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6期|廢斯人:公雞神甫(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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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民建街的盡頭遇到了阿諾。那個地方我不常去,只是小暑剛過,易記的涼面上市了,經(jīng)不住嘴饞,趕去排隊嘗個鮮。阿諾排在我的前面,是她先發(fā)現(xiàn)我的,揮手大聲喊我的名字。一年前,我參加了她的婚禮。她故意把手捧花扔給了我,周邊的人跟著起哄。我站在那兒忽地不知所措,就順手將花束送給了離我最近的伴娘。幸好那位伴娘收下了手捧花,解了我的尷尬。自婚禮之后,我就再未見過她了,看她樣子——身材微微發(fā)胖,應(yīng)該過得不錯,只不過大清早的戴了一副墨鏡,特別顯眼。
我說請她吃涼面。她不干,搶著買單。我原本要在涼面中加鹵牛肉和鹵干子的,見她破費,只好點了一碗素涼面。她問我不加別的。我說多加點生黃瓜。黃瓜是免費的。我們坐在路邊的小板凳上,將碗放在高一點的塑料凳上,城管沒來之前,這么吃是最舒服的。開始我倆都沒說話,埋頭嗦面。她給我夾了滿滿一碗生黃瓜,吃得太水氣了,于是我喊老板加點醋,老板讓我自己去加。她聽了,趕緊跑過去,把醋瓶拿過來,給我添了一點醋,也給自己的碗里添了一點。
阿諾湊過來問我,是不是有人在瞅她。
我左右一看,的確。來來往往買涼面的都有意無意瞅她一眼,要怪就怪那一副墨鏡。我對她說,你這行頭,別人不瞅你才怪。
阿諾說自己剛從醫(yī)院出來。她刻意望了一眼放在一邊的塑料袋,里面裝了六盒眼藥。
我問她怎么了。
她摘下墨鏡,嘗試著眨眼睛,說道,雖然還有針刺般的疼痛感,但是比之前好多了。醫(yī)生跟她說,幸好及時來看診,晚幾天的話,后果不堪設(shè)想。
我看了看她的眼睛,除了厚厚的黑眼圈,沒什么異常的。
阿諾接著說,這一袋子藥五六百呢。五六百可以買一個山寨的紀梵希手提包,還附贈一大瓶溫州產(chǎn)的法國品牌香水,瓶子是仿制的,香水的香味卻是那個正宗的奢侈味。她曾在泰國機場的免稅店聞過。好聞,一聞就記住了。
我說,眼睛沒啥毛病就好。
阿諾說,在沒有醫(yī)保的情況下,只看一次門診,那相當賺了。只不過醫(yī)生告誡她,這一段時間不能看電子顯示屏,手機、電腦通通都不能玩。
我說,眼睛有問題多半是電子產(chǎn)品玩多了。
阿諾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誰不玩手機,連廟里的和尚都從淘寶上買香和黃道紙。給她送快遞的小哥天天抱怨說,公司里那些奇怪的單子總是派給他。騎三輪車到山上寺廟送貨是最劃不來的,路遠,還耽誤時間。他吃了老大的虧。
我繼續(xù)嗦著涼面。阿諾她也繼續(xù)嗦著涼面。她猛然抬頭,問我看過網(wǎng)上的公雞沒有?
我不懂她的意思。
她雙手在空中比畫,就是那種紅冠,拖著長長尾巴,咯咯打鳴的公雞。見我滿臉驚訝,她欲言又止,埋頭大口大口地吃面,每一次咀嚼都很用力,像是跟涼面較上了勁。
我放下了碗,問她到底怎么了。
她說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們繼續(xù)吃面,直到旁邊的顧客吃完了、走了。阿諾糾結(jié)了一會兒,還是開了口。
起先,阿諾沒有覺得不正常。她每天下班,就去公司旁邊大廈的廳堂等她老公。她老公比她晚半個小時下班。兩人結(jié)伴回到出租屋,要么下點雞蛋面,要么就點外賣,總歸吃個簡單的晚餐。吃完之后,兩人就一起打游戲。從晚上八點一直打游戲打到凌晨。到點了,睡意就來了,最后洗澡睡覺,一天就這么過去。其實,過得跟沒結(jié)婚的時候一樣。
阿諾跟我講這些事的時候,她有些不相信自己每天過得這么無聊,于是把記憶重新捋了一遍。每天的確是這么過的,除了有新的游戲上市,她和老公會激動得睡不著覺,他們從來沒有打破這個生活規(guī)律。要說怪事,她記得有一天她婆婆突然打電話過來,先是噓寒問暖,說是最近流感挺嚴重的,要多喝番茄湯,多吃蔬菜,補充維生素,然后話鋒一轉(zhuǎn),婆婆說她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個小孩,是個男孩,繞著她跑來跑去。婆婆說到這里就止住了。她也覺得婆婆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就當作玩笑話聽,囑咐婆婆睡覺前最好泡個腳,消消乏,肯定能睡個好覺。當天晚上,她起夜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老公的詭異行為。
阿諾記得那天是同事聚會,為了慶祝什么事她也忘掉了,只記得自己為了賴掉份子錢,多喝了幾瓶啤酒裝醉。她每次都是這樣,只是這次她沒想到,喝的是新疆的烏蘇啤酒,純度高,后勁足,自己真的給喝斷片了,被同事抬回了家。這中間的過程她全然不知,到了半夜,她被尿憋醒了,習(xí)慣性地回手一掏,發(fā)現(xiàn)老公并不在床上。她以為老公上廁所了。她頂著酒后的頭痛,從床上艱難地爬了起來。忽然聽見廁所傳來吱吱的笑聲,那種爽朗的笑聲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立馬就醒酒了。阿諾心想:老公平常都是苦著老臉的,大晚上怎么嘻嘻哈哈的。她腦海快速閃過一個念頭——老公和別人的女人聊天,甚至可能是網(wǎng)上傳的那種不正經(jīng)的聊天。她想到這兒,血一下涌上了頭,于是生氣地沖進廁所,一把奪過老公的手機。
老公嚇了一跳,坐在馬桶上直愣愣地盯著她。
阿諾拿著手機仔細一看,居然是一只奔跑的公雞圖片,那只公雞除了尾巴短了一點,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她狐疑地望了老公一眼。老公從驚嚇中找回了理智,板著臉,醞釀完情緒之后,大罵阿諾是不是沒有腦子,大半夜這樣沖出來會把人嚇死。
阿諾不信邪,她把老公的手機里里外外全翻了個遍,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卻發(fā)現(xiàn)老公手機相冊里存了上百張公雞的圖片。有踢足球的公雞,有下蛋的公雞,有站立在鶴群的公雞,還有禿了毛的公雞,仿佛一大群千姿百態(tài)、神情各異的公雞伸出頭,直愣愣地盯著阿諾。阿諾嚇了一跳,回過頭,狠狠剜了一眼老公,問道:這都是什么鬼東西?
老公回瞪了她一眼,一把奪過手機,大聲地說,看公雞犯法嗎?!沒見人家正在上廁所呀,你趕緊出去。
阿諾管不了那么多,借著酒意,發(fā)瘋似的揪著老公的頭發(fā)罵道,你個王八蛋,你是跟公雞過日子嗎!你怎么不存一張我的照片,居然連一張我的照片都沒有……
阿諾正說著,城管的面包車就開了過來,車里的人沒下來。食客們紛紛識相地端起涼面,站了起來。老板竄了出來,熟練地將大凳子和小凳子摞成兩捆,塞進靠墻的角落,然后繼續(xù)回去煮面。城管是掐著時間來的,這個時間點吃涼面的人潮漸漸散去,不耽誤老板做生意。一切看上去那么和諧。
我和阿諾放下碗筷,面對面安靜地站著。她的話似乎還沒說完。我說,今天的涼面挺好吃的。她說她只請兩個小時的假,還要趕回公司上班。我邀請她下次帶她老公一起來我家玩,其實我住的地方離她家不遠。她說,行,有空再聯(lián)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