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與謝旦如、上海魯迅紀念館
謝旦如致丁玲信
上海魯迅紀念館珍藏著丁玲一些珍貴的手稿、書信、照片等文物,這些文物是謝旦如在1960年代初期、陳明在本世紀初期先后捐贈的?,F(xiàn)將我所知道的一些相關情況介紹如下。
一、一張清單
1982年5月,我正式到木樨地丁玲寓所上班。剛去不久,就聽丁玲常念叨一個人的名字:謝旦如。丁玲說,我那些東西當時是給了王會悟(保管)的,怎么又到了謝旦如那里?解放初謝旦如把東西給我了,怎么還有這么多東西呀?為此丁玲還特意去問過王會悟。80多歲的王會悟雖然眼力不濟,聽力不佳,但記憶力不差,她告訴丁玲:1933年你被國民黨反動派綁架后,上海的白色恐怖更加厲害,我們這些跟共產(chǎn)黨來往密切的人都上了“黑名單”,隨時都有被抓去坐牢的危險,為了穩(wěn)妥,馮雪峰把你交給我保存的書信、照片,還有其他材料,都交給了非黨進步人士謝旦如,這個人很可靠。
丁玲感慨地說:幾十年了,東西還在,真得感謝謝旦如。
丁玲最初知道謝旦如,是聽雪峰說起的,他跟雪峰都參加“湖畔詩社”,那時叫謝淡如,生于1904年,與丁玲同歲,祖輩開錢莊,家境殷實。謝旦如愛好文學,參加“左聯(lián)”活動,曾經(jīng)開辦公道書店,編輯《出版月刊》,宣傳左翼文學。白色恐怖時期,他曾冒著風險幫助中共做過許多事情,他將瞿秋白夫婦掩護在自己家中長達一年多,并盡心保藏了一批重要的文史資料,包括方志敏從獄中帶出的《可愛的中國》等手稿。為了迷惑敵人,他曾把一些重要資料縫到老岳母的壽衣里,躲過劫難。全國解放初期,謝旦如負責籌建上海魯迅紀念館,并于1957年首任第一副館長,1962年病故。
1950年,謝旦如曾經(jīng)送還給丁玲一批物品,我曾見過他9月16日致丁玲信:
丁玲同志:
煩托唐弢同志帶京紙包貳件:甲包系雪峰要我找的幾本書,另附目錄乙份;乙包系留存在我地方已十多年的你與胡也頻的信件、文稿、照片。它經(jīng)過抗日戰(zhàn)爭,在損失了的許多寶貴文獻中,幸而死里逃生,或者有所殘缺,希望你能原諒。致
敬禮!
謝旦如上
一九五〇.九.十六
隨信目錄如下:
胡也頻
◎一幕悲劇的寫真(小說·中華版)
◎也頻小說集(小說·大光版)
(到莫斯科去;活珠子;三個不統(tǒng)一的人物。)
也頻詩選(詩·紅黑版)
鬼與人心(劇·華通版)
別人的幸福(劇·華通版)
往何處去(小說·水沫版)
詩稿(小說·現(xiàn)代版)
圣徒(小說·新月版)
消磨(小說·尚志版)
四星期(小說·華通版)
光明在我們的前面(小說·春秋版)
趙柔石
◎為奴隸的母親(小說· 版)
舊時代之死(小說·北新版)
希望(小說·商務版)
三姊妹(小說·水沫版)
洪靈菲
◎在俱樂部中(小說·海光第14—15期)
◎前線(小說·曉山版)
歸家(小說·現(xiàn)代版)
流云(小說·現(xiàn)代版)
轉變(小說·亞東版)
白莽(殷夫)
◎梅花的母親(詩·海風第17期)
李偉森(宗暉)
朵思退夫斯基(譯文·北新版)翻譯不帶了
俄國農民與革命(譯文·太原版)
動蕩中的俄國農村(譯文·北新版)
應修人
湖畔(詩·湖畔版)
◎春的歌集(詩·湖畔版)
◎支那二月(什志·湖畔版)已交雪峰
◎旗子的故事(故事·未刊稿)
金寶塔銀寶塔(故事·文化月刊第一期;中國論壇英譯)
潘訓
湖畔(詩·湖畔版)
◎春的歌集(詩·湖畔版)
◎雨滴集(小說·亞東版)
◎支那二月(什志·湖畔版)已交雪峰旁◎者 未找到
丁玲說“解放初謝旦如把東西給我了”,應該就是謝旦如信中所說的甲、乙兩包東西,即“雪峰要我找的幾本書”,和“留存在我地方已十多年的你與胡也頻的信件、文稿、照片”。
1962年謝旦如病逝后,老伴錢云錦把他保存的文物資料全部捐贈給上海市文化局,文化局開具了清單,并將這些資料交上海魯迅紀念館收藏?!拔母铩敝?,謝旦如的墓被毀,老伴錢云錦被下放到電子管廠做工。
1982年春天,謝旦如的兒子謝慶中為給父母落實政策,從上海來到北京,與哥哥謝慶才一起找樓適夷幫忙。3月22日樓適夷給丁玲寫短信,介紹謝氏兄弟到木樨地面見丁玲:
丁玲同志:
謝旦如同志的兒子謝慶才謝慶中兄弟,來京拜訪他們父親的朋友,是我告訴他們來的,請予接見。多日未晤。即此問候
樓適夷 3.22
丁玲、陳明熱情接待。兄弟二人談到謝旦如解放前冒著生命危險,為共產(chǎn)黨保存文獻的往事,希望能夠落實政策,給父親整修墳墓,將老母親安排到文史部門工作,并希望這些事情能夠得到丁玲的幫助。陳明要他們留下了聯(lián)系方式,寫在一張32開“中國作家協(xié)會信箋”上。陳明在地址下面注明:“謝旦如之子 須與葉孝慎寫信。(囑為文) 向白慧連系,向陳匯報謝的功勞 現(xiàn)在的困難”。陳,即陳沂。
謝慶中回滬后,于4月2日給丁玲寫來一信,提出為父母落實政策更具體詳細的意見,隨信還寄來上海市文化局1962年12月19日給謝旦如五位子女開具的收條,和捐贈的詳細清單,上海市文化局收條上寫著:
你們捐獻謝旦如先生所遺革命文獻三種及作家手稿和有關資料22種,均經(jīng)收到,并交上海魯迅紀念館收藏,特此致謝。
丁玲收到謝慶中信后,4月22日給上海市委宣傳部長陳沂寫信,請他幫助給謝旦如及其家人落實政策。沒過多久,陳沂來京開會,丁玲又把謝慶中來信拿給他看了,陳沂表示具體事宜可以找他的秘書白慧協(xié)助辦理。5月14日丁玲收到白慧來函,表示盡快落實。
陳明5月6日又致函白慧,希望影印復制存放在上海魯迅紀念館里的丁玲手稿、書信及照片等:
……謝慶中的來信還提到,珍藏資料中,除長征史料外,還有若干丁玲手稿(莎菲女士日記、夢珂、給馮雪峰同志的信等),文革期間,均已上交給上海魯迅博物館,持有收據(jù)?,F(xiàn)在我們想麻煩你,請你幫助商請有關方面,把有關丁玲的這些資料,影印復制一份給我們,可以嗎?
白慧6月3日復信陳明:
陳明同志:你好!上月來信收悉,因為去了一趟南京,返滬后又未及時辦理你所委托的事,所以復信一直拖到今天,很抱歉!
所要文史資料的事,已與文化局談過(分工管這事的方行副局長),昨天又和魯迅紀念館負責人楊蘭同志電話談了。他們答應將有丁玲同志的一部分資料影印一份給她,但因館內沒有影印設備,須送出去印,尚待一些日子才成。印好后將交謝慶中轉,特告。
但是影印復制資料這件事并沒有落實。
不久,陳明讓我按照謝慶中4月2日致丁玲信,抄寫一份1962年捐贈給上海市文化局的資料清單,清單很長,我用16開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公用箋紙整整抄了10頁。那里邊記有丁玲早年的作品《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在暑假中》手稿,丁玲給馮雪峰的書信;有“應修人、漠華、丁玲、胡也頻等照片21頁(附底片1頁)”但陳明在“(附底片1頁)”后注明“沒有”;還有蕭三1935年為解散左聯(lián)從莫斯科給左聯(lián)的來信、“長征集體創(chuàng)作原稿本”詳細目錄;也有“魏凝 詩‘給魯迅’(1932.12.1)1頁;玫聲‘寓言’3頁;穆木天譯法維克多·雨果作‘歐蘭碧由的悲哀’(1936.10)”等。
二、陳明終于看到復印件
2005年5月,上海魯迅紀念館與人民文學出版社在滬聯(lián)合舉辦活動,紀念樓適夷同志百年誕辰,邀請陳明同志出席。陳老身體不適,委派我前往。臨行前,他翻檢出一個牛皮紙信袋,里面裝著1982年我抄錄的那份長達10頁紙的清單,和有關信件。
陳明在信袋上寫著:“重要存件謝旦如家屬存交上海魯迅紀念館文史資料清單(內有丁玲的東西)。”
信袋內有一頁32開“中國作家協(xié)會”公用箋,也是陳明的手跡,大約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是:
《莎菲……》(26頁)
《給雪峰的信》(6封,8頁)
《暑假中》(41頁)
《夢珂》(44頁)等
以上旁注為:丁玲著作、信件、照片等等。
第二部分是:
長征集體創(chuàng)作原稿本(1937.2.22編于延安)
第三部分:
要求恢復父親墓
安排母親到文史館工作
(要求給母親照片一幅)
第四部分:
上海山陰路132弄8號謝慶中
82.4.2來信。4.22轉陳沂。
已復并謝、寄照片。
其中提到的謝慶中來信,也在信袋里,這是一個布紋紙信封,寄自上海,落款寫著:山陰路謝寄。陳明在信封背面寫道:“須函上海白慧同志82.5.14白慧寄回?!?/p>
陳明囑咐我,除代表他參加樓適夷的紀念會外,要向紀念館了解一下丁玲這些物品的下落,如能復制,最好復制一份帶回來。
我向上海魯迅紀念館負責同志轉達了陳明的愿望,王錫榮副館長和樂融主任都很重視,專門派人到離上海幾百里的南潯庫房查詢,結果讓人欣慰:這些物品保存完好。我把復印件全部帶回北京。陳明撫摸著《莎菲女士的日記》手稿復印件感慨萬千:都是七八十年前的東西了,還保存這樣好,真得感謝上海魯迅紀念館。
三、珍貴的文物
謝旦如在解放初期為什么沒有把這些物品全部交還丁玲呢?有一次我把我的困惑說給上海魯迅紀念館館長王錫榮,他對這些東西做過研究,他認為,謝旦如主要保存兩個人的東西,一個馮雪峰,一個瞿秋白,因為處于白色恐怖時期,為了安全,他把東西藏得很分散,很秘密,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找不到。1950年給丁玲的那些東西可能沒有找全。
如今存放在上海魯迅紀念館的這些丁玲物品真可以稱得上珍貴文物了。
一是年代久遠,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夢珂》《暑假中》等手稿距今已整整九十年,其中《夢珂》是丁玲的處女作,《莎菲》是她的成名作,這兩篇都是當時《小說月報》主編葉圣陶慧眼識珠,從來稿中選出,發(fā)在了頭條位置。在手稿上還能清楚看到編輯標出的版式字跡:“五宋”“三黑”等。這些經(jīng)過編輯發(fā)排的手稿又到了作者手里,說不定是葉圣陶先生當年轉贈丁玲也未可知。
二是研究價值。在上海魯迅紀念館珍藏的丁玲照片中,有一張丁玲和馮達的合影。這張照片大約攝于1932年秋天或1933年初夏。他們當時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在半淞園湖邊,背后是茂盛參天的香樟,前面是波平如鏡的湖水,丁玲短發(fā),秀氣的臉龐,平靜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旁邊的馮達,穿白色西裝扎蝴蝶結,留著分頭,左手怯生生地搭在丁玲的右肩上。照片應是隔湖拍攝的,畫面很大,人很小,湖水中還清晰地倒映著兩人的影像及其背后一棵參天大樹。這張照片已經(jīng)塵封了80多年。(關于此照片詳情見王增如《假如沒有那場綁架》,載《世紀》2016年第2期)
此外還有丁玲的兩張單人照片,和一張與胡也頻的合影。這兩張單人照片大約攝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北京。丁玲和胡也頻的合影攝于杭州,上面有胡也頻的題字:
本是倆人同照,現(xiàn)留此作為暫別我愛的紀念!也頻 一九二八,陰歷二月初五,即生日前三日,于杭州。
上海魯迅紀念館收藏的幾封丁玲致馮雪峰信,寫于1931年春天至年末,對于研究丁玲那時的生活狀態(tài)和她與馮雪峰的關系,也是重要的史料。我與李向東曾寫過《從“不算情書”談起——試析丁玲致雪峰的五封信》(載《傳記文學》2008年第5期),嘗試做過解析。
2007年8月,第十次丁玲國際學術研討會在上海召開。90歲高齡的陳明參加會議,并為上海魯迅紀念館舉辦的“纖筆一支誰與似——丁玲生平文物史料展”剪彩。展柜中展出了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在暑假中》手稿,以及幾封致雪峰書信,引得一些學者駐足,連連贊嘆:“太珍貴了!”王錫榮館長向陳明表示,還要在紀念館內給與魯迅有關的作家單獨建立書屋,希望他支持建立“丁玲書屋”。陳明當即表示大力支持。秋天,王錫榮帶領紀念館征集室的同志來到北京木樨地,陳明早已準備好一箱子東西,有丁玲手稿、書信的原件或復印件,以及有關書報紙雜志,慨然捐贈,裝東西的帆布箱子是丁玲、陳明1958年去北大荒時用過的,王錫榮說:“這也是文物啊,放在丁玲書屋更有意義?!币院螅惷饔株懤m(xù)向上海魯迅紀念館捐贈了一些珍貴資料,包括丁玲寫的《母親》第三部提綱手稿,丁玲在延安寫的“關于《在醫(yī)院中》的檢討——我的自白”、小說主人公陸萍原型俞五一致丁玲信,雪峰(誠之)1946年致丁玲信,胡風為丁玲保管毛澤東《臨江仙》等墨跡的“七月社”信封(上面有胡風寫的“毛筆”和“丁存”手跡),還有丁玲閱讀并寫下評語的沈從文《記丁玲》等。這些都是研究丁玲的重要史料。
四、 1951年丁玲題詞
上海魯迅紀念館不僅珍藏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丁玲的史料,而且還收藏有1951年丁玲參觀紀念館的題詞。上海魯迅紀念館是建國后第一個名人紀念館,由謝旦如負責籌建,1951年1月正式對外開放。當年9月下旬,遵照周恩來總理指示,經(jīng)國務院安排,丁玲陪同來華訪問的蘇聯(lián)作家愛倫堡夫婦、智利作家聶魯達夫婦到上海、杭州參觀訪問,9月24日,魯迅七十周年誕辰的前一天,他們在上海參觀了魯迅故居,瞻仰了魯迅墓,最后來到魯迅紀念館參觀,并在紀念冊上題詞。丁玲在愛倫堡題詞的下面寫道:
以最沉痛的心情來到這最嚴肅的圣地
丁玲
一九五一年九月二十四日
這是新中國成立后,丁玲第一次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