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6期|殘雪:人防工程(節(jié)選)
編者說
在灰城,關于防空洞的各種傳說怪事,延續(xù)著戰(zhàn)爭年代的記憶和城市的歷史。阿墨在夜晚是酒吧的調酒師,白天他偵察著灰城,想找出這個大型人防工程背后隱藏的秘密。他在地下密室遇見了歌女、朋友、看不見的賭徒和突然發(fā)生的暴力事件,覺得一切詭異而陌生,而自己似乎已成為他人追捕的獵物。殘雪的小說獨樹一幟,她著眼于突破已知的現象表層,探究世界的內在本質。
人防工程(節(jié)選)
殘雪
在我們灰城,關于防空洞的傳說有很多,而且花樣百出,經久不衰。這些傳說,阿墨從小就聽得耳熟。本來防空洞是戰(zhàn)爭年代所修的人防工程,絲毫也沒有什么神秘之處。然而在當今,戰(zhàn)爭已成了久遠的記憶,偏偏灰城的人們又都是一些愛幻想的人們,他們就于無意中將前輩們的記憶改造成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怪事。青年阿墨對灰城的這一類傳奇有著超出常人的興趣。這種興趣大概是從他母親那里繼承下來的。幼年時代,阿墨的母親給他描述過一些奇奇怪怪的防空洞:比如入口在河底下,出口卻在山里的那種工程啦;入口誰也找不到了,出口卻在市政大樓的樓頂的那種啦;既沒有入口,也沒出口,但人們卻可以追尋一種怪鳥的叫聲進入,然后又自己在洞內用石頭砸開一個缺口出來的那種啦;并非防空洞,只不過是夜總會的地下室,但在半夜有可能變成防空洞的那種啦;等等等等。母親愛講,阿墨愛聽,母子倆樂在其中。母親在阿墨的少年時代就去世了,但那種傳奇故事留在了他的記憶中。
阿墨在酒吧做調酒師。那是種夜晚的工作,白天里他無所事事。阿墨并非真的無所事事——他成為一名調查灰城秘密人防工程的偵察員。偵察員的身份是他自封的,他的行動也是秘密的。自從沉浸在這項事業(yè)中去之后,阿墨感到自己的性情完全改變了,他覺得自己正在實現自己從兒時就開始建立的那個理想。
阿墨的睡眠不好,每天只能睡三個小時。起床后,他就走出公寓,去坐早班車到市中心的咖啡館。那家咖啡館的名字叫“堡壘”,從外面看去像一個半球。阿墨的密友連留在這里做主管。連留每次都讓阿墨去地下二層的一個密室,那個密室是灰城的有錢人搞賭博的地方,白天里總是空著的。
雖然是地下二層的密室,坐在房里卻可以聽見地面的各種響動。從第一次來這里阿墨就注意到了密室的這個特點。第二個特點是,室內雖然裝修設備高檔,但他一坐進寬大的沙發(fā),立刻身心都振奮起來,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處在警覺之中。
“阿墨,今天往哪方走呢?”連留隨隨便便地問。
“城市太大,都走得厭煩了。我今天想搞云游試試看。這房里有暗道吧?應該有的。”阿墨肯定地說。
“我確實不清楚。老板不會告訴我的?!?/p>
連留出去后,阿墨就拉上了所有的窗簾,房里變得像地窖一般。他坐在沙發(fā)里等待。他聽到有一名歌女在上面的歌廳里唱情歌,不由得十分詫異:一大早,這人唱給誰聽???那女孩確實唱得好,但阿墨越專注地傾聽,內心就越緊張。莫非她是唱給自己聽的?阿墨并不想戀愛,他的心思不在那上頭。然而這種歌聲在他心里激起的不僅僅是通常的情欲,還有種怪異的、難以名狀的東西在里頭。
正當阿墨處在激情澎湃之際,他聽到房內響起了一個聲音。是一張門被緩慢打開的聲音,就在他的左邊。
“阿墨打定主意了嗎?路在你腳下?!?/p>
那聲音很僵硬,像機器人發(fā)出來的。
“請問您是誰?”阿墨壓低了聲音問。
“你的仆人。也可說是你的朋友。我剛幫你打開了門,我要上去了?!?/p>
那人走了后,女孩的歌聲達到了高潮,非常瘋狂。阿墨感到心跳得很厲害。
他終于站了起來,摸到左邊的那張打開的門,邁步走了進(出)去。
一旦越過那張門,所有的聲音立刻消失了。他來到了一個消音的地方。他張了張嘴,發(fā)出幾個元音,但他聽不到自己的發(fā)聲。他站在地道里,有不知從何處來的光照著地道一邊的墻壁,那墻給他的感覺是無比的厚重?;仡^再看那張門,已經關上了。“路在腳下,走到哪里算哪里,不走也行?!卑⒛珜ψ约赫f。然后他就坐下來了。坐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之后,他感到洞中的風景太單調:一人半高的洞,洞壁的一邊被不太亮的光照著,另一邊是黑暗的;既沒有聲音,也沒有光線的變化。他隱隱地感到這是一個騙局,要打破騙局的話還得行動。阿墨每周三次來這個密室,只是為了讓自己的頭腦清醒,連留深知老朋友的需要。以往他總是坐在密室里傾聽城市的呼吸,從那些雜亂的噪音中分辨出某種新穎的旋律。然后他就離開密室,去城市里閑逛。閑逛也曾帶來一些收獲,不過總是零零碎碎的一些靈感,阿墨從未得到過滿足。那么今天是怎么啦?是女孩的情歌喚醒了他體內某種沉睡的東西嗎?他不清楚。他抬起腳就跨過了這張門,也并非膽大包天,雖然他聽說過這種賭博密室里發(fā)生過許多陰森的事。他好像是興之所至,又好像是受人誘惑;好像情緒簡單平淡,又好像平淡底下有種復雜、刺激。反正他現在進來了。這個很像人防工程(也許是真的)的建筑內會有些什么,要靠他自己去探明。
他站起來,朝著洞里喊道:“文羽長!文羽長!”
他喊了一個臨時想出來的名字,但他聽不到自己的喊聲。不對,也不是完全聽不到:他聽見一些沙石從洞壁上滾下來了,這應該是由他發(fā)出的聲波震動引起的。他發(fā)出的聲波居然這么有力!這一念頭讓他興奮。
阿墨開始前進,因為那張門已打不開了,只能前進。這種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的行走還是有點可怕的,可是他又不愿邊走邊叫喊,因為怕洞壁上滾下更多的沙石砸到了他的頭,也因為他要保存體力。陰森就陰森吧,將這里看作母親所在的地方就會獲得一些勇氣。
大約走了一里多路時,通道就分岔了。一條通道向上,一條通道向下,坡度都不大。阿墨心里想,往上不就是我們灰城嗎?所以他不想往上走,他要往下走??墒峭氯サ倪@個橢圓形通道里只有極其微弱的光亮,幾乎要摸著洞壁行走。盡管行動困難,阿墨還是很興奮,因為這是真正的探險啊。這樣一直走,說不定會走到火山下面的熔巖地段去呢。
一旦他選定往下的通道,抬腳邁步時,他就可以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了。周圍開始變得吵吵鬧鬧的,像在上面的城市里一樣。在這黑蒙蒙的通道里,也不知哪里來的那么多人,一股一股的聲浪涌來,其中甚至夾雜了驢子的叫聲和鵝的叫聲,像是一個趕集的地方。阿墨用力回憶,然而不記得母親講過的故事里有這樣一個地下的集市。
前面有一個人影朝他飛奔而來,一眨眼就撞到了他身上,一雙爪子一樣的手揪住他的胸口。阿墨看不清他的面貌。
“你硬要去的話,就只能從尸體上踩過去。心要硬,步子要穩(wěn)?!彼f。
“你是誰?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是地下城的城管員。這里只有一條路,你還能去哪里?”
他揪著阿墨用力搖晃他,好像要將他搖晃得暈過去才罷休一樣——城管員力大無窮。
阿墨氣瘋了,在他手上猛咬一口。他立刻“哎喲”一聲,松了口。
那人倒下了,但阿墨不知道他倒在哪里,因為他消失了。阿墨暗想,這是不是“從尸體上踩過去”呢?可他并沒死,只不過是消失了呀。前方還在鬧騰,居然聽到了爆破聲,像是爆破了一棟房屋的那種。他加快了腳步。有一個問題始終停留在他腦海中:如果先前選擇那條往上的通道,會不會通到上面的城市里?現在情況緊急,不容他細想。他走了一段時間了,還是沒到達前方的集市,那些喧嘩像是一場又一場的演習,他看不到真實情況。有一刻似乎人群在潰散,到處是恐怖的尖叫,他感到腳下有黏糊糊的液體流過。難道是流血的戰(zhàn)斗?
現在他有點累壞了,很想坐下來放松一下。這個念頭剛一出現,那些微弱的光就從洞壁上消失了,在漆黑中用雙手摸過去,發(fā)現洞壁合攏了——他已沒法再往前去。怎么辦?往回走嗎?回到那張門,設法將門敲開,或找什么東西砸門吧。然而洞壁的前方還在鬧,不止一個人在大喊:“殺?。⒊鲆粭l血路!”
阿墨不愿走回頭路,他用雙手仔細地摸索洞壁,終于摸到了一條窄窄的裂縫,他做出拳擊的姿勢,用雙腳朝那裂縫猛踢過去。一陣嘩啦嘩啦的響聲,水泥破碎,騰起的灰塵嗆得他咳起嗽來。好,他又可以繼續(xù)前行了。仍然是那種微光射在壁上,仍然是橢圓形的通道。前方的戰(zhàn)事好像已結束,現在是可怕的靜謐。
然而并沒走多遠他就出洞了,眼前是灰城的證券公司。他是從公司側面的地下車庫走出來的,這個事實令他無比沮喪。
一位小姐從旋轉門里面出來了,黃頭發(fā),眼圈涂得像熊貓。她主動招呼阿墨。
“墨先生,您是‘堡壘’的??桶??”她熱情地問他,“我是歌手?!?/p>
“是啊。我覺得您面熟,卻原來是早晨唱歌的那位。我想問您一下,早上那么早,歌廳里會有觀眾嗎?原諒我的好奇吧?!?/p>
“您問得好。其實啊,我是唱給您聽的?!?/p>
“唱給我聽?太感謝您了。您怎么知道——”
“我當然知道您在附近。不,我并不確切知道?!彼隽藗€鬼臉。
“請問您貴姓?我覺得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天啦,這事多么離奇!”
阿墨困惑地說出這些話之后,發(fā)覺自己已經同她在人行道上走了一段路了。
“朋友?不,我從來不交朋友?!彼龜嗳坏卣f,說完就朝一輛出租車一招手。
她鉆進出租車,車子開走了。阿墨站在原地發(fā)呆。
“阿墨,你今天有點走神?!崩习鍦惤呎f道。
“啊,對不起,我有點受涼了。”
老板讓他坐在吧臺后面休息。他坐下了,隨手拿了一張報紙來看。但他看不進去,腦海里總是出現那歌女的臉。阿墨并不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但她的歌聲確實與眾不同。從后面發(fā)生的怪事來看,這女孩絕非尋常之輩。她要向他這名小小的調酒師傳達什么樣的信息呢?她也是賭博密室的??蛦幔?/p>
“阿墨,你看誰來了?”老板對他說。
來人是連留。連留的頭發(fā)弄得像個朋克。阿墨見到老友就興奮起來了。他調好了酒,端到連留的面前。
“阿墨今天過得很愉快吧?”連留細細地端詳他。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圈套呢?的確很特別?!卑⒛珳惤サ冗B留解釋。
但是連留什么都沒解釋,只是簡單地對他說:“密室里所有的門都是敞開的,為方便那些賭徒逃跑?!?/p>
他說完就哈哈大笑,笑得阿墨都不好意思了。
……
全文見《花城》2021年第6期
殘雪原名鄧小華,祖籍湖南耒陽,1953年生于長沙。她曾對外界解釋,“殘雪”這個筆名有兩層對立的含義,一是高山頂上晶瑩的白雪,二是被污染和踐踏的臟雪,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將這兩極統一起來。 她曾經做過街道工廠工人、個體裁縫和赤腳醫(yī)生,1985年1月首次發(fā)表小說,198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在國內被視作先鋒派文學代表人物,著有《黃泥街》《蒼老的浮云》《突圍表演》《山上的小屋》等。而她近年來更愿意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命名為“新實驗文學”,體裁包括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文學評論,哲學論文及隨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