也不是簡簡單單的順其自然,死亡會變成生命的另一個開端,是另一本新書的第一頁,是一面讓人反照過去事的鏡子……”
我聽見小蘭在哭,我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小蘭的哭聲變大了,我拉著小蘭走進竹林的陰影?!拔液ε隆毙√m的聲音在顫抖,“我覺得我爸的死跟我有關系……”我們在水泥臺階上坐下。天上有一輪澄明的月亮?!拔野殖鍪虑皫滋欤覂纱螇粢娝艺f話,第一次他說要出趟遠門,讓我好好照顧我媽,讓我好好學習,我問他什么時候回家,他不說話,只是在那兒笑。第二次夢見他用自行車往家里運煤,他對我說,他要把家里一輩子用的煤都運回來,這樣我和我媽就不用發(fā)愁了。我當時有不好的預感,可是我沒有對他說,也沒有跟我媽講,我就是覺得夢是反的。如果我當初提醒我爸,他很可能會特別小心,工作的時候也會更加留意安全,這樣他就不會死了……”小蘭的話令我動容,我忍不住說:“我們不想任何人死,是不是?”小蘭使勁點點頭,隨后說道:“哥哥,半個月前,我從未想過能遇見你,你的出現(xiàn)對我來說就是生活的無常,是這樣嗎?一燈法師是不是告訴我們,一個人死了,并不是一件特別難過的事?”我看著小蘭,她的臉在月光下特別美。
關于那個工人的死,關于鐵蛋叔叔的悔意,我和我爸沒有談論過。不過,我能感覺到,一燈法師的話顯然影響了鐵蛋叔叔,他的臉上慢慢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這天傍晚,礦山老板提著一個白色的大箱子來到宿舍區(qū)的院子里,他依照之前說的,把一摞摞嶄新的錢幣分發(fā)給工人們。工人們非常開心,紛紛去小商店里買煙買酒,我爸讓我想吃什么就買什么,還叮囑我多買幾瓶啤酒。
我到小商店的時候,小蘭正和她媽生氣,她媽看我的眼神和往常不一樣,我察覺出了什么,沒和小蘭打招呼。我走出去好遠了,小蘭追了出來,她媽站在門口喊道:“我昨晚夢見你爸了,他不同意你去縣里上學。家里一堆事,你快點回來!”小蘭的臉色很不好看:“哥哥,我媽不同意我去縣里上學,說花錢太多了,家里沒這么多錢?!蔽覜]說話,心里不舒服。小蘭停下腳步,拽著我的衣角,說道:“哥哥,那以后咱倆還能見面嗎?”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我和小蘭還會見面,還能見面。我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明年暑假,我再來看你?!毙√m抿著嘴,使勁點了點頭。
我們繼續(xù)走了一會兒,小蘭對我說:“一燈法師上午來店里買東西,他說明天一早,他會離開礦山一段時間,他的師父病了,他要去探望照顧?!毙√m正說著話,突然指了指前方,“那不是一燈法師嗎?他怎么又買東西來了?”一燈法師提著兩個袋子,剛從小商店里出來。我勸小蘭趕快回家,要不然她媽會生氣的。小蘭不情愿地望著我,悻悻地走了??粗M了小商店,我繼續(xù)往回走,一燈法師從我身旁走過去時,朝我笑了笑,說:“你來的那一天,我們倆都在看兩只鳥,我們之間是兩只鳥的緣分?!蔽易呱先退嘁粋€袋子,一切看上去非常自然。
“一燈法師,我很好奇您在墻上寫了什么?!?/p>
一燈法師看著我,說:“我在礦山兩年多了,你第一個看出來我在墻上寫字?!?/p>
我笑著說:“我猜不出您寫了什么?!币粺舴◣熗O履_步,舒了一口氣,看了看周圍的山,看了看天上的云,隨后,他找來一根樹枝,彎著腰在地上寫了兩行字:
天上有虛云
夢里見長老
我默念著,抬頭看天上的云,虛無縹緲的云,就在眼前卻又抓不住。我說:“一燈法師,長老是和尚的意思嗎?”一燈法師直起身,說道:“長老是老和尚,是德高望重的和尚,是高僧大德,虛云和尚就是真正的長老?!?/p>
“虛云是人的名字?”
一燈法師點了點頭,再次抬頭看著天上的云,輕聲說道:“一個是天上的虛云,一個是活在人們心里的虛云,我經(jīng)常想象兩個虛云見面時的情景?!彼χ鴵u了搖頭,隨后繼續(xù)往前走。走到宿舍區(qū)的時候,我問一燈法師:“一燈法師,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嘴像什么?”一燈法師有點意外,他笑了笑,隨后說道:“睡蓮。”
這一夜是在歡鬧聲中度過的。我爸破例讓我多喝了幾杯啤酒,我沒醉,只是眼前有些恍惚,小蘭的影子時不時在面前晃。我爸拉著鐵蛋叔叔的手,認真地說:“鐵蛋兄弟,我想把這次發(fā)的安全獎金留給你的老鄉(xiāng),你代我交給他爹媽?!辫F蛋叔叔垂著眼簾,咬著嘴唇,更緊地抓住了我爸的手。
他倆在屋里繼續(xù)喝酒,我站在樓道上往外看,一燈法師房間的燈亮著,他不喝酒,不吃肉,不抽煙,不打牌,他坐在臺燈下讀書,樓上的歡笑聲影響不到他。我回頭看著我爸和鐵蛋叔叔,男人和男人真不一樣。我在想,我將來會是什么樣的男人?小蘭會是什么樣的女人?我越想越頭暈,可我現(xiàn)在還不想回去睡覺。我想和一燈法師說說話,他明天一早就出發(fā),我不方便去打擾。現(xiàn)在是晚上,我即使想見小蘭也不能去找她。
我下樓,在院子里走了幾圈,我再次想到你。我想對你說,因為你的出現(xiàn),我對自己有了新的認知;因為你,我喜歡上了詩歌,我現(xiàn)在正在嘗試寫詩歌。只要寫了,無論寫得怎么樣,你都會為我們鼓掌,這是你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我想起來,你還在黑板上寫過這兩句話:散文是語言的漫步,詩歌是語言的跳舞。我一邊想著你,一邊在院子里跳舞。我不知道跳了多長時間,我暈乎乎的,跳累了。石凳旁邊有一棵海棠樹,坐下來后背可以靠在樹上。我坐下,閉上眼睛,在短短的夢鄉(xiāng)里,我看見這樣一幅圖景:我舉著一燈法師那支長長的筆,在白色的墻壁上寫下了兩行字,那是我送給小蘭的詩,我同時也送給你:
女孩露出了肩膀
小鳥在她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