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10期|鄭驍鋒:淮南術
“做灶豆腐”。
在我的家鄉(xiāng),這是一句相當惡毒的詛咒。因為赴喪葬人家的筵席,往往被邑人稱為“吃豆腐飯”。
而換一個情境,“吃豆腐”又成了猥褻女性的隱喻。
沒有任何其他食材,能夠像豆腐一般,如此密切地融合世俗。在中國,豆腐早已突破食物的范疇,被賦予了多種深刻的文化寓意,諸如樸素、淡泊、日常、低調(diào)。而關于豆腐的衍生義,絕大多數(shù)都來自其柔軟、易碎,可隨意拿捏的特性。這種近乎逆來順受的低姿態(tài),與淮南在歷史上的形象,卻大不相同。
我一直以為,將淮南定為豆腐的發(fā)源地,正是中國文化的吊詭之處。
我是早上七點到淮南的,正好混在當?shù)厝酥谐砸活D最本土的早飯。
四下觀望,食客最多的,是火車站廣場斜對面,一家名為“北菜市老街牛肉湯店”的雙開間小吃鋪。湯鍋有麻將桌大小,敞開蓋,架在門口燉著,迎面就是一股香料與油膻混合的渾厚氣浪。
牛肉湯七塊錢一碗。比老婆餅厚道,真的有三四片薄切的黃牛肉。牛肉底下是紅薯粉絲,還有一些千張絲和年糕片形狀的豆餅,湯色金黃,滾燙,邊緣浮著一圈紅色的牛油,中間撒一把翠綠的蔥花和香菜。澆上一勺剁椒,再搭配一塊鞋底狀的油酥燒餅,焦香薄脆—但我也看到有人是將餅掰碎浸入湯中,像西安的牛肉泡饃那樣吃的。
說實話,對于浙江人,這碗湯偏油偏咸,口味有些重。不過我知道,牛肉湯是淮南最著名的民間吃食,在當?shù)馗詈?,僅它的由來就挖掘出了很多說法,其中有一種便追到了淮南王身上。
而這位淮南王,同樣被認為是豆腐的發(fā)明者。
今天的淮南市是一座三百多萬人口的地區(qū)級城市,但在建國前,它還只是淮河岸邊的一個老碼頭,淮南地區(qū)最重要的城市應該是今天淮南市下轄的壽縣。
壽縣,也就是春秋時做過楚國國都、三國時袁術也在此稱過帝的壽春。歷史上的淮南府城,指的通常都是這座有兩千多年歷史的古城。
牛肉湯店門口有去壽縣的公交車站點。6路車,四十分鐘到蔡家崗;轉(zhuǎn)29路車,再坐四十分鐘便到了壽縣。古城城北大約兩公里處,有一座八公山。
淮南王就葬在八公山的山腳。
墓園很小。兩層祭臺,十幾級石階。墓冢覆斗狀,榛莽雜亂,底部有一圈齊腰高的青石擋土墻。整體看起來比較新,應該是上世紀后期翻修的。墓碑倒是老物,“同治八年”的上款,書丹者為“吳坤修”,查了資料,是當時的安徽巡撫。
“漢淮南王墓”。說實話,第一眼,這塊墓碑就讓我想起了一條鬧劇般的新聞:某地高調(diào)宣稱,他們找到了齊天大圣的墓。
因為在傳說中,這座墓的主人,淮南王劉安,也不是個凡人。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p>
這個成語的出處便在淮南。據(jù)說,劉安癡迷修道,最終煉成仙丹,不僅自己服了得道成仙,連家里的雞和狗,因為舔舐殘留的丹藥,也都飄飄然升了天。
《水經(jīng)注》《太平寰宇記》等古籍言之鑿鑿,劉安煉丹和升天之處,就在這座八公山—所謂“八公”,即是劉安所供養(yǎng)的數(shù)千方士中,最出色的八位高人?;茨先诉€說,流轉(zhuǎn)至今的牛肉湯,其實便是當年劉安宴請八公的一道菜;而豆腐,則是劉安與八公一起配煉丹藥時,無意中取得的成果。
山頂流傳白日飛升的神話,山腳卻豎起一塊冰冷的墓碑。
在同一座山上,淮南王的命運,被來回撕扯。
淮南王,其實是一個概稱。
劉安并非唯一的淮南王。歷朝歷代,僅正史記載的淮南王便有二十名以上。所有淮南王中,無論權勢還是影響,都屬西漢時期的最大。
而在西漢,“淮南”二字,卻相當不祥,歷任以淮南封王者,都極少善終。
第一任淮南王,是劉邦時期的英布。他與韓信、彭越并稱為漢初三大名將,在楚漢爭霸時立下大功,卻在天下安定后起兵反叛,兵敗被殺。
英布被殺后,淮南王的封爵被劉邦轉(zhuǎn)給最小的兒子劉長。二十多年后,劉長被控圖謀叛亂。漢文帝將其廢黜王號,流放蜀郡,途中絕食而死。
劉安就是劉長的兒子。劉長死后的第十年,文帝讓劉安繼承了父親的王爵。漢武帝時期,劉安被人檢舉謀反,朝廷徹查,走投無路而自刎。
只是巧合嗎?前后三任淮南王,居然全部因為謀反而死。
事實上,要到上世紀70年代,牛肉湯才開始在淮南出現(xiàn)。它最初其實是物資匱乏時期,某家回民飯店對邊角料的一種棄物利用:他們將沒人要的牛骨,配上本地特產(chǎn)的千張、粉絲,加足八角、茴香等香辛料燉煮,便宜發(fā)賣,不料居然大受歡迎,后來再加入牛雜升級,從此便有了這道老百姓的美食。
這完全符合歷史常識:我國絕大多數(shù)朝代,對屠宰耕牛都有嚴格規(guī)定,牛肉向來是奢侈品,真正進入漢地民間的日常食譜,要到清中期以后;此外,牛肉湯真正的主角—粉絲,其原料紅薯,也是在16世紀之后才由美洲傳入中國。
很多事情經(jīng)不起稍加嚴謹?shù)耐魄谩?/p>
就像牛肉湯實際上與淮南王沒有任何關系,那幾起以“淮南王”名義興起的大獄,與真正的叛亂,同樣相距甚遠。
三王之中,英布的造反,最為確鑿。他的確起了兵,殺向長安,但察其叛因,卻不過是恐懼:劉邦得天下后,誅戮功臣,“往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眼看下一個就輪到了自己。左右都是死,干脆先下手為強,說不定還能圖個僥幸。
至于劉長,仗著自己是文帝唯一在世的親兄弟,驕橫跋扈確是事實,但說他謀反卻缺少證據(jù),更沒有過什么實質(zhì)行動,以至于在他死后不久,長安城中便出現(xiàn)了為其鳴冤的民謠:“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說到劉安,其父親蒙冤而死,想來免不了對朝廷心懷怨恨,但他的謀反同樣充滿疑問:史書長篇累牘記載了他對長安的種種陰謀,但幾乎都是他與門客的口頭商議,而且無論語氣還是內(nèi)容,都像事后精心羅織的供詞。退一步,即便劉安有心叛亂,但自始至終都是紙上談兵,不曾發(fā)過一兵一卒。
總而言之,從英布,到劉長劉安父子,所謂的謀反,要么被逼,要么牽強,甚至可疑,客觀來說,都屬于欲加之罪的被動性質(zhì)。綜觀當時天下,如此接二連三地遭受朝廷猜忌甚至嚴厲打擊的諸侯國,似乎只有淮南。
這片一再被反叛,也一再被鎮(zhèn)壓的土地,究竟背負了什么樣的詛咒?
“大救駕”是我在壽縣見到最多的街邊小吃。
這是一種漩渦狀扁圓形的糕點。由酥油面皮包裹核桃仁、金橘餅、青梅干、青紅絲、糖桂花等餡料,入油炸制而成。色澤金黃,酥脆香甜,甚是可口。
壽縣人說,“大救駕”有一千多年歷史,而它救的,是宋太祖趙匡胤的駕。當年趙匡胤在這里打仗,積勞成疾,水米難進,隨軍大廚便做了這么一道點心。趙匡胤聞香開胃,幾塊下肚,又是生龍活虎。
雖然只是傳說,但所涉及的歷史背景大致不差。公元956年,后周世宗柴榮親征南唐,作為前鋒大將,趙匡胤攻打過壽縣(當時叫壽州)。
后周的國力,原本就遠遠超過南唐,這次南征更是傾國而來,意欲摧枯拉朽,但誰也想不到,南唐的抵抗竟然會如此激烈,僅一座小小的壽州,就拖了趙匡胤將近九個月,幾乎成了他畢生最艱苦的一戰(zhàn)。
但在壽州歷史上,趙匡胤這一戰(zhàn),只能說是尋常。至少,在此發(fā)生的淝水之戰(zhàn)顯然名氣更大。淝水由東南向西北,在壽縣城外過境。公元383年,就在壽縣城下的淝水岸邊,以八萬對決八十萬,東晉將十倍于己的前秦大軍打得稀爛。
在壽縣的北城墻上,隔著淝水,我能看到遠處的八公山。這應該是對成語“草木皆兵”最標準的還原。當年,前秦的國主苻堅,就是以這個視角眺望著這座以劉安門客命名的小山,卻錯將山上的林木,看成了漫山遍野的敵兵;而僅這一眼,便泄了底氣,為自己的慘敗埋下了伏筆。
淝水之戰(zhàn)前,前秦的勢力覆蓋了整個中國的三分之二以上,觸角一直伸到當今云南邊界,從地圖上看,就像一頭巨獸大張了嘴,準備吞噬蜷縮于東南一隅的東晉。淝水,不過只是懸在這頭巨獸獠牙間的一根蠶絲。
然而,很多時候,左右全局的,就是這根看似纖細的蠶絲。
能過去,就能開啟一個大時代,就像后周與趙匡胤。
過不去,就逃不了身死國滅,就像前秦與苻堅。
滑鐵盧或是凱旋門,都取決于壽州城的開闔方向。
現(xiàn)存的壽縣縣城,修建于南宋寧宗年間。城墻磚壁石基,很規(guī)矩,方方正正。東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十字交叉。雖然規(guī)模不大,周長只有七千多米,走一圈也要不了太久,但城墻基本保持原貌,而且府衙、譙樓、文廟、佛寺、教堂、清真寺,一應俱全,在我去過的古城中,屬于少有的完整。
壽縣四面開門,北門,也就是面臨淝水的那座,名為“靖淮”—過了壽縣,淝水經(jīng)城關北門港,過五里閘,在后趙臺村注入淮河。這也是淮南地名的由來。
也就是說,淝水背后,站著一條淮河。
而淮河,是我國800毫米年等降水量線和一月份平均氣溫0℃等溫線,以南屬于亞熱帶濕潤地區(qū),以北屬于暖溫帶半濕潤地區(qū)。
古人自然不懂得現(xiàn)代地理帶的劃分,事實上,有關秦嶺淮河線的最早論述,直到上世紀初才被提出。但他們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淮河兩岸水土民俗的明顯差別,自古流傳有“南米北面、南茶北酒、南舟北車、南蠻北侉”的說法,甚至春秋時期,“淮南為橘淮北為枳”便已經(jīng)成為俗諺。
正如兵家一再強調(diào)的天時地利,氣候與地貌,往往能夠構造某種軍事力量的平衡點,或者說,障礙帶。從衛(wèi)星圖上看,淮河兩岸很不對稱。北岸平坦,支流多而長;南岸支流少,而且都是丘陵山地,就像一把齒口朝上的梳子。對于南方,每一道梳齒,都是入侵的航道;而對于北方,每一片丘陵,都是抵抗的堡壘。
因此,自然屬性之外,淮河同樣是中國政局最重要的南北界線,欲飲馬長江,必先突破淮河。有人統(tǒng)計過,中國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兩百次戰(zhàn)役,發(fā)生在淮河流域的就要占去四分之一。這恐怕是幾千年來除長城外戰(zhàn)亂最頻繁的地區(qū)了。
壽縣,不僅瀕臨淮河,還處在中原與華南之間最迅捷的出兵路線上,既是“中州咽喉”,又是“江南屏障”,更是敏感之地,一旦南北對峙,如北魏與南齊、金與南宋,更是會被雙方反復爭奪。
應該說,這便是歷代淮南王的原罪。他們在這條河畔的任何布置,都會被猜疑,被黑化,被放大無數(shù)倍。即便你已經(jīng)軟如豆腐,朝廷仍能挑出反骨來。
現(xiàn)在的淮河南岸,固然是淮南,但淮河北岸卻不是淮北?;茨匣幢眱蓚€地級市之間,隔著亳州與蚌埠,相距一百八十多公里。
兩淮名實不符,根源可以追溯到元朝。元朝之前,劃分政區(qū),大致都會遵循“山川形便”的原則,但這也導致了不少割據(jù)。于是元人設置行省時,便將有可能憑險分裂的區(qū)域,全部打亂拆分,就像魏源所說:“合河南河北為一,而黃河之險失;合江南江北為一,而長江之險失。”讓各省無險可守。
這種建置模式被明清兩朝沿襲下來,比如安徽、江蘇兩省區(qū)域,如若依據(jù)地理形勢,應該沿著淮河與長江橫向分區(qū),卻被朱元璋豎向一刀,切成了今天這樣的格局。無論長江還是淮河,都被攔腰斬斷。
類似的還有將太湖流域的嘉興和湖州劃給浙江。
這種將山河大地故意割裂的劃區(qū)方式,號稱“犬牙交錯”。
對于風土人情,“山川形便”順水推舟,“犬牙交錯”,卻是挑撥離間。
政區(qū)可以隨意組合,每一地域的人文氣質(zhì),卻根深蒂固,極難移植。
而這往往又給了統(tǒng)治者更好的拆解理由。
諸多淮南王中,劉安最為人所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一本《淮南子》。
與常人印象中的叛亂者正好相反,劉安“為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是一個溫文爾雅的文人。他的學術修養(yǎng)極其深厚,不僅皇室無人能敵,即便在當時文化界,也屬于最頂層的大師級別。對這位學者型的叔父,漢武帝十分佩服,甚至有些忌憚,每次給他寫信,都要請司馬相如等大文豪修飾了才發(fā)出去。
而劉安最重要的著述,便是在他主持下,與門客集體編寫的《淮南子》。
《淮南子》內(nèi)容涉及政治學、哲學、倫理學、史學、文學、經(jīng)濟學、物理、化學、天文、地理、農(nóng)業(yè)水利、醫(yī)學養(yǎng)生等多個領域,幾乎無所不包,堪稱一部公元前二世紀的大百科全書。
劉安非常重視這部書,將其定名為《淮南鴻烈》。“鴻”意為廣大,“烈”意為光明,自詡此書出世有如紅日升空,一掃千年暗夜。
某種角度上,這部書,才是劉安謀反的真正證據(jù)。
炮制中藥時,豆腐也是一種重要的輔料。
通常用豆腐炮制的,大都是一些毒藥和礦物類藥。因為豆腐富含堿性蛋白,能與生物堿、鞣酸及重金屬等結合產(chǎn)生沉淀。故而與豆腐同煮,能緩和這些虎狼之藥的毒性或者燥烈之性。
豆腐的前身豆?jié){,也有類似的功效。而淮河流域,自古便是大豆的主產(chǎn)區(qū)。用此法炮制的藥材中,最常見的便是珍珠與硫黃:一為服食上品,一為煉丹要料。
我想,這大概就是劉安能夠創(chuàng)造出豆腐最現(xiàn)實的解釋。
因為本質(zhì)上,他是一位方士化了的道家信徒。
《淮南子》陰陽、墨、法、儒,幾乎無所不包,顯然,劉安試圖借助此書對先秦諸子做一個總結。不過,《淮南子》學說雖雜,但理論基礎卻始終都是道家,體現(xiàn)在政治上便是無為而治;而自從漢武帝即位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因此,劉安的著作影響越大,對他的治國理念的干擾也就越大。
武帝的鐵腕之下,容不得任何雜音。駱駝背上又重重加了一捆草。
于是,又一任淮南王的叛亂,也被注定。
正如那丹鼎中煉藥的豆汁,注定要被各種意外凝結成塊。
漢武帝叔侄倆的這樁公案,使我想起了淮南另一位更加久遠的王—西周時期徐國的徐偃王。
鼎盛時期,徐國的影響力覆蓋今蘇、魯、豫、皖多部,淮南也在其內(nèi)。但在中國的古籍中,對徐偃王的記載卻很少。
我始終認為,這很可能是后世儒家信徒故意刪減的結果。因為徐偃王的存在,對于儒家理論,是一個怎么也說不圓滿的尷尬:
在中國歷史上,徐偃王比孔子早四百多年提出了“仁義”的概念,并真正在治國中加以施行。然而,“仁政”帶來的結果,竟然是亡國。
有限的文獻中說,徐國在徐偃王的治理下,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yè),前來歸屬的小國家越來越多,統(tǒng)治范圍也越來越大,國力很快就強盛起來。但是,徐國的蒸蒸日上,引起了周王朝的警惕。當時周穆王在位,據(jù)說他本在西巡遠游,得知消息后馬上疾馳回朝,調(diào)動楚人出兵伐徐。徐偃王戰(zhàn)敗,國滅身死。
人類在三千年前進行的一次烏托邦試驗,就此被強行終止。
偏離與扼殺,為何總是發(fā)生在淮南?
我想,這大概就是它地名中這條河的宿命。
兩淮地區(qū),有一種被稱為“莊臺”的奇特村落。它們四面環(huán)水,形狀規(guī)整,地基很高,很像一口倒扣在水面的碗,屋舍都建在平坦的碗底上。
莊臺本是當?shù)氐囊环N臨時防洪工程。通過人工壘起臺基,或者以天然高地為基座,發(fā)大水時,災民可在上面暫時避難。后來人們嫌一次次攜家?guī)Э谏舷虑f臺太折騰,便干脆在莊臺上砌起正經(jīng)房子,扎下根來,也就有了這種獨特的民居模式。
在壽縣古城靖淮門的外城墻上,我看到過一塊嵌在墻磚上的石碑,正中刻有一道橫線,邊上有文字說明:公元1991年,最高水位線,海拔24.46米。石碑幾乎夠到了城門洞的弧頂,有當?shù)乩先松踔琳f,洪峰來時,坐在城墻上能洗腳。
很少有哪個地方能像壽縣人這樣愛惜古城的,壽縣人還曾經(jīng)傾城而出,趕跑過一支想挖幾米墻基研究夯土的考古隊。
淮河隨時可能潰流。
淮河干流全長一千千米,總落差卻只有二百米。淮南所在的中游,地勢平坦,四百九十千米流程,落差更是只有十六米。這樣的地勢,使得一旦暴雨來襲,上游的洪水便會如猛虎般迅速落沖,在中下游平原上四處溢漫。故而“大雨大災,小雨小災,無雨旱災”,兩岸百姓苦不堪言。
淮河糜爛,禍根卻在黃河。
“江淮河漢”。歷史上,淮河曾經(jīng)與長江黃河平起平坐,并稱中華四瀆。當時淮河流域不僅極少有洪澇災害,而且風調(diào)雨順,水土肥美—今天的淮南淮北,煤礦資源都極為豐富,這也印證了遠古時期兩淮植被之茂。
正如俗語有云:“走千走萬,不如淮河兩岸”,自古以來,淮河一直平波緩流,與世無爭。但12世紀初,黃河卻突然越界南下,強行奪了它的河床。而且,這種情況在之后的七百多年間,反復發(fā)生。
黃河奪淮的后果是極其嚴重的?;春釉械乃挡粌H被全盤打亂,甚至連入??谝脖稽S河帶來的大量泥沙淤塞了,于是,淮河只能自降身份,作為一條支流投靠長江,凄凄慘慘地借道出海。
一條被再三欺凌的大河,滿腹屈惱,脾氣自然越來越壞。
當然,黃河改道并不是天災,而是宋金交戰(zhàn)時人為決堤的莽撞后果。賦予淮河情緒的擬人化,只是為了說明,這塊區(qū)域自古所受的壓迫。
淮河流域,文明誕生其實非常早,考古發(fā)現(xiàn)也證明,這一帶存在大量發(fā)達的史前文化。在先秦的典籍中,這片土地上的古民族,被統(tǒng)稱為“淮夷”。而“夷”,是華夏族對被自己判定為蠻荒人群的鄙稱,帶有強烈的侮辱性質(zhì)—徐偃王的徐國,也被他們歸入東夷。他被消滅的真正原因,是把散居江河之間的諸多夷族聚攏在一起,隱然具備了挑釁正統(tǒng)的力量。
正如徐偃王,夷人是以被征服者的身份漸次融入華夏族的。從夏商周開始,淮夷不斷遭到中原王朝的打擊,后來吳楚等南方國家也加入了吞并他們的行列。
中原王朝發(fā)源于黃河,吳楚等國則發(fā)源于長江。
夾在兩條如此強大的超級江河之間,淮河注定無法保持獨立流淌,只能被綁架、被裹挾、被驅(qū)趕、被遷移,被強迫走別人的方向。
有學者認為,淮夷很可能以鳥為圖騰。因為淮河的“淮”,來自“隹”,而“隹”的本意,是當?shù)氐囊环N水鳥,最大特征是尾巴很短。
聯(lián)想到古淮河被堵死的出海口,我突然覺得這個名字充滿了傷感。
大概是因為劉安,淮南,乃至于淮河,都經(jīng)常會令我想起豆腐。
聯(lián)想起了砧板上,廚師按自己的需求,對豆腐進行各種分切、各種加工。
來壽縣總該吃點豆腐的。
據(jù)說壽縣人已經(jīng)開發(fā)出了豆腐豪華大宴,甚至還能讓食客當桌親自制作豆腐,美其名曰“劉安點丹”。但我還是更希望吃到街頭巷尾,小攤小販做的豆腐。只是一路走來,我見到最多的飲食店不是豆腐,而是牛肉面、牛肉湯、胡辣湯,甚至還有一種羊頭肉。畢竟今天的淮南,也是華中一大回族聚居區(qū)。
這些游牧風格濃郁的吃食,使我記起了某種關于豆腐起源的爭論。
自古以來,豆腐創(chuàng)自劉安,似乎已是定論,不僅朱熹將其稱為“淮南術”,李時珍著《本草綱目》也沿用了這個說法。但上世紀開始,陸續(xù)有學者提出質(zhì)疑,理由是五代之前,幾乎所有文獻都找不到豆腐的相關記載,因此豆腐應該要到北宋以后才出現(xiàn)。有人甚至認為,豆腐的發(fā)明,可能還受到了草原民族制作奶酪的啟發(fā):對于普通百姓,相比牛羊奶,看起來類似的豆汁顯然更容易得到。
豆腐的譜系中,這也是一條被奪了河床的支流吧。
我是在通淝門,也就是古城南門附近的一家小店吃的豆腐腦。
壽縣的南半城比北半城繁華得多,城門附近更是車馬輻輳。明清以來,北富貴南世俗,是很多老城的特色,連北京和西安也大致如此。
方方正正一大塊,灑了一撮切碎的榨菜,辣油椒鹽自己加。除了量更足一些,我沒吃出壽縣的豆腐與別處有何不同。作為最大眾的食材,豆腐的做法已經(jīng)沒有多少發(fā)揮余地。但令我有些意外的是,老板娘居然問我豆腐腦要吃甜的還是咸的。
有次在河北某縣吃早飯,要一杯咸豆?jié){,老板奇怪地看著我,豆?jié){有咸的嗎?而在我的家鄉(xiāng),雖然甜豆?jié){常見,卻極少有人會在豆腐腦中加白糖。
北方眼中的南方,南方眼中的北方。
不南不北,亦南亦北。
劉安在淮河岸邊測定的二十四節(jié)氣,最終被當作定案,一直沿用到今天,或許是理所當然的。
人算畢竟大不過天算。
【鄭驍鋒,浙江永康人,《中國國家地理》雜志撰稿人,《江南》雜志散文專欄作家,著有散文體中國通史《人間道》系列,人文地理《為客天涯》系列,散文集《眼底滄?!贰侗静荽呵铩返?,紀錄片《一脈錢塘》《太湖畫脈》《帝國的黎明》等。曾獲第三屆“三毛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