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11期|冉正萬:悟空(節(jié)選)
出差回來,發(fā)現(xiàn)新家沒有椅子,他去超市買了個獨(dú)凳,小館子常見的塑料凳子。以為八九塊最多二十塊就能買到,沒料到66.9元。貴倒在其次,這點錢對他不算什么,他感到輕悲的是生活總是出人意料,從不在你的掌握之中。
凳子拿進(jìn)屋,他迫不及待地試坐,還煞有介事地捧著一本書。只坐了五分鐘就坐不住了,屁股硌得生疼。在小館子坐這種凳子吃飯喝酒,兩三個小時都沒問題,這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看書屁股就變得這么嬌氣?這點罪都受不了,屁股上白長那么多肉干什么?“老子看不起你!”他放下書時咕噥道,就像在說別人的屁股。
關(guān)于輕悲,這似乎就是一個使人輕悲的時代。就像旅行箱上懶得撕掉的密密麻麻的行李簽,沒有哪一次旅行是重要的,也沒有哪一次是不重要的。有時不想去,但畢竟又去了,去了不想回來,畢竟又回來了。
他把旅行箱整理好。房子是出差期間朋友幫忙租下來的,朋友將他的東西從蠻不講理的舊房東那里搬過來并布置好。因為一向以簡潔為原則,打理起來倒也省事。
外賣來得比設(shè)想的快,為了這小小的意外,他給自己倒了杯白酒。這酒是某次聚會時喝剩下的,他把它帶回去,幫忙搬家的朋友沒有丟下它,居然把它搬了過來。這是另一個小小的意外。兩個小小的意外,他喝了兩杯。每喝一口都微微一笑。
吃喝完后去樓下散步,也為了熟悉環(huán)境。酒店、美發(fā)店、水果店、藥店、面館,與別處了無分別。尾氣污染、噪音污染、廣告宣傳污染、圖像污染,同樣了無差別。
馬路對面有一個小公園,小公園里有一條河。還沒來到這個城市時他就知道這條河,可在這個城市生活快20年了,他對她知之甚少。從橫跨兩岸的橋上走過,他覺得河水有點臟。但又有哪一條流經(jīng)城市的河不臟呢?帶著理解的心情從沒想過要去親近她。昨天與合作方領(lǐng)導(dǎo)吃飯時,領(lǐng)導(dǎo)談笑風(fēng)生,說現(xiàn)在最傻的人有三種,一是相信房價會跌,二是相信炒股能賺錢,三是連領(lǐng)導(dǎo)說的話也相信。眼前這條河與昨天那位風(fēng)趣的領(lǐng)導(dǎo),他們的相通之處是不干不凈,既真實又狡黠。
一位又白又胖坐輪椅掛引流袋的中年人迎面而來,推輪椅的女人面無表情。身體是一架精密的儀器,但上帝只負(fù)責(zé)技術(shù)設(shè)計,不負(fù)責(zé)維修,把維修工作交給人去做,難免會出問題。
河邊步道很寬,一半是水泥步道,一半種著正在開花的夾竹桃。夾竹桃樹上掛著水草和塑料紙。半個月前漲過大水。河水還算清澈,但誰也不敢捧起喝一口。水里有一半是水草,吸附在莖葉上的泥漿,使它看上去已經(jīng)枯黃,激流梳理干凈的地方,才看得出水草本具的翠綠。水草使河水看上去有點臟,但沒有水草凈化,河水將會更臟。步道下面是密封的排污道,偶有縫隙,臭味不動聲色地飄出來,像從瓶子里逃出的女巫,蓋板若是被掀開,整個城市都將充斥著它們的身影。有些路段,夾竹桃不見了,種上小白菜、豇豆、茄子、西紅柿。他寧愿相信夾竹桃不是被他們毀掉,而是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成活,他們因利趁便,在空地上種白菜豇豆等作物。蔬菜長得老氣橫秋,缺的不是人工培養(yǎng),是土質(zhì)本身太薄。一個瘦小的老人,頭發(fā)花白,穿了一件左胸有弧形紅字的短袖,紅字的內(nèi)容是一家著名企業(yè)。他正在從一個三角形的洞里,把排污道里的臟水舀上來,舀到兩只綠色的塑料桶里。洞很小,又是三角形,每次只能舀半瓢,但他很有耐心。看上去瘦弱憔悴,卻又讓人覺得他是摧不垮壓不斷的。這種人剛過五十就像耄耋老人,可即便到了七十歲,仍然和二十年前一個樣,提前到來的衰老反而能抵擋時光的銷蝕,和他種的菜有相似之處。從他那件瓦灰色短袖,可以推測他兒子不是科長也是班長或組長。短袖襯衫和他兒子的相通之處是社會地位,底層之上,中層之下。
掉頭往回走時,他覺得他就是老人的兒子:屋檐之下溫和、自信,屋檐之外委瑣、頑強(qiáng)。
城市的房子沒有屋檐,但心房上的屋檐一直都在。
河流上游似乎在下雨,會不會下過來呢?烏云有點高,也不厚,這是最難以判斷的天氣。再說吧,盡管可以被淋透,但你不可能被淋垮。“人盡可以被毀滅,但卻不能被打敗?!薄拔铱梢员淮輾В也槐徽鞣?。”
雨灑了下來,雨滴比較小,雨神選了一面平時不大用、篩目尺寸介于大雨和毛毛雨之間的篩子將雨篩下來。跑不跑呢?他猶豫著。走在他身后的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子,正在看手機(jī),鎮(zhèn)定得讓他不好意思跑。前面七八十米遠(yuǎn)走著兩個老頭三個老太太,他們不但開始跑,還邊跑邊喊雨來了。前胸淋濕了,他開始慢跑,微笑著,覺得自己有點傻。
河邊有三把紅色的大傘,大概是賣西瓜或涼蝦的地方。如果是這樣,他就要買一碗涼蝦,借故躲雨。五個老人折上河堤,消失在一個停車場后面。
大傘下面有三條長凳、三個避雨的人,沒人賣西瓜和涼蝦。小磚房里一家人在安靜地吃飯,男的赤裸上身,女的背對門口,兩個小孩盯著父親身后的電視。避雨的人坐在長凳上,背對小磚房看手機(jī)。
雨把蚊子都趕到大傘下面來,叮起人來又狠又快,不出聲,落到臉上叮一口,你剛感覺出來,它已經(jīng)飛走,既不貪婪又不張揚(yáng)。生活在底層的聰明人就是這樣發(fā)跡的:見到利益就上,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從不空手而歸。
雨還在下,但烏云更薄更高,他走出大傘,料定雨下不了多久。在一座橋下,一股從小區(qū)流出來的水沒進(jìn)排污道,越過排污道蓋板流到河里。他拍了照片。
回到房間,洗澡,洗衣服。聽戴荃新歌《悟空》:……我要這鐵棒有何用,我有這變化又如何。還是不安,還是氐惆。金箍當(dāng)頭,欲說還休。
最喜歡的是這幾句歌詞,最近常聽。
當(dāng)他興致勃勃地把這首歌推薦給最好的朋友時,朋友輕描淡寫地說聽過,反過來叫他聽《不息之河》。他當(dāng)時有點不高興,就像自己的雄心受阻一樣。
歌聲突然停止,手機(jī)沒電了,懶得管它,拿起一本書,立即被書上對話吸引住。
問:這里的風(fēng)很大嗎?
答:是的,尤其是在冬天。有時候,風(fēng)把屋瓦都刮掉了。過去的屋瓦都是用鐵做的。
問:我想這里也很安靜。
答:如果人靜,那么他們在哪里都能靜下來;如果人不靜,那么他們就是在這里也靜不下來。什么事情都取決于你自己。生命是短暫的,就像一道閃電,或者一個夢。八十年如云掠過。我們出生了,然后又死掉。但是我們在得到人身以前,我們還有另外一副面孔—我們的本來面目。
他又想把這本書推薦給什么人,繼而覺得沒必要。
讀了十幾頁,睡意襲來。一睡如小死,睡吧,睡著了最安靜。恰在這時看見洗衣機(jī)上有一個人頭,一個骷髏。頓時全身僵直。感覺不是他看見了骷髏,是骷髏一直在看他,召喚他。
洗衣機(jī)在衛(wèi)生間外面,衛(wèi)生間在窗臺里面。這是一室一衛(wèi)一個陽臺的房子。洗衣機(jī)放在陽臺上,臨睡前他準(zhǔn)備把衣服丟進(jìn)去,還沒站起來就定住了。心臟跳動的聲音連自己也聽得見,腦袋發(fā)脹,身上發(fā)熱。從頭頂?shù)叫厍坏轿沧?,轟然一下,似有聽不見的巨響。鼻子、耳朵、胸膛、后腦勺、雙手、雙腳,似有門被打開,有東西脫身離去。骷髏一會兒近一會兒遠(yuǎn),他不看它,仍然能感覺到陰氣逼人。鼓起勇氣看它一眼,腦子再次嗡嗡響。
冷靜下來,他首先想到的是給手機(jī)充電。同時想,整這東西來嚇我。他認(rèn)為是幫忙搬家的朋友開他玩笑,等充好電把這家伙臭罵一頓,然后命令他出來陪自己喝酒。他媽的,魂都駭落了,不喝酒怎么行。糟糕的是沒找到充電器?;貞浟税胩?,不確定是丟在旅館,還是丟在車上。
懊惱地坐下來,看著骷髏生悶氣。骷髏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咧嘴大笑。他感到喉嚨和腦子都干巴巴的。首先想搞清楚他是誰,生前有怎樣的音容笑貌,死后為什么沒和尸體一起燒掉。然后才是作為物件,它的主人是誰,為什么要放在這里。
幫忙搬家的朋友難道用這個玩意嚇?biāo)??他們不可能有真家伙,有可能是在垃圾場撿來,用塑料或者樹脂制作的模型,或者是恐怖小屋生意做不下去丟掉的道具。
這不是道具,道具不會讓他感到冷森森的。從完整的牙齒、骨骼的顏色都可以看出這是真正的骷髏。頭蓋骨長期受到摩挲,中間光滑發(fā)亮,四周顏色漸深并油浸浸的,仿佛另一種形式的禿頂。
是前任房客的。他把他的情人或者妻子殺了,丟掉尸體其他部分,把骷髏留在身邊,像她還活著一樣,天天和她說話。這是一個變態(tài)的,冷靜得像大理石一樣的殺手,他有多恨她就有多愛她。
這種推測有點可笑,這明顯來自影視,和眼前這個嚇人的東西無關(guān)。
他搜尋房間,看看有哪些東西是前任留下的,或許可以從中找到與骷髏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同時看看能否找到一個充電器,將就用,明天再買新的。房間有四塊使用過的不同顏色的肥皂,掃帚,塑料撮箕,一根發(fā)硬的醬油色塑料管,沙發(fā),床,寫字臺,仿皮革靠椅。然后就是那臺洗衣機(jī)。朋友征求他意見時,他說可以的,方便就行,你知道的,我對這些要求不高。
僅憑骷髏的外觀和大小,無法判斷其性別。只有骨頭沒有肉的臉,看不出曾經(jīng)是櫻桃小嘴,還是胡子拉碴,光滑的頭蓋骨也不能說明當(dāng)初是濃密秀發(fā),還是地方支持中央。
如果是情殺,未必一定是男的殺死女的。
他聞到一股酸酸的氣味。奇怪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用鼻子聞到的,是用額頭。繼而發(fā)現(xiàn),眼睛鼻子額頭四肢既可以聞,又可以聽,這使他的身體變得異常靈敏,房間里細(xì)微的聲音和氣味他能感知到,身體里的氣味和聲音同樣能感知到。剛才吃外賣快餐吃下的一段蔥白,此時正在胃的底部,發(fā)出比沒吃進(jìn)去時濃得多的蔥味。
他感知到了骷髏的氣味,也看清楚了它的內(nèi)部,但僅此而已,無法感知骷髏的來源。
他想去買盒煙,又怕買好煙不敢再進(jìn)來。平時不抽煙,遇到問題時想抽,會不會是潛意識里把煙當(dāng)成金箍棒?那一縷輕煙飄到空中時,難道是妖精?
骷髏很現(xiàn)實,不容他虛無縹緲地遐想。
他最希望的是,這個骷髏是一個弄虛作假的官員,比如藥監(jiān)局的負(fù)責(zé)人,與制藥廠勾結(jié)謀財害命,被一個正義之士鏟除,帶著骷髏遁于茫茫人海,無意間流落在此,逃跑時忘了把它帶走。
這樣的想象比想當(dāng)警察的孩童強(qiáng)不了多少。
那股酸味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他不知道,不敢查找,就像他一動,骷髏就會向他滾過來。它的嘴張到最大,像在大笑,笑得合不攏嘴。
最大的可能,他想,是兩個原本親密的朋友,一起做生意,賺的錢越來越多,矛盾越來越大,其中一個驕橫殘忍,另外一個一再忍讓。最后忍無可忍將他殺害。殺了人還能把骷髏帶在身邊,足見其心理素質(zhì),也說明仇恨有多深,到了不殺不足平怨憤的程度。
想象著遙遠(yuǎn)的場景,他的雙手雙腳鼻子眼睛耳朵一起轟響,仿佛垂死的聲音窖藏幾十年后,在他身體里找到歸宿。也許你死不瞑目,可這跟我有關(guān)系嗎?
他想下樓到街頭找打零工的鄉(xiāng)下人,把骷髏拎出去丟到河里去,到不了明天早上,它將被河水沖出城,就不再有人看見它。即使漂在水面上,還以為是個破足球,誰也不關(guān)心它。夜不深,但零工十有八九各自回巢了,剩下的還在街頭閑逛的大多不是善茬,請神容易送神難,要不得。最簡單的是報警,可警察一旦介入,就得配合他們沒完沒了做筆錄。弄不好,會讓你蒙受不白之冤。自己因不白之冤而槍斃倒也算了,父親怎么辦?他老去的途中怎么能接受一個殺人犯兒子?他想自己把它丟到河里去,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眼睛看它一眼都難受,手腳都能聞到腐敗氣息,哪敢伸手?手伸過去說不定會染上病毒。不能正眼看,又不能不看,只好用余光提防著,以免它從洗衣機(jī)上跑下來。他覺得它在偷窺,對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你看,整個骷髏都是空的,不像自己,腦袋里全是亂七八糟的東西。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瞄了骷髏一眼。
眼睛看花了吧?本來是個破足球,你卻把它當(dāng)成骷髏。心里剛這樣想,骷髏一下咬住他的脖子。他“啊啊”地跳起來,在房間里跌跌撞撞地亂躥,看見骷髏仍然在洗衣機(jī)上,以為房間里有兩個骷髏,用力拍打脖子,又是抓又是拽,就像要擰下自己的腦袋。腦袋沒擰下來,把一個紙盒拽了下來。紙盒上的不干膠粘在衣服上,它剛才在床上,怎么跑到脖子上去了呢?巴掌大一個紙盒,感覺像足球那么大。紙盒的一角劃了脖子一下,感覺像被咬了一口。紙盒的響聲并不大,很像骷髏一邊咬一邊磕牙齒。如果有誰覺得這一切是假的,那么這個世界就是假的。即使這個世界是假的,這個骷髏也是真的。
小時候害怕,奶奶說不用怕,我們家有屋檐童子,他白天隱身在看不見的地方,晚上全家睡著后,它從藏身的地方出來站在屋檐下保護(hù)家人??伤〉姆孔記]有屋檐,也沒有屋檐童子可以隱身的地方。他甚至覺得,即便在老家,屋檐童子也早就遠(yuǎn)去他鄉(xiāng),不屑與他們?yōu)槲椤?/p>
想起這個傳說和奶奶的表情,他傷心地哭起來。
哭比單純地接受恐懼好受得多,哭能讓人輕松,能讓人得到安慰,自己對自己的安慰。他有意拉長哭泣的時間,認(rèn)真地哭,暢快地哭,把每一滴不幸都讓哭聲帶走。他甚至覺得,可以哭是一件幸運(yùn)的事情。沒有哭過的人不懂得哭的奧妙,哭讓人重新回到童年,回到隱秘的故鄉(xiāng)。奶奶啊,我的奶奶,你知道屋檐童子去哪里了嗎?你和屋檐童子在一起嗎?你知道我在哭嗎?
當(dāng)他哭夠了,當(dāng)他抹干眼淚,他和骷髏對視—今天還是第一次正眼看它。他發(fā)現(xiàn)它眼睛雖然是兩個窟窿,但并不兇惡,反倒有幾分慈祥。每一個人都是不幸的,他想,包括死去的人。我應(yīng)該對它表示同情,而不是恐懼,他想。我要是知道它的故事,也許就不害怕了,他想。它的故事不可能像我的故事一樣,干巴巴的一點也不感人,像個可憐巴巴的魔鬼,想要這樣想要那樣,到頭來既下不了地獄,也上不了天堂。你的故事肯定比我的精彩,因為你那么年輕就死了。老人的故事是用來教育人的,只有年輕人的故事才與眾不同。他想。
他想給它上一炷香,就像面對抽煙的客戶一樣,他自己不吸煙或者說沒有煙癮,但包里有為客戶準(zhǔn)備的好煙,敬煙時自己也抽一支,一個人時從來不抽。他覺得它不但知曉過去,也洞悉將來,理應(yīng)給它上香。房間里不可能有香,他靈機(jī)一動,把一支煙點燃,倒插在蚊香盤上,拜了三拜。
敬了香,就像給了新結(jié)交的人好處一樣,他比剛才更大膽地看著它。上下牙合在一起,閉嘴時的自然狀態(tài),沒有咬牙切齒的猙獰,死去時似乎是安詳。牙比其他骨骼稍白,沒有補(bǔ)過牙齒。它吃麻辣燙時是有力的,說話時是悅耳的,張嘴時沒有口臭。他的腦子里出現(xiàn)一個柔聲細(xì)語、性格內(nèi)向、總愛微笑、身體消瘦的年輕人。比他現(xiàn)在的年紀(jì)小。他覺得以自己的年紀(jì),不可能有人把他的頭做成骷髏。沒把她想象成女孩,因為它的牙不夠白,不夠細(xì)密。不知不覺中,他把它生前塑造成無論是體力還是經(jīng)驗,都在他的控制范圍之內(nèi)的一個年輕男人。它對外界從不關(guān)心,它擁有它喜歡的電子產(chǎn)品,它喜歡的零食,它喜歡的專業(yè)雜志,它喜歡的小動物。它的房間像被小豬崽拱過一樣零亂,但這是少年天子的寢宮,誰也不能進(jìn)去。膽敢進(jìn)去者一律斬首。他一下想到自己手提寶劍站在寢宮外面,威風(fēng)凜凜。
它對女孩子不感興趣,因為它自己就是半個女孩子。但這不影響它和她們泡在一起,跟她們勾肩搭背海闊天空,和她們一起談?wù)摶瘖y,談?wù)撓闼?,談?wù)摑櫮w露。它那個蟲蟲只有在她們的逗弄下才會活過來,她們教它各種姿勢,它總是應(yīng)付了事,對此她們倒也不責(zé)怪,就像她們的口頭禪:反正是玩。對它而言,這不是身體的需要,而是一種時尚。它的父母,也有可能是爺爺奶奶,以為它還是環(huán)境幽雅的大學(xué)里的學(xué)生,總是按時寄錢給它。它從不多要,因為生活花銷并不大,這讓他們更加有理由相信,它一直在專心學(xué)習(xí)。它接他們電話時,無論他們說什么,它都回答:嗯、嗯,溫柔得像正坐在教室里。其實它對教室深惡痛絕,對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都深惡痛絕。
也許它還戴過耳釘,只是看不到了。骷髏不會有耳朵,只有一個小孔。耳朵能聽見的東西,正是通過這個小孔里的管子輸送給大腦,從而獲得聲音信息。它聽到的都是些什么樣的聲音呢?冗長、狐假虎威、不屑、咒罵,但它無所謂,說什么在你,聽什么在它。他們知道它不好糊弄,有時也會低聲下氣,甚至訴說自己的困難。這同樣沒用,它喜歡的是它自己想聽的聲音,并且有辦法聽到想聽的聲音。
這僅僅是猜測,他們到底對它說過什么,他想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永遠(yuǎn)不可能知道,就像人不可能知道其他動物的語言。
全身通透的奇妙功能消失了,他不能再用腳去聞氣味,不能用鼻子聽聲音,它們?nèi)蓟氐奖緛淼臓顟B(tài)。不過他擔(dān)心的不是自己,而是骷髏。你是多么可憐,別人隨便設(shè)計一個圈套就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既然弱不禁風(fēng),整死你干什么呢?還把腦袋砍下來。
他知道,它的同齡人中有特別殘忍的,而殘忍僅僅是為了好玩,不把殘忍當(dāng)殘忍。
再看骷髏,似乎正在偷笑。
從牙齒和其他部分的顏色就可看出,它有些年份,即便是年輕人,也不是現(xiàn)在的年輕人。他成為它不是最近的事,而是有十年八年甚至三十年五十年。它的主人本身,也應(yīng)該在三十歲以上。只有成熟得自私又膽大的人,才有可能被人恨得咬牙切齒。
說不定,那個復(fù)仇者還在角落哭泣,對你曾經(jīng)的狠毒和邪惡,縱然把你變成骷髏,也抵不了你對他的傷害。他想起自己受到傷害時,希望傷害他的人被車撞死,被火燒死。他沒有勇氣親自動手,只好求助于不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的意外事故。
這么想著,他開始佩服那個把仇人腦袋剁下的弱者,他希望他逍遙法外。如果他和他相遇,他決不會揭發(fā)他,甚至可以和他一起把骷髏埋到某個地方,直到它爛成泥。
體育老師的模樣他記得不太清楚,只記得他每天把怒火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誰敢正眼看他,或者不去看他,都有可能被他用籃球砸,往腦袋上砸,往臉上砸。從那所學(xué)校畢業(yè)后,他才知道體育老師沒有畢業(yè)證,不具備從業(yè)資格,其他老師看不起他,他無可奈何。學(xué)生其實什么也不知道,但他特別害怕他們知道。想到每周的體育課,對他而言,過得太慢。被籃球砸的人哭泣時,人人義憤填膺,帶著幾乎亡國的屈辱和憂傷,但只能在心里,生怕被他發(fā)現(xiàn),被他借故像宰小雞一樣宰掉。
后來連一些老師都怕他,害怕他簡單粗暴的行為:有位老師說,人是從光音天來的,光音天的人說話不用聲音,用清凈光,對方見到你口中發(fā)出光就知道你要表達(dá)的意思。大地初成,地表一片乳色,仿佛發(fā)亮的光乳,他們沒能抑制住好奇的欲望,飛到地球上來,看見有甘泉涌出,嘗了嘗,覺得甘美如酥,繼而吃地上出產(chǎn)的糧食、瓜果,身體越來越沉重,再也回不到天上。體育老師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他說人是猴子變的,并且是唯一的答案,絕不允許胡說八道。他要她像母牛一樣反芻他這句話,否則沒好果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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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全文刊發(fā)于《廣州文藝》2021年第11期)
【冉正萬,貴州人。著有長篇小說《銀魚來》《天眼》《紙房》《白毫光》等九部。出版有小說集《跑著生活》《樹洞里國王》《蒼老的指甲和宵遁的貓》《喚醒》等八部。曾獲第二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二等獎、第六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一等獎、第六屆花城文學(xué)獎新銳獎、長江文藝短篇小說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