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6期|姜貽斌:偷盜記(節(jié)選)
姜貽斌,湖南邵陽人。著有長篇小說《火鯉魚》《左鄰右舍》《酒歌》,小說集《窯祭》《白雨》《追星家族》《黑夜》《最高獎賞》《女人不回頭》等。現(xiàn)為湖南省作協(xié)名譽主席。
偷 盜 記(節(jié)選)
□ 姜貽斌
1
你們可能覺得奇怪吧,我們才十四五歲,哪有什么師傅啰?在我們窯山,只有當工人的才會有師傅。不瞞你們說吧,在那個年月,我們就是喜歡打籃球,可以說,籃球就是我們的生命。我們幾乎每天死在球場上,揮汗如雨,不知疲累,打得昏天暗地。劉長子呢,就是我們的啟蒙師傅。他不像有些打球的大人,擺出一副牛里牛氣的樣子,雙眼向天上翻,眼里根本就沒有我們這些小孩子。劉師傅則不一樣,不僅眼里有我們這些小孩子,心里也有。他天然地喜歡我們,耐心地教我們鍛煉體力跟速度,教我們投籃跟三步跨,教我們防守跟做假動作等等。反正屬于籃球場上的功夫,他都毫無保留地教我們,這讓我們的球技進步很快。這支少年籃球隊,也漸漸地引人注目了。
比如說,外地的男女籃隊來窯山比賽,男隊我們不用擔心,僅有一個高大的劉師傅,就能夠帶領(lǐng)隊員把對方打得夠嗆。當然,如果碰到勢力強的球隊,劉師傅還是要出一身老汗的。如果來了女隊,我們就沒有了招術(shù)——窯山?jīng)]有女隊。那么,總不能夠讓對方充滿希望而來,滿懷失望而去吧?也要讓她們過把球癮吧?這樣,我們這支少年隊就頂了上去,跟她們一決雌雄。我們少年隊跟女隊打球,其實是最吸引觀眾的,她們年紀大些,經(jīng)驗豐富些,我們既想夾擊她們,又有點怕丑,這就給了她們橫沖直闖的機會。我們?nèi)舨恍⌒呐龅剿齻児墓牡男夭炕蚵N翹的屁股,場外便會哄然大笑。女隊的隊員也笑,我們的臉就會唰地紅起來。有次雙峰縣女隊來窯山,比賽時那個留短發(fā)的隊長,看到我們欲夾不夾的架勢,竟然用雙峰話大聲叫道,你們莫怕球(丑)啰,引來一片大笑??傊?,只要我們跟女隊比賽,球場內(nèi)外極其熱鬧,笑聲不斷。每次比賽結(jié)果,我們居然只輸幾分。
我們之所以有這個水平,劉師傅功不可沒。為了讓球技有所長進,我們甚至舉行過隆重的拜師禮。儀式是在劉師傅宿舍里舉行,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接受我們的跪拜。我們虔誠地跪在地上,雙手作揖,齊齊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師傅,我們一定會聽你的話,刻苦訓練。劉師傅嚴肅地頻頻點頭,一一地扶我們起來,并且拿來籃球讓我們傳遞,最后籃球又回到他手里。劉師傅說,從今天起,我會盡力教你們打球的,你們呢,一定要刻苦訓練,不要叫苦。你們說,他怎么不是我們的師傅呢?沒有他教我們打球,我們哪能跟外地女隊一比高低呢?
劉師傅是安徽人,個子一米九二,在二工區(qū)井口推礦車。其實,劉師傅上班的時間并不多,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打球,集訓啦,比賽啦,還經(jīng)常外出打球啦,簡直讓我們羨慕死了。至于劉師傅,是怎么招到窯山來的,我們并不知情,也無需曉得,只要他教我們打籃球,我們就很滿足了。
每當跟外地女隊比賽時,劉師傅便充當我們的教練。裁判哨聲一響,他竟然跟我們一樣激動、興奮、憤怒、嘆氣。我們有時候發(fā)揮得不好,他便站起來揮舞著拳頭,大聲叫喊,恨不得自己沖上去,把我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
劉師傅教我們打籃球或當教練,一分錢報酬都沒有。窯山有個規(guī)定,無論是誰比賽(正規(guī)比賽),散場后雙方隊員以及有關(guān)人員,可以到食堂吃一碗免費面條。當然,我們少年隊也不例外。
我們這支少年籃球隊共六人。
我是隊長,這是劉師傅親自定下來的。我跟建設運球傳球比較厲害,兩人便打后衛(wèi)。建設說話有點結(jié)巴,有時候真是把人急死了。秋擺子個子高些,也壯實些,渾身黑亮,像部坦克,自然是打中鋒的角色。其實,他是想當隊長的,認為自己是絕對主力,當隊長理所當然——這是什么狗屁邏輯。明伢子跟件生投籃比較準確,兩人打前鋒的位置。明伢子這個人很奇怪,天天跟我們在球場上曬太陽,皮膚竟然曬不黑,雪白雪白的。我國曾經(jīng)從蘇聯(lián)進口一種豬叫約克夏,也是渾身雪白,所以,我們有時就叫他“約克夏”,也有叫他“蘇聯(lián)豬”的。件生呢,就是太瘦了,像沒有吃過飯似的,簡直像根豆棵子,當然,其速度還是很快的。至于菌子,基本上打替補,還兼勤務員,比如守著衣服啦,比如遞開水啦等等。為此,菌子心里一直不太愉快。其實說起來,菌子的球技還是不錯的,既有速度,又有彈跳,就是個子太矮,僅一米二八,這對于別人來說,毫無殺傷力。所以,菌子還有個外號,“菌二八”。
劉師傅這個人是沒有話說的,卻也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喜歡亂說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當然,他僅僅對我們說說而已。比如說天天這樣鬧革命,恐怕以后沒有飯吃哦。比如說像這樣批斗別人,真是太沒有良心了嘞。還比如說你們細把戲沒有書讀,這像什么卵話呢?我們似乎比劉師傅還要老練,總是埋怨他亂說話,說他童言無忌,說他生了一張臭嘴巴。總之,他這個毛病很不好,我們曾經(jīng)多次提醒過他,他仍然改不了。
我說,劉師傅,你哪天會吃虧的。
劉師傅說,我怎么會吃虧呢?老子一個工人,怕什么卵?
我說,你不相信嗎?那我今天就先把話撂這吧。
2
看看,麻煩不是來了嗎?
那天在球場上,劉師傅看到張軍花姍姍地從球場邊上走過時,他居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哎呀,這個妹子嫁不出去嘞。說罷,還咧開嘴巴大笑。
張軍花耳朵很尖,氣憤地說,劉長子,你剛才講哪個?
劉師傅這才明白說漏了嘴,馬上解釋說,我沒有說誰呀。
我們也證明說,他的確沒有說誰。
張軍花冷冷地哼一聲,說,你們不要以為我是聾子,如果再惹我,我會給你們好看的。說罷,便憤憤地走開了。
我們盯著劉師傅,眼里含有生氣的意思,你嘴巴子太多了,這不是惹禍了嗎?
劉師傅如果說的是別人,可能還不要緊,他偏偏說的是張軍花。
張軍花惹不得的嘞,她是造反派副司令張東方的妹子(女兒)。張妹子已有十七歲,本來要下鄉(xiāng)插隊的,偏偏她左眼里生了一粒蘿卜花——也就是醫(yī)生說的白翳。如果是牛鬼蛇神的崽女,那肯定下鄉(xiāng)當知青了。她因為是張東方的妹子,就免除了下鄉(xiāng)之苦,竟然招工在礦燈房上班,這顯然是沾了她爺老倌張東方的光。沾你老子的光也就算了,她偏偏看中了劉師傅。而且,她居然放出話來,非劉清越不嫁。劉清越就是劉師傅的大名。當然,我們都把她的話當作笑話聽。如此看來,她那天在球場邊朝著劉師傅發(fā)脾氣,實際上是言不由衷的。
劉師傅個子很高,怎么也不會喜歡張軍花吧。一,她眼里有蘿卜花,這是敗相。二,她個子太矮,僅一米三八,所以,她有個外號叫“張三八”,還有個外號叫“蘿卜花”。這顯然有損貶之意。當然,我們從來不當面叫她“張三八”,或“蘿卜花”。我們曉得她爺老倌蠻厲害,整人的手段很有一套,甚至還發(fā)明了“張式整人法”。何謂“張式整人法”?就是對于那些牛鬼蛇神,他既不打你,也不罵你,把你丟進附井里面待著(附井在主井旁邊),每天待它七八個鐘頭,像上班。如果是冬天,附井里還算有點溫度,只是有風不斷地灌進來,畢竟還是凍人的。如果是夏天,讓你待在附井里,那就遭大罪了,不冷你個半死才怪。造反派只準你穿短衣短褲,逼著你坐在附井里的某個石梯上,讓你活活地凍著。有人實在受不了,想爬出來,井口卻有人看守,長槍朝你一指,大吼,滾下去。誰還敢不乖乖地滾下去嗎?聽說,已經(jīng)凍壞了幾個人。
大家責怪劉師傅,你太蠢了嘞,太蠢了嘞。
我說了句粗話,要你不要亂講話,你硬是不聽。其實,我們平時哪敢對劉師傅講粗話呢?當時,我也是太生氣了,一個好好的人,很有可能就會被人抓去的。
劉師傅老實地栽下腦殼,任我們指責。他似乎這才明白,禍從口出。
劉師傅又求救般說,那你們說,我該怎么搞?
我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你只有逃跑,不然,張東方肯定會來抓你的,把你放在附井里面,活活地凍死你。
劉師傅說,那不可能吧?我又沒有說反動話,只說她這輩子嫁不出去,她爺老倌難道就會來抓我嗎?
到這時候,劉師傅仍然執(zhí)迷不悟,我們只得搖頭嘆氣。
出乎意外的是,我們每天滾在球場上,也沒有看到“蘿卜花”喊人來抓劉師傅。劉師傅得意地說,她會叫人來抓我嗎?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說罷,幾大步上前跨去,狠狠地扣籃。
為此,我們感到很疑惑,張軍花是絕對不容忍別人叫她外號的,何況,劉師傅說她嫁不出去呢?有個姓朱的后生,曾經(jīng)罵她是“張三八”,她爺老倌竟然派人把朱姓后生飽打一餐,打得他喊娘叫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個把星期都沒有上班。另外,還有個叫周圍的妹子,曾經(jīng)喊過她“蘿卜花”,她爺老倌把周妹子調(diào)到最遠的工區(qū)上班(起碼有十二里路),以示懲罰,讓周妹子后悔不迭。難道“蘿卜花”不會叫人來教訓劉師傅嗎?況且,劉師傅說的那句話,比叫外號還要惡毒萬倍。我們意識到情況不妙,主動地充當了劉師傅的軍事情報員,時時注意路上出現(xiàn)的異常情況,如果看到有人來抓劉師傅,我們就會叫他趕緊逃跑,免遭皮肉之苦。難道說,“蘿卜花”會高抬貴手放他一馬嗎?
我們有些不太明白。
像劉師傅這樣的人真是少見,不僅在球技上幫助我們不斷提高,而且,看到我們營養(yǎng)不良,便想方設法去捕魚,抓麻蟈。他捕魚的手段既高明也簡單,幾乎不用什么工具,只是把一段水圳的兩頭用泥巴堵起來,然后,拿著臉盆死勁地戽水,戽干了水,只管放手捉魚。他經(jīng)常捉到滿滿的一鐵皮桶子魚,有鰱魚,有鯽魚,還有鳊魚,最大的有二兩左右,還有泥鰍、黃鱔、麻利婆、蝦米、蚌殼等等。劉師傅把它們煮一大鍋子,再放幾束紫蘇跟辣椒,讓我們大快朵頤。抓麻蟈呢,劉師傅拿著手電筒,悄悄地行走在夜間的田野上,手電光直射田埂上,一照,麻蟈竟然乖乖地不動了。他張開大手,猛地往下一罩,就能夠俘虜一只。把它們“捉拿歸案”,劉師傅便立即剝皮剖肚,放辣椒放大蒜,也煮上一大鍋子,讓我們大吃一餐。
其實,捕魚或捉麻蟈,是很費體力跟時間的,況且,他還要上班或打球。我們便自告奮勇地要跟他一起去,至少也可以打打下手,劉師傅卻不答應,說,你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么打球,要么休息,我這個身體一般是累不垮的。說罷,還驕傲地拍拍胸脯。我們很感動,每次吃罷,便搶著洗碗或掃地,以求得一種心理上的安慰。
當年,劉師傅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按理說應該要討婆娘了。窯山的妹子卻無人找他(一廂情愿的“蘿卜花”除外),這讓我們深感不平。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居然沒有妹子看上他,難道她們的眼睛被棍子戳瞎了嗎?我們不得不承認,劉師傅的確高了點,打籃球是塊好料子,找對象就未必了。不說別的吧,床鋪起碼要比人家多些木料吧,衣褲要多些布料吧,肚子要多吃兩碗飯吧。由此可見,窯山的妹子是何等的小心眼,打著可憐的小算盤,其實,都是貨真價實的利己主義者。
為了讓劉師傅找到滿意的對象,我們曾經(jīng)瞞著他,在窯山悄悄地開展了一場“人口大普查”。當然,這僅僅屬于民間行動,“人口普查”也僅限于未婚的妹子們。我們定下一個標準,她們的年齡最大不得超過二十五歲,下限是十八歲,另外,還要有鐵飯碗。當然,身高也是個重要的標準,不能低于一米六八,唯有這樣的身高,才能夠跟劉師傅相般配。
窯山很大,共有五個工區(qū)。另外,還有礦機關(guān)、學校、救護隊、醫(yī)院、車隊,還有零零散散的家屬區(qū)。其范圍縱橫起碼有十八里,由此可見,“普查”的工作量還是比較大的。但為了劉師傅的終身大事,這點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們比較聰明,采取分片包干的辦法,按路程的遠近,按人口的多少,然后,以抓鬮的方式,分配到每個人的腦殼上。那時候,我們除了在球場上叱咤風云,便是馬不停蹄地行走在窯山的各個角落。我們忘記了欣賞那些田園風光,忘記了觀看那些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雖然很累,我們卻毫無怨言,甚至十分興奮,每個人都想搶奪頭功。我們?nèi)ふ疫@些妹子時,當然不會直通通地去問某個妹子,而是采取迂回戰(zhàn)術(shù),向她們的鄰居或同事打聽一二。在這個尋找的過程中,我們自然挨了不少罵,很受委屈。有些人討厭死了,動不動就說,你這個卵崽崽,打聽這個做什么?是不是想看妹子的屁股?或罵道,看不出來哦,你還是個小色鬼嘞。
其實,我們是準備好一套話語的。比如,請問你們這里有沒有個子在一米六八左右的,年紀在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的,還要有班上的妹子?有些人的態(tài)度還是不錯的,耐心地告訴我們說,某某屋里有個妹子,可能符合你說的這個條件。絕大多數(shù)人的態(tài)度是比較惡劣的,不是橫起狼眼睛,就是張開臭嘴巴罵人。
每天到夜間,我們便回來匯集情況,看是否有所收獲,大家的回答都令人失望。有些符合我們條件的妹子,已名花有主,這讓我們感到非常遺憾。其實,我在二工區(qū)看到一個身材較高的妹子,那個妹子正在路上走著,嘴里還哼著歌曲。我有意地走攏去問道,姐姐,你有多高?妹子眼睛一瞪,你問這個做什么?我撒謊說,聽說窯山要組織女子籃球隊,你這樣的個子是蠻合適的嘞。妹子一聽,這才緩和臉色,似有愧意地說,我是個知青,哪里能夠參加窯山的球隊。
半個月跑下來,讓我們極其失望,窯山根本就沒有適合劉師傅的妹子。她們不是生得丑,就是太矮小,或是沒有工作。我們都感到很內(nèi)疚,覺得對不起劉師傅。其實,我、明伢子,還有秋擺子,我們?nèi)齻€人都有姐姐,只是這些姐姐的個子,僅在一米五到一米六之間,沒有達到我們所定的標準。況且,我跟明伢子的姐姐還是知青,唯有秋擺子的姐姐在倉庫上班。
通過這次“民間人口大普查”,我們這才明白,窯山為什么沒有女子籃球隊。
我們沒有把普查的真實情況告訴劉師傅,擔心他對生活產(chǎn)生絕望。窯山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三起類似的悲劇,有三個后生因為討不到婆娘,或投水而亡,或上吊自盡,還有一個不知跑到哪個世界去了,居然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害得他們的娘爺把眼睛都差點哭瞎了。
劉師傅似乎沒有絲毫悲觀,也不羨慕或嫉妒那些結(jié)婚或生了崽女的后生,幾乎每天帶著我們打球或參加比賽,間或還捉魚抓麻蟈,以供給我們足夠的營養(yǎng),好像沒有時間考慮個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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