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6期|劉建東:無法完成的畫像
劉建東,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89年畢業(yè)于蘭州大學中文系,1995年起在《人民文學》《收獲》等發(fā)表小說。著有長篇小說《全家福》、小說集《黑眼睛》等。曾獲《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等。
無法完成的畫像
劉建東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燒焦的味道。女孩被一個中年婦女領進來。中年婦女是女孩的舅媽,臉圓圓的,眉清目秀,卻是男人嗓。我們已經見過幾次,對她并不陌生。女孩幾乎是被她拎著放到我們面前。她粗聲說:“我外甥女,小卿?!?/p>
我們正端著茶杯百無聊賴地喝水,看到瘦弱的女孩,我?guī)煾禇顚氊S趕緊站起來,端詳著瑟瑟發(fā)抖的女孩。女孩寬寬的額頭散落著稀稀的頭發(fā),有幾根遮掩著大大的眼睛,露出驚恐的眼神。我?guī)煾点读艘幌?,然后輕輕撫摩著她發(fā)黃的頭發(fā)說:“別害怕,我們是給你娘畫像的?!?/p>
時間停留在1944年的春末。這一年我十五歲,我?guī)煾荡蠹s四十歲。我?guī)煾禇顚氊S是城里唯一的炭精畫畫師。三年前,他來到城里,在南關開了家畫像館,專門給人畫像,給活著的人畫,也為故去的人畫。師傅保持著一個傳統(tǒng),畫遺像一定得到死者的家里去畫。我想,可能是不想把晦氣留在自己家里吧。我已經跟他學徒一年,能夠簡單地比著照片畫人像了。
舅媽說:“平時就她們娘兒倆一起生活。我這小姑子比較任性,因為戀愛的原因,幾乎斷了和我們來往。我一年也就能見她幾面。三年前的秋天,我婆婆病重,臨死前就是想見她這個小女兒一面。我和小卿舅舅來找她時,已經看不到她了,只剩下我這小外甥女獨自在家。聽小卿說,她娘是剛剛不見了,小卿也不知道她娘去了哪里。我們找了她整整三年,這三年里,我想讓小卿到我們家里住,可小卿就是不離開這兒,說要等她娘回來。我只好每天過來照顧她。這三年里,我男人去了很多地方尋找,我那小姑子就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慢慢地,我們也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只好放棄了,就當我這小姑子是死了,所以才請您來給畫一張像,算是有個著落,有個結果?!彼f得很平靜。
是的,師傅來是給人畫遺像的。師傅并不關心這些,他只想著如何對得起這份邀請,把他的工作做好。他把目光從女孩身上移到舅媽臉上:“我需要她的照片,你們找出來,我來挑一張?!?/p>
舅媽轉向小卿:“快去把照片拿出來?!?/p>
因為一下子來了兩個陌生人,小卿嚇得只顧低頭看地,對舅媽的話充耳不聞。只有兩間屋子,找起來也不難。舅媽只好自己動手,來來回回在屋子里轉了好幾趟,卻沒有找到一張小姑子的照片,只找到了一本薄薄的相冊,里面的照片卻不見了??梢郧宄乜吹劫N過照片的痕跡,照片一張也不見了。舅媽把相冊遞到小卿跟前,問:“照片呢,照片咋就都不見了?”
小卿落下淚來,抽抽搭搭的。舅媽臉色大變,黑黑的,訓斥小卿:“你哭啥,又沒打你罵你?!?/p>
師傅沖舅媽揮揮手,彎下腰來,和顏悅色地對小卿說:“孩子,別哭。我們是替你娘畫像的,只有知道你娘長什么樣,我才能把她畫出來。你知道照片在哪兒嗎?”
小卿眼中帶淚,點點頭,“我知道?!彼f。
她領著我們走出屋,左拐,在墻角處放著一個紅花的搪瓷臉盆,已經掉了很多瓷,紅花已經殘缺不全。她指著臉盆里,小聲凄凄地說:“喏,都在這里。”
我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低頭觀看,臉盆底有一層燃燒后的灰燼。那可憐的灰燼還保持著照片的模樣,豎著,橫臥著,側躺著,張牙舞爪。這時,刮過來一陣風,灰燼猶豫地顫動著,然后開始盤旋向上,輕飄飄地飛到空中。隔著散成碎片的灰燼,向陽光密布的天空望去,天似乎陰了。怪不得我剛才一直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燒焦味。舅媽的聲音尖厲起來,抓住小卿的細胳膊:“你把照片都燒了!這是為啥?”
小卿嚶嚶地哭出聲來。
我們重新回到屋內,氣氛便有些緊張和不安,沒有照片,等于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小卿垂手而立,臉上還掛著不屈的淚珠。師傅面露難色,對舅媽說:“沒有照片,我畫不出來。你還是另請高人吧?!?/p>
舅媽一時也沒了主意,她并不是一個從容淡定的人,一遇到難題便慌了手腳,只會埋怨小卿,對小卿橫加指責。還是師傅處事冷靜沉著,提醒她,除了這里,哪里還能找到她小姑子的照片。這一下,舅媽茅塞頓開,跺了一下腳,拍一下腦門:“我都被她氣糊涂了,我去找,我去找,我們家里一定有。”
我們便和小卿一起等待她的舅媽回來。
屋子里燒焦的味道漸漸散去。沒有了舅媽在身旁,小卿反而沒有那么膽怯,她逐漸活潑起來,看看我?guī)煾?,又看看我。舅媽說小卿只有十歲,或許是營養(yǎng)不良的緣故,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從開始到現(xiàn)在,我一直背著裝滿畫畫工具的布包,沒有說一句話,她就對我有些好感,向我招招手,說:“你來。”我猶豫地看了看師傅,師傅掏出煙來,點著,閉上眼。這就說明師傅并不反對。
我跟著小卿進了另一間屋子,里面擺著一張單人床,疊好的被子上還放著一個草編的娃娃。她把門關上,神秘地對我說:“我還有一張照片?!?/p>
我大吃一驚:“那你趕快拿出來呀?!?/p>
她拿起草娃娃,用手摸著娃娃的頭:“我不拿?!?/p>
我著急地說:“我去告訴師傅?!?/p>
她說:“你去吧,你去告密,我就說是你撒謊,根本沒這回事兒。”
我說:“我不告訴他。那你拿出來吧,讓我看看。”
她繃著的臉便松弛下來,露出微微的笑容,她指指自己的心臟:“在這里?!?/p>
我泄了氣,轉身要出去,聽到她問:“你們來干啥?”
“畫畫。你舅媽請我們來給你娘畫像,把她的像掛在墻上,你就能天天看到她。我?guī)煾诞嫷每珊昧?,就跟活著一樣?!蔽蚁蛩忉尅?/p>
她卻噘起嘴巴,翻著白眼,不滿地說:“我娘沒死?!?/p>
我猜想,她是不愿承認她母親離世的事實。這不能怪她,擱到誰身上,都無法接受。于是我問她:“那你娘去哪兒了?”
她擺弄著手里的草娃娃:“找我爹去了?!?/p>
“那你爹去哪兒了?”
“我娘說,我爹去的地方不能讓別人知道?!闭f到這里,她突然警惕地盯著我的眼睛,“你不能給別人說?!?/p>
我說:“我都不知道你爹去了哪里,我咋告訴別人?!?/p>
她把掉落地上的一根細草,輕輕地撿起來,吹了吹,想插回到娃娃身上,可她嘗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我說:“我來試試?!蔽野巡莶寤厝ィ唤o她。
開門的聲音把我們召喚回師傅身邊。師傅面前的桌子上,煙灰鋪滿了一張紙。師傅手中的香煙燃到了一半,一縷細細的白煙騰空而起,線一樣直直地飄上去,似乎是靜止的。小卿舅媽手里拿著一張泛黃的照片,遞給我?guī)煾担骸澳矗@個行不行,我只找到這一張?!?/p>
她拿回來的是一張全家福,六個人,坐在前面椅子上的像是一對夫妻,后面是四個孩子,兩男兩女。她指著第二排右手邊那個年輕的姑娘說:“這就是她,小卿的娘?!?/p>
師傅掐滅香煙,盯著照片,似是在認真辨認照片中的人,半天沒有說話。
舅媽焦急地催師傅:“您倒是給個準話,行不行啊?”
“啊?!睅煾迪袷莿倓傆辛私Y論,“這張照片是什么時候的?”
“大概十三年前吧。這之后沒多久,她就離家出走了?!本藡屨f。
師傅沒有說話。
舅媽又問:“可以嗎?”
師傅再次把照片拿近端詳著,“好吧,就它吧?!彼届o地說。
師傅的判斷并不總是正確。我看到的那張7寸舊照片,在時間無情的作用下,清晰度已經大打折扣。照片色彩的飽和度明顯減弱,眉眼、鼻子和嘴巴雖然還能分得清,但邊際間的灰色調正在慢慢地退化,有些暗淡。我有些奇怪,以往,師傅在對照片質量的要求上是很挑剔的。而這一次,在小卿舅媽真誠的邀請下,他是在勉為其難,在冒一個很大的險。
此時,我才把背包打開,依次拿出畫畫的工具,素描紙、炭精粉盒、畫筆盒、尺子、放大鏡、橡皮……把它們按照順序放到已經清走煙灰和茶杯的桌面上。我坐下來,開始在那張發(fā)黃的照片上畫線條,橫的線條和豎的線條,交叉形成一個個的小方格。因為人頭很小,所以我必須小心地以毫米為單位畫線。師傅坐在那里,閉目養(yǎng)神,他沒有抽煙,畫畫前,他都會讓自己的心靜下來。舅媽出去準備午飯,屋子里沒有了她的聲音,很安靜。折騰了一上午,已近中午,我邊打方格,邊能聽到肚子里的叫聲。偶爾,還能聽到遠處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槍炮聲。這兩種聲音,在我的耳朵里交替回響,就讓我有些分心。師傅閉著眼都能感覺到我的神不守舍,他輕輕敲了敲桌面:“把耳朵放到照片上?!?/p>
我安下心來,繼續(xù)打格子。
小卿在一旁好奇地看著,她問:“你把我娘怎么了?你把她關到籠子里了?”
我說:“這不是籠子,這是方格。我把照片上的你娘挪到這張大紙上,她就更清楚了,更像活的一樣了?!?/p>
她便安靜下來,站在一邊,靜靜地看我打格子。
簡單地吃過午飯,我在鋪展的素描紙上,以放大20倍的比例,開始打格子。鉛筆在尺子的指引下,上下為豎,左右成橫,雪白的素描紙被逐漸分成280個方格。小卿顯然沒有見過畫像的過程,她看得興高采烈,笑逐顏開,臉上早就沒了淚水。
我放下筆,把鉛筆放在打好格的素描紙旁,放大鏡放在打好格的照片上,壓好素描紙,看著師傅。師傅緩緩睜開眼,目光在紙上掃視一遍。陽光正好照在密密麻麻、方方正正的格子上,那格子猶如一個個開著天窗的房間,敞亮而溫暖。師傅起身,凈手,擦干,揉揉眼睛,松松筋骨,然后端坐在桌子前,拿起鉛筆開始畫頭像的輪廓。他畫得很慢,比平時要慢許多。我從來沒有見他如此小心謹慎、畏首畏尾。鉛筆拉成的淺淺的線在一個一個的格子間緩慢地前行,猶疑不定地尋找著方向。平時干凈利落的線條也顯得笨拙而膽怯。我站在旁邊,感覺特別緊張,仿佛這不是平日里的一次尋常的畫像,而是一次艱難的在叢林中的探險。我暗暗地捏著一把汗,開始為師傅擔憂,不知道師傅是不是能夠把人物肖像畫好,是不是能得到親屬的首肯。這還是我學徒以來,第一次為師傅憂慮。
還有小卿舅媽的嘮叨,對師傅是另一種干擾。她坐在一邊,并不像小卿那樣安靜,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數(shù)落小姑子的欲望。也許,對這個倔強的小姑子,她早就心存不滿。她說:“這兵荒馬亂的世道,您說一個年輕女子,不好好在家,找個安分守己的男人,守著自己那個小家,好好過活。天天在外面瘋跑,凈和一些陌生的人打交道。誰知道她找的那個男人是誰,是干啥的。是好人還是壞人。她都自己決定了,也不讓我們參考一下意見,甚至都不讓我們見上一面。您說,哪有這樣的?!?/p>
師傅緊皺眉頭。
“后來我們連她也見不到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大約有三年的時間。等她再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時,她懷里抱著一個娃娃,就是小卿。我們問她,那個男人去哪兒了,在干什么,為啥他不管她們娘兒倆了。我這小姑子啊,倔得像頭驢,死活就是不說。還是我男人東打聽西踅摸,找了間房子,把她們娘兒倆安置在這兒?!彼^續(xù)喋喋不休。
師傅手中的筆前行的速度越來越慢。
我把小卿舅媽請到了屋外,悄悄告訴她,我?guī)煾诞嫯嫊r需要絕對的安靜,不能和他說話,讓他分心。
舅媽說:“真是毛病多,我閉嘴就是。我又不喜歡看畫畫,多無聊。”
屋子里能聽到鉛筆在紙上滑動的聲音。師傅緩慢的勾勒無法吸引小卿的注意力,她看了一會兒就沒了興致,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出去。我跟著她悄悄地出了房間,來到院子里。院子里種著一棵棗樹,棗樹婆娑的影子正好遮住我們。她問我:“畫到那張紙上的人就死了嗎?”
我奇怪地看看她,那雙大大的眼睛,襯托得她的臉更瘦削?!安灰欢ò。?guī)煾狄步o活人畫像,有年紀輕的,還有小孩子,還有人請我?guī)煾到o他們家的貓畫過像。我?guī)煾诞嫷每珊昧?,他們都說,比照片上的人還好看,比真人還耐看。不過,我們是來給你娘畫遺像的。”我細致地解釋道。
“那人死了為啥要畫到那張紙上?”她還是有太多的疑問。
我撓撓頭:“我也不知道,反正有人愿意掛在家里,愿意找我們畫,我們就畫?!?/p>
“你畫過沒?”
我搖搖頭:“還沒有,我畫得還不大像。我?guī)煾嫡f,我得再畫兩年,才能夠正兒八經地給人畫像?!?/p>
“那你能不能給我也畫一張?”
我猶豫著說:“能,只要我?guī)煾低狻!?/p>
她撇撇嘴:“真沒出息?!?/p>
聊天中,我看不出她有多么悲傷,也許,三年的等待和期盼,對于一個孩子也有些倦怠了,麻木了。
天擦黑的時候,師傅才把人像的鉛筆稿畫完。白色的素描紙鋪在桌面上,借助燈光,我們看到了一個清秀的臉的輪廓,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已經就位。雖然漫長,但那是一個好的開始。小卿盯著那張畫稿,看了半天,晃著腦袋說:“這不是我娘。”
我對她說:“別著急,這是草稿。明天就讓你見證奇跡?!?/p>
披著夜色,我們告別了小卿和她的舅媽。那張畫好輪廓的素描紙就放在桌面上,慢慢地被黑夜覆蓋。在同一屋檐下的黑暗中,可能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閃爍。
并不像我承諾的那樣,奇跡來得并不及時。第二天畫像的過程仍然延續(xù)著昨日的艱辛。
這是畫像的關鍵環(huán)節(jié)。
師傅凈手后閉目而坐,等著我把一切準備就緒。師傅的表情看上去波瀾不驚。微風穿堂而過,師傅的頭發(fā)微微顫動。炭精粉盒打開,露出細細的黑黑的炭精粉。小卿對灰燼一樣的黑色粉狀物十分感興趣,伸手想摸一摸盒中的炭精粉。我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
而后是毛筆,按照大、中、小號,并排放在右手邊。這些毛筆都是經過特殊處理的,把柔軟的筆頭浸入糨糊中半個小時,等每一根狼毫都與糨糊充分而親密地接觸,拿出,在陰涼干燥處慢慢陰干。此時的毛筆頭是飽滿的,堅硬的,再把筆頭捏松,修剪好,適于沾上炭精粉。一根根黑頭的毛筆面朝桌外,等待著我?guī)煾档恼賳尽?/p>
一切準備停當,師傅開始作畫。每一次,都是從眼睛畫起,這是老規(guī)矩。師傅告訴我說,眼睛是一幅肖像畫的魂魄,只要魂魄活了,這幅畫就成功了一大半。而這一天,1944年春天的一天,面對草稿,他稍微猶豫了片刻,然后,用小楷毛筆沾上炭精粉,筆落在了鼻子上。我萬分詫異地看著師傅的手。一旦落筆,他的右手便沒有猶豫,沒有遲疑。鼻頭的陰影慢慢地擦出來了,然后是深色的鼻孔。當師傅用炭精粉擦出第一筆黑色的線條時,像是廣闊的平原上,吹過來一股春風,等風慢慢地吹遍了平原,黑色的線條鋪滿了一張白白的紙,人物浮現(xiàn)了,春天也就到來了。
往常,師傅畫出一幅8開的人像,大約是一白天的時間??墒墙裉?,我向小卿夸下??诘钠孥E卻遲遲沒有到來。一天下來,他只畫了鼻子和嘴巴。但即使是如此,當那秀氣挺拔的鼻子和有些倔強的嘴巴,以黑白灰的搭配變得立體,呼之欲出時,也足以令在場的小卿舅媽不住地贊嘆:“真像,真像!”小卿則牢牢地盯著那鼻子和嘴巴,眼睛瞪得很大,睫毛不住地閃動。
太陽快落山時,師傅便停止了作畫,這也是一貫的規(guī)矩。我用一張宣紙把那張素描紙蒙住,細心地在四邊壓上鎮(zhèn)尺。我叮囑舅媽和小卿:“誰也別動下面的紙!”
第三天,師傅畫了臉部、耳朵和頭發(fā)。第四天,他才最后畫眼睛,畫一幅肖像的魂魄。一直到傍晚,漫長的作畫過程還未能結束。只留下一只眼睛,他再也畫不動了。那一小塊空白,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洞,特別突兀刺眼。我看到,師傅的右手手背上已經布滿了密密的汗珠。而我自己也已經筋疲力盡,依稀是跑了四天三夜。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過,這么難熬的作畫過程。我反復看著那張舊照片,看著照片上青春而朦朧的臉龐,再看看素描紙上,那一個意氣風發(fā)而清晰的面孔是多么得來不易啊。
師傅疲憊不堪而虛弱地說:“明天早晨收尾?!?/p>
按照慣常的規(guī)矩,我把缺了一只眼睛的肖像畫用宣紙蒙住,鎮(zhèn)尺壓住,囑咐小卿和舅媽,別動那張畫。我們走到街上,師傅的身子一軟,險些摔到路上。我扶住他,說:“師傅,您累了?!?/p>
第五天一早,我們就趕到了小卿家。清晨,金黃的陽光里有一股甜甜的蜂蜜味道。舅媽忙著給我們倒水沏茶。照例,我開始為師傅做準備。我掀開宣紙,驚得大叫一聲:“哎呀!”鎮(zhèn)尺掉到了地上。
宣紙下面是空蕩蕩的桌面,陳年的桌面映著冷森森的光。聽到我的驚叫,師傅站起來,凝著眉,有些驚恐地看著空空的桌面。我伸出手摸摸桌面,桌上桌下,都找了個遍,也未見蹤影。我哭喪著臉,看著師傅。師傅便叫住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小卿舅媽,問她看到那張畫沒有。舅媽說:“沒有啊,你們走后不久我也回家了,我走之前,還看了看桌子上,和你們走時一樣,蒙著一張白紙?!彼诛L風火火地把屋子里能找的地方,挨個找了一遍,最后無奈地對師傅說:“沒有,哪兒也沒有,怪事了,難不成是有賊了?可是賊不偷別的偷一張遺像有啥用,又不能賣錢。”
師傅對舅媽說:“你把小卿叫來?!?/p>
舅媽把小卿從院子外領進來。小卿垂著手,一臉無辜地看著師傅。師傅想拉拉她垂著的手,可她縮了回去,師傅只好和藹地拍拍她的頭,問:“你見那張畫像沒?”整晚,只有她一個人在家里。
小卿搖搖頭,又搖搖頭。
站在一邊的舅媽把她一把拽過去,手上的力氣明顯加重了。小卿被舅媽拉扯著,齜著牙,咧著嘴,眼里閃著淚花。舅媽吼道:“是不是你?你說到底是不是你?前兩天你把你娘的照片燒了,這次你又把你娘的畫像弄到哪里去了?你說呀,你倒是快說呀!”
舅媽越是逼迫,小卿越是不從。她倔強地憋著眼淚不流出眼眶,昂著頭不回答舅媽的問話。舅媽氣鼓鼓地說:“你們看看,跟她娘一樣一樣的,死倔死倔的,認準了理,八頭牛都拉不回來?!?/p>
師傅上前扒開舅媽憤怒的手,勸慰她:“讓我來。”
師傅輕輕地撫了撫小卿發(fā)紅的手臂,安撫她:“沒有人怪你。不關你的事。你別怕?!庇峙呐乃念^。小卿怯怯地看了看師傅,又垂手站在那里,默不作聲。
師傅揮了揮手,然后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他,束手無策。
舅媽跺著腳說:“這可咋辦,這可咋辦?”
師傅淡定地說:“我重新畫?!?/p>
重新畫像的決定讓小卿舅媽放寬了心,卻令我憂心忡忡,我知道,師傅做出這樣的決定是非同尋常的。在這一年學徒時間當中,類似的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師傅最忌諱的就是重畫。他說過,重畫就是對自己的否定。
不出所料,重畫的過程是一場災難。我?guī)煾禇顚氊S要克服他內心的那份執(zhí)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一天下來,他都疲態(tài)盡顯,像是經歷了一場永無盡頭的長跑似的。他甚至忘記喝水,吃起飯來,也毫無胃口,如同吃糠。返回的路上,他走得比平日里要慢許多。夜幕四合,街道上人流稀少。偶爾有輛自行車響著鈴鐺疾馳而過,還把他驚得歇息幾分鐘才繼續(xù)前行。我聽著他軟弱無力的腳步聲,能感覺到,兩只腳幾乎是拖著在行走,我不忍心地說:“師傅,要不我們放棄吧?!?/p>
師傅說:“不能?!?/p>
師傅回答得那么堅決,我就愈發(fā)覺得肩上的分量重了。我背著大大的畫夾,里面是沒有完成的畫像。那張薄薄的素描紙,因為有了未完成的人物肖像,仿佛有雕塑般的形態(tài),厚重了許多。我?guī)缀跄芨杏X到已經畫完的鼻子、嘴巴的重量。除了要應對師傅心里的信念,我們還得防著畫像再次消失。所以,我背來了畫夾,每天回家時,我都把未完成的畫像小心地裝進畫夾,而每次,小卿都非常莊重地看著那幅半成品的畫像,在她的眼皮底下消失,她說:“你為啥要把它帶走?晚上我給你守著,一定不能再丟了。”
我不能把心里要說的話全盤托出,我不能告訴她,我們不信任她,不敢把畫像留在她身邊。我哄著她說:“我?guī)煾祷厝ミ€要加班畫。你看看,這幅畫像畫得時間太久了,耽誤好多事。必須加班加點把它畫出來。你舅媽放心,我們也安心。”
小卿嘟著嘴,不信任地看著我。
如此謹慎,如此艱辛,又過了五天,時間像是在一個個的鉛筆線條圍成的方格中,緩慢度過的。小卿母親年輕時的畫像,即將大功告成。除了要修正一下細微處的頭發(fā),連最后的那只眼睛都已經畫好了。那一刻,在傍晚來臨之前到達,師傅四肢攤開,癱坐在椅子上,面色蒼白,汗?jié)褚滦?,頭發(fā)打著綹垂在額頭上。我輕輕地給他捶著肩膀。
師傅閉上眼,沒有說一句話。小卿和舅媽并排站在桌子旁,她們已經忘記了我們的存在。她們被那幅畫像吸引了,靜靜地觀看著基本成形的畫像,一向愛說的舅媽,也變得沉默了,她盯著那幅畫,我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絲羞愧。小卿看了一會兒,突然間趴在桌子上,放聲痛哭。我害怕她的淚水把畫像打濕,急忙把那幅畫像向里挪了挪,盡量離她一起一伏的頭遠一點。三年多來,舅媽說她從來沒有哭過,她一直相信,她的母親,一定會在某個黎明時刻,在她睜開眼的一瞬間,回到她的身邊?,F(xiàn)在,當她看到自己的母親以這樣的方式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也許她意識到了那個黎明永遠不會到來。她的絕望與痛苦,就這樣,把時間重重地推向了夜晚。她的哭聲嘹亮而尖厲,高亢而飽滿,像是色彩濃烈的炭精粉,把沒有點燈的房間染得漆黑。
沒有人阻止她。
也沒有人,說一句話。
就讓那夜晚,快速地降臨,快速地把所有人吞沒。
等她的哭聲漸漸地減緩,變成溪流樣的節(jié)奏,我?guī)煾挡耪酒饋?,把她攬在懷里,像哄睡覺的嬰兒一樣拍著她的背。在師傅的安撫下,哭聲才來到了溪流的盡頭,她安靜下來。我感覺到,夜色像水一樣緩緩地分開。
我照舊背著畫夾,回到了店里。這幾日,我都沒有回家,而是在店里看護著畫像。畫夾被我放在柜臺上。柜臺里的墻上,貼著幾張畫像,有一個七八歲少女的畫像,畫像上明眸皓齒的少女笑顏盛開。師傅睡在里間,而我睡在柜臺旁邊。臨睡前,我看了畫夾最后一眼,眼睛才沉沉地閉上。黑夜像是流動著的炭精粉。躺在黑暗中,我似乎能聽到細細的炭精粉流動的沙沙的聲音。一粒粒一顆顆,互相依靠著擁擠著,成為磅礴而密集的黑色力量,柔軟而不顧一切地吞沒了一切。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醒來,暗夜中恍若傳來細碎的聲音。頓時睡意全無,我側耳細聽,那聲音細若游絲,若有若無。我從床鋪上爬起來,躡手躡腳地摸向柜臺,柜臺上的畫夾已經不見了。我驚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摸索著走到里屋門口,輕聲喊道:“師傅,師傅。”沒有人回應。也許師傅太累了。我只好放棄打擾他,循著聲音而去,聲音仿佛來自屋外,店門虛掩著,我輕輕推開它,腳落下去,感覺像是落進了深淵之中。我深一腳淺一腳地邁出來,汗毛都立了起來,身后的畫像館好像立即就遠去了。借著淡淡的月光,濃濃的夜色中隱約有一個人,正專注地站在那里。我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算是壯膽。我停下來,不再向前走,唯恐驚動了那個人。我屏氣凝神,躲在黑暗處,觀察著前方的人。夜晚仿佛是由無數(shù)黑色方格組成的世界,每一個方格里都藏著一個妖怪。我縮成一團,想趕快回去。前邊那人終于有了動靜,他打著了火,他在燒什么東西。他點了幾次,才點著,我立即聞到了燃燒的味道。燃燒的面積越來越大,被火映照的地方也擴展得越來越大,我的視線順著火光向上移動,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那個人竟是師傅。我的腦子瞬間便凝固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店里的。我躺著,眼睛閉著,能聽到輕微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關門,上鎖,從我身邊過去,在柜臺邊停留片刻,折進了里屋,然后一切歸于寧靜。夜晚再也無眠。淚水從我的眼角慢慢地滑落,在等待黎明的過程中,變成干枯的淚痕。
畫像的事就此結束。師傅徹底放棄了為小卿母親畫像。我和師傅,誰也沒有再提起畫像的事。一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在店里等著師傅,等了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沒有等到他。師傅楊寶豐再也沒有出現(xiàn),我不死心,走遍了整個城里,也沒有見到他的蹤影。沒有人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我央求父親,替我盤下了那個小店,我繼續(xù)著師傅未教授完的技藝,漸漸地成了城里一個有名的炭精畫的畫師。我想一邊畫像,一邊等待著師傅回來。就像小卿等待她的母親一樣,我相信有一天,師傅也會突然站在我的面前,他一定會為我的炭精畫而驕傲的,我能夠滔滔不絕地給他講,我攻克的各種技術難題,畫出的令人難忘的肖像。又過了一年,遙遠的槍炮聲終于來到了城外,清晰而響亮。
1951年的一天,我的畫店里走進來一個年輕的姑娘,她面色凝重,年輕的臉上寫滿了哀傷。她端詳著墻上的畫,再看看我,說:“我想請你畫一張肖像?!?/p>
我覺得這個陌生的姑娘有些眼熟:“好的,把照片給我?!?/p>
她搖搖頭:“有照片,但不在我手里?!?/p>
我微笑著向她解釋:“沒有照片我畫不了?!?/p>
“你肯定能畫。”她堅定地說,“也只有你能畫?!?/p>
我詫異地看著她:“為什么?”
“因為你畫過。”她確定地說,用憂傷的目光鼓勵我。
我更加疑惑。
“我是小卿?!彼f。
我一下子明白了,為什么我覺得在哪里見到過她。記憶像是泄下來的洪水。數(shù)年前的接觸雖然短暫,卻給我留下永生難忘的記憶。我內心涌動著一股暖流,不知道是因為見到小卿,還是想到了當年畫像時的師傅。我急忙熱情、手忙腳亂地請她坐下來,給她沏茶。我小心地問她:“找到你娘了嗎?”
坐下后,小卿努力克制著自己悲傷的情緒,對我說:“邯鄲解放后,我一直在尋找我娘,我不相信她會丟下我不管,我相信一定有什么原因,阻礙了她回家。我找了很多地方,就像我舅舅當年尋找她一樣。雖然我一無所獲,可我并沒有像舅媽他們那樣絕望,那樣灰心喪氣。我漫無目的地找啊找啊,找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去年秋天。有一天,舅舅突然來到學校,把我從教室里叫出來,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表情很奇怪。他并沒有告訴我是什么事。他騎著自行車,騎得飛快。坐在后座上的我能聽到耳朵邊的風聲。我們停在了晉冀魯豫烈士陵園門口,舅舅連車鎖都來不及鎖上,拉著我就向里跑。烈士陵園剛剛落成,有很多單位在組織參觀瞻仰。今天輪到舅舅單位。我一路踉踉蹌蹌,被舅舅拉著狂奔到烈士紀念堂里。我們站在一張照片前,一張模糊的照片,是一張合影。我能感覺到舅舅的身體在顫抖。合影上是四個微笑著的人,兩個年輕的男人和兩個年輕的女人,女人在中間,男人在兩邊。我站在那里,驚呆了,我越看,其中一個年輕女人越像我娘。而照片中的人像,似乎也越來越清楚。我確信,她就是我娘。我蹲在那里失聲痛哭,根本不顧及周圍有多少人。后來,一個陌生的女人走到我身邊,問我為啥哭泣。我指著照片說,那是我娘。她把我攬在懷里,也是放聲大哭。等我們哭完,她臉上掛著淚花,告訴我說,她是照片中的另一個女人,他們四個是曾經的戰(zhàn)友,這是他們分別時的照片。她讓我叫她黃姨,我覺得她特別親,我喜歡聽她講話,軟軟的,帶著南方口音。她指著我娘左邊的那個年輕男子問我,你知道他是誰嗎?我搖搖頭。她說,那是你爹。我淚眼婆娑地看著那個陌生的男人,他的形象并沒有像照片上的母親那樣越來越清晰,相反,卻愈發(fā)難辨。我告訴她,我娘找我爹去了。她再次把我抱在懷里,她的眼淚冰涼的,落到我的臉上?!?/p>
我默然無語,看著她眼角不斷滑落的淚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這既是一個好消息,又令人傷心不已。
她的臉上除了哀傷,還掛著幾分自豪,“我想請你給我娘畫一張像?!彼f。
我跟著她來到晉冀魯豫烈士陵園,在烈士紀念堂,看到了那張照片。她指著那張照片,對我說:“你看,我娘,還有我爹?!?/p>
我的目光隨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小卿的爹頭發(fā)很密很長,看上去剛毅英武。那張照片雖然清晰度不高,但他們四人快樂的笑容溢出了照片,明顯感染著小卿。她看著照片,眼里含著淚,卻微笑著。我的目光重新回到照片上,我緊緊盯著照片右首的那個男人,我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指著照片驚呼道:“小卿,你看,那個人,那人是我?guī)煾?。?/p>
黃姨領著我和小卿來到一個烈士墓前,她告訴我說,這就是你師傅,這里面埋著他的一頂帽子。黃姨說,他曾經化名楊寶豐,在城里工作過幾年,他在南關開了一家畫像館,專門給人畫像。我這才知道,我?guī)煾到兴蜗痰隆?/p>
我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