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優(yōu)秀專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津非遺保護協(xié)會會長，研究館員。發(fā)表長篇小說《紅色浪漫》等七部，中短篇小說二百多部。三次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范 豆 子（節(jié)選）

□ 李治邦

一

范豆子是郵遞員，三十歲出頭，人長得精壯，憨厚得像是塊紅木板。

似乎所有不走運的事情都降臨在他頭上，他母親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險些就母子都保不住了。后來，他被艱難地生下來，母親的肚子上留了一道長長的傷疤。生下來就是雞胸脯，每天需要吃魚肝油。他不愿意吃，覺得苦。母親就吃給他看，吃得很香甜，說，這就跟糖塊一樣好吃，你怎么就吃不了呢。他看母親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就也吃，怎么吃都沒有母親吃得那么好吃。高中時，他學(xué)習(xí)很一般，但他很勤奮，可學(xué)習(xí)不是你勤奮就能解決問題。事情就怪了，只要他勤奮起來就發(fā)高燒，學(xué)習(xí)就得停頓下來。他高中畢業(yè)考大學(xué)前的關(guān)鍵幾天，因為吃了沒有用開水煮過也沒有炒熟的豆角，中毒得了痢疾，耽誤了復(fù)習(xí)。高考的第一天，因為道路上的車太多又都開得快，他本是步行走，結(jié)果在拐彎時，被一輛小轎車撞倒，小腿骨粉碎性骨折。車上坐的考生下車后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被他母親送走。他住院一個月，高考早就結(jié)束了，人家都等著看榜吃喜面了。

班主任覺得他雖然老實憨厚，但天性還算聰明，勸他轉(zhuǎn)年接著考。可范豆子的母親恰恰這時得了腰椎管狹窄，連腰都直不起來，只能躬著身子看人，見誰都好像欠誰似的。范豆子是獨生子，父親早年不知道為什么拋棄了一家人，去了廣東中山的老家，至今沒來過任何音信。母親就這么毫無結(jié)果地等著，盡管那邊傳來消息，說范豆子的父親早就再婚，生了兩個閨女。伺候著母親到了高考時間，母親執(zhí)意讓他再考。范豆子為難，母親說，你不考我就自殺。范豆子以為母親就是說說氣話，根本沒在意。沒想到母親說到做到，趁著范豆子回家睡覺吞了一瓶子的安定藥片。

范豆子趕到，母親被搶救過來。范豆子嚎啕大哭，母親說，你不考我就再死。范豆子答應(yīng)，找到班主任，班主任也想哭，因為轉(zhuǎn)年高考形勢嚴(yán)峻，考的人比上次還要多，而且一年緊一年松，范豆子又趕上了緊的一年。范豆子把母親接回家，醫(yī)院給母親做了手術(shù)，聽大夫講很成功，后來有好心人告訴他，沒有成功不成功。腰椎管狹窄就是要命的病，做完了手術(shù)也就管十年。十年過后，面臨的就是癱瘓在床。范豆子不信，固執(zhí)地跑去問做手術(shù)的大夫，大夫嚴(yán)肅地告訴他，你母親手術(shù)很成功，不要不信科學(xué)。只是不能再干一丁點兒的重活，只能靜養(yǎng)了。范豆子不懂，問，什么叫重活？大夫笑了笑，說，比如買菜，不能提菜籃子了，哪怕里邊就是兩根黃瓜。

老實人也有走好運時候，范豆子高考竟然考上了，雖然是一所三本的郵政學(xué)院。班主任連連驚嘆，說，你就高出一分，太危險了。母親告訴范豆子，你去謝謝班主任。范豆子問，怎么謝呢？母親說，我藏著一瓶茅臺酒。范豆子大驚，說，我怎么沒見過？母親說，這還是你父親走時留的，他對我說，你給我留著回來喝，我去去就回來。結(jié)果，去了二十年也沒回來，我就一直留到現(xiàn)在。范豆子看著母親從柜子深處拿出來，母親和他都愕然了，瓶里的茅臺酒就剩下一個瓶底。母親自言自語，誰喝了呢。范豆子抱住母親回答，誰也沒喝，這么多年都揮發(fā)出去了。母親擦拭著眼淚問，什么叫揮發(fā)？范豆子找不到詞，就說，我父親沒良心，對您那點感情早就沒了，這就叫揮發(fā)。母親默默無語，范豆子抄起茅臺酒摔在地上，結(jié)果一個月屋里的酒香不斷。母親抱怨范豆子，說，就這么一點念想還讓你給我摔了，你看，這么久了味道還這么沖，你父親還想著我和你呢。其實，范豆子不想跟母親說，他曾經(jīng)瞞著母親偷偷去了一趟廣東的中山，他知道父親叫范長河。結(jié)果在派出所一查有一百多個叫范長河的。根據(jù)年齡和身份篩選，他費了很大勁終于找到了父親。沒有想到，父親不認(rèn)賬，說，你不是我兒子，你父親是誰我也不知道，這就是我跟你母親分開的原因。范豆子擰，要拉著父親去醫(yī)院做測試。父親狠狠地說，你看看你的長相，再仔細(xì)看看我，你說你哪點兒像我？范豆子突然無語。父親請他喝了一次早茶，他也不看菜單，對服務(wù)員十分流暢地說出菜名，可見是這里的常客。父親可憐他，說，你母親跟誰，不要再問了，我也不想說。我看著你從小長大，就覺得不對勁兒，等你長大了我才知道真相。我不走，是給你媽媽留足了面子。那次早茶范豆子吃得一點滋味也沒有，他看著父親在那細(xì)嚼慢咽的，有滋有味。范豆子離開父親，就覺得自己走在真空里，一點兒也沒有感覺，渾身輕飄飄的。他覺得父親是在折磨他，母親不可能背著父親跟哪個男人好。這就是父親在騙他，他相信母親，不相信父親的信口雌黃。因為他看見父親吃完了早茶還打了個包帶走，說是給他老婆帶的。范豆子捉摸不透，他老婆——那不就是父親和母親離婚了嗎？怎么他不知道啊。他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心里很難過。因為父親見到他一點兒也不激動，他當(dāng)時是準(zhǔn)備張開雙臂擁抱父親的。中山那條老街很繁華，范豆子走在老街上，覺得周圍的人都是木頭，他看不出一點兒人情味。

范豆子在郵政學(xué)院四年，畢業(yè)的時候母親就站不起來了，只能推著板凳走了。范豆子不甘心，費了很大勁找到當(dāng)初給母親做手術(shù)的大夫，質(zhì)問為什么才四年就站不起來了。大夫早就忘記了這件事，更想不起當(dāng)年給范豆子許諾過什么。范豆子很傷心，說，當(dāng)初你給我的許諾怎么就輕易忘記了呢。大夫說，我當(dāng)大夫的就是天天許諾，跟誰許諾都不記得。范豆子真想扇大夫一個嘴巴子，他喊道，那你許什么諾，許完諾就是老年癡呆了也記得。大夫認(rèn)為范豆子腦子有毛病，找個借口走了。

他回到家，母親知道他找大夫鬧去了，就說，我不能走就爬，反正我不在床上躺著。范豆子問，該躺著就躺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母親說，我一在床上躺著，你就找不到對象了。范豆子被母親這句話說怔了，他的心一縮一縮。他好幾次想跟母親說找到父親的事情，可看著母親那心事重重的樣子就說不出口，他知道說了，就等于朝母親的傷口上撒鹽。但有一次，是在中秋節(jié)，母親拿出來很多老照片，說他的父親長得多么帥，那時候有不少女人在追求他。母親對兒子說，我也很漂亮，大大的眼睛，眼睫毛還特別長，都說我像洋娃娃。范豆子插話，說，沒有人追求你嗎？母親笑著，笑得特別開心，愜意地說，有啊，可我就是覺得你父親中我的意。范豆子追問，父親為什么要到中山去呢？母親說，中山是他的老家嘛，也有他相好的，他就是念舊。我死前一定要去中山找他，我要當(dāng)面問問他，我哪點兒不好，他那個女人比我好在哪兒。范豆子突然問，你們離婚了？母親沒有說話，就這么癡呆呆地看著窗外，窗外有一輪月亮，好圓好圓。

二

在招聘會上，范豆子一面試就失敗。人家看他老實巴交的樣子，低著頭不敢看人，說起話來臉先紅，吭哧吭哧的，就都找理由拒絕了他。范豆子實在想不明白，人老實了為什么就沒人要，難道不老實就行嗎？范豆子在上郵政學(xué)院期間，母親找親戚借了四萬塊，給范豆子交學(xué)費和生活費。母親是退休職工，一個月也就兩千多，剛夠生活。母親做手術(shù)又花了兩萬多，把存的家底全都消耗進去。范豆子覺得不能再去招聘會了，他突然看到有招聘郵遞員的，就跑去報名。人家看他是郵政學(xué)院畢業(yè)的，覺得面相忠厚，就答應(yīng)要了，并且猶豫地問他，你一個大學(xué)生當(dāng)郵遞員能干多久呀？范豆子說，一輩子。招聘的人告訴他，一個月工資只有三千八百多，想好了就來上班。范豆子馬上答應(yīng)，點頭說，我一定來。管事的人攔住他，告訴他，郵遞員都是合同工，有不少是從外地來的，你有大學(xué)文憑就當(dāng)個組長吧，每月給你補貼四百。范豆子樂了，再加四百就是四千出頭了。他盤算，每個月攢下一千，就能一點點地還債。給人家一千，人家就有希望，認(rèn)為那四萬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他興奮地告訴母親，母親沒怎么高興，范豆子不解，問，您怎么不高興?。磕赣H推著板凳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很多圈才說，錢我不在乎，實在不行，我就去廣東中山找你父親要，把他欠我的都要回來，他現(xiàn)在開了一個玩具廠，賺了不少昧心錢。我愁的是你的婚事，兒啊，你得找對象了。范豆子詫異地問，你怎么知道我父親有個玩具廠??？母親狡黠地說道，我還知道你去了一趟中山找了你父親。你父親是不是騙你說你不是他兒子？這就是混蛋話，懂嗎？你看你長得多像你父親啊。他糟蹋我可以，不能這么糟蹋你。范豆子憋不住了，你和我父親還有來往？母親說，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范豆子去郵政局報到了，上面給了他一套郵政員的綠制服。他穿上就覺得自己綠得像是一根蔥，母親看了很難過，說，你一個大學(xué)生當(dāng)了郵政員，怎么還能搞上對象？范豆子倒是沒有覺得綠制服怎么不好看，挺有活力的。下班了，范豆子見家里黑乎乎的，打開燈一看，母親坐在椅子上瞪著眼，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范豆子問，怎么了？母親不說話，站起來又推著板凳轉(zhuǎn)了幾圈，然后氣喘吁吁地說，你再不找，我就真躺在床上了，你媽我實在堅持不住了。說完，淚如泉涌。范豆子抱住搖搖欲墜的母親連聲說，我找，我一定找。母親癱在他的身上，說，我想死以前能看見你結(jié)婚，能抱上孫子。

范豆子滿口答應(yīng)，母親說，你別敷衍我，我能知道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你父親以前就這么對付我，我的眼準(zhǔn)著呢。

三

春去秋來，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著。

一晃三年過去，范豆子做郵遞員挺出色，什么死信難信救活了好幾封，再加上干活踏實本分，在分局也有了名聲。上面已經(jīng)任命他當(dāng)郵政所的所長，范豆子說，我是干活的，領(lǐng)導(dǎo)不了人。他越是這么說，上面就越當(dāng)他謙虛?？伤赣H的病越來越厲害，已經(jīng)站不起來，只能在床上拉床上尿了。母親對兒子說，你去問問，我還能不能站起來。我站不起來，你媳婦就進不了家。范豆子拗不過母親，跑去找那個動手術(shù)的大夫，問，能不能給我母親再做手術(shù)？大夫搖頭說，不太可能了，手術(shù)刀碰了神經(jīng)線就得全癱在床上，起碼現(xiàn)在還能坐一會兒，咬牙還能站立起來。本來說好了每月存一千還債，親戚們都不好意思要了，紛紛表示，我們也不給你們，你們也別還了。范豆子擲地有聲，不行，借錢還債，天經(jīng)地義。范豆子堅持還，給的都是新票子。因為范豆子在郵政所干活，就跑到柜臺跟人家說，要全換成新票子。柜臺上都是姑娘，得知范豆子這么可憐，都滿足他這個要求。有一個漂亮的柜臺姑娘，叫埡雯，好奇地問范豆子，你為什么要還新票？不一樣嗎？范豆子說，還債要新票子，讓人覺得我認(rèn)真。其實，范豆子喜歡埡雯，埡雯知道，從不說什么。后來，埡雯男朋友來所里接她，埡雯故意讓范豆子看見，范豆子才懂得埡雯的苦心。埡雯的男朋友長得高高大大，顯得很瀟灑飄逸。范豆子覺得自己跟人家差距太大了，埡雯這么漂亮的姑娘就應(yīng)該配這樣的男朋友。他以后很少跟埡雯說話，埡雯有次問他，你怎么不理睬我呀？范豆子憨憨地笑了笑，也沒說什么。有個作家總到郵政所取稿費，總愛跟埡雯搭訕，說作家的稿費現(xiàn)在也不高，但總有，就是一種收獲。他說的這些半文不文的話，埡雯也接不上。那次，范豆子在柜臺前，作家又過來搭訕，說的都是作家的事情。埡雯跟作家介紹范豆子，說，這是我男朋友，以后您就不要朝這里跑了，他會把稿費直接送您家。作家看了看范豆子說，這是你男朋友？埡雯點了點頭，作家說了一句，這也太委屈你了。說完就走了，范豆子在后面喊了一句，我沒得罪你吧。這句話說得柜臺上的女人們都笑了，笑了很久。

快入冬了。

有回半夜，外面突然下起了雪，范豆子抽冷子起床上廁所。因為住的是大雜院，廁所在院子最盡頭?；貋頃r見母親在床上坐著，床欄桿上拴著根繩子，那頭套在母親的脖子上。范豆子傻了，慌忙撲過去把繩子解下來，臉色煞白地問母親，為嗎呢？母親冷著臉說，不想活了，你天天上班，家里就我一人，我覺得跟死了也差不多。范豆子不明白，又問，我都三十多歲了，不上班在家天天光伺候您，我怎么活??？母親戳著兒子的腦門，吼叫著，你結(jié)婚?。》抖棺勇犕赀@話頓時耷拉下腦袋，喃喃著，誰跟您兒子啊，房子就這么一間，還住在大雜院里，拉肚子都得在自己家里。您又癱在床上，一切都得靠別人伺候。母親立刻把繩子搶過來，發(fā)自肺腑地說，那我就死，你不就方便了嗎？范豆子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緊緊抱住母親，哽咽了許久。母親說得很清楚，你能攔住我一回，你還能天天攔住我嗎？你不找對象回來，我就死，我已經(jīng)想好了很多死的辦法。吃安定死不了，我就上吊，實在不行，我就找個塑料袋套在腦袋上憋死。范豆子連聲說，我找，我馬上找。母親說，給你三個月，找不來我就死。我死了你就找到了，事情就這么簡單。

那天一早上班，范豆子看見外邊白茫茫的世界，覺得自己生活得很艱難。他回頭看著自己的腳印，一串兒，就像糖堆兒一樣。他想日子還得過，不會像糖堆兒那樣都是甜的串在一起。

范豆子住的地方在城市的背面，所謂的背面就是靠著山區(qū)。所有的路到了這兒就成了死路，住的都是老百姓，高層沒蓋幾座。房地產(chǎn)老板都看不中這個地方，覺得是死地，賺不了什么錢。范豆子住的是大雜院，院里的人和人像是一家子，大伯大嬸這么叫著。有些人甚至上班時都不關(guān)門，喊一聲大嬸我們走了，就真的走了。有個什么事情，比如查電表收水費什么的，大嬸就給他們辦了。即便是走時鎖門，也都把鑰匙給鄰居。那年，范豆子父親的一個朋友從廣東中山過來辦事，住進了大雜院，但他從來不給鄰居鑰匙，說鑰匙就是家的象征，我為什么要給你們。鄰居們很不高興，找了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大爺跟他談，你不給鑰匙就是不放心我們，我們覺得這樣別扭。在大雜院生活的人都有這么一個習(xí)性，誰家吃好的都會給鄰居們送一點，不單為了顯擺，更重要的是讓鄰居們分享。當(dāng)然，誰家閨女出閣或者兒子結(jié)婚，鄰居們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嘉賓，歲數(shù)大的都會坐在上席。再有就是哪家遇到難事了，鄰居們也責(zé)無旁貸地幫助。當(dāng)初范豆子母親血壓高，送醫(yī)院都是鄰居們主動操持的，抬擔(dān)架都是鄰居幫忙，弄得范豆子十分不好意思。他說幾句感謝的話，鄰居們還不樂意，說，你客套啥，老街老鄰的不就是一家人嘛。上高中時，范豆子曾經(jīng)偷偷喜歡過一個女同學(xué)叫郭海梅，她住另一個大雜院。那時女生都興留長辮子，范豆子有時找她，看到鄰居的大娘們爭先恐后給她梳，每天都有新花樣梳出來。在范豆子住的大雜院里有一口井，井水很涼。夏天，大家就把西瓜泡在井里，想吃的時候撈出來涼森森的可口。趕上三伏天，范豆子就光著膀子洗，透著痛快，郭海梅湊巧過來就主動給他擦后背，還不斷嘖嘖有聲，說，你身上的肌肉有棱角。女人肉頭頭的小手在身上滑過，范豆子就跟過了電一樣。所以，他就總愛光著膀子，可郭海梅又總不常來，弄得范豆子神魂顛倒的。那時候，母親也看上了郭海梅，幾次跟范豆子說。后來，范豆子看見郭海梅跟一個男人看電影，就斷了念想。他對母親說，我這個人就是單相思，我喜歡的人一定有人喜歡了。母親咬著后槽牙說，你怎么這么笨，你有你父親對女人一個手指頭的本事就都齊了。后來，郭海梅結(jié)婚了，搬離了大雜院。那天鞭炮放得震天響，范豆子在家蹲著。他覺得蹲著最好，能看到自己沒有本事的那面。后來，他曾經(jīng)碰見過郭海梅，覺得她有話要說，說到一半就吞回去。后來，兩個人在菜市場邂逅，郭海梅悻悻地說她的男人不怎么樣，總愛到外邊打牌，早晚有天要把她搭進去。是黃昏，兩個人那天買的什么菜都不記得了，他只記得郭海梅說，我就是想搬離大雜院，那種日子不是人過的。我就是為了他的房子才跟他結(jié)婚的，現(xiàn)在想想，大雜院也有好日子。

母親說三個月必須找到對象這句話，像風(fēng)一樣在大雜院里傳。鄰居們知道，這句話不是隨便說的，三個月沒有結(jié)果，范豆子的母親就會想盡辦法離開這個世界。周圍大嬸們知道這件事情后開始操持范豆子的婚事。以前范豆子不愿意談對象，他心里有埡雯，認(rèn)定埡雯是他終生的伴侶，他會忠實地與她廝守一生。即便埡雯把男朋友帶到郵政局給他看，他也不死心。范豆子認(rèn)為，只要她沒結(jié)婚，他就認(rèn)定她。有同事私下說，你別一條道走到黑，人家埡雯都開始籌備婚事了，對方連彩禮都備下了。這句話沒有絆住范豆子，他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男人。那天是星期六，郵政所排隊的人比較多。范豆子站在柜臺后面，他看見一個男人和埡雯吵起來。埡雯是輕易不跟客人拌嘴的人，什么話也能吃進去。開會時，范豆子情不自禁地表揚埡雯，說得埡雯面紅耳赤。這個男人是給自己老婆交手機費的，問起電話號碼一時間給忘了，怎么也想不起來。埡雯順嘴說，你連你老婆的手機號碼都記不起來，你這個男人怎么當(dāng)?shù)摹＿@句話成了男人發(fā)火的藥引子，男人不斷地說著，我和我老婆的事用不著你操心扯肺的，你是我什么人？！話越說越難聽，埡雯眼淚下來了。范豆子沖過來，從柜臺上跳到外邊揪住了那男人的脖領(lǐng)子，差點兒把那男人活活憋死。范豆子說，你再胡說八道，小心我把你掐死。那男人害怕了，他看見對面那男人那雙噴火的眼睛。后來，郵政局分局批評了范豆子，給了范豆子一個行政處分，說，你也太過分了，你還要掐死人家，你連命都不要了嗎？最讓范豆子難堪的是，埡雯的男朋友知道了這件事，對范豆子說，我未婚妻的事你少管，有我呢。這句話噎住了范豆子，他的臉跟紫茄子一樣。好在埡雯偷偷跟范豆子說，我不知道怎么說，我就知道你對我真好。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