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6期|戴冰:獻(xiàn)給聶佳佳(節(jié)選)
編者說
郁郁不得志的畫家陳長興在暴雨夜里死去。然而陳長興并沒有作為主要人物出場,在他死前后,形形色色的人都在陳述他相關(guān)的生活狀況。陳長興的死因不了了之,他獻(xiàn)給情人聶佳佳的遺作也不存在了。
獻(xiàn)給聶佳佳(節(jié)選)
戴 冰
那幾天我正在家休年假,除了吃喝拉撒、刷微信,沒別的事分心,所以什么都記得很清楚。后來在派出所做筆錄,我也是據(jù)實供述的。
周三上午,我先是接到陳長興的電話,約我周五下午四點到他在省二輕校新校區(qū)的家里去,看他準(zhǔn)備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一件大型作品,之后,再到附近一家餐廳和他邀請的另外一些朋友吃飯。因為那天正好也是他五十五歲生日。
我當(dāng)時有些為難。我的車子周五限號呢。我說,三十多公里,我咋去?你也不可能來接我,你要在家里準(zhǔn)備嘛。
沒事,他說,我讓李亞紅來接你。
沒一會兒,我又接到李亞紅的電話,她說陳長興已經(jīng)給她說了,她會先在外面辦點事,然后到我家來接我。她和我約定,周五下午三點之前,我必須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然后等她電話。
我把車開到一號門花稈那兒。她說,我一打電話,你就馬上下來,別像上次那樣讓老子等半天,等得潑煩。
但那天是李亞紅自己不守時了。下午兩點剛過,我泡好一杯茶,想著一面刷微信,一面慢慢喝完,再換上出門的衣褲,差不多就是三點了。不想才呷得一口,李亞紅就炸啦啦打來電話,說我到了,你下來。我措手不及,只得胡亂套了條牛仔褲和T恤就出了門。見到李亞紅,她還詫異地問我,你今天怎么穿得上面綠瑩瑩的,下面藍(lán)瑩瑩的?我這才發(fā)現(xiàn),慌亂之中,我穿了件果綠色的T恤,配上那條帶點紫藥水顏色的牛仔褲,是有點滑稽。
那天的道路出乎意料地暢通,我們?nèi)c還差幾分就到了陳長興指定的會合地點,比預(yù)定時間早了一小時還多。
那是一塊很大的水泥空地,停著幾輛藍(lán)色、白色和香檳色的小車。一幢只有兩個單元卻有二十幾層高的樓房孤零零地立在空地邊上,正對馬路,配上兩邊幾個矮矮的土堆和一座拆了一半的紅磚房,看上去就像一根突然從地底下豎起來、正準(zhǔn)備狠狠砸向天空的中指。李亞紅跟我想的一樣,她笑得喘不過氣來。她說陳長興住這個地方太他媽合適了。接著她模仿陳長興那句著名的口頭禪和與之匹配的同樣著名的手勢,豎起右手中指,睜大眼睛,鄙夷地朝我抖幾下,你?你屌毛灰灰都不得吃。
停好車,我給陳長興打電話,說我們到你家樓下了,你住幾單元幾號?
陳長興幾十年來一直住在老城區(qū)市北路的一套房子里,二輕校一年前搬到新校區(qū)后,他又在新校區(qū)買了一套小房子,平時有課時就住學(xué)校,沒課或者周末,還是回市北路。原本我和李亞紅都以為他又過生日又邀請我們看作品,肯定頭天晚上或者那天上午就從市北路趕回學(xué)校,一直就在學(xué)校等著呢。不想接通電話,他很詫異,說不是說好四點嗎?你們咋來這么早?我剛從我媽家出來,城都還沒出呢。要不,你們先去我家里休息會兒?
說到這里,他的口氣變得促狹起來。別人不會來這么早,他說,就你和李亞紅,要不,你們先在我床上睡一覺,個把小時夠了吧?
這是他一貫的說話風(fēng)格,我也懶得接嘴。我說你不來,我們怎么進門?
他的聲音一下低下去:一單元七樓,右手有個玻璃罩子破了的消防栓,鑰匙在頂上。一個單元就兩家,我是左邊那家。
鑰匙的確就放在他說的那個位置,我們輕易就拿到了手,但卻花了差不多半小時來開門,因為門鎖顯然被什么重物砸過,把手和鎖孔都七歪八扭,鑰匙插進去,整個鎖會跟著動。李亞紅是陳長興最近一任前妻的閨密,很了解他們情況,所以立馬斷定,肯定是前段時間兩人鬧離婚時陳長興砸的。她一面徒勞地用鑰匙在鎖孔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面說,陳長興一發(fā)脾氣就砸東西,他家顧春梅一發(fā)脾氣就專挑新買的衣服包包剪,一對活寶。
整個過程中右邊那家的男主人出來看過兩次,一次是聽見響動,一次是響動持續(xù)不斷,讓他不得安寧。這期間我又給陳長興打過一次電話,說門打不開,問他到哪兒了。他說門鎖被他弄壞了,是不容易打開,只有調(diào)準(zhǔn)一個角度才行;另外,他才出城不久,因為想抄近路,反而走錯了,現(xiàn)在還遇上堵車。
等我們好容易進了門,離四點已經(jīng)不到二十分鐘。
房子很小,只有兩室一廳,跟陳長興在市北路的家一樣凌亂??蛷d的幾面墻上都是用圖釘固定的紙片,有大有小,有些是繪畫草稿,有些卻寫著字。我湊近去看,看到一張巴掌大的紙片上寫著:陳長興是個大傻逼。另一張寫著:顧春梅,你是不是生下來腦殼就被彈弓彈過?
李亞紅也跟著看,看完之后她點點頭,對我說,沒錯,陳長興的確是個大傻逼。顧春梅的腦殼也肯定被彈弓彈過。
我知道她作為顧春梅的閨密,不知為挽回他們的婚姻費了多少口舌。藝術(shù)家根本就不應(yīng)該結(jié)婚,害人害己。她說,加上又是老夫少妻,矛盾更多。好在他沒生孩子,要不孩子才可憐。
你也是藝術(shù)家嘛。我說。
你才是藝術(shù)家。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藝校畢業(yè)之后連畫筆都沒碰過,直接就進了建行。不是當(dāng)年成績差,沒辦法,我哪會去考什么藝術(shù)類。我聞不來顏料和松節(jié)油的味道,加上我覺得畫畫太麻煩,又臟。
我到臥室、電腦室和廚房逛了逛,看到臥室那張巨大的雙人床時,我想起陳長興的話,就逗李亞紅,說陳長興還說我們來得早,可以先在他床上睡一覺呢。
李亞紅顯然還在想陳長興和顧春梅的事,沒明白我在說什么,只是神色恍惚地抬手看了看表,說四點差幾分,別的人也該來了,還睡個屁。
果不其然,接下來半小時,我和她差不多都在接手機,給不同的人描述陳長興住處的位置和具體的單元號門牌號。在這之前,陳長興給我和李亞紅分別打了一個電話,內(nèi)容都差不多。說他已經(jīng)給大家打了電話,如果找不到,就打我和李亞紅的電話,我們已經(jīng)先到了。最后,他說,你聽清楚,如果我五點沒到,你和李亞紅就帶大家去隔壁單元,四樓二號,那是我租的畫室,作品就在里面。鑰匙的位置跟一單元七樓一樣,消防栓頂上。如果我六點還不到,你們就帶大家去吃飯,順著來路繼續(xù)朝前走,兩百米,右手,四季宏達(dá)餐廳,八月包房。菜我昨天都點好了,錢也付了,酒存在吧臺,你們只管吃。如果還要加菜加酒,你和李亞紅隨便哪個先給我墊上,下次見面我再還你們。
我覺得不可思議。我說你五點甚至六點都還可能到不了?
我只是說如果嘛,他說,我現(xiàn)在還剩下八點三公里,不遠(yuǎn)了,但前面三輛車連環(huán)追尾,堵得紋絲不動。
別的人陸續(xù)到達(dá),房間里很快就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連陽臺上都有兩三個。我粗略數(shù)了數(shù),不算我和李亞紅,大致有二十三四個。我沒想到陳長興請了這么多人。這些人大部分我認(rèn)識,都是這個城市藝術(shù)圈內(nèi)的畫家、藝術(shù)批評家和幾家媒體跑文化口的記者。有三個女的我沒見過,開始以為是那幾個畫家的老婆,后來又發(fā)現(xiàn)不是。
大家估計有一段時間沒聚了,有點亢奮,很快形成大大小小幾個圈子,沙發(fā)上,餐桌前,電腦室里,互相散煙和大聲說話。三個我不認(rèn)識的女人中的一個,感覺應(yīng)該跟陳長興很熟,變魔術(shù)一樣從廚房里拿出一個青花茶壺、一罐茶葉和一袋還沒有開封的一次性紙杯,開始給大家泡茶……整個氛圍有點像婚禮當(dāng)天準(zhǔn)備出發(fā)接親的男方親友,又像接親隊伍剛到女方家,歇口氣,還沒把新娘接走。
李亞紅突然拍拍我的背,示意我和她到一邊去。我有點擔(dān)心。她小聲說,你看這陣仗,鬧哄哄的。
我問她擔(dān)心什么。她說她怕陳長興訂的桌子不夠大,坐不下這么多人,或者酒水備得不夠多,到時候會尷尬。
我估計得另加一桌,她說,酒水如果備得不夠,就得在餐廳買,那可比外面超市貴多了,至少多三分之一。這些人我知道的,都是酒鬼,不得一件酒怕拿不下來。你說,只墊個三百五百,陳長興記得還,還好,不記得我問都懶得問;但如果墊個七百八百甚至一千的,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到時候我是找他要呢還是不找他要呢?你也知道陳長興這個人,說過的話根本兌不了現(xiàn)。
接著她又給我說了幾樁陳長興說話不算話的事例,包括幾年前找她借錢買花窗,一萬多,說好分半年還,但直到現(xiàn)在,一共只還了三千多。
你說他存心借錢不還嗎,也不是。李亞紅說,關(guān)鍵是他完全不當(dāng)回事,兒戲一樣。有次我們一起吃飯,臨到走了,他突然想起來,掏出錢夾,從里面拿一把臟兮兮的零錢,有十塊的,有五塊的,還有幾枚硬幣,說接著還我。我當(dāng)然不要,不要他還不高興,說這次不要,以后他就不還了。你說這人。
那你的意思?我問她。
我的意思是他不來,我們就不吃飯。
那要不要先去他的畫室看畫呢?
我也想過,最好不去。你看大家現(xiàn)在聊得熱火朝天,誰也想不到看什么畫。你以為這些人真是來看畫的啊,是來喝酒的。一去畫室,待不了二十分鐘,頂多半小時,就煩了,就鬧著要喝酒了。
這個我信。包括我自己。如果不是陳長興同時要過生日,我可能早一口回絕了。他的作品我看得爛熟,早審美疲勞了。
五點差一刻,陳長興還沒來,有人建議要不要打電話問問。泡茶的女人立即掏出電話來撥。我離她不遠(yuǎn),能聽見線路是通的,但沒人接。
快六點時,有人注意到天邊有大片烏云掩過來。要下大雨。有人說。話音未落,一股強風(fēng)挾著震耳的雷聲闖進房間,遇墻就掉頭,在各個房間亂竄,發(fā)出尖厲的吹哨子的聲音;緊接著,坐在陽臺塑料椅子上聊天的幾個人突然驚叫起來,說樓上一戶人家的花盆剛剛被吹落下去。開車的人于是紛紛跑到陽臺上,探頭往下看,看花盆是不是砸在了自家的車頂上。
……
【小說未完待續(xù),全文刊載于《花城》2021年第6期】
戴冰,一九六八年生,作品見于《花城》《鐘山》《天涯》《山花》《中國作家》《新華文摘》《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星星》《楊子江》等刊物。出版小說、散文、學(xué)術(shù)隨筆作品十余部?,F(xiàn)居貴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