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12期|孫焱莉:孤羊與刀
一
二十多年前的夏天,我在哈爾套和內(nèi)蒙古之間販玉米和牛羊。這個營生我已經(jīng)干了將近五年。
牛羊是活物,不能存儲,有定購的我才會聯(lián)系,去買進(jìn)。牛羊挑選起來麻煩,所以我在內(nèi)蒙古逗留的時間很長。我常到內(nèi)蒙古朋友斯樂古靈家去打尖兒,帶一些我們這邊的特產(chǎn),比如白仁榛子、時令水果,還會給他七歲的女兒帶一些用鐵皮盒子裝著的軟糖和巧克力。走時我會在氈房里悄悄留幾十上百塊,算是飯錢。
某個夜晚,月亮大而圓潤,望著那一眼看不到邊的草甸子和清冷月光,我心里特別孤獨。
那時我正想一個人,必須要摸摸刀,心才會略感安慰。
那把刀是一個蒙古族姑娘送給我的。它有一個精美的鞘,上面鑲嵌著大大小小的綠松石、紅瑪瑙,還有半透的血蜜蠟。光這一個刀鞘就讓我欣喜地看了半天,別說那錚亮的鎢鋼刀身,帶著深深血槽的流線型刀脊。初拿到刀的一刻,我的眼睛甚至濕潤了。我從小就對刀有著天然的癡迷,從剛懂事時玩的木刀,到上初中的小彈簧匕首,甚至獸醫(yī)劁豬的柳葉小刀我也有。各式各樣,而其中受寵的一把總別在我的后腰上。
我爸說,瞅著吧,整天擺弄那些破刀,早晚有一天出事兒!我不理會這個老酒鬼的話。我拿上刀就感覺自己有無窮的力量,也不是鎮(zhèn)子里沒娘管的窮小子了。
我的刀都放在一個木匣子里,那木匣子是我奶奶的嫁妝,紫檀木的。我并不是想繼承我奶奶的匣子,奶奶的好東西很多,比如半人高的凸花瓶子,一尺多高的鎏金小佛像,還有一些銀啊、玉的首飾。哥哥和我爸都分別拿了放在自己的屋子里。而我挑選這只扔在角落里張著嘴吞灰的木匣子,只因它有一把黃銅大鎖。從此我把藏在床下用油氈紙包著的刀們都放在里面,然后咔嚓鎖上。
自得到這把刀后,我就再也沒有翻動過木匣子。
這把刀我不再別在腰間,而是像斯樂古靈一樣別在小腿外的靴子上。為了刀,我還買了一雙長筒馬靴。別上它的第一天,我感覺就像一把刀帶著我在人世間行走。
贈予我刀的姑娘叫寶日。她會騎馬,那天她騎著馬從山坡上奔過來。在我年輕的理想主義印象里,感覺女人應(yīng)該穿著紅色的長裙,騎著白馬才是美的。那種長絲帶和裙裾在奔馬的上空與身后飛揚,馬的頸鬃毛和尾鬃毛潔白如雪,纖塵不染。而現(xiàn)實里,寶日騎的并不是白馬,也沒有穿紅衣服,而且騎姿也不優(yōu)雅,微貓著腰,那馬也是一匹黑不溜秋的馬,很矮。馬腿上全是泥。她從馬上蹦下來,馬的蹄子把地上稀疏的草踩得翻起了土。她把馬拴在了斯樂古靈家的圍欄的橫木上,轉(zhuǎn)過身看看我,從上到下,一點也不羞澀,甚至有點野。然后轉(zhuǎn)過身對站在一旁的斯樂古靈說了一串話,當(dāng)時我認(rèn)真聽,沒聽懂,才意識到那是蒙語。在我面前,斯樂古靈一家說的都是漢話。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和我有什么不同,直到寶日出現(xiàn)。好奇心讓我主動起來,我說,你好妹妹!我是莊小東。寶日轉(zhuǎn)過臉突然笑了,說,誰是你的妹妹?我發(fā)現(xiàn)寶日的牙齒特別白。嘴唇肉嘟嘟的,看上去特別好看。后來和她在一起時,我看她常嚼一種寬葉青草,之后,她的嘴里就有一股淡淡的草花香,我異常迷戀那個味道。
寶日還會唱蒙古長調(diào)。她悠遠(yuǎn)、寬闊的歌聲里有金屬的清脆,還有山谷里萬物空靈的回音。不知道為什么,聽了她的長調(diào),我竟然涌起絲絲傷感與惆悵,雖然聽不懂蒙語,不知道歌詞的意思。后來,在一蓬蓬草叢與花叢里,我倆起身,我為她捏去乳間的草屑與碎花瓣,為她仔細(xì)地扣上扣子。一只烏嘴羊抬頭看到了這些。我為寶日在耳邊別上一朵紫色的花。坐在河邊,她又給我唱了那首長調(diào)。聽完后我的眼角濕了,因為寶日是流著淚水唱完的,她唱到了故事的深處。她告訴我這首歌叫《我的黃鬃馬呀》,大意是說一對相愛的戀人約會,小伙子騎著俊美的黃鬃馬越過山梁,穿過河流去見心愛的人,在路上還給姑娘編織了一個花環(huán),而姑娘卻被狠心的父親許給別人。從此,小伙子把花環(huán)戴在了馬脖子,日夜尋找姑娘,過了雪山,過了草地,蹚過湍急的河流,最后馬兒和他都倒在了草地的邊緣。
二
那年八月,天氣異常,我到內(nèi)蒙古后沒幾日,大雨日夜不停地下,趕在大雨里來的人說,哈爾套那邊的雨更大,橋都沖壞了,還說我家附近的柳河大橋那兒沖走好幾戶人家。
這二十多只羊無法運出,于是我就在草原上當(dāng)起了牧民,放起了羊。當(dāng)然是跟著寶日,那時我們剛好上不久。草原上真好,遍地黃白藍(lán)紅紫色的野花,羊群在不遠(yuǎn)處安靜地低頭吃草。我和寶日就在那花叢與草地上肆意地撒歡兒,那時我感覺天地之間只有她和我。當(dāng)然還有那只時常注視著我們的烏嘴羊。它很特別,總是抬頭看著我們。
當(dāng)我在草原樂不思蜀地待了兩個月后,斯樂古靈知道了我們倆的事。
他問我要怎么辦?他先說,我看我妹妹也很中意你。我說,那我馬上回哈爾套拿錢,娶她,我要給她買二十匹駿馬。按我們那邊的風(fēng)俗,還要托個媒人,我就托你!
斯樂古靈說,行,我答應(yīng)你,去吧。
我知道斯樂古靈一家都特別喜歡我,寶日也是他故意叫來見我的。
但是在回去的路上,我就后悔了。其實那時我并不富,我這些年做生意只攢了二十匹駿馬的錢。我打定主意先給寶日買十匹馬,另外十匹馬的錢我還想用來繼續(xù)做生意。
我爸是個賭鬼加酒鬼,我的錢都不敢讓他看見。我那二十匹駿馬的錢在我哥嫂手里,確切說在我嫂子手里。我沒存銀行,一是因為存銀行得去縣里,蹩腳;二是因為我常要用這些錢倒短兒,還時常謀劃著干一票大買賣。我嫂子雖小氣點,但人還是可靠的,我做生意這幾年,她把我的錢記得很清楚,把得好好的,有時跟她對賬,我常少說了幾百一千的,每次她都給我糾正過來。我常給侄女買好吃喝,掙錢多了,給她家里買點米面肉菜。一家人嘛就應(yīng)該這樣,再說我媽過世得早,兒時我哥管我的時間比我爸多。
我準(zhǔn)備雇車往回拉放了兩個多月的羊。
出發(fā)的那天,我把那些在草原上認(rèn)識的羊連哄帶騙弄上車時,它們都看著我咩咩叫。它們有些緊張,一輩子沒看過鐵皮車廂,踩在上面硬邦邦,叮當(dāng)響。那只長相特別的烏嘴羊就是不上車,它左右突圍,甚至想跳出我們幾個人圍成的圈子。最后我還是一把薅住它。它倔強得很,四蹄蹬地,屁股后坐,一聲不響地與我對峙。最后斯樂古靈幫我推著它,我拉著它的耳朵,我們倆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它弄上車。
那時正是早晨,太陽從東邊照來,把寶日穿的湖藍(lán)色新蒙古長袍照得有一圈紫霞一樣的鑲邊兒。自從我跟寶日說起,她第一次騎馬的樣子很好看,寶日就往心里去了,后來她常穿上鮮亮的袍子來找我,但是她沒有紅色袍子,她說她天生就不喜歡紅色,除了結(jié)婚,她是不會穿紅色的衣服和袍子的。她喜歡各種藍(lán)色、綠色的袍子、頭巾、帽子,她說那才是自由奔放無束縛的顏色。她說不喜歡別的顏色,看著心里都緊。她喜歡說“緊”字,比如要回來的頭兩天,有天中午,她抱著我的脖子小聲說,昨天晚上,想起你來,心里緊得難受,就哭起來。
我登上車,寶日竟然低下頭,側(cè)過臉,我知道她在偷偷地哭。我感覺有點想笑,傻丫頭,我又不是不回來。
此時,我聽到那些羊在車廂里咩咩咩喊個不停。
三
幾百里路,很顛簸,那年雨水真大,不只沖斷了橋,還把很多路給毀了。中途又開始下起大雨來。我讓司機幫我把那張密不透風(fēng)的大雨布蓋在車架子上,架子空隙很大,我怕雨布掉下,裹到羊,特意在棚架子中間又插進(jìn)三根鋼筋棍,搪著。
車進(jìn)哈爾套后,雨就小了。在路口處,車停下來,我要回家取點錢,然后再去彰武送羊。車發(fā)動機靜止下來時,我沒有聽到那些羊叫,它們似乎集體噤聲了。我下了車轉(zhuǎn)到車后,人就釘在那兒。那情景真讓人脊背發(fā)涼。那塊大雨布,不知道怎么就蓋進(jìn)了車?yán)?,把那多半車羊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有那只烏嘴羊站在車尾處的角落里。它在雨布之外,被澆得毛都一縷縷垂下來,顯得瘦骨伶仃,它的嘴更黑了,它瞪著眼看著我。我連滾帶爬地上了車,猛?開雨布,那些羊堆在一起,成了一坨,集體“睡”著了。
在車上坐了好久,我開始找電話亭聯(lián)系那幾個買家,問他們能不能低價收。問了一圈,只有四家肯要的,另外那幾家說了白給都不要。后來我就挨個飯店詢問,每當(dāng)有人問這只活的賣不賣,我說賣,然后要了一個奇高的價錢。那只活的烏嘴羊竟成了我的一張王牌。折騰半天,最后剩兩只我給了司機,算下來,這一趟我把應(yīng)該到手的五千多塊錢賠得只剩九百多。
我讓司機把我和那只烏嘴羊送回哈爾套,我把它牽到家,拴在了大門上。
我爸看我進(jìn)屋竟然沒有嘮叨和謾罵,這真是反常的事。他很沉默,看我一頭躺在床上頹喪的樣子,就去了廚房,不一會兒,給我做了一碗臥了荷包蛋的面湯。盡管面疙瘩里全是干面粉,但我餓了,吃得很香。也許我爸知道我的境遇,心疼我了。我吃得眼熱身體也熱乎了,這點事還是打不倒我的,賠了錢,以后再賺嘛。
吃飽喝足,睡大覺。第二天下午,我拎上從草原特意帶給侄女的奶干兒往哥哥家走。我要取錢干下一單生意。
哥哥不在家,嫂子開的大門,看是我,她臉色一下子變了。她說,小東,你這到底是去哪兒了,這些天才回來?嫂子很反常,沒問我渴不渴,喝不喝水。她搬了把凳子坐下。我說,去內(nèi)蒙古啦,發(fā)水隔到那兒了。咋啦?我看到嫂子神情不對。
我嫂子雙手“啪”地一拍大腿,眼淚下來,說,這可咋整???都怪你哥當(dāng)時不在家,你侄女感冒來得不是時候!我更急了,問,到底出啥事了?
嫂子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大約在一個月前,我爸來到我哥家,當(dāng)時我哥干活去了,嫂子正摟著鬧病發(fā)燒的大侄女。我爸進(jìn)屋一臉慌張地說我雇的車把人撞了,我和司機都在鐵路醫(yī)院,要拿錢看傷。我嫂子一聽也著急了,問我撞成什么樣?我爸說腿不能動。我爸又說,快!他說的,把錢都拿出來。我嫂子分別把藏在兩處的四萬塊錢都交給我爸。我爸就匆忙地拿錢走了。我嫂子說當(dāng)時也想去醫(yī)院看我,可孩子磨人不讓動地方。等到傍晚,我哥回來去鐵路醫(yī)院翻了個遍也沒找到我。他就去找我爸??墒情T鎖著,人不知去向。
嫂子說,二十天后,有人說看到咱爸了,我連忙去找他要錢。結(jié)果你聽咱爸說什么?他說,錢花沒了,賭了,嫖了,再說那是我兒子的錢,關(guān)你什么事,有你要的份兒嗎?你安的什么心?小東,你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嗚嗚嗚—我嫂子哭得山響。
聽完這些,我后背拔涼。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完了,我的錢都沒了!
我起身往外走。走到大門口,發(fā)現(xiàn)手里攥著給侄女的奶干兒,我又返身送到哥哥屋里,我嫂子還在抹眼淚。
那只驚恐的羊不知什么時候被我爸放進(jìn)了院子里,給了一把青草??蛇@只羊并沒有吃,它警覺地抬著頭,驚恐地四處觀望,并用左前蹄刨地。
進(jìn)屋后,我爸正在看電視,我直接問他,錢呢?他平靜而響亮地回答,花了。我大吼一聲,四萬多你都花了?你都干啥啦?
兩萬,我可沒花四萬!我爸面不改色、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那兒,臉向著電視機。
那剩下兩萬呢,給我拿回來!我像瘋子般吼叫。
我爸“啪”地一拍桌子,說,天地良心,我可就拿兩萬,可沒看見你的四萬!我爸爭辯時音調(diào)都沒有變化,眼珠也沒錯動。
我大吼,你看著我說,你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看我!
我爸突然把臉扭過來說,咋地,你還要打老子???你叫喚啥?花你點錢咋啦?你媽死得早,我拉扯你倆不容易,就當(dāng)你提前給我兩萬塊錢養(yǎng)老了。等我老了,死在外面也不用你管了。再說你他娘的兩個多月連個信兒都沒有,誰知道你出啥事了,啊,這塊大水,那塊山洪的,人沒了,尸首連個影兒都找不到。我也要為自己找條后路啊,你的錢能便宜那兩個沒良心的犢子嗎?
我爸說得理直氣壯,眼睛里全是無畏的光芒,嘴角泛沫。我真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爹。
我的憤怒無處可放,就開始摔東西。暖瓶,桌子,凳子,鏡子,茶壺,茶杯,掛鐘。唯一的大件—十七寸的黑白電視機被我爸抱在懷里,死死按在床上,用全身護(hù)著。我搶了幾下沒搶下來。那些在腦袋里躥騰的怒火依然沒有消除,屋里砸完,我開始砸外屋。鍋,盆子,碗,水桶。最后我找來一只鐵棍子把窗玻璃一塊塊地敲碎。我的心里,嘴里只有那一句話:媽的!這日子沒法過了。
憤怒讓我顫抖的手總想擊打,我不能打我爸,他生了我。我就狠狠地抽自己嘴巴。心里的那些火苗拱得我眼睛往外凸,我感覺自己要爆炸了。
院子里的那只羊驚恐地看著我,叫起來,來回地跑,把繩子抻得直成了一根棍棒、一把刀槍的模樣,直指它的脖頸咽喉,它就在那四蹄后蹬,直著脖子瞪著眼,等著受死。所有的羊都死了,它怎么能獨活?
我奔出大門,我哥迎面走來,他說,小東,你回來了,你問爸錢的事了嗎?錢都花沒了?我問過他,他說不用我管,給你存著呢!
我繞開我哥,不想跟任何人說話。走出了一段路,我哥又追上來,拉我。我甩開他的手憤怒地說,都花了!還問什么?他又一次拉住我說,四萬都花了,他這是都干啥啦!
兩萬,他說他只要來兩萬,花了兩萬!
我哥一聽,手松開,他看我足有半分鐘,我們倆對視。突然,他似乎醒過神來,跑進(jìn)院子里,沖進(jìn)屋,我聽到他們倆嘶吼般對話:你不是拿走四萬嗎?
??!她說我拿四萬就拿四萬啊,你就信她?我要拿四萬我是你兒子!
那一刻,我的憤怒終于找到了出口,它從我的眼睛里流出來,從我嘴里咆哮出來。我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四
我在鎮(zhèn)上漫無目的地走。走累了,隨便進(jìn)了一個小吃部,要了一瓶白酒,喝完了,我繼續(xù)在街上走。我那二十匹駿馬一匹也沒有了,我的羊只剩下一只。我又變成了和五年前一樣的窮光蛋。
這時迎著夕陽,我前方并排走來三個人,他們穿著花襯衫、牛仔褲和牛皮鞋,都是姑娘們喜歡的樣式。我低頭看看自己,穿著蒙古人常穿的馬靴還有肥寬的褲子,褲腿上全是泥點子。天地?fù)u晃,我不知道是他們晃,還是我在晃。我想躲開他們,那時我感覺胃很難受,想找個地方吐。但是他們在前面,伸手阻攔我,在后面追趕我,拉扯我,我重心不穩(wěn),一下子摔倒。他們把我拉起來,我以為他們想攙扶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揚起巴掌打我,開始兩下并不疼,后來不知道誰的拳頭打在我的鼻梁上,鼻子酸了,我感覺到了火燒火燎的疼。我還手,推他們,但是他們躲得飛快,我追了半天,他們跟我捉迷藏。終于我把其中一個扯倒在地。我也隨著倒在他腳前。隱約地,我看到那人從地上撿起半塊磚頭,一下子打在我的左肩膀上,一下子又打在我腦袋上。我的腦袋本來就是木的,不覺得疼,但是我非常憤怒,因為他們?nèi)齻€人欺負(fù)我一個人。我順手就拔出靴子上的那把刀,撲上去給他一下子,又一下子……猛然間我的腦袋里轟隆一聲,世界突然黑了,寂靜隨之到來。
當(dāng)我醒來時,躺在醫(yī)院,警察站在床前。
兩天的時間里,我從一個擁有二十匹駿馬的人,變得一無所有,而且變成了殺人犯,命都可能要沒了。
警察問我,你這把刀哪兒來的?是事前從家里特意帶來的嗎?我說我一直帶刀,認(rèn)識我的人都知道。
刺他之前你是怎么想的,是想一下子整死他嗎?警察繼續(xù)問這樣奇怪的問題。
其實當(dāng)我用刀刺向那人時,我腦海里是有三個人的:我爸、我哥和嫂子。還有個聲音,那聲音一直喊:整死你!整死你!
但是我說,我沒想整死誰,可他用磚頭打我腦袋,一直打,我生氣了。
五個月后開庭宣判:無期。
我從異地的監(jiān)獄醒來的第一個早晨,絕望漫過來,淹了我,我知道這輩子完了,再也出不去了,與其在這里關(guān)一輩子,不如現(xiàn)在就死。我腦海里全是寶日的影子,我與她在心里告別。然后,我下定決心死。可在那里想死也難,我想讓里面的人打死我,可因為我是個殺人犯,他們都不敢靠近我,也不欺負(fù)我。后來我撞墻,狠狠磕兩下,都是后腦著墻,第三下時被人拉住,我吐了,腦震蕩,沒死成。
死不成就繼續(xù)活著,繼續(xù)熬吧。
剛進(jìn)去的那幾年里,我天天想起寶日,想起草原的種種來。那些畫面在我心里一遍一遍地演繹,只是畢竟時間太短了,只有兩個月的光景,也并不是日日夜夜在一起??蓱严氲奶倭?。有時為了回想一個細(xì)節(jié),我的回憶還會走神,比如寶日在山梁上眺望我時,那只烏嘴羊拱了拱我。然后我心里就會出現(xiàn)那些羊,寶日還在山梁,就是不過來。有一階段,我記憶里的寶日一直站在那兒幽怨地眺望我。
再后來沒有可回憶的了,我就開始編著和寶日的未來。在想象的情景里,我和寶日每日生活在一起??赏蝗挥幸惶?,我發(fā)現(xiàn)寶日變得模糊了,時間竟然這樣無情,它要奪走我心里唯一的念想。
多年后,我的心里終于只剩下一個名字—寶日,這個名字讓我每天醒來喚一喚,證明我還活著。
減了兩次刑,二十年后,我出來了。沒人來接我,我與家里早就失去了聯(lián)系,開始時我爸和我哥來監(jiān)獄看過我兩次,我不見,后來就再沒有人來了。
我出獄后的第一個愿望就是在路上走一走,到寬闊的地方待一會兒。我先順著城市的街道走,直至走累了,然后坐在街心花園的椅子上看人,看那些走著坐著、說著話的人,看他們來來往往。
五
閑逛了一天后,我回到了哈爾套,想看看老房子再做打算。周圍的變化太大了,讓我感覺自己走錯了地方,直到看見那個又破又舊的院子,我才知道路是對的。這個院子一點兒沒變。
門里出來一個人,我爸竟然還活著,他從破屋里出來往院子里潑水??吹轿疫M(jìn)了院子,他把盆扔了,迎著我走過來,他嘴里叨咕著什么,像一嘟嚕葡萄。他的鼻頭兒紅紅的,聽語氣又是喝多了。但其中幾句我還是聽清了,他說,你這是回來啦,回來就好。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他。我轉(zhuǎn)頭竟然看見了那只羊,黑色的嘴巴,真的是它嗎?它被拴在從前的那根木樁上,低頭吃著草,我進(jìn)來,它沒理我,甚至沒看我。這羊怎么沒有被我爸吃掉?不對,斯樂古靈說過羊只能活12年,如果圈養(yǎng)最多也只有15年的壽命。就算那年來時它一歲,那么也早在五六年前就死了。
見我低下身來看那只羊,我爸說,這只羊我一直給你養(yǎng)著。
我說,這不是那只羊,它早死了。
我爸用焦急的口氣說,咋不是?就是!你沒看我天天那個精心喲,起初它不吃,只呆看著大門,后來好了,我就給它吃蘋果,喂紅薯,喝豆粕汁;夏天給它割帶露水的嫩草;每天跟它說一會兒話,想對你講的,都跟它說;還讓它聽半個鐘頭的評戲;天冷了牽到屋子里與我同住?,F(xiàn)在它的飯量大得很,每天都一直低著頭吃,我看呀它都能活過我。
我爸的話越說越像真的,就像當(dāng)年他說只拿兩萬塊錢一樣。
我撫摸這只羊,仔細(xì)看它嘴巴上的那塊烏黑印跡,真的很像,但我不知道二十年里我的記憶會不會有誤。我想看看它的臉,看看它的眼睛。可我無論把自己放得多低,甚至把臉湊到它臉上,它也不看我。我強硬地把它的頭扳起來??伤廊痪芙^看我,它斜著眼睛看地上的草和半根老黃瓜種。它即使是那只羊,也不是那只羊了。
我爸去買了肉和菜,知道我喜歡喝啤酒,他特意買了一箱子。我爸說他現(xiàn)在有低保,能吃上飯。他喝上酒后跟我說,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有多難。我拆東墻補西墻,但是再難,我也沒賣這只羊,我知道我的小兒子就剩這只羊了。我就想好好養(yǎng)著,等你回來交給你。我爸說得豪氣沖天。我爸還是這樣的德行,從我記事起,他從來不檢討自己的過錯,而是無限放大自己的功勞與辛酸。他又講了賣古董的事。他說東墻就是我奶留下的這些東西。他說,媽的,你的刀都讓我埋了,都是這東西惹的禍。那個盒子讓我賣了,當(dāng)時感覺給得挺高的,一百。后來聽別人說那人把匣子拿到電視臺的鑒寶節(jié)目上,專家給了一百萬的價格。真他娘的窩心,我去找他要,不給我,還打我!他又講我哥搬了家,搬到哪里,他說不清,說自我進(jìn)去以后,那兩個癟犢子再也沒有來見過他的面。
我聽著我爸的嘮叨,喝著酒,心里沒有一絲波動,現(xiàn)在任何事都不能讓我動心了。我哥走了就走了。那些刀埋了就埋了。我最好的那把刀在公安局里。至于什么古董,那一百萬和一百塊也都不是我的。
我爸起身打開了電視。家里的擺設(shè)沒變,除了電視機變成彩色的。桌子腿當(dāng)年讓我砸壞的,我爸用鐵絲又捆扎上了。
我抬頭看了一眼外面的羊,它依然在低頭吃草,外面的汽車轟隆隆從門口開過,賣豆腐的喊聲,飛機在空中的音爆巨響都不能影響到它半點。
和二十年前的情景一樣,我對著更加蒼老的、萎縮成一團(tuán)的父親喝酒。他還是那樣喝了酒嘴里就罵罵咧咧,翻各種小腸,講各種沒用的話。我不知道為啥他干癟成那么瘦小,說話聲音還那么大。他說,老兒子,你知道不,你有多敗家,用價值百萬的古董裝一些木刀、破刀、害人的刀。
我實在煩透了這些嘮叨,就從蒙眬里吐著酒氣頂撞他,你不敗家,為了一百塊錢把價值百萬的古董給賣了。
去你媽的!這話說到了我爸的痛處,他把一只喝空了的易拉罐擲過來,正中我的眉心。
我用手抹了抹額頭上的啤酒沫兒,這時身后電視機里傳來一陣女聲蒙古長調(diào),瞬間,在淡黃的啤酒里,十九歲的寶日浮現(xiàn)出來,她眉目清楚,仿若就在眼前,伸手可觸。她朝我一笑,說,祝你好運平安,送你一把刀!正是那把帶鞘的蒙古刀,我曾經(jīng)擁有過最漂亮、最鋒利的刀。驟然間,巨大的悲傷把我擊倒,我大哭起來,所有的感覺、所有的回憶又都回來了。
我爸無辜地說,我、我不就打你一下嗎?又不疼!我、我都要死了,你就別跟我計較了……
痛哭之后我忽然感覺,里面那二十年是一個夢。睡了一覺,現(xiàn)在夢醒了,我要去找寶日,她在等我用二十匹駿馬娶她。即使娶不上她,她不要我了,我也要告訴她,我不是一個薄情的人,我只是帶著她送我的刀,在買駿馬的路上走丟了。
我朝我爸要了他身上所有的錢,可是他并沒有多少。后來,他說,要不把這只羊賣了吧。我養(yǎng)它半輩子,該派上用場了。我沒吱聲,也沒有意見。他看我不語,就趕緊聯(lián)系買羊的屠戶。
買羊的人來得很快,仿佛一直等在不遠(yuǎn)處,電話剛放下,馱羊的摩托車就到了門口。我爸到院子解開拴羊的繩子。羊終于抬起了頭。那只羊看著我,就像當(dāng)年在草原上看著我和寶日一樣,就像當(dāng)年在車上看著我一樣。我受不了這個眼神,它真的像只有話要說的羊。我心軟下來,對我爸說,別賣了!留著吧!我爸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這時,那只羊咩咩咩地叫著,它看一眼我,走到我跟前,拱拱我的腿,然后轉(zhuǎn)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向買羊的屠夫。
六
這個夏天,我拿著賣羊的錢登上去內(nèi)蒙古的車,我要去找寶日,我是無比清醒的。我知道她可能會結(jié)婚,可能孩子都有好幾個了,我可能會被她強健的丈夫暴打一頓,但是我一定要見到她,一定要告訴她,我曾經(jīng)真的有二十匹駿馬,我真心想娶她,我不是一個騙子。
我第一站到了斯樂古靈原來住的那個旗,去找那個蒙古包,卻撲了個空。那里一片荒涼,只有草和蒺藜。再往上去,過了山梁,就是我放過羊的地方,那年高而茂密的草叢不見了,地上現(xiàn)出了沙子,放眼望去滿是凄涼之景。我走了好遠(yuǎn)才見到人,一打聽才弄明白,這兒的環(huán)境不好,草原已經(jīng)開始沙漠化了,這一帶的人都搬遷了,去了一個叫阿吉的大鎮(zhèn)子里。
在阿吉鎮(zhèn)找了兩天,總算找到了斯樂古靈的家。站在門口,我們倆互相看了好半天。然后我說,哥,我是莊小東。他聽到后,突然上來使勁地推了我一下,隨即又踹了我一腳。我沒有躲,他也沒有再繼續(xù)打下去??次疫@般靜默地受著,他的眼圈紅了,回頭往屋里走。我想跟著他進(jìn)屋,他把我攔住,說,你走吧!寶日死了。我當(dāng)然不信,我說你當(dāng)哥的咋這樣說?我不是想打擾她的生活,我就是想知道她在哪里,說兩句話,看一眼就行,我發(fā)誓!可當(dāng)看見斯樂古靈蹲在地上大哭著說,你怎么才來,你怎么才來呀……我終于相信他說的是真話。
寶日真的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在回哈爾套的路上,我迷失了方向,把車坐反了,沒錢回家了,后來是一個貨車司機把我這具殘破的皮囊?guī)Щ貋怼?/p>
我再也沒什么希望了,我成了行尸走肉。每天除了喝酒就是睡覺,我知道自己不久就會變成我爸了。而我爸看上去倒是很欣慰,說終于有人陪他喝酒了。他有低保,他還會隔三岔五去大棚給人家干活掙點錢,都拿來買酒買菜。開始我每次喝到吐,然后大哭一頓,心里才會好受一些。后來慢慢地,我好起來,我竟然對酒依戀起來,感覺喝暈了挺好,什么也不想,迷迷糊糊的,心里什么欲望與痛苦也沒有,有時竟然充滿著飄飄忽忽、莫名的歡愉。
有一日,我爬出被窩,發(fā)現(xiàn)一盤花生米放在桌上,還有一塊鵝蛋大的豬頭肉,這樣的菜必須要配上酒才好。我就到處找那個白塑料的酒壺,竟然沒找到,我就走到了院子里。
天很晴,陽光好。門口站著一個男孩子,向院里張望。他干凈清爽,看面龐還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哪個熟人的孩子呢?我沒想起來。他看見我,就推開那個破木頭門進(jìn)來,然后隔著有五六米的距離,問,請問這是莊小東家嗎?我說是啊,你是誰?。磕呛⒆雍苁莺芨?,臉上細(xì)密的絨毛在陽光下是金黃的,漂亮的眼睛那么清澈澄明。他走到我跟前,打量著我,慢慢地,他臉上爬上一絲不屑的表情,問,你是莊小東?我說是啊,你誰啊!他的語調(diào)和表情讓我不快。這個男孩低下頭在包里找東西,就在他低頭的瞬間,我的心動了一下,腦海里閃現(xiàn)出寶日在草叢里低頭捏起一只蝴蝶的瞬間。
那個男孩子拿出一把蒙古彎刀,刀鞘上面鑲嵌著綠松石、紅瑪瑙,還有半透的血蜜蠟??粗前训?,我的血液瞬間凝固了。他離我很近,僅一步之遙,我沒有看他的表情,我的眼睛全被那把刀牢牢地釘住了。他拿著刀在我眼前小幅度地晃,說,我媽臨走前讓我把這把刀交給一個叫莊小東的人,她說這把刀我爸也有一把!喏,給你吧!我媽的話帶到,遺愿完成,走啦!男孩的聲音平淡,他隨意地把刀拋過來,刀在我雙手里彈了兩下,掉在了地上。
我低頭去撿刀時,男孩已走遠(yuǎn)。
【孫焱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沈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曾獲遼寧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青年作家獎,山東文學(xué)獎等。遼寧文學(xué)院第九屆、第十一屆簽約作家?,F(xiàn)已在《山花》《鴨綠江》《廣州文藝》《長江文藝》《清明》《文學(xué)界》《山東文學(xué)》等國內(nèi)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小說100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載并入選21世紀(jì)年度小說選,2015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微笑的石頭》?!?n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