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10期|汗漫:安溪記
1?山頂茶館
月亮起身,沿一棵銀杏樹,走上更高遠的位置。我摸摸茶壺,依舊是熱的。朋友們圍坐在樹下桌邊喝茶閑談,沒注意這個細節(jié)。
安溪城中央,鳳山頂上這一茶館,磚木結(jié)構(gòu)。屋脊是閩南建筑常見的燕翅,充滿飛揚的勢能,與鳳凰狀的山脈相呼應。屋檐下,懸掛紅燈籠和木匾。燈籠上寫著“茶”,在霜降后的涼風里微微晃動。木匾上只寫“茶館”,顯出孤高不二的氣質(zhì)。的確沒有在山上看到第二家茶館。偶爾有卡車老虎般爬上來。茶館建在山路拐彎開闊處,路邊樹一巨大凸面圓鏡,提前反射出車燈亦即虎眼的光輝。不知車上是茶葉還是藤鐵—本地用竹子圍繞鐵材編織而成的器具,裝飾或?qū)嵱?,如花瓶、茶幾、椅子等等,暢銷海內(nèi)外。有司機停車,到茶館內(nèi)給茶杯加滿熱水,又爬上卡車急急趕夜路,像騎老虎的人。
我們喝的自然是本地名茶鐵觀音。周遭夜色如鐵鑄,滿月像觀音臉—鐵身玉臉慈悲心。茶過數(shù)巡,碗盞中茶水依然香冽,顏色如黃昏。茶葉舒展開來,瓣瓣似鐵,鋒芒暗藏,直指內(nèi)在的暗疾、病灶、軟肋。
茶館旁,三十余級石階,通往峰頂一座空亭?!暗匚磺甯撸赵旅繌募缟线^;門庭開豁,江山常在掌中看。”亭中鐫刻的對聯(lián),系南宋朱熹所作。他在安溪流連甚久,留下碑刻詩文甚多,日月江山就有了神采人意。朋友們陸續(xù)沿石階上來,清高開豁一番,再回到茶館,繼續(xù)喝茶。我也隨本地朋友小林上來。
滿城燈火如繁花。穿城而過的西溪、舉溪匯成晉江,下達泉州,上通內(nèi)陸,是海內(nèi)外物資與人事往來的重要水路,在夜色中微微明白,勢如長龍,與鳳山一起注釋“龍鳳呈祥”的意義。安溪城自然是一方寶地,碼頭商棧云集,龍鳳般的人物代代不絕,例如名相李光地、詩人林鶴年等等??箲?zhàn)時期,廈門集美中學搬遷到安溪避亂,在文廟內(nèi)辦學,十二歲的湘西少年黃永玉在孔夫子像前埋頭練習木刻、繪畫。多年后,回憶在水池中烏龜背上刻字描紅的往事,黃永玉哈哈大笑。
小林為我一一指點,清水巖、溪禾山、金錢山、大侖嶺……那些遠遠近近、重重疊疊、濃濃淡淡的峰嶺輪廓,在教導一個人如何深刻、冷峻。不像平原,注重培養(yǎng)一個人的開闊。安溪,八山一水一分田,自古就是兵家不爭之地、百姓避世安身之所。山水田園外,遠處、更遠處,是泉州、廈門、大海、世界。海上絲綢之路,以泉州為起點,以茶葉、陶瓷等事物為動力,把黑眼睛中國推廣到藍眼睛里去,也讓歐風美雨次第而來,吹拂華夏大陸。在閩南,在這一邊緣而又先鋒、古舊而又新銳之地,漢人的世界觀蟬蛻蝶變。
空亭中,有三兩本地人四望閑談?!霸郯蚕績r都三萬元了,快趕上廈門了哩!”“那么多茶農(nóng)茶商富了,來城里安家,房價抬起來了啊?!薄耙灿型獾厝藖碣I房養(yǎng)老。安溪風水好、空氣好,四季如春嘛……”這些對話,是小林低聲翻譯后我才聽懂的。
閩南語,也叫“河洛語”,就是黃河、洛陽一帶最初的漢語,表達現(xiàn)代物事也能流暢無礙。閩南一帶的漢人,大多是歷史上數(shù)次南渡而來的中原人。沖州撞府,越山涉水,在大陸東南角,他們用口音保存一個故鄉(xiāng)。安溪人現(xiàn)在還是將“鍋”說成“鼎”,“稻子”說成“粟”,“干活”說成“作穡”,充滿美感和莊重。我也是中原人,歷經(jīng)遼、金、元、清各朝治理的那片土地,漢語詞匯表與閩南語截然不同。處在不同的漢語里,就是處在不同的人間。類似于我穿著厚重外套在十一月的北方登機,落地后瞬間回到夏天,在安溪,穿一件短袖隨風晃蕩。但,這畢竟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安溪。街頭,一些診所前的霓虹燈廣告招牌,有“親子鑒定”字眼,閃爍著復雜難言的光輝。
從空亭下來,與朋友繼續(xù)喝茶。一片銀杏樹葉幽幽飄落桌面,半綠半黃,是山中來信,寫著某人與我分別后的種種感傷與倦意。如何回信?這些年,除了兩家銀行的生日問候,我再沒有收獲任何抒情的表達了。
黃永玉在文章中寫到安溪城外一個村子:“上天給這些好人特意安排下來的這塊長滿糧食和果木的大盆地。全村人都姓葉,樹葉的葉。周圍山上,平地,河邊,魚塘周圍長滿高高低低的花木果樹,不姓葉姓什么?”這個目前已經(jīng)九十多歲的老頭,依舊保持少年的天真,讓我這個不姓葉的人,在一片落葉、無數(shù)茶葉面前,慚愧。只能用花白頭發(fā),向白露霜降后的這一杯熱茶,致歉。
茶館老板娘紅衣藍褲,是否姓葉,我沒好意思問。壺內(nèi)蕩漾著她家新采的秋茶,她的父母在茶山上操持,兄弟分別在上海、福州開了茶館、茶葉店。“安溪人都感恩鐵觀音啊,先生們來看看我供奉的茶王像吧?!北娙似鹕砣ゲ桊^內(nèi)看:一尊黑臉男人雕塑,旁邊是一尊赤面女子雕塑,一束細香裊裊點燃。“男人是茶王謝枋得,女子是茶王娘?!蔽掖蟪砸惑@:“謝枋得?疊山先生?宋末元初那個隱居福建、寧死不降的謝疊山?”小林笑了:“是他,他在我們安溪避禍時,鼓勵山民種植茶葉,后被元廷官員發(fā)現(xiàn),押解到北京后,絕食而死。安溪人供奉他為茶王,建德鎮(zhèn)上有茶王公祠呢!咱們明天去看?!蔽覇枺骸斑@茶王娘,是謝枋得的母親還是妻子?”小林和老板娘也困惑:“說不清,自古以來有各種說法?!蓖瑫r供奉一男一女兩座神化偶像,我還是首次遇到。安溪乃至閩南文化中對女性的敬重,由此可見。
茶王像兩側(cè),貼一副紅紙黑字對聯(lián):“福與土而并厚,德配地以無疆?!贝蟾攀抢习迥锸舟E,稚氣中充盈寥廓與莊敬。
鐵觀音茶的醇厚在舌尖肺腑繚繞。小林邊品味邊說:“這茶,是感德鎮(zhèn)大嶺山茶園里出產(chǎn)的。”大家笑:“你看見茶葉包裝盒上的地址了吧?”我扭頭問那位正在用手機對著月亮、松樹拍視頻的老板娘:“您是哪里人呀?”老板娘回答:“感德呀,大嶺山上呀!”小林得意:“怎么樣?我是一級品茶師呢!安溪每一座山上的茶,味道差別細微,能品出來。這是大嶺山陰坡處的茶,最好,陽光沒直射。我能品出這茶大致上所屬的十米左右的區(qū)域。是的,這茶附近,有一棵高大的老榕樹!我去過—是那里!”我震撼又感動,看著小林。她寫小說,應該能寫出滋味細微而獨特的文字—書桌前的大腦,像臺燈沒有直射的陰坡。一個好作家,應該如好茶葉,攜帶著河山與時代的隱秘信息和生機。
來自大嶺山的一壺鐵觀音茶,攜帶一大團白云,把我改造成莽蒼山野。一壺清茶天地寬。我與中國東南的土地,并厚而無疆,就必須幸福、懷德。
2?致疊山先生,或秋祭
疊山先生,我在感德鎮(zhèn)槐植村一派茶山下的茶王公祠,與您隱秘交談。
自安溪城來此地,高速公路兩側(cè)時時閃現(xiàn)各種地址路標:藍田、蓬萊、尚卿、龍門、桃舟、福田、翔云、金谷、西坪……您熟悉這些地名,步行或騎馬,悲愴、孤寂地穿越而過。我與您大概都最愛其中的一個地名“劍斗”—短劍上,星斗閃爍,照破古中國的漫漫長夜。
此時,茶王公祠中正為您進行一場秋日祭奠儀式,慶秋茶豐收,感激您與天地四季的賜福佑護。
祠內(nèi),您和茶王娘的塑像,比安溪城內(nèi)鳳山頂上茶館中那一對壁龕中的塑像,巨大百倍,背景墻繪有云海、綠色長龍、紅日。供桌漫長,蘋果、橘子、橙子、棗、葡萄、薩其瑪、糖果、鹵蛋、花生……盛滿數(shù)十個圓形紅色漆盤,向您表達喜悅和祈禱。排成三行的祭祀者,一概身著紅色長袍、頭戴黑色禮帽,在小樂隊伴奏下,揖手、誦唱、鞠躬,與周遭圍觀的村民、游客對比,像兩個時代的人。一對穿漢裝的少年少女,洗杯、溫杯、斟杯,緩慢動作里有無限深情。兩杯鐵觀音茶,放在您和茶王娘面前。我似乎看見您黑臉上的一抹笑意,像夜晚流水閃爍的一抹微光。
公元1271年,蒙元軍隊越長江,南宋君臣紛紛被俘或逃亡。您,一個詩人,在故鄉(xiāng)江西招募士兵一萬余人抗元,與文天祥等義士苦撐危局。孟子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蹦?、文天祥等書生的憤怒也能移山填海。接到被挾持往元大都的南宋太皇太后的投降詔書,您回應:“君臣以義合者也,合則就,不合則去?!敝钡?279年3月,得悉年幼的南宋后主及輔佐大臣蹈海于崖山,您才徹底崩潰,身穿喪衣逃亡于武夷山中,痛哭不休??空疾放c授課維持生命,拒收元朝貨幣,只取糧食、蔬菜等食物。元廷獲悉您的蹤跡,欽慕您的才華與品格,欲重用。新朝官員亦即前朝同事,紛紛來安溪邀請您出山。您拒絕。1288年末,強押您北上入京,囚于文天祥當初所拘之憫忠寺,您高呼:“榮幸!榮幸!”絕食數(shù)日,一頭倒在地上,終年六十三歲。
我去江西弋陽祭拜過您的墓地。那里,群山與修竹蒼茫無盡,與您前世知音辛棄疾長眠的鉛山一脈相承。墓地前,有游客留下作為祭品的《千家詩》。那是您在閩南避禍期間編選的一部唐宋詩選,影響后世人心。其中,就有一首您寫于安溪的詩作:
十年無夢得還家,
獨立青峰野水涯。
天地寂寥山雨歇,
幾生修得到梅花?
疊山先生,您已經(jīng)修成一束山中梅花,在寂寥與變幻的時代里,持道義而凌寒怒放。您就是名副其實的疊山萬重,獨立青蔥,不動不移。您的同道同鄉(xiāng)文天祥號“文山”。疊山與文山,山山輝映天地間。
曾在一博物館,看見您收藏后轉(zhuǎn)贈文天祥的岳飛硯臺。其上,深刻兩種不同字跡:“持堅守白,不磷不緇。岳飛?!薄俺庪m非鐵磨難穿,心雖非石如其堅,守之弗失道自全。文天祥?!被蛟S,正是這一硯臺中的墨汁狼毫,生發(fā)出岳飛《滿江紅》、文天祥《正氣歌》,以及您《卻聘書》中的名句:“人莫不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边@硯臺,采自山川,像三個偉大者共同的遺骨。
茶王公祠周圍,梯田狀的茶園像一層層臺階,逐步把我的目光引向茶山高處的云朵霞光,再落實到深谷里的溪水、農(nóng)舍、人煙。您主動選擇在1288年末撲向大地,升起,進入神仙行列,與建德石門村出生、由名醫(yī)而成為保生大帝的吳本一樣。在閩地、臺灣乃至東南亞各國,您與吳本,擁有許多寺廟與壁龕,讓漂泊四方的漢人的目光,從現(xiàn)實的困厄里抬起來,在高遠處獲得慰藉。石門村外,穿過幾塊巨石組成的大門,我曾去山坡上的玉湖殿祭拜,那是一座從北宋開始祭祀?yún)潜镜淖鎻R。正是吳本,以茶為藥,賜福于閩地百姓:茶葉加鹽,可明目消炎、化痰降火;茶葉加糖,和胃暖脾、化瘀通氣;茶葉加姜,發(fā)汗解表、溫肺止咳;茶葉加蜜,止渴養(yǎng)血、溫肺益腎……
安溪人選擇您而非陸羽作為茶王公,祭奠、感恩,是由于您在閩地演進、推廣制茶技藝,聲動遠近,被元廷發(fā)覺并追捕;也因為您清敬不二的士子精神,如鐵如觀音—您就是鐵觀音。在離亂逃亡的時代里,您常常端茶吟味前賢詩篇以自安:“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白居易),“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蘇軾),“酒闌更喜團茶苦”(李清照),“晴窗細乳戲分茶”(陸游)……
我更愛您在安溪寫下的《覓茶》:
茂綠林中三五家,
短墻半露小桃花。
客行馬上多春日,
特扣柴門覓一菜。
茶葉加詩,可怡神、祛憂、壯志、散心。
安溪數(shù)年間,您在茶香里、紙墨間,獲得暫時的解脫和安放,“山自青青水自流”。安溪人選擇在這茶山下建設祠堂,請您的魂魄從元初定居至今,很合適。“感德”地名,內(nèi)含感恩修德之意。這里的人,感恩您的出現(xiàn)與永生,感恩四季的輪回流轉(zhuǎn),在鐵觀音的靜氣暗香中修養(yǎng)美德。茶王祠內(nèi)外,感德鎮(zhèn)內(nèi)外,安溪內(nèi)外,我看見那些行立坐臥的茶人、飲茶人,一概內(nèi)斂淡定如茶。當下,新冠疫情在世界上持續(xù)波動。我戴口罩來訪,臉上隱隱有勒痕,像傷痕。安溪人處變不驚,境內(nèi)無一人受感染。他們把這一奇跡,歸功于您和鐵觀音的賜佑。
請聽,祭祀者正在頌詠。這是南音—南方之音,您懂,我懵懵懂懂。仍然是小林為我一句一句翻譯:
雪中松柏愈青青,
扶植綱常在此行。
天下久無龔勝潔,
人間何獨伯夷清。
義高便覺生堪舍,
禮重方知死甚輕。
南八男兒終不屈,
皇天上帝眼分明。
他們在誦唱您被押解著離開安溪時所作的《北行別人》。
笙簫與笛子聲聲慢。一面小鼓、一面銅鑼,像您與我隔世融通的心跳,在鼓面與紅銅之間回響。銅鑼上,用紅漆寫著兩個楷體小字,我俯下身去細看,是“集?!倍?。收集幸福,在負重與沉痛中集福,從一片一片采茶葉,到一句一句寫詩,乃至一里一里赴死不歸,為自我,為眾生。
疊山先生,我沉默著說出這些話,您聽見了嗎?如果寫在紙上,在茶王公祠內(nèi)的香爐里燒掉,像把一封信投入郵筒,您很快就能收到吧?
3?岐陽村一夜
傍晚來到岐陽村,一個四面群山圍成的小盆地。住下來,才知道這是茶人王建取的家,而非途中所意想的民宿。
位于山坡上的這座三層大理石貼面建筑,一層是茶室,接待客人或家人們團聚自飲,墻上掛著王建取父親2002年在福建電視臺演播廳接受采訪的照片,于是有了一個自創(chuàng)品牌“那年這味”;二層是茶葉作坊、庫房,為女兒出嫁而備的鐵觀音老茶,已經(jīng)藏了二十年,價值不宜詢問;三層是兩大套疊加式別墅,內(nèi)有十多間客房,常常空著,等待談生意的茶商、采訪的記者、蹲點調(diào)研的官員、春節(jié)時從外地回家團聚的兄弟兒女。
幾個朋友圍坐在一樓茶桌旁聊天。王建取大約四十來歲,穿短袖T恤,身板壯實。捏起一撮黑沉沉的鐵觀音,動作有著女子般的柔情、細膩:“注意聽啊。”隨即有茶葉入壺發(fā)出的有力、清脆的觸底聲,像鐵屑,錚錚作響?!斑@樣的聲音,才是好茶葉,無聲或聲音渾濁,茶葉品質(zhì)就一般?!苯ㄈ≌f,他家的極品鐵觀音,一年只能制作十多斤,每斤價值在一萬元以上。其他茶品,則每斤幾百元、數(shù)千元不等。我暗自庸俗地揣摩,這一晚,建取盛情招待的鐵觀音價值多少?
建取是岐陽村乃至感德鎮(zhèn)的著名茶人,通過茶葉合作社和公司化運營,組織村民經(jīng)營數(shù)千畝茶園。安溪境內(nèi),海拔一千米以上的山脈約一百一十余座,濕度與光照適宜鐵觀音生長,茶園共計約六十萬畝。全縣目前一百萬人,勞息與憂歡一概系于自唐末肇始至今的茶葉茶事,直接或間接。清明前、立夏前、霜降前,是安溪最忙碌最喜悅的三個時節(jié)。每一時節(jié),茶人們只有十天左右的時間可掌控,提前或滯后,茶葉就淪為一般樹葉。制茶,每天須在十八小時內(nèi)完成十六道工序:采青、攤青、曬青、涼青、搖醒、搖水、搖青、搖韻、炒青、揉捻、初烘、包揉、烘焙、塑形、焙味、收藏。“精微爛金石,至心動神明?!辈茏咏ā毒⑵分械倪@句詩,可獻給一代代精微至心的安溪茶人。
“看看我的手指,裂紋、老繭,都是在鐵鼎中炒青落下的?!蔽椅樟宋战ㄈ〉氖?,感受到鐵的熱息:“您采茶怎么樣,能趕上女孩子嗎?”建取憨憨一笑:“采茶就不靈光啦,女孩子手指尖尖,采得快,姿勢也好看,記者們、攝影家們最愛照采茶女!采茶舞也是女孩子們跳好看。”我大笑。建取舉起茶碗,很沉醉地抿了一口:“女孩子采茶也辛苦哩,趁天晴,上午十點到下午三點間采摘,品質(zhì)好。采茶不能用機器。搖青、炒青沒以前辛苦了,有機器了—這是我父親的功勞!”
建取的父親王奕榮,之所以能進省城、上電視,名聞安溪乃至閩地,在于琢磨、發(fā)明了空調(diào)除濕恒溫機、搖青機、炒青機等現(xiàn)代制茶設備,模擬手工制茶的環(huán)境和細微過程。這一發(fā)明異常艱辛,屢敗屢試,在各種疑慮、非議、觀望中,最終獲得成功并推廣。如今,在安溪,許多土舊房舍外也掛著空調(diào)外機,室內(nèi)一定就是茶葉作坊。正是這些工具演進,使制茶期可以延長,規(guī)?;a(chǎn)得以實現(xiàn)?!艾F(xiàn)在,世界茶葉市場,外國人占大半,粗暴直接,就是讓制茶過程工業(yè)化。咱中國的茶葉有故事,有人情味,可也得進步,繼承、發(fā)展祖宗手藝,不能滿足于吃老本、過小日子。”建取經(jīng)常出去給茶農(nóng)講課,口才好,說話流暢,像門前嘩嘩啦啦的溪水,在夜晚異常響亮。
從王奕榮,到王建取,這些鄉(xiāng)賢式的人物,是民間生活中的先知,賦予一方地域以智性、活力和戲劇性。
說得高興,喝得暢快,建取起身帶領我到二樓茶葉作坊,開動搖青機。那機器,果然像一個人端著圓竹匾搖動懷抱中的茶葉。建取也端起一個圓竹匾,演繹搖青動作,與搖青機的節(jié)奏、姿勢神似魂通。一團團碧綠茶葉搖蕩著,酷似戀愛,在搖蕩中散發(fā)出越來越濃烈的香氣。
搖青,這種充滿美感和抒情性的技藝,據(jù)說來自一只古代野兔的啟示:它反復穿越茶園,茶樹搖曳不止;一個獵人東奔西竄追逐,茶樹繼續(xù)搖曳不止。這塊茶園中的茶葉,炒制后散發(fā)的香氣,明顯強于其他沒有野兔出現(xiàn)的茶園。自唐、宋、元、明、清,到今天,人于茶葉,如逢美色;茶葉于人,終成知己。
一個老人推門進來,矮壯。建取介紹:“老父親,老父親呵呵。”我忙起立,邀他入座,老人擺擺手:“您坐,您喝,我走走,走走。”我贊美他一頭黑發(fā):“喝鐵觀音的緣故吧?精神!”老人咧開嘴笑了:“染的。喝鐵觀音,頭白得慢一些,但還是要白的?!崩先颂幱谕诵轄顟B(tài),茶事由建取和另外兩個遠在廈門、香港經(jīng)銷茶葉的兒子打理。孫輩都從事與茶無關(guān)的職業(yè),讓他惆悵:“年輕人都跑得遠遠的,山里茶園怎么辦?”這些年,岐陽村乃至整個安溪,茶園荒廢的現(xiàn)象屢屢可見。老人告辭轉(zhuǎn)身,后面寸步不離的一只狗,像在認真回味由種種傳奇故事所造就的一個人的獨特氣息。
建取一家人住在旁邊另一座紅樓里。紅樓與我所處的這座樓之間,是老人在20世紀70年代蓋成的磚木結(jié)構(gòu)四合院,風吹雨打,蟻噬蟲啄,仍舍不得拆毀。我從陽臺上俯瞰這座四合院,瓦片密集如魚鱗向天空游動。屋脊飛檐也是燕子翅膀形狀,代表春意、吉祥。
一夜無夢。雞鳴聲、火車聲突然響亮,為黎明的到來和人間覺醒,廣泛制造輿論。我赤腳跑到陽臺上。一列從漳州開往泉州方向的綠皮火車,沿著深谷之上的高架橋緩慢掠過,車頭蒸汽像白手絹朝我揮舞了幾下。小盆地以東,名為“旗鼓山”的峰頂,為我呈現(xiàn)了一次日出全過程:從灰蒼蒼中的一抹微白,到忍無可忍的赤身躍出、大放光彩,前后歷時約五分鐘。一個逐漸進入暮境的人,仰望山頂,眼神在支持還是拖累日出?在上海,我多年沒有看見日出,也未目睹一個嬰兒的出生。
小盆地傳來國歌聲。岐陽學校的孩子們,在綠色塑膠操場上列隊、升旗、做體操。我俯瞰他們,像一只高處的鷹。鷹飛翔,我刷牙、洗臉、走下山坡。到學校緊閉的大門前窺視,被一高大保安目光炯炯地盯了幾秒鐘。忙轉(zhuǎn)身,在岐陽村里晃蕩半小時。村民打量我,邀請我進家喝茶。我謝絕,感動:大清早就邀請陌生人進家喝茶,這是其他地域沒有的事情吧?小盆地里散居的數(shù)百戶村民,都姓王,源自中原遷徙至此的同一祖先。我母親、妻子也都姓王,不知道彼此間的血脈是否存在隱秘關(guān)聯(lián)。
溪水邊,矗立著一座“深厚王氏祠堂”。懸山屋頂,土木結(jié)構(gòu),墻上有“明代保護建筑”銘牌。門緊閉,楹聯(lián)醒目:“深高閱歷,方知世味如嘗膽;厚豐鄉(xiāng)土,別管人情且看花?!?/p>
我俯身看過茶葉開出的細碎花朵,是白花瓣、黃花蕊,像嬌嫩的小女孩。
在岐陽村乃至安溪、閩地,茶園里按時序夾雜共生著如下花草:燈芯草、白葉菊、野淮山、金銀花、彎枝花、耳筋草、米粉草、五根草、鴨母草、玉碗抱金珠、山葡萄、無根草、石橄欖、水甘草、雞骨藍、將軍草、金錢蓮、接骨草……茶人們不會清除這野生的草和花,任其萌發(fā)與枯萎。草好花好茶才好,是我在安溪獲悉的地方性知識—看花嘗膽德深厚。
一個騎摩托車的少年,疾風般從我身邊掠過,沿溪水旁的石子小路,驀然掉頭,沖向山坡上的樹林。在唐代或晚清的早晨,他的某個祖先,或許也疾風般沖向山坡上的樹林,騎一匹馬,從我的某個祖先身邊掠過?
4?南方嘉木與個人飲茶簡史
羅伯特·福瓊走在1849年5月的武夷山中。兩個仆人緊跟,挑擔,牽一匹馬,周圍是山霧水聲、雞鳴狗吠。每當茶園出現(xiàn),福瓊便尤為激動,止步,鉆進去……
身高一米八的福瓊,用中國人裝束掩蓋英國人身份,長袍、馬褂、假辮子。說一口流利漢語,熟練操持筷子,聊《西游記》《水滸傳》,喝黃酒。當然,更用詭異眼神聞著茶杯蓋上的余香,盯著茶壺中葉子的沉浮舒卷,隨時掏出筆記本書寫。中國人好奇詢問,他解釋:“我是游記作家,是文人、寫書人。我愛你們的生活,愛你們的茶葉,要記下來,讓遠方的人羨慕。”中國人笑了。他下意識按按鼻子。剃去茂密胡須后,這鼻子更顯嶙峋,令他有些不安。
從蘇州、石門、塘棲、杭州,至徽州的屯溪、婺源,又到寧波、金塘,現(xiàn)在進入武夷山,這條神奇而危險的路線,福瓊走了一年多。中國人完全忽視了對他身份的探究,熱情接待,有問必答。地方官員也沒有覺察到轄區(qū)內(nèi)有某種異常。而一旦覺察的嚴峻后果,這個英國人明白:牢獄之災。他正肩負英國政府和東印度公司賦予的秘密使命:獵取最好的茶種,帶回英屬印度加爾各答和喜馬拉雅山,并招募茶人協(xié)助移植、傳授加工技術(shù),以擺脫對中國茶葉進口的依賴和重金支出。
資料表明,自17世紀中葉,茶葉被引入倫敦,英國人對這神奇的中國樹葉需求不斷上升。18世紀末,中國七分之一的茶葉出口到英國,每年達到兩千三百萬鎊。喝下午茶,不僅是貴族階層、文人雅士間的流行風尚,甚至會吸引一個碼頭工人遲到早退去喝茶。如此巨大的商機,怎能喪失并受制于東方大陸?東印度公司為福瓊開出的年薪,約合今天的一百萬元人民幣,以支持這一意義深遠的隱秘行動。福瓊成為第一個深入中國未開放地區(qū)的茶葉獵人,或者說間諜、賊。此前百年間,英國人數(shù)度嘗試從中國公開或隱蔽地引入茶樹,均因清政府禁令或漫長海路運輸中的環(huán)境變化,而告失敗。1843年,福瓊曾作為植物學家首次來中國,三年后帶回一百余種植物,出版游記《中國北方的三年漫游》。顯然,他是這次新嘗試的合適人選。
行走于中國南方茶樹茶人間,福瓊口袋里裝著一本陸羽的《茶經(jīng)》,手摹神追。
安史之亂時期,陸羽結(jié)束在南方產(chǎn)茶區(qū)的旅行,于湖州隱居、寫作。《茶經(jīng)》,這部世界上最早的茶葉經(jīng)典,對茶葉緣起、采摘工具、制茶工藝、泉水、茶器、分布地區(qū)、茶葉分類、功能、茶事等等,都詳加敘述。從神農(nóng)嘗百草以“荼”解毒的遙遠傳說,到陸羽自己眼觀、身歷、心得,由“荼”字生發(fā)、確立“茶”字,整部書文筆雅致、從容開闊,完全是一篇七千余字的散文。從此,中國茶,被賦予詩性美感和禪意的幽深。
《茶經(jīng)》開篇,福瓊常常在途中自言自語地背誦: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shù)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樹如瓜蘆,葉如梔子,花如白薔薇,實如栟櫚,蒂如丁香,根如胡桃。
由《茶經(jīng)》,我知道陸羽沒來過福建。他所經(jīng)歷的產(chǎn)茶區(qū),有峽州、襄州、荊州、光州、黃州、湖州、常州、杭州、睦州、潤州、蘇州、越州、婺州、臺州、彭州、綿州、蜀州、瀘州、邛州等地,涵蓋當下湖北、安徽、江蘇、浙江、廣東、云南、四川諸省。陸羽坦言,對嶺南、閩地茶葉所知不詳,“往往得之,其味極佳”。也就是說,陸羽品嘗過武夷山中的紅茶,和安溪介于紅茶、綠茶之間半發(fā)酵的烏龍茶,即清代乾隆年間定名的鐵觀音。
嘉木在南方。福瓊用自己攜帶的測量工具,以現(xiàn)代科技術(shù)語,確定中國茶葉分布的邊界線:北緯25度與北緯31度之間。查看地球儀,我明白:中原的信陽毛尖,位于茶葉版圖的最北端。再向北,喜歡溫濕、云霧的茶樹就止步不前了。茶馬古道、絲綢之路也就必然出現(xiàn),向遼遠寒冷地帶,輸送南方中國濃縮、暗藏的生機與暖意。
以《茶經(jīng)》為行動指南,福瓊從1848年起步,至1849年5月,在中國南方的嘉木暗香間尋訪、記錄,將收集來的茶種,移植于密閉的玻璃容器“沃德箱”。他根據(jù)中國與印度的氣候、土質(zhì)差異性,在沃德箱內(nèi)同時種下桑樹苗,使其蒸騰出的水分均勻支持茶種發(fā)芽??梢哉f,在沃德箱內(nèi),福瓊模擬構(gòu)造出一個微型的中國南方:平均氣溫在十七度到二十一度,平均海拔一千米,年平均降雨量一千八百毫米,酸性土壤……兩年后,1851年,福瓊和八名中國茶人所攜帶的數(shù)萬株茶苗,乘船抵達印度加爾各答植物園,落地生根,化名為印度茶,與中國茶競逐世界市場。
“求知去吧,哪怕遠在中國?!边@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名言,非穆斯林信仰的福瓊,亦踐行之。
正是在武夷山和安溪,福瓊才明白:紅茶并非紅色茶樹上的茶葉,烏龍茶與“龍”這種虛無縹緲的動物毫無關(guān)系。茶葉滋味與功能的種種微妙分野,全賴于中國茶人的雙手,在光線、云霧、火焰、鐵鼎、泉水間,研磨追索數(shù)千年,漸次形成制茶工藝中的簡勁與繁復,繼而在人類的舌尖肺腑煥發(fā)幸福和感動。茶,就是“敬天時、惜地利、重人和”的中國智慧之佐證。例如,發(fā)酵術(shù)的出現(xiàn),就源于自然的賜予:茶葉在運輸途中偶遇驟雨,抵達目的地后晾曬,這干濕交替后的茶葉品嘗起來,比出發(fā)時的滋味又醇厚許多。于是,此后茶葉加工過程中,就以人工模仿驟雨、日曬,驟雨、日曬……
這些年,我常喝簡單、快捷的袋泡立頓紅茶,契合于這扁平、提速的世界,也凸顯個人生活的單調(diào)平庸。這種紅茶,顯然是福瓊中國行之后才會出現(xiàn)的工業(yè)化品牌,毫無中國茶的雅致與深情。它拒絕傳說和夢境,符合我的渴飲方式:鯨吸,牛飲,馬狂吞?;貞洿蟀肷蕊嬃?,自遠至近如下:井水、溪水、自來水、柳葉茶、菊花茶、信陽毛尖、咖啡、立頓紅茶、絞股藍降壓茶、枸杞菊花茶—這樣一個飲料序列,配合的相應飲具如下:雙手捧成凹形、粗瓷碗、水壺、玻璃杯、一次性紙杯、保溫杯—充分暴露一個人的清寒來歷和窘迫現(xiàn)實。目前,也雜亂喝著蘇州碧螺春、杭州龍井、云南普洱、武夷山大紅袍、安溪鐵觀音,品不出彼此的差異,辜負嘉木南方,慚愧。某年,一友人在山中發(fā)現(xiàn)一處野茶林,驚喜萬端,就親手采青、曬青、炒青,用小陶罐裝滿寄給我品嘗,滋味難忘。
馬可·波羅曾經(jīng)在帆檣林立的泉州港觀察,并大為震驚。那奔赴世界各地的大船,裝滿陶瓷器物和茶葉。陶瓷為中國賦形,茶葉為漢人乃至全人類賦魂。所謂“味道”,就是萬千滋味中隱含的一條道路。什么樣的味道里,走著什么樣的人,抵達什么樣的遠方。所謂“斟酌”,就是圍繞一個茶壺,對世態(tài)人心深切玩味、清醒決斷。
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有一百一十二回出現(xiàn)了飲茶情節(jié),在花園與客堂之間,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水滸傳》《三國演義》總是出現(xiàn)燒酒,在殺伐與盟誓之間,也自然而然?!都t樓夢》中出現(xiàn)的茶,有九種:楓露茶、鳳髓茶、六安茶、老君眉、杏仁茶、女兒茶、龍井茶、暹羅茶、千紅一窟。這些茶,真實存在或純屬虛構(gòu),參與了人物性情的塑造和命運的達成。顯然,曹雪芹是一個懂茶愛茶的人,故而嘆惜春天的到來與消失。
綠茶涼性,紅茶熱性,鐵觀音在涼與熱之間保持平衡,這是我在安溪掌握的另一個地方性知識。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認為:“所有知識都是地方性知識?!憋@然,我的知識譜系,完全來自一個又一個偏遠之地,比如眼前的安溪。熱愛安溪的朱熹,也在此地獲得啟示:烏龍茶或者說鐵觀音,可作為儒家中庸之道的最佳詮釋和載體—不偏不倚,中正,恒遠。
于我這樣時而狂熱、時而哀涼的人而言,喝鐵觀音,是合適選擇。當然,它價格有些貴。當然,我盼望那個制作野茶的友人,再寄小陶罐來。
5?她們的美
龍通村的陽光,從四面懸崖般的三層土樓圍合而成的“口”字形庭院之上,自四方形的蒼穹深處,傾瀉而下。我坐在這一庭院里,像野兔,處于峽谷底部。抬頭,瞇起眼睛看云朵和飛鳥,歡迎一種溫暖美好的洗禮。
三個茶桌旁,圍坐茶人和朋友。十二個女孩在略微高出地面的戲臺上,表演茶藝。她們是龍通小學的孩子,穿深藍長裙、淺綠上衣,雙鬟間系一縷長長的紅綢帶。如果不是腳上的運動鞋泄露現(xiàn)代感,她們完全像處于漢唐,保持一個民族早期的清新喜悅。
此前,我在土樓外繞行一周,用時十五分鐘。這一個充滿危機感和責任感的堡壘,矗立于周遭山野茶園間,醒目、巨闊。閩地多土樓,一因平曠之地稀缺,須向上索取生存空間;二因強盜來襲時,可據(jù)此安身存命。一座土樓往往耗盡數(shù)代家人積蓄,歷十年、二十年方能建成。形狀呈圓形、橢圓形、方形、五角形、交椅形、連環(huán)套形、簸箕形,讓異國衛(wèi)星掠過中國東南時,屢屢驚詫、誤判:“此地藏有無數(shù)秘密飛行器!”龍通土樓是四方體。走向它,感覺自己像清末土匪來踩點,尋找深夜進攻的角度與門徑;又像民國初的貧寒青年,愛上這憑借經(jīng)營茶葉而富庶的豪門內(nèi)某一少女,忐忑不安,上門提親;當然,更像是私塾先生或茶葉商人,即將受到一個家族的盛情款待。我缺乏匪氣,也不再年輕,只適宜用小算盤在身體內(nèi)盤算酬金和利潤?
這一福建省歷史保護建筑,正門朝向西北,石質(zhì)門額鐫刻“崇墉永峙”四字。兩側(cè),分別有“甲申年”“瓜月立”小字,說明始建于1644年瓜果成熟的陰歷七月。歷時八年落成,“土樓公”許爾堦家族得以蔭蔽、繁衍。每逢兵匪來襲,全村鄉(xiāng)親涌進土樓,緊閉大門和西南側(cè)另一小門,即可在其中無憂度日,最多時據(jù)說有三千人在土樓內(nèi)生活。庭院一角,水井清澈,糧倉充實。
與閩地其他土樓一樣,龍通土樓以石頭作為基礎,向下深布兩米,確保外人挖掘地道進入內(nèi)部的可能性為零。墻體厚度為兩米,以黃土摻雜米湯、紅糖,增強粘合力,一寸一寸向上夯筑,至屋頂,覆以青瓦。從一層到三層,均無開向外部世界的窗戶,只設有數(shù)十個眼睛般的觀察口和射擊孔。無數(shù)房門與窗戶,朝向內(nèi)部這一巨大庭院,“千門萬戶曈曈日”,貼上紅色或綠色的春聯(lián)—紅色代表喜慶,綠色意味著有老者去世不久,這是中原與閩地共同的風俗。紅茶的暖意,綠茶的涼意,似與此相貫通。許氏后人星散四方,土樓現(xiàn)成為民俗博物館。樓內(nèi)沒有一縷蜘蛛網(wǎng)。紅燈籠在走馬廊高懸,隨風搖蕩,寫著“許”“茶”字樣,裝點當下游客的目光。端肅、矜持的許氏先祖不會這么張揚,故能家業(yè)存續(xù)三百余年。
我從一樓走到三樓。被炮彈擊中的墻體造成的一個碩大的窟窿,像大眼,含著山間茶園的暗綠和云霧。據(jù)說,這是20世紀40年代國民黨一支小部隊受人委托炮轟造成的。許家一直留著這個窟窿未予填補,昭示著一種自信:如此而已,無傷大局,且有光照、風吹溝通內(nèi)外,甚好。
各房間內(nèi),收藏有一系列裝滿鐵觀音茶的大小陶罐。雕花大床或簡陋木床空空如也,那些從前的身體,身體中的歡愛、沉痛、疲倦、空寂、炙熱或幼弱,何所去?玻璃柜中或墻壁上,陳列著本地明清以來的往事前情:地契、雇傭契、婚約、請柬、日記、茶葉賬冊、鎮(zhèn)紙、硯臺、東南亞地圖、手提箱、馬鞭、馬燈、梳妝臺、脂粉盒、步搖、金釵、簪子、瑪瑙珠、鏡箱、花瓶、“軍屬光榮”標志牌、毛主席像章、《毛主席語錄》《赤腳醫(yī)生手冊》、糧票、綠挎包、“上?!迸剖直?、耕犁、耬、鋤頭、蓑衣、背簍、竹筐、擔籮、風車、木犁、米斗……
位于三層正中的一個房間內(nèi),兩支紅燭和幾碟水果、點心,敬奉在土樓公許爾堦和土樓嫲的小雕像面前。一男一女,平等并立,讓我想起謝疊山及其身邊的茶王娘。當然,那是已經(jīng)上升到云端的神仙,而眼前是人間煙火中的一對夫妻。
土樓嫲,一個李氏女子,在八年建造土樓的過程中留下許多傳奇:數(shù)月不洗頭,操勞于灶臺、土樓間;為那些即便來土樓送一塊磚瓦的人,也端上一碗米飯以示謝意;回娘家撒嬌,運來一車車糧食;在面對這一壯大土樓深感震撼和憂慮的父親前,跪下,發(fā)誓:許家與李家乃至遠近鄉(xiāng)親,世代交好,決不恃強凌弱、招災惹禍……她應該是美的,否則不會嫁入這一世家。她是智慧的、有力的,否則不會有土樓的艱難造就。她是善的、動人的,否則不會在感德乃至安溪廣為傳頌。
閩南女子的力量,來自群山與大海兩相夾持的地理形態(tài),源于茶業(yè)、漁業(yè)、海洋運輸業(yè)的勃興。男子們出遠海捕魚,漂泊四方經(jīng)商,數(shù)月數(shù)年甚至終生不歸,在異鄉(xiāng)落地生根。僅安溪籍在臺灣繁衍壯大的人口,今已達二百多萬人,旅居東南亞等國家者達一百余萬人,大都經(jīng)營與茶有關(guān)的事業(yè)。一代代閩南女子,荷載起丈夫們暫時甚至永遠放棄的責任,最終形成強大的自我:擔石抬轎,織網(wǎng)造船,種稻制茶,趕車策馬……在咸腥海風和連綿山雨間,她們絕對不是家庭的附屬、男性話語的旁白,而是第一人稱單數(shù)“我”,負重,獨立,以汗水、淚水獲得尊嚴、造就傳奇。
東南中國這一片孤絕強悍之地,有茶王娘與謝疊山并肩而坐接受崇拜,理所當然。
在安溪,我才知道鄭律成作曲的《延安頌》,作詞者莫耶就是本地女子。1934年,緬甸歸僑、國民黨軍隊少將旅長、原安溪縣縣長陳錚的女兒,原名“陳淑媛”的十六歲女孩,離家出走,只身闖蕩上海,成為《女子月刊》記者。她改用筆名莫耶,向神話中那個南方鑄劍者莫邪致敬,并以此寄托自我解放之心志,創(chuàng)作出以女性自由、抗日救國為主題的眾多劇本、詩歌、小說。與《一江春水向東流》的導演蔡楚生等左翼人士,來往密切,引起戴笠關(guān)注、追蹤。愛上進步青年陳滄?!捌咂呤伦儭焙?,莫耶試圖說服陳滄一同奔赴延安,無果,兀自追隨抗日救亡演出隊西行。她后來才知道,所謂陳滄,是中華復興社特務沈醉的化名。我見過莫耶在上海外灘的一張留影—一個左翼少女的美,黑白照也掩蓋不了,像夜晚掩蓋不了一叢鮮花。我驚奇于這個少女筆下的歌詞,高拔迥闊:“夕陽輝耀著山頭的塔影,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春風吹遍了坦平的原野,群山結(jié)成了堅固的圍屏……”
當寫到“群山結(jié)成堅固的圍屏”這一句時,莫耶,你是否想到了故鄉(xiāng)安溪的萬重峰嶺?
一束陽光,突然投向我所在的、目前處于陰影中的茶桌。它穿越三樓的一個觀察孔,照亮眼前茶杯上的一行字“老固野實”。“三點了。”為我斟茶的女子說。我表情大概很困惑。她笑了:“每天下午三點,這個觀察孔中就有陽光直射下來。土樓公當年有意設計的,很準?。 蔽屹潎@,喝茶求教:“‘老固野實’是成語嗎?沒印象啊?!闭宀枧佑中α?,解釋:“老固”,她公公的名字;“野”,指老固在戴云山深處尋找到的一棵百年茶樹;“實”,茶人須以誠心實意為準則。真好。野與實,真好。感德鎮(zhèn)每年秋天在這土樓舉行“茶師傅比賽”,即古人所言的“斗茶”,比斗牛內(nèi)斂溫和,比斗蟋蟀端莊正大。老固在這戲臺上領過獎,現(xiàn)在成了制茶大師,坐在戲臺下評點新一代茶人的技藝。每年茶師傅比賽,鎮(zhèn)政府頒發(fā)數(shù)萬元獎金,獲獎者都捐給村民以助脫貧。
閑談間,知道她是惠安女子。大學畢業(yè)初,在廈門一茶館偶遇安溪鐵觀音,看主人斟茶姿勢很美,她開始愛茶。繼而愛上茶館里出現(xiàn)的老固兒子,來感德結(jié)婚,學會采茶、斟茶、網(wǎng)上銷茶,成為這一制茶世家的頂梁柱。她斟茶的姿勢也很美,十指纖細,大約不同于她母親、祖母等先輩大手大腳劃大船的海邊身姿了。
土樓中庭這一戲臺,三百多年來,有無數(shù)面影背影浮現(xiàn)流轉(zhuǎn)。它舉行過歷代許氏家人的婚禮、葬禮,演過高甲戲《審蛇記》《鳳冠夢》《孟麗君》《呂布與貂蟬》一類劇目?,F(xiàn)在,十二個女孩表演完茶藝,一邊歌唱一邊走下戲臺,頭上的紅綢帶像蝴蝶一樣飛起來:
采茶莫采蓮,茶甘蓮苦口。
采蓮復采茶,甘苦儂相守。
我起身,追隨她們從側(cè)門向外走,像追隨著安溪一個村莊的記憶和夢寐,向前走。陽光從門口沛然涌入。那兩扇門上,貼有庚子年春節(jié)的紅紙門心,以楷體寫著兩個巨大的詞語:“國泰”,“民安”。
【汗漫,詩人,作家?,F(xiàn)居上海。著有詩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燈盞》《水之書》《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等。曾獲人民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琦君散文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