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11期|陳潤庭:紙城堡(節(jié)選)
一
如果我跟甘蔗說,我見過你剛來的樣子,他一定會以為,是班主任把他領(lǐng)進班級的時候。班主任把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說,這是新學期轉(zhuǎn)來我們班的轉(zhuǎn)學生,大家要跟他好好相處。接著,班主任指了指我身后的空桌子,讓甘蔗到那里坐下。記憶里的甘蔗太過安靜,以至于沒有任何存在感。藝琳偷偷跟我說,他是怕生吧。我們多跟他說說話,讓他別那么緊張。一下課,她就轉(zhuǎn)過身去跟甘蔗搭訕。她問三句,甘蔗答一句。上課鈴響之后,她不得不轉(zhuǎn)過身,朝我使使眼色:我聽說,他是別的地方的人。我這才注意到,藝琳跟甘蔗說的都是普通話。她說,我媽說了,這叫人生地不熟。等他跟我們熟了,他就會開始說好多好多話的。我說,是不是應(yīng)該反過來說?因為地不熟,所以他很生。藝琳白了我一眼,隨你怎么理解,反正你也經(jīng)常顛三倒四。
在我們的方言里,記憶不叫記憶,叫“記池”。我一直不知道“池”究竟對應(yīng)哪個字。也許就是“池”字,也許就沒有字。記池就是記池,記憶的池子,一個又深又沉默的池子。有的小孩的記池淺淺,清澈如鏡,這樣的小孩一般都是班長;有的小孩記池深狹,無論投入什么東西,撲通一聲沉落池底,這樣的小孩,學習成績肯定差;還有一類小孩,他的記池好像被上帝拿著棍子,狠狠攪拌過一次。從此,清澈與渾濁失去了分界,耳朵和鼻子交換了職能。就連恍惚與清醒,似乎也成了一回事。甚至有時候,前者比后者的時間更長,因而也更加真實。這是我的記池。按我媽的說法,攪動我的棍子是發(fā)燒。在很小的時候,我已經(jīng)發(fā)過好幾場高燒。華僑醫(yī)院兒科的林醫(yī)生說,老這么燒下去,怕是要影響智力。所幸她的醫(yī)學預(yù)判并未成真。上了小學之后,我也總是時不時發(fā)高燒。有時是著了涼,有時是扁桃體發(fā)炎??傊加幸粋€說法。但沒有一個說法,可以解釋我為什么總是發(fā)燒。
每次一發(fā)燒,我總能請到一周的病假。等到父母上了班,渾身虛汗的我便軟乎乎地從床上爬起,快樂地打開電視機,或者翻開我的書。大病初愈之后,看動畫片和童話故事,比平時好看一萬倍,就像沙漠受困的旅人喝到的水最甘甜,饑餓的人對肉香格外靈敏。那時候我最愛看的動畫片叫《超級忍者之天下無敵》。我在紙城堡上跟甘蔗說過,他說自己也看過,還問我,最后一集講了什么。他分不清楚哪一集是哪一集,印象里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總是和鬼怪們打成一團。這不能怪他。在每天晚上七點的《新聞聯(lián)播》開始之前,甘蔗老家的電視臺會隨意放一些動畫片。但電視臺從來不按順序播放,有時候把第一集連續(xù)放了一個星期,接著放的卻是第三集。而且七點一到,馬上切換到《新聞聯(lián)播》的片頭畫面。噔噔蹬噔,甘蔗學著《新聞聯(lián)播》片頭的聲音。長大后,我重新找到那部動畫片,發(fā)現(xiàn)它有另外的名字,叫《鴉天狗卡布都》。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懷疑,這件事上我的記池是不是也出了毛病。幸好彈幕救了我,大家都說,那時候它叫另外的名字。我想到甘蔗,那時候他還不叫另外的名字。
不用細想都知道,我們那個年代的翻譯人員多么敷衍。他們肯定認為,小孩子都很好糊弄(他們是對的)。我在表哥家看完這部動畫片。我不記得他為什么會有那套影碟。那時候他剛剛結(jié)婚,妻子在附近的小學教書。那套影碟就放在他新婚房子的電視柜上。深藍色的硬紙函套里裝著七張碟,每張碟里有兩集。最后一張碟是黑色的,和其他不同,里邊只有一集。我說,這是一部特別好看的動畫片,你沒按順序看可惜了。甘蔗說,沒事,有時候亂了也是好事。這句話讓我很感動,我覺得我們雖然不太熟,但他對我,比對同桌藝琳還好。自打見到甘蔗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不普通。但為什么不普通,我說不上來。即使我說上來了,也沒人理會我說了什么。
畢竟一個記池有問題的人,怎么跟人爭論呢?我連什么是發(fā)生過的,什么是沒發(fā)生的,都搞不清楚。我只能閉嘴,讓藝琳說我是一個顛三倒四的人。但我還是要說,藝琳說得不對。準確來說,她錯了。甘蔗跟我們之間,始終都沒有變得熟悉。我們之間,始終橫亙著一道河。我嘗試涉水過去接近他。可以說我成功了,也可以說沒有。在紙城堡的那個晚上,如果我把沒說出口的話都說出來,我們是不是就會變成好朋友?但這也不一定。畢竟他只是跟大家不一樣,我也跟大家有點不太一樣。但兩個不一樣的人,就一定要變成朋友嗎?
甘蔗,你想錯了。我要說的是,我見過你們家剛剛搬來的樣子。我見過你家那個蛇皮袋鼓鼓囊囊的樣子。它被放了下來,發(fā)出一聲疲憊的嘆息。男人聳了聳被化纖繩勒痛的肩膀,從褲袋里,掏出了筆記本。他對著門牌號,反復(fù)確認。最后還是一旁修摩托的老肥,給了他信心。他轉(zhuǎn)身對妻子說,就是這里。妻子聽了,松開牽著孩子的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沒了束縛,一陣輕松傳遍孩子的全身。他先是在短褲上蹭了蹭,擦干濕漉漉的小手,又看了看蛇皮袋。炎熱的水泥地上,袋子鼓脹癱軟的樣子,像極了一顆糯米糍,仿佛隨時有糖漿流出。他上前幾步,戳了戳袋子,質(zhì)感堅硬而熟悉。這也許是他的木頭小象。那是在舊厝—媽媽一字一頓告訴他,以后要這么說—他最愛的玩具。
還沒等他再伸手去戳,袋子嘩啦一聲,像個秤砣,被提了起來。他又被牽住了,母親拉著他往前走。時值九月,驕陽似火。水泥甬道的盡頭,是一片白色的光,晃得人眼瞎,什么也看不清。甬道的邊角,丟著兩個巨大骯臟的白色垃圾桶。跟臭味一起集聚的,還有聲音。男人們開著摩托駛過甬道,引擎聲在水泥墻壁之間來回撞擊。住在這棟單元樓里的小孩,都有一雙好耳朵。他們聽見聲音,迅速地關(guān)閉電視機,拿起鉛筆,假裝學習。擰油門的手從腰間掏出了鑰匙,打開家門。接著,那只手輕輕地按到了電視機的后蓋上。溫熱的觸感讓那只手也隨之升溫,變成巴掌,最終落在小孩的屁股上。
你燒糊涂了。我媽粗暴地打斷了我。我說,我真的聽見了蛇皮袋的嘆息,像爺爺每次起床之前那樣,哎!沉重又無力。我媽說,把粥喝了,快去上學。你要遲到了。我喝了粥,剩著一個底,又讓她說了兩句。抓起書包的時候,我心里還有些埋怨,畢竟金佛的故事我還沒來得及講呢。我媽不像別的父母,怕自己孩子不動腦子。她怕的是我動太多腦子,把腦子用壞了。她總說,你現(xiàn)在把當下的事情記清楚就好了?,F(xiàn)在是什么時候?現(xiàn)在的事情又是什么?時間是不是一把長長的尺子?我們低著頭,按著刻度一個個地走下去。這是不是就叫命運呀?
“命運”這個詞,是爺爺教給我的。他常常站在我家陽臺上,眺望我們小學的操場。目光越過一排單車房,能看到剛剛鋪上煤渣跑道的操場。那里原本是一片老厝,后來舊城改造,變成了操場。我奶奶的祖居,就藏在那片老厝里。祖居門口的兩株木棉樹,被保留下來,宛若巨人扎進土里作為記號的樹枝。每年冬末春初,黑漆漆的枝干上兀自停滿了木棉花。等到春天過去,木棉花也隨之落下。甘蔗一家搬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我們單元樓。起初,大家對他們一家會不會講潮汕話一事,看法不一。因為主婦們根據(jù)衣著猜測,他們一家是外地人。甘蔗的媽媽是個瘦小而聰明的女人。因為想融入我們,她迅速地學會了潮汕話。盡管不太地道,但和這棟樓上上下下的主婦們打交道,不成問題。隨著和甘蔗媽媽交往加深,主婦們也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甘蔗媽媽說,退伍之前,老公是十幾公里外的軍用機場的空軍士兵,本來也有機會留在部隊繼續(xù)發(fā)展。但我那個老公啊,就是太沒出息了。說到這里,甘蔗媽媽總要露出幸福的笑容。他只想一家子團圓。等到退伍轉(zhuǎn)業(yè)的時候,他又說他喜歡上了潮汕,想留下來。所以就在鎮(zhèn)上的水利所,當了個小科員。他說,把你們接過來之后,我們一家子好好過。但我來了才發(fā)現(xiàn),鎮(zhèn)的水利所離縣城還有十幾公里,所里事情多,他時不時得住在所里,周末才能回家。說到這里,甘蔗媽媽的聲音總比平時高出幾度,一激動,就把剛剛學會的潮汕話腔調(diào)又忘了,閩南語像退了潮的河床一樣裸露出來。主婦們聽了,總是安慰她,那也沒關(guān)系,起碼現(xiàn)在一家團圓了。一家人整整齊齊,比什么都強。主婦們當面奉承她語言天賦高超,會學話。轉(zhuǎn)身又說她是個閩南人,學會潮汕話沒什么了不起。閩南人和潮汕人之間,終究還是隔了一層。不是本地人,就是外地人。閩南和潮汕,只隔著一層紙,但隔了就是隔了。落到甘蔗一家身上,就是一面墻,把他們一家同我們區(qū)別開來。同樣的遭遇也發(fā)生在了學校。老師把甘蔗領(lǐng)進教室時,還未介紹,早有同學在下邊竊竊私語,伊是個外省仔,伊無日日洗浴。說這話的是阿猴。阿猴也住在我們那棟樓,但他家在第一單元,我們在第三單元,也是最末的單元。除了共享樓下的水泥地,兩家平時并沒有什么交集。但男生們相信阿猴的話。他們在甘蔗上廁所的時候起哄,說他的人比尿還騷。甘蔗永遠都像聽不見似的,他抖了抖身子,就走開了。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我們的話。他好像總在該聽懂的時候才聽懂。在這種時候,潮汕話是小石頭,飛過耳畔,卻從來都不能打中他。只是他紅著臉簌簌走開的樣子,還是引起了阿猴他們的快感。
說起來,甘蔗成了紙將軍,還真跟阿猴有關(guān)。那是在折紙課上發(fā)生的事情。我們的手工課每周一次。本來就少,還因為是副科,常常被語文課占用。每每到了折紙課,臺上卻站著語文老師,講臺下就有一陣低沉的哀嘆。手工課的老師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女老師。她燙著貓頭鷹般的卷發(fā),穿著少見的連衣裙,這讓我們都很喜歡她。但我們喜不喜歡她,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因為她快退休了。每當語文老師要占用她的課堂時,她離開教室的樣子總讓我們覺得她不喜歡我們。即使上了課,她也是這樣。她本該照著教科書上的圖例,教我們用三色的卡板紙做出一盞臺燈??伤勇闊?,把臺燈改成了紙鶴。
誰還不會折個鳥啊!我聽見藝琳暗暗抱怨。她眼巴巴地盯著教科書上的成品圖。那盞臺燈真好看。底座上留了空,可以裝上電池盒子,再把電線放進圓紙筒里,最后在燈罩處接上一盞小燈泡,變成一盞真的臺燈。藝琳說得對,誰還不會折個鳥??!拿出一張紙來,這里折兩下,再翻一翻,不就是紙鶴了嗎?何況紙鶴還不會飛,還不如折一個紙飛機呢。不過,當老師把成品拿出來,放在手里,我們還是被鎮(zhèn)住了。老師手里的白鶴太精美了。細細的脖頸修長,左右雙翅振翅欲飛。相比之下,我們好像折的更像是白色的鴕鳥。前排的同學還說,他看見了紙鶴的眼睛。那是老師用黑色自來水筆點上的。那時我們剛剛學到成語“畫龍點睛”,于是都覺得,紙鶴隨時可能歪歪腦袋,亮出翅膀飛出窗外。
我們折紙的時候,老師就在教室里來回梭巡。我拿出色紙,開始折了起來。本來以為很簡單的事情,到了翻折鼓腹的那一步,試了好幾次,卻怎么也不成功。手上的半成品,還多了幾道失敗的折痕,變得軟趴趴,失去了堅挺的棱角。我抬頭看看四周,大家也都低著頭在折紙。我的目光與老師相遇,她頓了一下,多看了我一眼,害得我馬上低下了頭。這時,我的后桌突然傳來一陣贊嘆聲。聲音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了。藝琳停下手里的活計,轉(zhuǎn)過身去。再轉(zhuǎn)過來時,她的手里多了一只紙鶴。
你看你看,他折得好好看吶!藝琳的語氣聽起來,好像這是她的作品。我轉(zhuǎn)過頭去看看甘蔗,他在幫他的同桌折另外一只紙鶴。他的手指像刀子一樣,翻折如裁,沒有一絲猶豫。我看著折紙的甘蔗發(fā)呆,感覺這是另外一個人。你看你看!藝琳在催促我,看她手里的紙鶴。我看了一眼,紙鶴輕盈纖細,讓人無法想象這是紙做的東西。放在你手上我看不清楚,你借我看一下嘛。我從藝琳手里拿走了紙鶴,放在手心細細端詳。我發(fā)現(xiàn)甘蔗也不是全照著教科書,他做了很多改良。折成細條的鶴腿又擰了擰,看上去更加蒼勁,像烈士陵園里那兩棵松樹。你小心點!我知道藝琳在說什么。她說的是甘蔗用紅色紙片,給紙鶴的頭安上的鶴頂。我看了又看,還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難道是膠水粘上去的嗎?
你有沒有覺得,他折得比老師更好?藝琳小聲地說。她說這話時,老師剛好走過。我看著她,等老師走遠了,我才點了點頭。但沒過多久,老師就發(fā)現(xiàn)了。因為甘蔗的同桌把紙鶴傳遞到另外一組。紙鶴所過之處,都引起一陣壓縮了興奮的驚呼。我們都沒見過這樣的紙鶴,就連只對學習感興趣的美美,也對紙鶴多看了兩眼。我們的歡樂,像漂浮在海面的原木,在壓抑之間流動。只有甘蔗低著頭,好像什么都沒聽到。聽見了驚呼,老師轉(zhuǎn)身往聲音最集中的地方走去。她跟同學要來紙鶴,放在手中看了又看,目光落在了紙鶴的紅頂上。她說,這是哪位同學折的?很有創(chuàng)意啊。等了一會兒,我的身后沒有聲音響起。我轉(zhuǎn)過身去,甘蔗的同桌也只是指了指甘蔗,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有阿猴突然叫了起來,是那個外省仔!男生們突然大笑起來。安靜安靜,下課之后每個人都要交上來一只,在紙鶴的背上寫自己的名字和座位號。老師皺了皺眉毛,放下了紙鶴。
隨著紙鶴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沒有寫收信人。甘蔗的同桌把紙條放在甘蔗身邊,但甘蔗顧著折紙,沒有打開。他又把紙條給了藝琳。藝琳說,給我干嗎?我抬頭一看,阿猴的眼神穿過三個小組,正盯著我們。我說,紙條肯定是他寫的。藝琳打開了紙條,臉上的鄙夷一下子不見了,她哧哧地笑了起來。我搶過紙條,也笑了起來。抬起頭一看,阿猴羞赧地轉(zhuǎn)過頭去,假裝看窗外盛開的木棉。歪歪扭扭的字跡像爬蟲:幫我拆(折)一只!不用太漂亮,老師會懷疑!
我把攤開的紙條放在甘蔗桌上。他看了一眼,點了點頭,沒說話。那只傳遞了整個班級的紙鶴,靜靜地立在他的桌子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紙鶴頭頂?shù)膬蓚?cè)還空著,沒有眼睛。我說,甘蔗,你給紙鶴點個眼睛吧!甘蔗聽了,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
有了眼睛,它就飛走了。
二
下了課,阿猴走過來,看了一眼甘蔗放在桌上的紙鶴。他滿不在乎地拿起甘蔗的水筆,在紙鶴身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喂,他轉(zhuǎn)頭看向綿澤,你幫我把它交給組長,我一會兒過去玩彈橡皮擦。阿猴說的彈橡皮擦,是他的發(fā)明。一到下課,阿猴的周圍就聚著一群拿橡皮擦的男生。他們把自己花花綠綠的橡皮擦,放到一個清空的桌面,像打臺球一般,輪流用食指作為球桿,用自己的橡皮擦擊打別人的。他們撅著屁股伸著頭,眼神聚焦,食指扣在拇指上,發(fā)射!總有人的橡皮擦應(yīng)聲滾落,從桌面跌落地上。那陣子,男生們在周圍的文具店里逛個沒完,只為了尋找又大又穩(wěn)的橡皮擦。最好的橡皮擦摸上去發(fā)澀,這樣摩擦力才大。狡猾的阿猴還用小刀把橡皮擦削出一個平緩的斜面。對付他的橡皮擦,不能正面進攻,否則自己的橡皮擦會騰空飛起,然后滾落桌面。阿猴他們像發(fā)了瘋一樣愛上這個游戲。有時還沒分出勝負,上課鈴就響了。阿猴會說,都放著都放著,別搞亂了,下節(jié)課繼續(xù)。
阿猴彈了一會兒,像想起什么似的,往我們這邊看了一眼。準確來說,是看了看甘蔗。甘蔗似乎從未察覺。他低著頭,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手中的折紙。藝琳跟我說,其實早在手工課之前,他就已經(jīng)一直在折紙。你沒發(fā)現(xiàn)而已,他折了滿滿一桌肚的折紙!折完了紙鶴,就折紙筆筒,接著是大圣廟和烏龜,好像他要用紙把世上所有的東西,都重新做一遍似的。他折紙,紙也折他。一張薄薄的白紙,一經(jīng)對折,食指指腹滑動著按實。折痕筆直,將紙張一分為二,對照如鏡。對映的鏡子里,三維從二維里闖出,空間在平面里孕育。每經(jīng)一次翻折,空間里滴入了時間,潮濕里有生命悸動的跡象。向下凹陷,坍縮又膨脹,內(nèi)里涌進了空氣,盛起了一個魂靈最初的安寧。他折得越用心,也就越沉默;越沉默,與周遭便越隔絕。有時候我都覺得,甘蔗折的不是紙,而是蠶繭。
喂喂喂,我叫你呢!聽不見嗎?外省的。“外省”兩個字好像刺痛了甘蔗,讓他停下了手中的紙筆筒。他抬起頭,如夢初醒地看著阿猴。阿猴背靠著課桌,往前頂著胯,睥睨的眼神里,帶著三分裝出來的散漫。阿猴背后的課桌周圍,是一群正在玩橡皮擦的男生。他們原本弓著腰,現(xiàn)在也都直起身來看著甘蔗。甘蔗眨眨眼,沒說話。手指在課桌上擦了一下,留下幾道汗?jié)n。他不知道是不是該站起來。來跟我們耍一下。愣什么啊,叫你一起玩,是瞧得起你!阿猴歪著頭,皺著眉,像電視里的古惑仔。甘蔗把手里折了一半的筆筒收進了桌肚。雙手在桌肚里摸索了半天,最后掏出一個鉛筆盒。鉛筆盒是賽車的模樣,不少地方掉了漆,有的還生了銹。他把筆盒打開,里邊除了幾支削得銳利的鉛筆,并沒有橡皮擦。
老二,你借他一塊!老二是阿猴對綿澤的稱呼。綿澤看上去比甘蔗更瘦弱一些。你們別太過分了!藝琳站起身,徑自走到阿猴的面前,擋在他和甘蔗中間。你要是再逼他,我就告訴老師你們在玩什么。說這話時,藝琳聽見背后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但她沒回頭看,因為阿猴正盯著她。好像所有人都在等著阿猴發(fā)怒,畢竟在此之前,他還沒受過這種脾氣。他說,好!那我就不要你的破鳥了!還沒等阿猴發(fā)完脾氣,教室外就聽見收作業(yè)的美美大喊,甘蔗飛走了,他的紙鶴!顛倒錯亂的呼喊,有如自由的七巧板。我扭過頭去,混亂中只看見甘蔗跑出教室的背影。
也不知道甘蔗有沒有幫美美找回紙鶴。但之后美美對甘蔗格外照顧,我們卻都看在眼里。美美的媽媽是我們學校最嚴格的老師。這是我表哥告訴我的,他叫她滅絕師太。美美梳著跟她媽媽一樣的馬尾,母女也有著一樣的性格。她總是在清晨最早的時候到達教室,在早讀之前來回梭巡。她筆直的步伐到了甘蔗那里,總是成了弧線。美美有意地繞過甘蔗,朝前面走去,為他留下更多的時間補作業(yè)。多數(shù)時候,甘蔗還是能按時交上作業(yè)。但有時他就連作業(yè)本都拿不出來。這種時候,藝琳就把自己空白的本子借給他。甘蔗羞赧地接過本子,總不免補上一句:下午帶新的還你。他有些憨厚的笑容,讓大家相信他只是忘了寫作業(yè)。
那天傍晚,夕照過早地闖進窗戶。教室里的人與物,無可避免地鍍上一層懷舊的橘色。結(jié)束的鈴聲打響之后,班主任走進教室。她站在講臺上像個躊躇滿志的將軍,命令我們?nèi)嗾{(diào)換座位。我們聽從她手指所向,搬起自己的小桌子,用腳踢著自己的椅子,搖晃著朝著新的座位移動。桌椅的鐵腳在水磨石地板上咿呀亂叫,我們被尖銳的聲響所包圍。旁邊的班級在叫,樓上的班級在叫,整棟樓都在噪音中狂歡,我們是別人的地板磚,也是別人的天花板。我們踢著椅子,發(fā)出他們必須聆聽的聲響。有人發(fā)笑,也有人捂住耳朵,但更多的人只是移動著。我抬著桌子,忍受著周圍的噪音,腦子里還想著甘蔗的紙鶴。那只紙鶴去了哪里呢?是不是真的像甘蔗自己說的那樣,飛走了呢?如果是的話,又是誰給它點上了眼睛呢?
你個傻子!美美為了救甘蔗才故意那么說的。我沒想到藝琳聽見了我的嘟囔??矗∷嚵战o了我一個輕微的肘擊。我下意識低了頭,看了看我的椅子腿,以為自己礙著她了。畢竟她脾氣很差,動不動就對我動手???!她的聲音更低了,也更不耐煩。我循著她的目光望去。遷徙的海洋里,甘蔗像一只在風浪之中搖擺的小船。他彎著腰,步履蹣跚而笨拙地移動著。他不時撞上別人的桌子,也顧不上道歉,只是張開懷抱,去護住桌子上搖搖欲墜的折紙。他小小的甲板上,已經(jīng)被滿滿當當?shù)恼奂堈紦?jù):長頸鹿,尖頭的戰(zhàn)斗機,還有一座山神廟—一看就是孫悟空戲弄二郎神的那座。更多的折紙在夕照中倒伏層疊,堆成異常尖銳的形狀。這些永遠不會在現(xiàn)實相遇的物件,全部在這里匯聚起來,經(jīng)受同一場地震的考驗。你說你傻不傻?藝琳又說了我一句。桌腳的噪音還在折磨著我的耳朵,我的臉頰開始發(fā)燙,眼前有些模糊。我突然不耐煩起來,隨口應(yīng)了一句,就你聰明,萬一這世上有鬼呢?
……
(節(jié)選自《廣州文藝》2021年第11期)
【陳潤庭,1993年生,廣東澄海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在讀,曾獲兩屆廣東高等院校高校校園作家杯首獎、首屆全國大學生漢語創(chuàng)意寫作大賽銀獎、臺灣南風文學獎現(xiàn)代小說組第一名等獎項,作品見《花城》《山花》《芙蓉》《作家》《作品》《湖南文學》《廣州文藝》等刊,入選選本數(shù)種?!?/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