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11期|凸凹:舊時風(fēng)物
木 壺
故鄉(xiāng)那時很能。
比如說盛水的桶、擔(dān)水的筲、擦身的盆,甚至沏茶的壺,都是木制的,更不要說桌椅板凳之類。
木只是山里的木,是就地取材的意味。
其實(shí)木壺是只有一把的,比不得家家都有的木桶、木筲及木盆。
就是老木匠五爹那把。
五爹無子嗣。黑乎乎的那半邊炕上,就盤著他那無牙的老伴,整日吧嗒著一桿煙。
五爹的手藝是山里無雙的??渴炙嚕粤艘惠呑雍蔑?。
那年他進(jìn)山擇木料,就見到了那一棵長瘤的檀,削去那處疤瘤,五爹就迷惘了。
匠人有匠人的癖好,有料就想琢成器。
相了半日那瘤,五爹到底是撥開了迷惘:就旋一把壺吧。
就旋了一把壺。
壺面用砂紙打了,紋路極斑斕;但五爹意猶未盡,又刻了一個女子的頭像。
五嬸剛瞥過,就說:“個經(jīng)不得官的,那是你表妹?!?/p>
五爹就樂成孩子了。
之后,五爹就用那壺啜茶。
把煙抽枯了,五嬸央求說:“也給一口喝吧。”
五爹說就不給,五嬸就不言語了。
五爹臨終前攥著五嬸的手說:“別忘了,把那壺給我?guī)稀!蔽鍕饹]言語。
裝殮時,五嬸把木壺抱緊了:“個經(jīng)不得官的,他想得倒美,就是不給他帶上。”
木壺就留下了。
幼小的吾輩,便多了一件珍器和一樁很不錯的故事。
祖上,往往是這樣,給我們留下了什么。
眼 子
故鄉(xiāng)的人愛養(yǎng)羊。
山里的羊叫山羯子,腿精細(xì),個兒也不大,身子卻極靈活,在懸崖峭壁、荊棘叢中,時時能見到羯子們的身影。
羯子走路不走熟道,單找人不乜狗不去的險處。比如山的皺褶,山的溝坎。
山里牧羊就不用牧羊犬。
山里人走路就都走不過羊倌子。
后來我偕伙伴去登黃山,伙伴說,好險啊,都是羊腸小道。我就說,羊腸小道只是人的概念,羯子們是不屑的!這話,他至今也不明白。
山里的草雜,就不免有毒草。羯子誤食,就吐出滿口的白沫,抽搐著死去。
羊倌子就在梁頂和一些溝坎,放幾塊平展的石頭,撒一層細(xì)鹽,叫羯子舔一舔。鹽能緩毒解毒。
羊倌子管這叫“淡羊”。
為什么山里的羊倌子在腰間總掛著一個白布袋,道理就在這里。
那年,下放來的南先生曾喟嘆:“喂咸的還曰淡,悖論也!”
這只是他自己的事情,倌子們依然是“淡”下去了。
山羯子耐旱,但淡后的羯子,仍急著要喝一些水。山上的梁峁上很難弄到水,倌子們就很費(fèi)籌措。
后來倌子們發(fā)現(xiàn),雨后的梁上,總有一小塊一小塊的凹處,有一汪一汪的積水,把羯子轟過去,就能喝個半飽。
但山頂?shù)娜疹^極毒,不到幾日,水汪便被曬干了,倌子、羯子就都失望。
到底是倌子有主意。他們在汪過水的地方鑿出壇子樣的洞,里大口??;存的水又多,蒸發(fā)得也慢,水就留下了。
紅日頭下面,那洞子里的水,泛著幽亮的光,極像美人的眼睛。倌子就叫它“眼子”。
自有了眼子,兩個羊倌相遇,那碰頭話兒就這樣了:
“伙計,眼子還滿么?”
“滿哩,嘿嘿?!?/p>
那年大旱,日頭早落山了,羯子們也都咩咩地回圈了,倌子二爹的影子卻久久也不曾見到。
大呼小叫地一個梁一個梁地找了,終于在眼子邊上找到了。
二爹躺在眼子邊上,胸口動得很微弱。人給渴過火了。灌下兩口涼水,二爹就睜開了眼睛。
二嬸說:“就是個死人,怎就不喝眼子里的水?!”
二爹嚅一嚅干裂的唇竟說:“有羯子哩。”
圓 米
圓米是玉米做的。
把當(dāng)年的老玉米,用沸水過一下,熱騰騰地就放到石碾上,待老皮被碾破了,碾身也就停下了。
只去個皮兒,米粒還整呢,這就是圓米了。
圓米看著就讓人飽:白白的,圓圓的,亮亮的,濡濕濡濕的香氣將鼻孔都堵滿了。
圓米是用來燒圓米粥的。
圓米粥的味道很特別,甘如栗,香如酥,韌如牛脯,苦人吃著忘了憂苦,病人吃著忘了病痛……能吃上圓米粥的山里人,在苦日子里也從不叫苦。
圓米粥的輔料是大豆,黃豆、小豆、黑豆和豌豆都是代用品。
于是,山里的作物,便主要是玉米和大豆。
燒圓米粥的鍋?zhàn)邮谴笠稽c(diǎn)兒的好,米膨得徹底,吃著上口。
圓米粥熟得極慢。
早晨起來,劈足了木桿,就坐穩(wěn)了,慢慢地?zé)?。火是文火,旺一點(diǎn)兒圓米就抓鍋,便由不得性子。待圓米把鍋蓋頂起來,自然就熟了,那日頭也就高掛中天了。所以,農(nóng)忙時節(jié),山里人是很少燒圓米粥的。
山里人家有客來,再忙,也總要燒上一鍋圓米粥。這樣,客人嘗了鮮,主人安了心。
問到過山里的城里人,山里如何?
竟脫口而出:圓米。
由于圓米粥的緣故,山里的石碾至今也是沒有廢棄的。
電磨磨不出那個茬口。
一進(jìn)臘月,石碾便停不下了。
心急的婆娘們,總想早些碾下圓米,圍著火爐踏踏實(shí)實(shí)地過年。就吱吱扭扭地連軸轉(zhuǎn)了,山里就分不清白天和夜晚了。
碾圓米是個力氣活兒,卻沒有哪個婆娘惜力偷懶而少碾一些的。
五嬸勸二嬸說:“嫂子,少碾一些吧,吃多了愛放屁?!?/p>
二嬸竟說:“放屁也不臭,五香屁?!?/p>
吃圓米粥的山里人,是很幽默的。
皂 莢
皂莢是故鄉(xiāng)很不稀罕的一種樹。
山里不叫皂莢,而叫皂角。
皂角,開很淡的黃花,有卵形的小葉子,一到秋天就落了,遒勁的枝上,那一列列的刺就顯得很鋒利了。
皂角樹,結(jié)的果實(shí)褐而扁平,酷似豆角,又有不錯的洗滌作用,就叫它皂角。果叫皂角,樹也被人稱皂角了。
村前那棵皂角,因家鄉(xiāng)人沒人能說得清它的年齡,就叫它老皂角。
老皂角,其實(shí)是極丑陋的,花也不美艷,去它身下納涼的人就極少。
然而就有個幺姑。
那年,幺姑很美麗很懂世故了,就常在老皂角下想心事。
皂角還青時,幺姑就已吃力但興奮地舉了鉤鐮,早早地摘皂角。
把皂角搗爛了,她便坐在山間的溪流邊,可勁揉搓。揉得久了,便揉出黃白的沫子,她就很高興了。沫兒涂在臉上,臉就洗得桃花般明麗;涂在腿上,腿就洗得如兩節(jié)藕。
她的嗓子極動聽,一邊搓著沫子,一邊柔媚而歡快地哼出歌子:
皂角兒,滑沫兒,
小媳婦,洗腳兒,
老頭兒,洗襖兒,
就是不給臟小子兒!
那年,我已八歲了,望著幺姑那兩節(jié)藕般白凈的小腿,高興得不眨眼了。
幺姑輕輕地摁一下我的腦門,看什么呀你看。
我說:“幺姑,你是小媳婦兒么,不然,你的腳兒怎就變得恁白凈了。”
幺姑便又在我的腦門上輕輕地摁一下,說什么呀你說。
我說:“就給我當(dāng)小媳婦兒吧,我很想摸你的腳兒呢?!?/p>
幺姑的眼淚就樂下來了,就當(dāng)你媳婦兒吧,幺姑掩著臉兒說。
我便怯怯地摸她的腿兒。好白凈好光滑呀,光滑如滑沫兒了。
那一刻,我想我明白了,為什么“皂角兒,滑沫兒……就是不給臟小子兒”了。臟小子兒丑得很哇。
后來,幺姑爹給幺姑找婆家了。而幺姑從轎上跑沒影兒了。
同時沒影兒的,還有山里最能干的小伙兒,米柱兒。
后來,幺姑又悄悄地回來了,肚子也翹翹的了。米柱兒被幺姑爹聚人綁了,送山外經(jīng)官了。幺姑爹對幺姑狼般吼,把她打出門去,住嶺上的一個山洞了。
幺姑便在山洞里生下了小幺姑。
幺姑爹已得了喘病,老痰一塊一塊地吐。幺姑便背著孩子掰老皂角的刺,細(xì)細(xì)地磨了,給他入藥。幺姑被刺扎破的手,紅腫了一個冬天,她竟沒有一絲絲苦相呢。
幺姑爹的病被侍候好了,火氣就又牛般了。
幺姑的腿,終于被他打折了。
折是折了,但允許她回家住了,而且也默許米柱兒時不時地回來看一看。
幺姑爹苦笑一下,對幺姑說:“這一回,咱誰對誰也不該欠了。”
燎 荒
故鄉(xiāng)很偏僻。
家鄉(xiāng)人就多吃自己種的菜。
野菜當(dāng)然極豐富,吃多了野菜的山里人,味覺自然比城里人要好得多。但大宗菜就要自己種了,比如蕪菁、蘿卜、土豆及胡蘿卜。
山里的蘿卜,叫地蘿卜,比城市的蘿卜小,味兒微苦。
但山里腌菜,絕對少不了地蘿卜,腌漬得久了,飽滿、響脆和有咬勁的優(yōu)點(diǎn)就出來了。而城里的蘿卜,一腌漬就癟,不知什么緣故。
“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其真意,估計就是“咬”這種蘿卜。
農(nóng)歷對山里極重要?!邦^伏蘿卜,二伏菜”,反正一到交暑季節(jié),山里人就異常忙活。
種菜,不用熟地。山里地少,好堰地都讓給谷黍了,次一點(diǎn)的也給了玉米。
就用燎荒地。
燎荒時,出工的人最多。也有湊數(shù)的,便是一群一群的崽們。
先在梁與梁的袂處,拓出寬寬的防火溝。山里的山場廣闊,這一點(diǎn)極重要。
崽們喜火,燎荒的引火就由他們點(diǎn)了。
火爭著往梁頂爬去,萬頭攢動,且畢剝成一片,火愈燒愈劇,人也愈來愈感動,終而情不自禁了,于是就吶喊了:
大人嗷嗷,
崽也嗷嗷;
男人嗷嗷,
女也嗷嗷……
大火映照下,那聲音都是通紅通紅的,且冒著一股子一股子的青煙。溫柔的秀和野性的喬站在一塊峁上,一同嗷得沒韁子了。
喬就問:秀,好綿的你,怎么恁大氣性了?!
秀說:痛快得要死啊!
火頭終于熄了。老少男女卻更亢奮了,如林的鎬子就揮舞得如雨點(diǎn)一般綿密了。
秀的鎬子也掄得歡快呢,大汗就把薄衫子淋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胸便鼓得沒辦法。
正被側(cè)面喬看去,喬便脫口叫:“哎喲娘,秀,你可真結(jié)實(shí)?。 ?/p>
秀就低聲“罵”,“快掄你的鎬子吧,個經(jīng)不得官的喬!”
喬的鎬子就掄得撒歡兒了,遠(yuǎn)遠(yuǎn)地跑在眾人的前頭。喬喘著氣,心跳著:不成,俺死活都要把秀娶過來!
……
于是,干草味的山里生活,就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
從這里走出的崽們,便個個樂觀,個個精壯。
砸 場
在故鄉(xiāng),婆娘們聚得最齊全的時候,便是砸場的時日。
砸場是個細(xì)活兒,婆娘們干著是最合適的。
先是把去年的舊場招酥軟,再用水潑濕,然后在場面上蓋滿了紅羊草,就趕毛驢上去,拉碌碡壓。
就說說紅羊草。
這種草,長在山埡的陽坡上,紅的莖,紅的穗,長得比別的草要高許多;但它味澀筋多,羊就不愛吃。所以,山里人把紅羊草叫“轟羊草”。
但正是它的筋多,使它質(zhì)地柔韌,很有拉力,就成了砸場用的好料子。這是植物界的機(jī)智,它昭示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的哲學(xué)思想。因此,孔子和老莊,可能都見過紅羊草。
碌碡壓過,婆娘們便成排地坐上去,用扁平的木榔頭在壓熨帖的紅羊草上砸。砸場是急不得的,要前茬接后茬地跟進(jìn),且力氣也要使均勻,一下是一下。
砸場,不僅僅因了婆娘的心細(xì)和有耐力才由她們獨(dú)攬了權(quán)利,更重要的,是山里的那條古訓(xùn):生產(chǎn)過的婆娘臀子肥,大臀子砸場谷成堆。
于是,從婆娘們身后望去,便見到慢慢蠕動著的極壯觀的一片渾圓。
在一起砸場的婆娘是很開心的,唰地?fù)P起手臂,又唰地放下去,寂寞的山谷便回蕩著一個很強(qiáng)勁很整齊的節(jié)奏。
叭嗒——叭嗒——叭嗒嗒……
在一起砸場的婆娘也是很齊心的,面對著共同的豐收前景,各自的芥蒂是微不足道的。谷場的平展與凹凸,牽系著她們同樣的命運(yùn);心必須沒有雜念,榔頭必須砸成一個聲調(diào)——
叭嗒——叭嗒——叭嗒嗒……
細(xì)細(xì)地砸過之后,便小心地用手把砸爛了的紅羊草揭去。于是,渾圓的、光滑平展的一片谷場便鏡般可鑒了。
場體被日頭曬干之后,谷物便被不斷地送到場上,在漢子們高亢的號子聲中,谷穗便被碾成金黃的谷粒,谷山便把今后的日子聳飽滿了。
這時,砸過場的婆娘們,便被人們遺忘了。
打 柴
兒時,山里的植被極茂盛,果木也蔥蘢,燒飯暖炕便都用柴。
故鄉(xiāng)的山柴約略可以分為五類:
一類是山壁的干草和作物的秸稈。這種柴由于太易燃而不耐時的緣故,人們并不把當(dāng)它作正柴,而是作為點(diǎn)火的引柴。
二類是果木的干枝。山里的果木,老樹多于新樹;又由于那時山里人并未重視自己的果木資源,而是荒疏了、放任了果木的管理,病枝和枯枝便很多,就被人們折去,當(dāng)柴燒。
三類是山壁的灌木,灌木自生自滅,但卻極茁茂,就成了山里柴料的大部。只要人勤勉,是取之不竭的。
四類是材木的下腳料。山里人對材林是很珍愛的,只到了蓋房、筑橋、打車具的時刻,才小心翼翼地砍一柴木料,素日,即便是打些家具,人們也輕易不動用好料。所以,這類柴的量便極少。
五類便是羊牛的干糞。糞柴燃的是暗火,且火勢溫溫,常被婆娘們用來燜飯或煮不太愛熟的圓米(玉米被碾掉外皮后的整粒,也叫碌碡米)。年關(guān)煮牛肉時,也要燒一些干糞,用暗紅的牛糞火,煮暗紅的牛肉,是很有趣兒的。
山里人打柴的事體,并不是單獨(dú)去做的。是出工時捎帶手的事,為的是把午晌和小憩的時間一點(diǎn)也不浪費(fèi)掉。
我家的燃柴主要是靠母親去打的。
那時父親正當(dāng)著村里的支書,出工的次數(shù)自然就比別人少些,這不免引起老少爺們的嫉恨。母親為了給大家一個心理上的平衡,就不管風(fēng)霜雨雪,天天和大家勞動在一起。
人們很少和她說話,工休時母親就拼命砍灌木柴,晚上收工時,走在曲曲的山徑上,就屬她的柴捆大。
但砍柴畢竟是漢子們的事,母親打柴的勤勉,就漸漸引起漢子們的敬重;在熱被窩里便對婆娘說:瞧人家支書的婆娘,能干得很呢!
婆娘們便很怨恨母親。
那日收工,母親剛欲背起柴捆,便有三二婆娘奔過來,把她的柴捆搬倒了。母親不解,看一看大家,就又把柴捆扶起來。但還是被搬倒,母親就明白了。她放下柴捆,輕身踏上回家的山路。身后,那幾個女人便呵呵地笑著,把母親的柴捆推下山澗去了。
背慣了柴捆的母親,空空地走著,步子就頗不穩(wěn),淚無聲地流在她的臉上。
她不知道該恨誰。
后來,父親不再當(dāng)支書了,去山那邊做了走窯漢。因?yàn)椴皇歉刹考覍倭?,嫉恨就平?fù)了,母親就又于出工的間歇,毫無掛礙地打起了干柴。不久,山里走窯的多了,人們就漸漸燒起煤來,但母親卻仍執(zhí)著地?zé)源虻母刹瘛?/p>
山里的煤極便宜,母親自然就省不了幾個錢,但她說,燒柴的日子,才過著踏實(shí)。
這種習(xí)慣她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以至成了與故鄉(xiāng)的一種感情紐帶。
捉 蝎
那時故鄉(xiāng)很窮。許多來錢的路子都被堵死了,連豬都賣不上好價錢。
但山口上的供銷社收蝎,而且每斤干蝎能賣到八元之多,對山里人便是個極大的誘惑。
于是,山里老少就都朝山壁上攢擁,掀翻了許多陳年石板,用筷子制成的鑷子捉那丑陋的蝎。
曾一度荒蕪了農(nóng)事。
撤了那一任支書,莊稼地里才有了人聲。
自然的,學(xué)子們便成了捉蝎的主力。
起初是三兩個結(jié)伴去捉,蝎捉得多與少是很少被考慮的,要的是大家相聚在一起的那一份情趣。但大人們很不高興,這般那般地叮囑之后,學(xué)子們就懂得了在情誼之外,還有一種叫利害的東西。
就都獨(dú)自去捉了。
再見面時,大家都覺得有些尷尬,但久了,就什么事也沒有了。
在捉蝎的學(xué)子中,我捉得最多,因?yàn)槲液苈斆鳎何野l(fā)現(xiàn),陽坡的石板底下蝎最多,而陰坡的石板下蝎則寥寥無幾。我就不盲目地翻坡上的每一塊石頭了,而是單揀照到太陽的石頭翻。收獲自然就多。
那一年的夏秋兩季,我竟得了八十多元的蝎錢。這是一筆巨款,把山里人都驚呆了。
母親曾答應(yīng)給我買件新衫子,最后卻買了兩頭瘦驢,去犁地去馱腳,讓本來就懶的父親變得更懶了。
抻一抻衫子的破袖子,我黯然神傷,心想:這準(zhǔn)是父親的主意。
來年卻仍捉得極歡,只是怕伙伴兒超過我。就又為母親掙了不少錢。樂得合不上嘴的母親便對我說:“崽呀,咱的書就別念了,就捉蝎吧,將來娘給你說一房好媳婦?!?/p>
我就怔了。
那年我正念五年級,秋后便要考初中;中學(xué)就在山外,那里的世界我向往已久。
晚上我睡不著覺,點(diǎn)燈翻自己的作業(yè)本。那本上盡是紅紅的對勾,盡是一個一個的五分——那里藏著我多少驕傲?。∥倚睦锖苊糟?,我的家的確是很窮啊,酸酸地,眼淚終于是流下來了。
第二天,我卻對母親說:“媽,還是讓我上學(xué)吧,如果考出去了,咱家就在山里叫響了;要是沒考上,我就白天黑夜拼命地捉蝎,把欠了的都給您補(bǔ)上。”
娘兀地就沒了主意,在地上挓挲著雙手:“崽這是怎么說呢,崽這是怎么說呢!”
于是,善良的娘終于還是讓我去繼續(xù)讀書。
后來,我便走盡了彎曲而狹窄的山路,走到了廣闊的大平原。
山里的蝎們?nèi)宰陨詼缰?,我卻學(xué)會了如何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
那年,母親被我接出山來,讓兒媳陪她看了一出她盼了大半輩子的古裝大戲;走出熙攘的影劇院,母親抹去了一行熱淚:
“這人哪,還是看得遠(yuǎn)些好啊?!?/p>
捕 魚
故鄉(xiāng)有一條迤邐的小河,清清淺淺地流到山外去。
河里有自生自滅的魚。人們叫上名字的,有草魚、石魚、鯽魚、鰱魚和鯰魚,當(dāng)然還有泥鰍。
山里人沒有打魚習(xí)慣,河里的魚就生得安然,游得實(shí)在不耐煩了,便躍出水面,翻個筋斗,水面便有一朵好看的浪花開了。
那年,城里的工人叔叔要來山里支農(nóng),怎么招待客人呢?父親便想到小河里的魚。
父親便找了一張紗網(wǎng)。
父親一網(wǎng)下去,還真的撈上來一些小魚。父親樂了。他是被逗樂的。網(wǎng)里的魚全是小手指大的魚崽。就再撈一網(wǎng)。網(wǎng)子起來,仍是一網(wǎng)小手指大的魚崽。“真是小山溝啊,水里連條大魚都沒有?!备赣H說。
就又把網(wǎng)里的魚放回水里。
真的沒大魚么?有。便是鯰魚。
鯰魚長得很美。有一顆大大的腦袋和一張不停翕動的大嘴巴。腮邊有兩對長長的須,很優(yōu)雅地擺動著。只要它一露頭,你便會認(rèn)出它:瞧,鯰魚!
但鯰魚總是待在河底的石頭下面,你站在河邊望它半日,也不見它露一次頭。你用長把的錘子捶那石頭,仍不見它出來。把石頭都捶碎了,被捶扁了身子的鯰魚還依然在那里伏著。
懶!懶得大難臨頭都不屑動一動身子。
怎么辦呢?
父親坐在河邊的鵝卵石上,想主意。
“藥它?!备赣H突然說。
“用啥藥呢?”我問。
“苦楊。”
“行嗎?”
“興許行?!?/p>
便隨父親到山上去打苦楊。
苦楊,并不是一種楊樹,它是山上的一種灌木,枝條柔曼,有細(xì)長的葉子??鄺畹钠兿聛?,搗碎后放到碗里,倒上水便呈一派渾黃,喝上一口,苦極了;但去火治瘀病,是一種山里人離不開的藥材。
隨父親打了幾捆苦楊,背到小河邊上。父親選了一處河面最窄的河脈,從上游截斷,把河道改到一邊去;再到下游筑一道沙壟,便截了一段有十米長的不流動的“死”河。
把幾捆苦楊放到這截河里浸泡。兩天后,再把泡酥了的苦楊撈上來,我與父親坐在岸邊,一人一把錘子,以一塊大的卵石為砧,把苦楊的枝條砸碎,然后再撒到河里去。
啪啦啪啦,砸。
嘩啦嘩啦,撒。
河水被染黃了。
我們注視著水面。那黃色的水面很平靜。父親看看我,我看看父親,心里都著急。
嘩,那黏滯的水面終于被撕裂了。幾條肥大的鯰魚浮上了水面,身子懶懶地扭了幾下便舒展開了。
它們被“嗆”暈了。鯰魚的線條很流暢,很優(yōu)美。我被驚呆了。
“快用網(wǎng)把它們撈上來,等它們醒過來,就不好抓了?!备赣H說。
苦楊的藥性很快就會過去的,因?yàn)楹铀粩嗟叵♂屩鄺钪?/p>
我們趕緊用小網(wǎng)撈。竟撈滿了兩只水桶。
果然有些魚蘇醒過來,不耐煩地扭了扭身子,又游回水里去了。
父親笑了笑,“回家?!?/p>
魚跑了,并不存有一絲焦灼和遺憾,山里人對什么也不太貪婪。
客人來了,便用燜好了的鯰魚待客。用筷子從魚的中脊上輕輕一戳,兩片細(xì)白的魚肉便完整地從魚骨上分離下來。
那么大的一條魚竟只有細(xì)細(xì)的一根骨刺。
客人很驚異。再吃那魚肉,客人更驚異,已顧不得城里人的面子,大塊大塊地往嘴里送。
“這山里真有好東西?!彼麄冋f。
老核桃
曾祖父在世時,那棵核桃樹就很粗壯很蓊郁了,把三間石板小屋襯得極孤陋極拙樸。雞婆在蔭下咯咯地唱,曾祖母在蔭下仄仄地扭,是一方長滿苔蘚的風(fēng)景。
曾祖父也不知這樹到底經(jīng)了多少歲月,逢人問及,便隨口答道:“老核桃了?!?/p>
這樹就叫成了老核桃。
老核桃的果子結(jié)得很稀,僅數(shù)十顆;其果皮比一般的核桃要厚兩倍,任你在街石上、溝坎上摔來摔去,只聽到叭叭的脆響,表皮的紋理竟不曾有一絲破綻。所以,若食核中之物,便需重錘砸。砸開之后,令人嘆息不止:果核的內(nèi)里多隔,其隔厚且堅硬,果倉就極狹小,核仁不易弄出來,就用刀尖剜。一剜,果肉就碎,只好把砸開的果子放在鼻翼之上,張大了嘴巴,接碎下來的果肉,細(xì)細(xì)嚼來,甘香無比。
這甘香是一種誘惑,激起人的貪心,便想多剜些果肉入口;但多隔的狹小的果倉里,并沒有多少果肉,剜不到兩下,便罄盡了,就只好覬覦下一個果子。仍是收獲甚少,仍是不能滿足,就不停地砸下去。待果實(shí)已砸盡,入口者卻零星,貪心得不到平復(fù),心里就特?zé)?,罵道:“什么鳥果,招人性起,又惹人性喪!”
于是,這果就珍貴得近乎無用。
諳其性質(zhì),每當(dāng)新果下來,曾祖父就以他從私塾那里溫習(xí)來的古舊語氣,說:“這果,啖一啖十,其性同焉,啖一足矣?!?/p>
大家就都吃一個果。
余下的,曾祖父就放到礪石上去磨,那密密的紋絡(luò)就愈來愈明晰,晶晶地閃著光,讓人愛不釋手。山里人管這叫麻核桃。曾祖父就分頭給老伙計們送去,揉玩于指掌之中。
曾祖父每只手搓動四只麻核桃,雙手可同時搓動;他將身子陷在太師椅之中,不慌不忙地動作著,室內(nèi)便嘩響成一片。這氣氛竟有幾分詭譎。
到后來,老核桃的果結(jié)得愈來愈少,枝杈也枯了二三。每到夏日,老核桃的肥葉上,爬滿了黑色的毛蟲,蹲在院中吃飯,便常有毛蟲掉到碗中,令人吐咽兩難。更甚者,便是溽熱的晚間,老核桃的上下,均是蚊蚋嚶嗡之處,樹下的夢境,便總是被咬得很紅腫。祖父便說:“爹,還是把老核桃砍了吧。”
曾祖父不停地捻著麻核桃,像什么也沒聽到。祖父便大了嗓門又說。曾祖父的麻核桃仍捻得聲色俱在,若進(jìn)入忘川。祖父就挪到跟前,剛要再張口,猛地發(fā)現(xiàn),曾祖父那鼓鼓的眼泡,分明是悄悄地垂得沉了,便倏地一個冷戰(zhàn),偷偷地退出屋去。
祖父便對父親說:“別急,這樹早晚是要砍的?!痹捓锏囊馑际呛芊置鞯摹?/p>
但曾祖父活得極硬朗,一活活了一百零八歲。他掌中那八只麻核桃,被揉搓得光滑如潤,撫之若溫;放在托缽之上,置于油燈之下,灼灼然,若八只小星。
曾祖父歿去的翌年,父親問祖父:“老核桃,砍了么?”父親沒忘祖父說過的話。
祖父赧然一笑,“砍它做甚?老爺子高壽,興許跟它有干系哩?!?/p>
后來,老核桃干脆就不結(jié)果了,只是葉子長得又黑又肥,招更多的毛蟲,聚更多的蚊蚋;秋冬變節(jié),便“敗葉紛紛擁砌石”,小小庭院,總也收抬不干凈。祖父卻耐心地掃著落葉,似出家人,無欲無念地掃冷清的廟門。
但老核桃的蔭惠,并沒有讓祖父比曾祖父更長壽,雖然也活到了九十歲的高齡,與其父相比,到底是差了一些。那日,他叫父親把曾祖父的八只麻核桃拿來,兩只干瘦的大手抖抖地握住,卻怎么也搓動不起來,便哀嘆不迭:“到底是前人的物件,怎么敬重,也不屬于后人。”
到了父親這里,我總以為,那無用的老核桃該作釜底之薪,盡一點(diǎn)實(shí)實(shí)在在的用處。但父親卻說:“都習(xí)慣了老核桃了,沒有它的日子到底咋個樣子,想一想,都覺得恓惶,就留著它吧?!?/p>
老核桃就依然是老核桃。
于是,老核桃下的生活,因?yàn)椴辉淖?,便很讓我迷惘,很讓我郁悶,也很讓我無可奈何。
……
在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地方生活得久了,故鄉(xiāng)的許多記憶,都漸漸地淡去了;但奇怪地,老核桃的影子卻愈來愈清晰了——一想到故鄉(xiāng),就出現(xiàn)老核桃。
老核桃,你還好么?!
老核桃,原來在游子的心中,居然還有這樣一種情不自禁的感情。
對老核桃的思念,使我的心永遠(yuǎn)與故鄉(xiāng)貼近著;且思念愈久,愈有一種深沉的況味,它濾去了許多市井風(fēng)塵。
但思念歸思念,老核桃下的日子,卻橫豎不想再過了。一如思念過往的戀情,之所以時時感到美好,因?yàn)槎际菬o用之用。
杏的故事
也是一個曾祖父與樹木的故事。
曾祖父在祖父娶親那年,在庭院之中植了一株杏。栽時,他并不知其性之甜苦,因它的葉子長得碩大而干凈,日后是可以用之包一些肥肥大大的粽子的。
到了第二年,杏樹竟結(jié)了第一顆果實(shí)。杏極紅艷,碩大如雞卵,是曾祖父平生所未見也。曾祖父便終日廝守,以防不測。待熟得滴紫時,曾祖父燒過一炷香,才小心翼翼地將它“請”下來,且于掌心中摩挲復(fù)摩挲;終是不敢嘗一口,便奉在祖祠里,任紅艷的光芒幽幽地照,那灰黃薄脆的龕紙上,就亮了好大一片。
數(shù)日后,滿室便奇香氤氳。病中的曾祖父便讓爺爺攙他入室,拼命地嗅。
此時,祖母正小心地孕育著父親,那奇香撲面的杏子便很讓她不安分,便將“圣果”偷吞了。正巧被祖父撞見,臉色就煞地灰白,便偕妻在曾祖父膝下跪了。曾祖父果然就氣得手舞之足蹈之,縱情的罵聲,是一串極動人的歌子。兀然,他住了聲息,俄頃竟說:“拿冊子來!”祖父便將曾祖父枕邊的書小心地捧上:是一部古舊的《周易》。
待曾祖父極沉重地翻了一過,竟朗朗地笑了起來。又沉吟片刻,對祖父說:“一顆杏,為‘獨(dú)’,獨(dú)諧‘犢’,她身懷六甲,澤被后世,該受用也!”祖父母的淚才敢流得恣肆一些。
曾祖父竟問:“味兒厚么?”
祖母便一把抹去滿臉的淚水,努力綻出微笑,“好香好甜!”
曾祖父說:“但要記住,明年的果子,你們卻莫動了?!?/p>
“記住了!”
來年,竟有十?dāng)?shù)顆杏子在枝頭紅艷著,但想到曾祖父的叮囑,即便果實(shí)多多,祖父也是不敢摘的。祖母卻經(jīng)不住那奇香奇甜的誘惑,忘了已應(yīng)允的孝悌,任自身的貪婪去囁嚅。曾祖父得知,也不說話,只是兩腮抽搐了一下,把手中的拐杖扔給祖父。祖父的兩腮也抽搐了一下,撿起了拐杖。但久久不見動靜,他是等待著拐杖的主人能猝然生出悲憫。然而卻聽到嚴(yán)厲的一聲低吼:“孽障!”祖父無奈,便把拐杖打在祖母的身上。羞惱與怨恨,讓祖父手下失去了方寸,不小心將祖母的一條腿打折了。于是,祖母瘸瘸拐拐了一輩子,祖父的愛情也瘸瘸拐拐了一輩子。
祖父那年冬天病得重,以為自己不會再有來年了,便對父親說:“你娘幾十年不吃杏了,院里的杏熟了,給你娘留著。”
杏一下來,父親便給祖母端去。祖父看見,遠(yuǎn)遠(yuǎn)地躲了——他是在躲內(nèi)心的慚愧和迂腐的夫尊。祖母長長地嘆息一聲,淚水就洶涌了,兩腮抽搐了一下,“且留給你們的父親吧。”
祖父竟也不曾動過一顆,就久久地擱在一邊,終至爛得淋漓,惹蒼蠅滿室嚶嗡。于是,父親便覺心里別扭,杏子再熟時,也就沒心思去摘,任璀璨的杏子掉在地上,被豬狗們噬得得意……
我長到能爬樹時,就盼著那棵老杏樹結(jié)得一年比一年多,杏子才熟了五成,便攀到丫間,一顆接一顆地吃下去,酣然無顧忌。父親便在樹下或叱或乜,我便喊:“爸,你真是個大傻蛋,恁好的玩意兒,誰吃不是吃呢!”
現(xiàn)在想起來,老杏樹畢竟是屬于歲月的。而且,祖先的規(guī)矩因?yàn)楦麄兊乃叫挠嘘P(guān),反倒讓后輩失去了敬意。
古松林
故鄉(xiāng)之西畔,有一片古松林。
幼時,古松林是一爿眠床,常去那里尋一些似懂非懂的夢幻。后來,經(jīng)過世事滄桑,有閑時,竟還能淡淡地想起它,得一片溫馨。
古松林的第一誘惑,便是它的靜。
晨時的古松林,葉披珠露,伸手必濕,去的人就少。日挑中竿,古松林就很干爽了,穿于林畔,除沾惹些松香,便是眺小鳥棲于枝畔。
仰于厚厚的落葉之上,鳥之啁啾就愈顯熱烈。
只因?yàn)轱L(fēng)在林中不興,塵在林中不起,除鳥聲之漫襲,便是夢的氛圍。
朱光潛說,極微弱極平靜的背景中,稍強(qiáng)一些的信號就極強(qiáng);所以,鳥聲之響脆無比,便不足怪。
這與古詩所說的“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有相反相成的意境。
其實(shí)鳥就那么一二種,數(shù)也就四五只。
于是,在古松林,聞鳥啼聲久,便分雌雄,又不足怪也。
古松林落葉之厚,是我以前沒見過的。小心翼翼地踏上去,便陷了半身。于驚惶中將身腰拔出來,就聞到了微腐的幽香。
香有三種:一種是清香,就如真美人;一種是淡香,恍若輕煙;一種便是濃香,令人窒息,如市井脂粉。但腐香就獨(dú)特了,明明是臭,卻香,令人張大了鼻翼,吞噬不已。這或許是身不由己之故,進(jìn)了古松林,必聞其味,不香也香,一如不可拂逆的寂寞,沉溺久了,反倒覺得好了。
其落葉已積了千年。
古松林就怕驟雨即晴。嘩的一場急雨,倏地就一片響晴,松林之中窸窣一片——千萬種松菇就從根畔擠出來,如待嫁之村姑。村里人便奔入林中,往荊編小筐中采摘,頃刻間,便白白胖胖地?fù)頋M了。
往陡陡的房脊上晾了,如撫的陽光下,鮮菇便含蓄成深厚卻其貌不揚(yáng)的情誼;挨過夏秋,到冬日中客來,扔進(jìn)沸水中滾煮,燉進(jìn)肥肉數(shù)片,便是稀世珍饌;客人食過,便終生難忘。
有一種極難令人相信的奇觀,便是夏雨之后,馬蕈子的猝生。雨后采菇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胖胖大大的人形菇兀然立著,人便喜不自持,往往脫口而出:“馬跑兒!”喊聲未落,那巨菇便急速萎下去,終至萎成一抔滑膩的黑土,讓人憐惜不已。于是,若偶然觸及,千萬莫呼出聲來,悄悄地奔到跟前,猛地掐斷根際,再呼、再喊或狂喜若哭,它終不萎去。幼時不懂個中緣由,視之怪異;后來才知:此乃珍貴菌類之一種,怕驟襲的聲波。山里人叫它“馬跑兒”,乃是一種智慧,喻消失之疾如奔馬矣。
后來查了半日《辭?!?,終不知其學(xué)名,便不去再查,安慰自己說,僅記住這一客觀存在就行了。
于是,合理的不一定存在,存在的不一定合理。
踩著腐葉咯吱咯吱地進(jìn)去,見到不少古松的根都腐了,枝葉卻常青如洗。細(xì)細(xì)望去,原來這松的枝杈與周遭的松緊緊地糾纏著,成一種刻骨的愛情;且生出不少氣根,或攀于他松之軀干,或飄拂于空氣之中。松樹不同于玉米,玉米的氣生根,是一種作物屬性;而松的個體生態(tài),或拔地而生,或訇然毀滅,不依不倚;所以,古松林之中,松之攀附、根之氣生,便是很難讓人理解的。
后來,讀了幾本書,多了幾重世態(tài),就釋然了:那松畢竟是生于群體之中,群體的力量是可敬畏的,可化腐朽為神奇矣!于是,蕓蕓眾生中的英雄不必嘲笑懦夫,懦夫也不必一味地自我慚愧——因?yàn)?,生存的土壤是互相造就了的?/p>
……
古松林的啟示很多,說多了,就沒人相信了,適可而止為好。
【凸凹,本名史長義,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文聯(lián)理事、北京作家協(xié)會理事、北京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北京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主任、房山區(qū)文聯(lián)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慢慢呻吟》《大貓》等12部,散文集《以經(jīng)典的名義》等30部,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作品獲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提名獎、冰心散文獎、全國青年文學(xué)獎等省級以上文學(xué)獎30余項(xiàng),獲北京市“德藝雙馨”文藝家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