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2年第1期|傅菲:生而為橘
傅菲,江西上饒人,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鳥的盟約》等20余部,曾獲百花文學(xué)獎、三毛散文獎、儲吉旺文學(xué)獎、方志敏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及多家刊物年度獎等。
生而為橘
傅菲
玉生被一輛長掛拖拉機帶到桑田鄉(xiāng),包裹斜挎在肩膀,手上緊緊抱著一根橘苗,望著茫茫大雨。拖拉機在機耕道上顛簸,如風(fēng)浪中的搖船。原野在雨中飄忽搖擺,秧苗幼青,鷺鳥在樟樹上嘎嘎嘎啼鳴。18歲那年,他來桑田根竹村做橘工,翻地、打地壟、育苗、嫁接、治蟲、除草、采摘、修枝,做了5年。過了清明,正是分苗移栽的佳季,他對東家說:我想回家了,可能以后不會再來了。
東家是個和藹人,問:好好的,怎么就不做了呢?現(xiàn)在是忙季,工錢好說。
不是工錢的事,東家待我良善,我記在心里。玉生說。
東家便不再挽留了。玉生結(jié)了工錢,和各家辭行。根竹村家家戶戶種橘,山坡上、田埂上、河灘上,種滿了橘樹。暮春,四野飄香。到了桑田,玉生搭貨車去了南豐縣城,輾轉(zhuǎn)一天,回到了上饒縣鄭家坊。他娘見他餓壞了,燒旺了灶膛煮面給他吃。他爹很是驚訝,說:怎么突然回家了呢?發(fā)生了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發(fā)生,就是不想做了。玉生說。
第二天早上,玉生在屋里找東西。他娘問他找什么,他也不說。他找了半個屋子,也沒找到他要的東西。他抱著老瓦缸看看,又放回去。他提著腰子簍(竹器)拍拍,又掛回墻壁。他咚咚咚爬上木閣樓,翻來翻去,找出一個裂縫的木飯甑。飯甑扔在閣樓有好幾年了,黑灰色塵垢厚厚,甑底的蒸盤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他洗了飯甑,用一個蒲團壓下去,成了桶。他娘看他忙手忙腳,問:一個破飯甑還有什么用。
玉生也不應(yīng)答,悶聲搓稻草繩。稻草6根一束,兩束搓出辮子形。他搓著搓著,臉上露出了笑容。他想起一雙麻花辮子,在一個姑娘的后背垂下去,左晃右擺。姑娘有淺淺的劉海,番石榴一樣的臉色。稻草搓了12米長,扎一個結(jié)。玉生用稻草繩把飯甑結(jié)結(jié)實實地包起來,蒲團下加了“十”字形竹片架,他提起飯甑,在手上翻來轉(zhuǎn)去。他娘在拔雞毛,大公雞泡在熱水桶里,僵硬的雞腳抻挺得筆直。他抱著飯甑去院子里,鏟起菜地的肥泥填進飯甑。
肥泥很黑,有些細(xì)砂粒。久雨之后的泥,濕濕的,滴著烏黑黑的水。玉生取出橘苗,栽在飯甑里。橘苗的根部被一條毛線圍巾包著。毛線圍巾有七色:紅橙黃綠青藍(lán)紫。圍巾脫紗了,毛線頭像狗尾巴草一樣露出來。他托著根部,想把圍巾解下來,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它一起埋進泥里。他用手掌把泥一圈圈壓實。
飯甑露出了一米來長的橘苗。橘苗獨桿,尚未分枝,小樹冠有9枝斜出,向上收攏。他坐在門檻上,看著樹苗。他數(shù)了數(shù),苗上有97片葉子。這時,他娘叫他:玉生,雞燜糯米飯熟了,趁熱吃吧。
玉生把飯甑搬到菜地,挖泥圍在甑邊,取出修剪剪橘葉,一枝留6片,留下的葉壯碩厚實。橘苗亭亭玉立。
玉生爹叫尚義,溫和厚道。爹問玉生:你不想種橘了,就學(xué)一門手藝吧,沒個手藝傍身,苦一輩子。
“還沒想好?!?/p>
“你想學(xué)什么手藝,你就問問你娘?!?/p>
玉生挑了簸箕去挖塘泥。塘是個野塘,魚在草須孵卵。鯉魚在塘邊的菖蒲叢里窸窸窣窣響動。野塘魚多,黃顙在深水里像草鴨一樣叫。塘泥污濁,有魚腥味。塘堤曬滿了塘泥。有鄰居問尚義:你準(zhǔn)備養(yǎng)魚了?玉生在清理野塘呢。
尚義說:他從南豐回來有幾天了,還沒干個正事,鬼知道他想干什么。
挖塘泥是重體力活,挖了3天,玉生疲乏了。他清理院子。他的院子是他太公(曾祖父)開荒出來的,有2畝多地。這個叫杏花堂的小村,人稀荒地多。杏花堂在半山腰的山坳里,只有七八戶人煙,老杏樹卻有300余棵。魚孵卵,鳥育雛,正是杏花開的時候,滿山滿塢紅艷艷白燦燦。杏花堂人便以腌杏干、種山種田為業(yè)。站在杏花堂,可以看見鄭坊盆地如一塊巨大的調(diào)色板。初夏,盆地泛著稻浪,青藍(lán)之光四溢。山鷹在旋飛,緩緩滑向河邊的楓楊林。
玉生在院子北角,掘土挖洞。泥是黃泥,黃黏黏,像烤熟了的番薯。他娘見他這么折騰,說:玉生啊,吃了這么多閑飯,要消力氣,不如去挖花生地。他看著自己娘,說:事沒做好,心懸著。
什么事呢?跟娘說說,是不是有相好的姑娘了。娘說。
等我那棵橘子結(jié)果了,相好的姑娘就有了。玉生說。
挖了2天,地洞掘出來了。洞口有圓匾(1.2米直徑)那般大,圓桶形往下深陷,洞深足足有3米。他爹問他:我們家哪有這么多窖藏,平常時日喝的酒都續(xù)不上,你得趕快去賺錢,把酒窖藏下去,我等著你的婚酒喝。
玉生說:我多種兩擔(dān)谷子,老爹喝一年。玉生搬起屋檐下的木柴,一層層地堆在洞里,架出一座寶塔形,引燃一把干茅草,呼呼呼地?zé)静?。他爹心疼干燥的木柴,說:你這個作孽的,到底要干什么呀。
木柴燒了一擔(dān),他往洞里填塘泥。塘泥被曬得松松脆脆,灰白色,有熱烘烘的陽光味道。塘泥被他搗得碎碎,用篩子篩了。他爹摸了一把泥,用舌苔舔了舔,說:這是世上最肥的泥了,種10年的南瓜不用下肥。填一層塘泥,鋪一層豆稈。鋪了8層豆稈,玉生挑水灌下去,灌了3擔(dān)水,塘泥陷下去了,汪出清清的水。他把飯甑擺在洞口中央,繼續(xù)填塘泥。塘泥填平洞口,剛好露出半個飯甑。
種一棵橘樹,你何苦這么費心呢。費心的事,很累人。人活一世,不能太費心。費心的人心里苦。他娘說。
我不知道以后這棵橘樹會長得怎么樣,我想按照我的想法種下它。玉生說。
挖出的黃土,攤出了一塊地,種上了萬壽菊、孔雀草、矢車菊。玉生又撿了兩板車鵝卵石,用石灰漿(方言:漿作動詞,反復(fù)攪拌的意思)的黃泥,沿洞穴邊砌墻了很矮的墻。在矮墻下,他種了密密的枸骨樹,作籬笆。
玉生去學(xué)了石匠。夯墻、打地、砌墻,都是重體力活。師傅是山下村的小先師傅。小先師傅有一手做開花石(方言:鵝卵石或碎石片稱為開花石)的絕活。小先師傅可以把各色開花石砌出有圖紋的墻,墻面平整結(jié)實,比水泥墻還堅固。
早上,玉生給師傅挑水、種地,和師傅一起上工做事。
去師傅家之前,他給院子里的菜地澆水、拔草。他種下的各種花草,花開得又美又旺。
第三年,橘樹開花了?;ǖG,2朵簇生?;ňY滿枝丫,綠茵茵,蕓香四溢。玉生拿起修剪剪花枝。第一年開的花不留。剪了花枝,剪枸骨樹。枸骨樹是冬青科矮灌木,葉緣長有勾刺,是鄉(xiāng)村的籬笆樹,防家禽家畜防貓狗防孩童。籬笆樹剪至一米高,成了一個壇。他娘養(yǎng)了30多只雞鴨鵝,他不讓家禽在橘樹下扒食唰食。家禽糞便含鹽量高,不適合肥橘樹。他跟他娘說:豆殼、土豆皮倒在壇里肥地,菜頭菜腳生蟲、剩菜剩飯含油含鹽,千萬別倒進去。
小花圃的花從初春開到秋末。每半個月,他剪下花,熱水泡汁,用噴霧器噴灑在橘樹上,噴灑在壇地里。花水殺蟲。立冬后,霜凍來了,白霜蓋野,垂序商陸、芒草、沿階草、一枝黃、荻、野芝麻、狗尾巴草、蘆葦、七節(jié)芒等草本,一夜萎靡,稈枯而亡?;ㄆ缘幕ǖ蛑x了,玉生割了草本蓋在壇里,給泥焐暖。玉生給橘樹修枝,編稻草衣,蓋在樹冠上。
翌年。橘樹結(jié)了橘子。果熟。玉生去了一趟桑田根竹村。橘苗是雅蘭送給他的。雅蘭是他做工時房東的女兒。他辭行時,雅蘭說:你在我家住了5年多,我也沒什么東西送給你,我去挖一棵橘苗送你,帶回你的家鄉(xiāng)。根竹的南豐桔可是南豐最好的橘。
天下著蒙蒙小雨。他跟雅蘭去挖橘苗。橘苗一坡連著一坡。滄浪水(當(dāng)?shù)睾恿髅Q)在平坦的田疇,湯湯南流。雅蘭垂著一雙麻花辮,穿著青綠色的短裙,在坡上選苗。苗挺,根粗壯,葉肥厚無蟲斑,干莖枝節(jié)無蟲傷,這是好苗。她那時剛高中畢業(yè),在醬油廠上班。她的身上有一股香氣。她騎“飛魚”牌自行車下了斜坡,從丘陵間的砂石路穿過,沒入田野公路。丘陵上,全是高大蓬勃的橘樹,縱橫列陣似的交錯。玉生站在土坡上,看著她在橘林時隱時現(xiàn),最后消失在斑斕的曠野。他的心里涌起一陣甜蜜,惆悵的甜蜜。秋天,橘子黃了,青翠的簇葉之下掛滿了小黃燈似的甜橘。雅蘭騎著車,穿著白色的襯衫,哼著歌,夕陽從橘林斜墜下去。她的臉紅撲撲,歌聲充溢著橘子的甜漿。玉生見了她,心咕咚咕咚地亂跳。他時時想見到她,但又怕見他。不見她,他又六神無主,心魂不定。
他是她家的房客。他住在屋后的偏屋,自己燒飯自己吃。有時累了,他干脆不燒,吃一碗冷飯?zhí)钗?。他腳上的解放鞋和褲腳,裹著厚厚的泥漿,渾身是酸酸的汗液味。他吃了晚飯,洗了澡,才敢去她家廳堂坐。見了雅蘭,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自卑的人。他怯弱。他不敢抬眼看她。夜深了,他一個坐在偏屋,看著雅蘭的窗戶發(fā)呆。他很難入睡,即使入睡了,有鼴鼠在啃食他。他心里的鼴鼠是他神龕供奉的神。
到了根竹,玉生才知道雅蘭嫁到南豐縣城去了,在“南豐百貨商場”當(dāng)營業(yè)員。在根竹住了一夜,他去了縣城。他在商場門口就看見雅蘭在賣化妝品。他下意識地抹了抹頭發(fā),順了順衣角衣邊。他站在化妝品柜臺前,叫了一聲“蘭蘭”。
商場人來人往,人頭躦動??赡芩穆曇籼土耍盘m并沒聽到。他又叫了她一聲。他的臉都脹紅了。雅蘭轉(zhuǎn)過他,看見了他,說:玉生,你什么時間來南豐了,去了根竹嗎?
我剛從根竹回來,看了你爸媽。玉生說。
你回根竹做事了?根竹好地方,根竹人也好。雅蘭說。
玉生從肩上解下帆布包,取出一個手帕包,對雅蘭說:我?guī)Щ厝サ拈倜缃衲杲Y(jié)了24個橘子,我包了12個橘子送給你嘗嘗。
雅蘭接過手帕包,說:南豐是橘鄉(xiāng),你還帶橘子來,你太客氣了。
玉生說:你的橘苗,我種的,你嘗嘗橘子的味道怎么樣。
雅蘭剝了一個橘子,一瓣一瓣地吃,說:你的橘子好甜,比我家的橘子還甜。
玉生說:甜就好,甜就好。
送了橘子,玉生去了長途客車站,坐車回上饒。雅蘭比以前更洋氣了,成了城里人,頭發(fā)燙了波浪形,長長地披肩。她脖子上的絲巾很輕盈。她的皮膚更白皙。她的臉還是紅撲撲的。他想起了那條抱著橘苗的毛線圍巾。他挖了橘苗,根土松散,他用稻草打根兜。雅蘭隨手從晾衣桿上取下圍巾,說:這條破圍巾,也沒人圍了,包根苗好。
他的橘熟了。那條破圍巾也應(yīng)該爛了,被橘樹吸收了。想到這些,他的鼻子突然一陣陣發(fā)酸??蛙囶嶔さ脜柡?,他忍不住探出車窗,呃呃呃地嘔吐。他見到了雅蘭,他明白,當(dāng)年決定不做橘工,是對的。他一直默默地喜歡她,但他并沒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他喜歡過雅蘭。雅蘭自己也不知道。
他喜歡看她的神態(tài),喜歡聽她的聲音,喜歡聞她身上的氣味。她的一切讓他心旌蕩漾。他再也沒遇上過這樣的人。他站在柜臺前,她的氣息再一次灌入了他心肺。他以為自己忘記了她的氣息,其實,是氣息沉淀了下來,像太陽照在大地上。太陽催生了萬物,萬物卻不見太陽。玉生回到杏花堂,他把壇里的土松了一遍,鋪上了干草。冬季即將來臨,橘樹進入休眠期。
玉生入睡沒一會兒,做了一個夢。夢見橘樹下堆了一個稻草垛,稻草垛被一個女人放了一把火?;鸶Z出來,烈焰滾滾,把掛滿金黃橘子的樹活活燒死。橘樹剩下一根樹樁,像燒剩下的尸骨。玉生驚嚇出滿身大汗,穿起衣服從臺湖村騎自行車回杏花堂。他是個石匠,他在周邊村子砌墻建房。他幾乎不在外村過夜。晚上,東家上梁,很是客氣,請石匠師傅、木匠師傅吃酒,燒了滿大桌菜。玉生酒量小,平日不喝酒。上梁是建房大事,東家再三勸酒,他便喝了大半杯。酒下去了,腳軟,騎不了車,便在東家屋里睡下。玉生一驚嚇,酒氣全消。他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呢?他想著懷了身孕的老婆,他放心不下。
家里還亮著燈。他老婆肚子疼得厲害,看似要臨產(chǎn)。他娘催促他,趕快把老婆送去醫(yī)院待產(chǎn)。
當(dāng)夜,他老婆產(chǎn)下沒足月的兒子。兒子6斤7兩,大手大腳大嘴。玉生從護士手中抱過兒子,很仔細(xì)地看,說:我這個兒子長大了,走四方,吃八方飯。
玉生很愛自己的老婆。他老婆是桐塢人,人和善,勤儉持家。他去桐塢馮家做石匠,馮家見玉生勤快,活干得好,人也長得亮堂,便對玉生說:玉生,我的老外婆出自杏花堂,延了我馮家一脈,你不嫌棄我馮家,就在我3個女兒中選一個吧。馮家大女兒22歲,二女兒21歲,三女兒19歲,三個待字閨中。玉生說:馮叔有心,不嫌棄我是干粗活的,等我年底收了賬,再請媒上門提親。
石匠做事要下手(方言:下手即幫襯師傅干雜活的人),馮家二女兒翠鳳給玉生遞磚塊、拌灰漿。石匠活都是戶外活,日日暴曬。翠鳳曬得像獼猴桃。翠鳳讀了讀了初中畢業(yè),便在家里里外外做事了。她膀圓腿長,砍柴挖地的事,她和她爹一起干。到了臘月,馮家讓翠鳳送工錢來杏花堂。玉生去九牛村收賬了。玉生娘在做年豆腐,翠鳳也幫著劈柴燒鍋,炸油豆腐。燒鍋,很講究技術(shù),火該旺得大火旺,火該弱得靠柴炭聚火,省柴省油。一個上灶炸豆腐,一個燒膛添木柴,兩人家長里短,很是有話說。
收了賬回來,已是傍晚。傍晚,天烏黑黑地沉,掛著嗚嗚嗚的北風(fēng)。夜里可能要下大雪了。他看到翠鳳在自己家里,他明白了馮家的意思。玉生帶了兩瓶“全良液”,買了2包桂圓干、2包荔枝干,送翠鳳回桐塢。桐塢距杏花堂,說遠(yuǎn)也不遠(yuǎn),說近也不近,有7里路。馮家無子,自己以后得多照應(yīng)著。玉生這樣想。
桂圓多子,荔枝添福。馮家很喜歡這個大后生。
兒子過了滿月,玉生對翠鳳說:兒子該取名了,你想了什么中意的名字呢?
翠鳳說:生兒子你取名,生女兒我取名。這是我們之前說好的。
玉生說:我夢見了火燒橘樹才回家,才知道你臨產(chǎn)。橘苗出自南豐根竹,就取根橘吧。
翠鳳說:根扎深土,橘樹蓬勃。
根橘7歲,橘樹高過了屋頂,冠蓋如席。杏花堂的山溪順著山灣向東流入饒北河。河里有一種小蝦,叫米蝦。米蝦淡褐色,接近于淺白,蝦肉透明,可透視蝦內(nèi)臟。玉生在水潭吊一個籠網(wǎng),晚上吊下去,早晨收上來,每次可收2~5兩米蝦。單日,米蝦炒辣椒當(dāng)菜;雙日,米蝦埋下橘樹底下當(dāng)肥。米蝦含磷含鈣量高,橘樹吸收了,抗病蟲害強,果汁糖分更足。
院子里有一個小垃圾池,堆菜頭菜腳、水果皮、爛水果。綠頭蚯蚓極喜噬食水果菜葉,又粗又長,很是肥壯,繁殖力非常強。玉生掏粗蚯蚓,松開壇里的泥團,放生下去。果皮爛出了泥,肥菜地。
玉生愛種菜,早起了,在院子松土、除草、澆水。他種菜,也喚根橘坐在橘樹下讀課文。根橘坐在矮板凳上,朗朗地背課文、背簡單的古詩。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
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唐代詩人李紳的《憫農(nóng)二首》,是根橘每天都要背一遍的。童稚之聲,音韻鏗鏘,朗朗聲脆。翠鳳對兒子說:農(nóng)人的辛苦和艱難,只有農(nóng)人知道,你要牢記《憫農(nóng)》詩,終生不可忘。根橘長得像翠鳳,眉宇開闊,頭發(fā)又黑又密又硬,大嘴厚唇。橘樹高高,綠影婆娑。早飯燒好了,翠鳳站在窗下,喊一聲:讀書官吃飯了。
4月,山野明朗,烘熱之氣浸透了萬物,催生葉發(fā)花簇。錐栗、含笑、粉葉柿、湖北海棠、杜梨、梔子、映山紅等喬木、灌木開出了各色的花。杏樹被暖陽點燃,滿枝滿冠都是花朵。萬物充盈蓬發(fā)的欲望。玉生家的橘樹,花香飄散了山塢。黏黏濕濕的、蕓香油脂味道的橘花香,日夜不散。一日,縣里來了3個林業(yè)調(diào)查員,循著橘花香,來到了玉生家里,說:你家的橘花太香了,3華里外就可以聞出來,真是一樹香全村啊。玉生憨厚地笑。調(diào)查員很仔細(xì)地察看橘樹,并作記錄。調(diào)查員說:一支樹干獨上,3米之高旁出9枝粗椏,每枝粗椏斜出9枝中椏,每枝中椏分出9枝中小椏,層層疊高,如九龍騰海。
一棵橘樹有如此樹形,真是造化。領(lǐng)隊的調(diào)查員說。他扶梯而上,察看橘花橘葉橘枝,很驚訝地說:橘樹易凍死凍傷,易得炭疽病、潰瘍病等,紅蜘蛛、蚜蟲、介殼蟲是主要蟲害,你家的橘樹無病傷,害蟲也很少,是不是一季打一次化學(xué)殺蟲劑呢?
玉生站在花圃邊,說:花圃種了萬壽菊、孔雀草、矢車菊,它們都是菊科草本,3月開花10月凋謝,花期從橘花開延到橘果熟。這3種花十分招惹瓢蟲和野山蜂,瓢蟲和野山蜂喜歡吃紅蜘蛛、蚜蟲、蚧殼蟲,花汁可殺蟲也可治橘病。
調(diào)查員聽了嘖嘖稱奇,說:這是我見過的最好橘樹,嘉木必出佳果。
玉生說:家有賢妻,院出佳果,是凡人之福。
每年橘熟,玉生選12個橘子包好,寄給南豐的雅蘭。12個橘子3斤,是橘中上品。他也不知道雅蘭是否收到。他再也沒去過南豐,但美好一直存在。他包得格外細(xì)心:草紙包單果,全包在一塊布里,裝進紙盒,交給鄉(xiāng)郵電所。
每年,橘子可采摘一擔(dān)多,且逐年增多。7月,橘子已灌漿,皮青釉。趕在灌漿之前,他去山上砍毛竹給樹搭架子,竹架搭12層。搭了竹架,他用苦竹把樹椏分開,橫架在竹架上。樹丫掛滿了果,太沉,不用竹架分解重力,樹丫會繃斷。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橘樹像一座塔。
屋后有一塊黃土坡。玉生在土坡上種黃毛豆。黃毛豆3月栽,6月摘,豆粒飽滿,豆殼薄軟。他摘50斤黃毛豆,噴灑了酒精,埋在壇泥下面,澆透水。
橘掛果初期,橘子會凋謝。橘花也是一部分謝一部分開。翠鳳每天清掃凋謝下來的花或果,埋在菜地下面。凋謝的果都是生命力不強的,易生蟲。橘子初黃了,有孩童來院子里摸橘子吃。初黃的橘子,酸酸甜甜,誘惑著孩童。玉生的娘便守在橘樹下。孩童在午飯或晚飯時間來,爬上竹架摸橘子。孩童剛爬上去,就被一雙大手抱下來,說:等橘黃了,送你家去,解解你的饞。翠鳳從不責(zé)罵摸橘的孩子。橘灌漿了,在太陽上山之前,她給橘樹澆一木桶水。土涼水涼,樹旺。
春分后,橘樹丫口冒出鼓鼓的綠頭,小癤子一般大。綠頭密密麻麻,像橘樹爬滿了綠頭螞蟻。綠頭是芽苞,將沿著陽光和雨水的足跡,抽葉而出。翠鳳每天都要看綠頭舒展、冒芽、抽葉。她心里有許許多多的盼頭,盼葉舒盼花開,盼掛果盼果熟。果熟了,玉生脖子上掛一個大布袋,爬上竹架,從下往上摘,摘下的橘子塞進布袋,遞給她。她把橘子倒進籮筐里。這個時候,她的爹娘也來杏花堂,住上三五天,吃橘喝酒。
過了霜降,橘子采摘了。這是玉生家一年中的大事。翠鳳早早預(yù)備著,她請來爹娘,請來姊妹和外甥,張羅幾桌飯。玉生請杏花堂的婦人和孩童,一起來吃一餐。村雖小,十幾戶人家,但孩童在一起吃飯卻是十分難得。他請親友相鄰喝土酒,吃橘子。他給各桌敬酒,說:鄰居和睦,才出好橘,不然橘子哪留得到現(xiàn)在吃啊,早被孩子們摸光了。孩童們聽了哈哈大笑。婦人們也哈哈大笑。
一年便這樣盼著一年。盼著盼著,翠鳳發(fā)現(xiàn)爹的牙齒一年比一年少,娘的頭發(fā)一年比一年花白。她有些心酸。她看著根橘,已經(jīng)和他爹玉生一樣高了。
而橘樹,一年比一年更婆娑。給橘樹噴殺蟲劑(花汁水)、埋黃毛豆、埋米蝦、焐干草、遮稻草衣、養(yǎng)蚯蚓,這些事,玉生卻一直自己干。他不是不放心翠鳳干活,而是他覺得干這些活,是他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事。
根橘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杭州工作。玉生對翠鳳說:我一直想把自家的院子圍起來,砌上墻,防黃鼠狼防果子貍,根橘讀書的時候,我想多賺幾塊錢,不能窮著孩子,把圍院子的事耽擱了下來。孩子出來工作了,我把石匠的工活放一年。
翠鳳說:你砌墻,我給你拌砂漿。
玉生說:家里吃口少了,院子里也不用種那么多菜了,我們多平些地,種上幾棵莆田枇杷、花廳梨、信豐臍橙,以后我們老了,牙齒掉了,水果是可以吃得動的。
翠鳳說:你牙齒掉光了,你想吃肉,我就把肉搗爛了燒給你吃。
玉生說:真到了肉吃不動的那一天,人活著就沒多大意思了。
翠鳳說:活著就有意思。我們要有意思地活著,看著子孫繞膝。
過了清明,玉生開始挖地梁,請片石場運來石塊,開始砌墻。挖上來的地梁黃土拌上白石灰,潑上清水,拌出黃泥漿,很適合砌石塊。黃泥漿固化后,比水泥好。翠鳳拌黃泥漿,玉生壘砌石塊。
到了夏至,砌墻完工了。圍墻有2.5高,蓋了斜頂瓦,朝陽的東邊開了一扇鐵柵欄大門。站在大門口,可以看見靈山大峽谷。峽谷之外是鄭坊盆地。初夏已臨,禾苗翻起千重浪。院子里,豌豆飽滿了,黃瓜垂掛在瓜架下。年初新栽的果苗已涌出新綠。大地年年有著相同的古老,卻日日出新吐彩,似乎每一日,都讓人感到耳目一新,令人欣喜。
夏夜,鄰居來院子里納涼。這是杏花堂納涼的好地方。玉生端出方桌,擺上南瓜子、酸棗糕,招待鄰居。夏夜多美。晚暮消盡,天邊漾起瓦藍(lán)的海浪,北斗星高高懸在山巔之上,山風(fēng)從山谷滑下來,山下村舍的燈火如寂靜的火把,河水泛著清亮的光,更深的天幕漸漸暴出星光,紅月亮灑下的卻是銀灰。杏花堂靜謐,唯有鳴蟲嘰嘰。院子里卻是另一派氣象:孩童騎著滑滑車,溜來溜去;嬰兒被抱在懷里,翻著眼睛看星星;婦人織毛衣,男人抽煙、嗑瓜子。
橘樹上,山斑鳩咕咕咕地打呼嚕。橘樹有6個鳥窩。砌了墻之后,果子貍再也上不了樹了。它是偷食的好家伙,坐在樹上吃橘子,吃飽了還舍不得下樹。為了防果子貍,玉生養(yǎng)了一條土狗。土狗強壯,十分警覺,見了黃鼠狼、獾、果子貍等,會猛撲。
土狗見人很乖順,有了來客,它跳起來,搖著尾巴,嗅客人的褲腳。土狗老了,翻了毛,眼眶里有白白的濁液。它蹲在橘樹下的籬笆邊,伸出舌頭,扇著癟癟的耳朵,也不知道它想什么、看什么。
夜涼如水,清風(fēng)如流。一年又一年的夏季,無非也是如此。橘樹在呼吸,呼出的香氣充溢橘人的心。
床頭墻上掛了17張照片。玉生可以看到的,就是照片和窗外的橘樹。他因為風(fēng)濕病,已臥床一年多。他的臉腫脹,藥物的激素使得他臉肉變形。根橘每年帶著妻兒回來,在橘樹前拍一張全家福,裝裱在鏡框,掛在墻上,給爹娘紀(jì)念。臥病前半年,翠鳳還抱他坐在輪椅上,在院子里曬太陽。曬了太陽,他的臉色會多些紅潤。他曬不了太陽了,他的腿浮腫,繃破了褲腿。有一次,他對翠鳳說:堂客,把墻挖掉下面半截,讓我看看橘樹。
翠鳳請來沙蛋(玉生的本村徒弟)挖墻。翠鳳看著墻挖出腐土,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了。腐土很結(jié)實,硬硬的,有許多泥孔,孔里有死蜘蛛、死蟲繭。蜘蛛和蟲繭干了,沒有肉,只有一層薄薄的殼。墻挖出門的形狀,玉生可以看見整棵橘子樹。鳥在樹上飛,葉從樹上落,花從樹上謝,橘子在樹上黃紅。沙蛋把空墻砌了一扇推拉玻璃門。翠鳳給他擦洗身子,給他喂飯。翠鳳把肉搗爛,煮菜葉肉湯給他喝。
高枕頭靠在玉生的后背,他看見7月的狂風(fēng)在地上打轉(zhuǎn),卷起枯葉干草,卷起大顆大顆的雨珠。雨珠跳起來,一泡一泡的,被狂風(fēng)抱著,甩到玻璃門上,啪啦啪啦,雨珠順著玻璃,流出水布。雨歇了,翠鳳去掃院子落葉。玉生叫她:堂客,別掃了,落葉會自己碎自己爛的,風(fēng)會把碎葉吹走。
院子的雜草還是要拔,花圃也不會荒廢,落葉也要清掃,不然的話,看起來不像個家。翠鳳說。
玉生問翠鳳:枸骨籬笆有多久沒剪了?怎么看起來高高低低呢?
翠鳳說:上個月才剪了,有的枸骨長枝快。
玉生又問翠鳳:照片多久沒擦了,怎么看不清根橘的臉。
翠鳳說:早上還擦了。
翠鳳掃了院子,蹲在門前石板上,看著院墻發(fā)呆。院墻的石縫長滿了斛蕨和苔蘚。斛蕨又厚又長,肥肥綠綠。不知哪一年長在墻縫的月季,枝蔓重重地垂了下來,幾朵小碗口大的紅月季花,病懨懨地褪色。
梨樹掛著上百個雪梨,天天被鳥啄食。被啄了的雪梨,開始爛,掉下來。鴨子唰梨肉吃。梨已3年無人采摘了。梨樹太高,無人敢爬樹。村里沒有年輕人。橘樹也有3年沒有搭竹架了,橘枝往下塌,但枝不垮斷。曾有人來收老橘樹,挖去育種。但玉生怎么也不肯。玉生說:這棵橘樹只會活在我院子里,移走了,它便是一棵很普通的橘樹,還有可能不掛果。
收橘樹的人信玉生的話。他是懂橘的人。橘有著種橘人的脾性。
橘還沒黃紅,橘皮還是青黃時,玉生便走了。他看著橘樹,呃呃呃地輕叫了幾聲,眼皮合了下去。他走得還算安詳。送他出殯的人,用竹篙打下橘子,撿起來吃。一個上午,橘子不剩。翠鳳看著空橘樹,和滿地的落葉、踩爛的橘皮,她拍著木棺哭:玉生啊,才73歲啊,怎么就走了。
翌年正月十六,翠鳳鎖了院子,帶上衣物,隨根橘去了杭州。
清明,翠鳳帶著根橘一家子回杏花堂掃墓。橘樹在發(fā)幼葉,一簇一簇地青翠。過了小滿,橘樹枝葉婆娑,卻開了很少的花。杏花堂的人很吃驚。橘樹年年豐產(chǎn),年產(chǎn)3擔(dān),近400斤,冠蓋有40平方米。鎮(zhèn)里的百歲老人,也沒見過這么大的橘樹。沙蛋打開院門,見荒草結(jié)蓬,花開得很是凄惶。院墻被山鼠打洞,獾在草蓬打窩。
處暑了,橘樹葉發(fā)黃,黃得很慘白。橘樹是霜降之后才黃葉的。沙蛋進了院子,見滿地都是橘葉和凋謝的青橘子。他給翠鳳打電話:師娘,橘樹黃葉了,一個橘子也沒生,你快回來看看吧。
翠鳳回了杏花堂,清掃了屋子,住了下來。她不明白,好好的橘樹怎么會落這么多葉子呢?葉子怎么三五天就黃掉了呢?她給橘樹澆水,給橘樹填肥??砷贅溥€是一天天地黃下去。她每天早上掃橘葉,堆在菜地上。第二天,又是滿地橘葉。她邊掃邊落淚,哭:玉生啊,你教教我吧,怎么不讓橘葉變黃呢。
掃不完的落葉,翠鳳再也不掃了。她天天看著橘樹落葉下來。黃黃的橘葉從樹丫旋飛下來,輕輕盈盈,悄無聲息。橘葉那么輕,像一只只死去的飛蛾。
橘樹上,露出了鳥窩。鳥窩有9個。一對喜鵲天天在樹上喳喳叫。翠鳳去了一趟桐塢。她已有13年沒去桐塢了。她的雙親早已不再,桐塢沒有了親人。她的舊屋爬滿了青藤。她忍不住淚如泉涌。她想起玉生第一天來馮家建屋,騎一輛青漆的自行車,車架上夾著一把泥刀。他的胡茬又密又長,腰背又粗又厚。他的眼睛炯炯發(fā)亮。她給他盛飯,壓了又壓。他吃飯,埋著頭,嚼得很輕,筷子夾很少的菜。她知道他是個細(xì)致、敏感、吃苦的人。那天去杏花堂送工錢,玉生送她回桐塢,她見他買桂圓、荔枝,她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和踏實。他是一個值得自己托付的人。似乎一轉(zhuǎn)眼,她從閨女踏進了老年。
橘葉落得越來越少了。落得飄飄散散。翠鳳沒想過橘樹會死,即使會死,也不該死得這么快,毫無征兆。翠鳳很懊悔,不應(yīng)該去杭州,該守著院子。橘樹沒了橘子,似乎整個院子都空了,冷冷清清。屋子空了,她的心也空了。
人有命數(shù),樹有命數(shù)。人有壽樹,樹有壽樹。有時,人樹同命。
院子里的枇杷樹、梨樹、臍橙,玉生當(dāng)年掏了小樹洞,便種下去,樹也長得很壯實。翠鳳一直不明白,種橘樹,玉生為什么要花費那么大的氣力,種了半月之久。她問過玉生幾次,玉生回答得含含糊糊。她知道,玉生對橘樹深情,橘樹是他的另一種親人,貼在他命里的親人。
農(nóng)歷九月十三,橘樹落下了最后一片葉子。這一天,是玉生的周年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