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11期|李西閩:小跳蚤(節(jié)選)
后來,小跳蚤不見了,就像一縷青霧在陽光下消失,無影無蹤,我懷疑她從未真實地出現(xiàn)過,只不過是一場夢幻。我試圖尋找過她,但是無能為力,生活壓得我喘不過氣,養(yǎng)家糊口成了我最重要的任務(wù)。不過,小跳蚤還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夢中,蓬松的爆炸頭和她那張瓜子般的小臉極為不相稱,小眼珠子還透出賊溜溜的亮光,似笑非笑的臉白凈而又迷惘。夢中的她總是在和我告別,清晨寂靜的街道上,她蹦蹦跳跳地離去,好像回過頭,又似乎沒有回頭,有些義無反顧的味道。每次從夢中醒來,我心里莫名惆悵,偷摸地走到陽臺上吸煙。我望著被城市燈火照亮的夜空,吞云吐霧,妻子宋楠鬼魂般飄到我身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不是又夢見小跳蚤了?”我吃了一驚:“你怎么總是無聲無息,要嚇?biāo)廊说??!彼湫χf:“沒做虧心事,還怕鬼敲門,你為什么總是忘不了她?”我無語。
小跳蚤闖入我的生活,顯得特別突兀。
那時我和宋楠還沒有結(jié)婚,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著無所謂的戀愛。我沒想過宋楠會成為我妻子,她也并非要嫁給我,我們都為了工作,狗一樣奔忙,我們倆偶爾在一起,只是相互找個安慰。我在一家化妝品公司做銷售,沒有什么積蓄,在莘莊租了一間很便宜的房子,作為安身之所。宋楠住在哪里,我不清楚,也沒有問過,她也沒有告訴過我。我們約會的地方,大都在電影院,或者卡拉OK廳,有時會在低檔的小飯館撮一頓,兩瓶啤酒便將我灌得臉紅耳赤,在宋楠眼里我就是一只煮熟的大蝦。
上海最讓人難熬的時光,就是梅雨季。潮濕沉悶,渾身上下總是黏糊糊的,每個毛孔都被糨糊糊住了,無法透氣,窒息感。住所里散發(fā)出怪異的霉味,仿佛某個陰暗角落里,有死老鼠在腐爛。那年的梅雨季,我和宋楠才見過兩次面,大多的時間里,只是偶爾在微信里發(fā)個消息,或者語音一會兒,證明相互還存活在塵世。
一個人生活,吃飯是個難題,我經(jīng)常晚上下班回到狗窩般的住所,頹廢地癱在沙發(fā)上,不想動彈,直到肚子有一千只鴿子在咕咕直叫了,才想起晚飯還沒有吃。我鼓足勇氣從沙發(fā)上爬起來,走到冰箱前,遲疑著打開冰箱門,一股混濁的怪味鉆進(jìn)我的鼻孔,刺激得胃部一陣痙攣。冰箱里只剩幾個西紅柿,還發(fā)霉了,表皮上的斑塊上長了毛。惡心,我強(qiáng)忍著不讓自己吐出來,將那幾個西紅柿扔進(jìn)了垃圾桶,收拾好冰箱。完全沒有了食欲,繼續(xù)癱倒在沙發(fā)上,尋思著看個美劇什么的。就在這時,手機(jī)響了,我想是宋楠來的電話,拿起手機(jī),發(fā)現(xiàn)不是,是個陌生電話。這年頭,廣告、詐騙電話太多,不勝煩擾,一般情況下,陌生電話我是不會接的,便摁掉了。
緊接著,手機(jī)鈴聲又急促地響起,還是那個陌生的號碼,摁掉……一連八次,是的,那個陌生的手機(jī)號碼連續(xù)“攻擊”了我的手機(jī)九次。房間里進(jìn)入短暫的沉寂,一只蚊子嗡嗡地在耳邊飛過,我沒有拍死它的想法,可是我想起了宋楠,今天一天都沒有她的消息,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我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和她一起吃個晚飯的想法,于是,給她打了個電話。宋楠在電話里不耐煩地說:“我還在上班呢,哪有時間陪你吃飯,你自己去吃吧,不和你說了?!蔽矣X得無趣,心里堵得慌。宋楠在港匯廣場一家品牌服裝店當(dāng)售貨員,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搭理我的時間少之又少,我搞不清楚我們的交往到底有沒有實實在在的意義,可是這世間,許多事情是沒有意義也得去做的。
我的手機(jī)鈴聲又響了起來。
還是那個陌生的號碼。
如果我不接這個電話,這個手機(jī)的主人會不會一整夜打下去?或者這個陌生人真的有事情找我,也可能是我熟悉的人換了手機(jī)號碼,想想,還是接通了。
女性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你有病呀!我打了那么多次電話,你竟然不接,你以為你是誰呀?了不起呀!你要手機(jī)干什么,不就是為了打電話接電話嗎?你還是把手機(jī)砸了,或者扔到黃浦江里去好了,竟然不接我的電話,什么玩意!”
我惱火地說:“你是誰呀,我認(rèn)識你嗎?”
“認(rèn)不認(rèn)識我,很重要嗎?重要的是我打你電話,你竟然不接!太過分了。我最討厭不接電話的人了,無禮,自私,裝。你牛什么牛,我都不知道你腦瓜里裝的是腦漿還是大糞。你不是不接電話嗎?現(xiàn)在為什么要接呀?有種就永遠(yuǎn)不接呀,傻叉?!?/p>
“你,你……”
“哈哈哈,語無倫次了呀,早干嗎去了,你一開始就接電話,我才不罵你呢。給你個機(jī)會吧,出來陪我吃飯,我就原諒你了。”
“你,你在哪里?”
“地址發(fā)手機(jī)消息給你,只等你半小時,過期不候?!?/p>
此女仿佛有種詭異的魅力,我竟然被之吸引,好奇心被勾引得波濤洶涌,我得去瞧瞧這個女子到底是個什么妖精,就算給平淡無聊的夜晚增添些波瀾。平常我是個謹(jǐn)小慎微的人,做事情都三思而后行,總怕出差錯,下決心去見這女子后,心里還是有些忐忑不安,隱隱約約感到有點(diǎn)兒冒險。
圖片
我走入衡山路紅房子西餐廳,目光搜尋,最后定眼在單獨(dú)一桌的那個女孩子身上:一頂紅色蓬松爆炸頭,異常奪目,是一團(tuán)燃燒的火,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吊帶短裙,瘦小身材,兩條裸露的手臂像沒有長好的枝條,卻白得刺目。我走近前,小心翼翼地問:“你就是那個打電話讓我出來的人?”狐貍般的瓜子臉和爆炸頭極為不相稱,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盯著我,似笑非笑地說:“你就是那個掛了我九次電話的人?”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淡然地說:“坐吧?!蔽易谒龑γ妫瑨吡搜鬯媲翱湛盏谋P子和刀叉。她右手的食指神經(jīng)質(zhì)般在桌面上輕輕敲動:“你真聽話,叫你出來,你真的就來了,以前我養(yǎng)的一條松獅也是這樣聽話?!?/p>
我臉上滾燙滾燙的,壓低了聲音,咬著牙說:“你到底是誰,要干什么?”
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認(rèn)識我的人都叫我小跳蚤,我讓你出來,只有一個原因,你能給我買單嗎?”
這太離譜了,她打電話給我的目的是讓我來買單,我們根本就不認(rèn)識。我心里很不爽,但沒有站起身拂袖而去,而是想看她還想耍什么花樣,也想更加深入探尋一下這個叫小跳蚤的女孩。
“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機(jī)號碼?”
“切,我怎么知道這是你的手機(jī)號碼?隨便撥的,我經(jīng)常會自己組合一個手機(jī)號碼,然后撥著玩兒,今天你是中獎了,被我撥中了。”
“給我個理由,為什么我要給你買單?”
“實話告訴你吧,我吃完牛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身無分文了。我經(jīng)常這樣身無分文,傍晚時,我被房東趕出來了,因為我實在沒有錢交房租了,我想吃塊牛排的錢總歸有吧,結(jié)果沒有。我想碰碰運(yùn)氣,看哪個倒霉鬼接我電話,可以出來給我買單。沒想到,你就是那個倒霉鬼,你運(yùn)氣真好,可以去買彩票了。”
“就這理由?”
“對呀,難道還要什么理由,編故事可不是我的強(qiáng)項,我只是個畫畫的?!?/p>
“畫家?”
“稱不上家,不過是畫些插圖和漫畫?!?/p>
“好吧,我答應(yīng)你,給你買一次單。”
“我想你就會給我買單的,否則你不會來。對了,你吃過飯嗎?”
“沒有,餓得不想說話了?!?/p>
“那你來點(diǎn)什么?”
我點(diǎn)了一份牛排和一瓶啤酒,問她:“你還要來點(diǎn)什么?”
“那就來瓶啤酒吧,看在你給我買單的份上,陪陪你?!?/p>
小跳蚤的話讓我哭笑不得,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無賴又有趣的女孩子,其實我接觸過的女孩子也不多,宋楠是我的初戀,她是那種中規(guī)中矩保守的姑娘,我不敢想象,她要是見到小跳蚤這種做派,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我很久沒有進(jìn)入西餐廳了,西餐廳對我而言,是那么奢侈,最近一次還是半年前,跟著上司去見客戶,蹭了一頓西餐。那塊六成熟的牛排被一小塊一小塊地切開,送進(jìn)嘴巴里,我的吃相有些猴急。
小跳蚤邊玩著手機(jī),邊對我說:“別急,慢慢吃,沒人和你搶?!?/p>
我不想和她啰唆,很快地吃完了牛排,一口氣將杯子里的啤酒喝干。小跳蚤說:“你是牛呀,也不怕嗆死?!彼f著,端起酒杯,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我叫來服務(wù)員:“買單?!辈灰粫海?wù)員遞過來賬單,我看到賬單,有些傻眼,像身上被挖掉一塊肉,疼痛不已。這頓飯錢,夠我吃半個月快餐的了??戳速~單,我才知道,小跳蚤竟然吃了兩份牛排。支付了近一千元,我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永遠(yuǎn)也不想見到小跳蚤了。
我朝地鐵站走去,額頭上冒出了汗水,不是因為天氣,而是我心里窩了一團(tuán)火,暗暗地罵自己是個地地道道的傻叉。我就要進(jìn)入地鐵站時,陰魂不散的小跳蚤追了上來,擋在我面前,她還拉著一個旅行箱。我心里暗暗叫苦,她還想干什么?小跳蚤沒等我開腔,就搶先說:“你跑什么跑呀,不就是讓你買了個單嘛,有什么了不起呀,你以為我是要飯的嗎?一千來塊錢算個屁呀,看把你心疼的,好像我打劫你了一樣,一個大男人,小氣巴拉的,好意思?!?/p>
奇怪的是,被她一頓搶白,我心里放松了許多,尷尬地笑了笑。
“大哥,你幫人幫到底,你能收留我一個晚上嗎?否則我就要流落街頭了。你想想,我花骨朵般的一個小姑娘,要是被人強(qiáng)暴了,你心里過意得去嗎?”小跳蚤說著,流下了兩行淚水,她極具表演天賦。小跳蚤的淚水泡得我的心又酸又軟,我只好答應(yīng)了她,讓她跟我回住所,對付著過一夜。在回去的地鐵上,我問她:“小跳蚤,你這樣相信我,不怕我是個壞人,對你做出什么殘忍的事情?”她笑了笑說:“看得出來,你不是那種人。”她笑起來,那張臉真的像狐貍。
宋楠和我結(jié)婚的那個晚上,問起了一件事情:“那幾個晚上,小跳蚤和你住在一起,你們到底有沒有發(fā)生過什么?”我很清楚她的問題所指,我摟抱著她香軟的身體,在她耳邊說:“我們真的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宋楠推開我,臉色沉下來,冷冷地說:“你發(fā)誓?!蔽也幌矚g發(fā)誓,因為發(fā)誓根本就沒有用,很多誓言基本上都是謊言。沉默了會兒,我誠懇地說:“宋楠,她都已經(jīng)離開上海了,也不曉得她去了哪里,她和我斷了一切聯(lián)系,而且,我們都結(jié)婚了,你為何還要糾結(jié)?我和她之間,真的沒有發(fā)生過你想象中的那種事情,一直以來,我都把她當(dāng)成小妹妹。她住在我那里的第一個晚上,她睡在沙發(fā)上,衣服都沒有脫。天亮后,我起床看到她睡著了,手中還攥著把打開的折疊水果刀,平放在腹部,刀子十分鋒利,我真擔(dān)心她在睡夢中劃傷了自己。她提防著我呢,就是我有色心,她手中的刀子也不會答應(yīng)?!?/p>
小跳蚤沉睡的樣子,讓我心生憐憫,她那么瘦弱,就像一只營養(yǎng)不良的小貓,或者小狗。我寫了張紙條,放在她身上,告訴她走時把門關(guān)好就行了,然后輕手輕腳地出門上班去了。我以為等我晚上下班回家之后,小跳蚤就會不見了,至于她去哪里,有沒有地方住,有沒有飯吃,我真沒有想過,也沒有義務(wù)去想。到了下班時間,我給宋楠打了個電話,告訴她發(fā)工資了,是不是出來吃個飯。宋楠說,過兩天吧,最近上晚班,走不開。回家的地鐵上,一個胸脯大得離譜的女人面對面擠著我,不屑和提防的目光一直盯著我,我躲避著她犀利的目光,覺得無所適從。下了地鐵,我才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找了個小店,吃了碗陽春面,然后在小區(qū)門口的小超市買了些方便面、火腿腸什么的,然后回住所。
推開門,我驚愕。
小跳蚤并沒有走,她穿著黑色的小內(nèi)褲和黑色的胸罩,盤腿坐在椅子上,面對書桌上的手提電腦,在干著什么。她背對著我,肩胛骨和脊梁骨凸顯,身上要刮下二兩肉都十分困難。小跳蚤戴著耳機(jī),我進(jìn)屋的聲音沒有打擾到她,我大聲說:“小跳蚤,你怎么沒走?”
“你嚇?biāo)牢伊?,回來也不打聲招呼。”小跳蚤回過頭,滿臉的不耐煩。
我皺起眉頭,氣呼呼地說:“我回自己的家,憑什么要和你打招呼?你還沒有回答我呢,你怎么還不走?”
小跳蚤摘下耳機(jī),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臉上變幻出笑容:“大哥,你聽我說,本來我是要走的,可是想了想,也沒有地方去了,除非我離開上海,回老家去??墒俏也荒芑厝ィ乙厝?,我爸會打死我的,他說過,只要再看到我,就剝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大哥,你可憐可憐我,既然讓我住了一個晚上,那就再多收留我?guī)滋彀??!?/p>
“你爸為什么要打死你?”
“說來話長,簡單點(diǎn)說吧,我爸是我們那個破縣城里的一個芝麻小官,覺得自己了不起,目空一切,你說他狂點(diǎn)嘛,也沒什么,大凡有個一官半職的人,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問題是他嫌棄我老媽,和別的女人勾搭上了。我老媽當(dāng)年可是我們縣里的縣花,縣漢劇團(tuán)的臺柱子,嫁給他,算他撿了個大便宜。老媽說當(dāng)初是真愛,愛個屁呀,要真愛,他還能去找別的女人?我知道這個事情后,就攛掇老媽和他離婚。老媽太讓我失望了,前怕狼后怕虎,死活不離。我氣得半死,偷偷地寫了封信,寄到紀(jì)委,弄得他丟了官。后來,在和他吵架時,我不小心將此事說穿了,他和老媽都恨死我了,說我是白眼狼,早知如此,還不如當(dāng)時生下來就將我丟到江里去沖走。所以,他們和我斷絕了關(guān)系,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再也沒有回到那個破縣城,那地方和我有仇。大哥,你說,你該不該再收留我?guī)滋欤俊?/p>
“把衣服穿上,以后別在我這里暴露你的身體?!?/p>
“嘻嘻,你看我,胸脯就是個飛機(jī)場,全身都是骨頭,料想你也不會喜歡?!?/p>
“你怎么知道我不會喜歡,別忘了,我是男人?!?/p>
“你不會喜歡我的,就把我當(dāng)成你弟弟吧?!?/p>
“哇塞,你買了那么多東西,是給我吃的吧?你真是個善良體貼的大哥哥,我真的餓了,趕緊弄碗泡面吃,你吃過嗎?要不也給你弄碗泡面?”
“吃你的吧,別管我,懶得理你?!?/p>
也許是對弱小者的同情,我收留了她。收留小跳蚤的事情,我不敢和宋楠說,怕引起她的反感和誤會。不過,還是讓她發(fā)現(xiàn)了。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到過我住處,卻因為那一次醉酒,她送我回了家。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diǎn),就是優(yōu)柔寡斷,宋楠早就說過,要我和我的頂頭上司搞好關(guān)系,比如請她吃個飯,送個小禮物什么的,可是我想得好好的,到了實施之際就退縮了,而且嘴巴也不甜。我的頂頭上司是個肥胖的中年女人,大家都叫她歡姐,我卻一直叫她老板。歡姐帶我去西安出過一次差,第一天晚上,和客戶吃完晚飯,歡姐讓我陪她去大唐芙蓉園看夜景。觀景過程中,她的手不時碰我的身體,我躲避著,心里忐忑不安?;刭e館后,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洗完澡,我躺在床上,看一本名為《白山》的小說,閱讀是我的愛好。讀了一個多小時的書,有些困意了,正準(zhǔn)備關(guān)燈睡覺,歡姐打來電話,讓我到她房間去一下。來到歡姐房間門口,我按了門鈴。門開了,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歡姐笑盈盈地說:“快進(jìn)來?!睔g姐穿著紅色的絲綢低胸睡衣,白生生的豐碩的胸脯晃得我眼睛痛,我遲疑著,想逃,歡姐一把將我拉了進(jìn)去,關(guān)上了門。房間的燈光昏暗,沙發(fā)前的茶幾上放著一瓶紅酒,還有兩個高腳玻璃杯,杯子里已經(jīng)倒上了血一般的紅酒。歡姐拉著我坐在沙發(fā)上,柔聲說:“陪我喝一杯?!闭f著,她拿起一杯酒,遞給我。她端起酒杯,輕輕地和我手上的酒杯碰了碰,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她注視著我:“干杯!”我的臉滾燙滾燙的,腦子一片昏沉,輕聲說:“老板,你知道我喝酒不行的?!睔g姐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不要叫我老板,叫歡姐?!蔽覝喩砥鹆艘簧黼u皮疙瘩,放下杯子,站起身:“老板,不行,我得回去準(zhǔn)備明天給客戶的材料?!蔽姨映隽藲g姐的房間,仿佛逃出了魔掌。
從那以后,歡姐對我就沒有好臉色了。這不,我談好的一筆生意,歡姐就讓我轉(zhuǎn)給另外一個同事,我卻敢怒不敢言。這種事情已經(jīng)不是一兩次了,下班后,我沒有回住所,而是找了個小酒館,喝起了悶酒。我的酒量不行,喝著喝著就喝多了。宋楠趕過來時,我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了。宋楠?dú)獾媚弥勘鶅龅牡V泉水從我頭上澆下去,惱怒得像只母獅子:“你喝那么多酒干什么,渾蛋!”我醉眼惺忪地說:“謝歡不是個玩意,我辛辛苦苦做好的一單生意,硬是給了她相好,強(qiáng)盜,打劫,幾千元的提成呀,說沒就沒了?!彼伍鲋易叱隽诵【起^,叫了輛出租車,送我回住所。在車上,宋楠抱著我,嘆著氣:“傻瓜,喝酒能解決什么問題,傷了自己的身體,還增添煩惱?!彼伍堑谝淮蔚轿易〉牡胤?,她沒料到我的住所里還有個女孩子。門開后,她看到了小跳蚤,懷疑走錯了門。小跳蚤說:“哇塞,李哥喝了多少酒呀?”宋楠瞪著眼睛說:“你是誰,怎么住在他家?”小跳蚤笑著說:“我叫小跳蚤,你是誰,怎么把李哥灌成這樣?”宋楠火大了,將我推進(jìn)門,大聲喊叫:“李西蟲,你這個王八蛋,我們從此絕交!”宋楠?dú)鉀_沖地走了,我癱倒在地上,口里說著胡話。小跳蚤一頭霧水,自言自語:“這是什么事呀?!?/p>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看到好幾條宋楠發(fā)給我的消息,都是些絕情的話,電話打過去,她已經(jīng)將我屏蔽了,微信也將我拉進(jìn)了黑名單。我覺得特別絕望,雖然我們還沒有到談婚論嫁那一步,可也談了小一年的戀愛了,她是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這個陌生城市里唯一相依之人。小跳蚤似乎一夜沒睡,她趴在手提電腦前,畫她的圖。見我醒來,她說:“你昨晚喝太多了,以后少喝點(diǎn),喝多了很傻叉的?!蔽彝蝗槐┡耍骸澳悴派挡?,你全家人都是傻叉。你給我滾,滾—”我好像從來沒有發(fā)過這么大的火,我的臉一定丑陋不堪。小跳蚤也許被驚嚇到了,凝視著我,輕聲說:“對不起,我會走的?!?/p>
……
(未完,全文刊發(fā)于《廣州文藝》2021年第11期)
【李西閩,福建長汀人,現(xiàn)居上海,自由作家。198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在《收獲》《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物發(fā)表大量文學(xué)作品。出版唐鎮(zhèn)三部曲《酸》《腥》《麻》及《死亡之書》《狗歲月》《血鈔票》《崩潰》《巫婆的女兒》《溫暖的人皮》《白馬》《我們?yōu)槭裁匆艟取贰秳C冬》等長篇小說三十多部。有《李西閩自選文集》(五卷)、《李西閩文集》(六卷)以及《李西閩經(jīng)典小說文集》(十卷)出版?!?/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