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塵
編者說
以非虛構(gòu)的方式,詩人陳年喜書中寫了他記憶中一群平凡而樸素的勞動者,以及自己多年浸潤于礦區(qū)的真實生活。這些人是爆破工、運石工、鄉(xiāng)村木匠、農(nóng)夫、農(nóng)婦、小作坊老板……他們雖歷經(jīng)生活的磨礪,卻淳樸而硬扎,沉靜地訴說著最真實的生活主題。
1
大巴整整走了十二個小時。
早晨上車時,凌晨四點整,天還沒有亮,天空中星星點點如豆。中秋剛過幾天,空氣已顯出冷意。小鎮(zhèn)上的人們大多還在睡夢中,偶有亮起的窗戶,有大人起來為上學的孩子準備早餐了。
這是我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巒莊鎮(zhèn)。它離我老家的村子有二十里。我們是步行趕過來的,走得太急,個個汗水淋漓。趙大頭他們幾個人,昨晚先過來了,在小旅館住著,這會兒倒顯得哆哆嗦嗦的。
這是我們經(jīng)常的出行方式,十幾年間,這樣的場景一幕幕循環(huán)往復,而負擔長途客運的大巴換了幾回顏色與車主。
下車時,大家的腳都有些發(fā)脹,踏在地上,使不上力的感覺,趔趔趄趄,頭也有點兒暈乎,耳道脹疼。一路翻山越嶺,車太顛簸了。大巴丟下一堆人繼續(xù)向前,距終點還有五十里,那里是靈寶市朱陽鎮(zhèn)。我們開始翻山。這是通往此行目的地黑山的唯一近路,相比另一條容易些的大路,可以節(jié)省一天時間和八十元車費。
這里叫廟嘴,一個彈丸小村子。緊依山腳,開著幾家飯店和幾家小旅館??吹贸觯鼈円虻V山需求而生,這里是最后的中轉(zhuǎn)站,來去的人們在此停頓或出發(fā)。
道路盤旋蜿蜒,忽東忽西,路途因而被無限拉長,山體實在太陡峭了。不遠一段,就有一個礦坑,有的還在生產(chǎn),有的荒廢多年,渣坡上已生出雜草樹木。生產(chǎn)著的礦口一律鋪著長長的鐵軌,燈泡下,它們向山體里延伸,仿佛永無盡頭。污濁的流水、礦車、工人,從那一端流出來。
馱運礦石的騾隊從山頂嘚嘚地下來,有的高大,有的瘦小,腰身一律被裝礦石的袋子壓成深深的凹形。常年如一日地馱運,鐵掌把小路開鑿出一道深槽,有的達半人深。險峻陡峭的地方,下面是萬丈深壑,趕騾人在這里要緊緊抓住牲口的韁繩,以防連騾帶礦跌落下去。
八個人都走得大汗淋漓。開始時,相互還開著玩笑,打嘴仗、吃東西,漸漸地,越走話就越少,個個都老實了。力氣要用在腿上,大家沉默不語,只有腳步聲與呼呼的喘氣聲。趙大頭虛胖,走得東倒西歪,索性把背包甩給了延安。延安老家的黃土高坡上出蘋果,年年往坡下扛蘋果箱,扛出了一身蠻力。
終于到達山頂了。
這是一個埡口,仿佛刀劈開的一道石門,只是少了一道門楣。前方就是河南地界。蒼山無涯,雪白的裸崖仿佛從天空垂下來的瀑布。太陽快要落山了,金色的余暉打在我們汗淋淋的臉上、身上、小路的石子上。嶺下不遠處就有洞口,可以聽到機器聲隱約不絕。有人遠遠地向嶺頭上眺望著。
回身后望,廟嘴村小得仿佛烏有。那里,暮色正在落下。騾隊收工了,趕騾人的吆喝聲、騾鈴聲,一點點低下去、低下去。
2
坑口叫黑山十八坑。
這是一個瀕臨廢棄的洞口,工棚東倒西歪,機器銹跡斑駁,從洞里流出的水異常清冽,它汪汪汩汩,在渣坡下邊的巖根與別的洞口污濁的流水匯合,向山下流去,最后歸于黃河。顯然,這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生產(chǎn)了。
老板早已在洞口等著我們。他一口外地口音,顯然不是當?shù)厝?,也不是陜西人,這種口音此前聽過很多,它吸納摻雜了太多成分。他五十歲上下,有些胖,頭發(fā)稀疏。加上炊事員,他們一共五人。攀談中,知道他是河北保定人,以前開過鐵礦。他也不是真正的老板,從礦主手里以每年四十萬元的價格將坑口承包過來,只能算包工頭。
一間蒙上了新的彩條布的工棚是我們的新家,雖然霉味濃重,還算寬敞、干凈,床板上已經(jīng)鋪上了新被。一溜兒長鋪,正好可以睡八個人。單間里有一張桌子,鋪著一張塑料布,桌上、地上散落著麻將牌。上一撥兒人留下了一圈沒有打完的麻將。
吃飯。沒有什么比疲憊與饑餓時的飯菜具有更大的召喚力,更能慰藉人了。
早晨推開門,地上、石頭上、樹上落了一層薄霜。這里,秋天已顯出殺氣,早起的趕路人嘴上呼出一團白氣來。
早飯正在做著,炒菜的熱氣從棚頂飄出來,被附近洞口的一陣陣爆破聲震得一抖一抖,變成一段一段,仿佛被快刀腰斬了幾回。老板說,先開一個會。
我們才知道,洞口是今年四月承包過來的,半年過去了,一直找不到工人。老板著急了,天天催促工頭上馬。著急的原因是上下左右的坑口都打出了新礦脈,有的礦體品位還相當高,量相當大。再錯過機會,坑口就要徹底報廢了,因為整個黑山山體里的實體部分已經(jīng)不多了,每天都在互相打穿。
“肉要大家吃,我們按五五分成,打出來的礦石,拉下山去選煉,收入一人一半。爆破材料、電費、生活費、礦石運輸費、選礦費,在你們那五成里扣除?!迸峙值墓ゎ^說,“你們不要小看這五成,打出了一窩好礦石,發(fā)財就是一夜間的事情。別的坑口都是三七分呢?!?/p>
我們知道,這就叫打分成,老板的坑口,工人的勞動,雙方都冒一把險。在礦山,這是普遍的經(jīng)營方式。也的確有發(fā)財?shù)娜?,打出一窩高品位礦石來,一場活兒干下來,開上了小車、蓋了新房。當然,更多的是空手無歸。
3
離家時,老板電話中已經(jīng)把條件說得很清楚了,這會兒不過是再重復一遍而已。大家都沒有異議,但干不干、怎么干,還得進洞看情況。事到緊要處,所有人都有些凝重。這種活兒,一旦上手,中途很難再退出來,掙也罷,賠也罷,都得硬著頭皮干到底。重要的一條是,沒有誰來承擔安全風險,所有的意外結(jié)果都需要自己消受。
在坑口的神龕前,新來的人向山神、土地和財神爺爺燒起一炷香。開始吃早飯。
整個礦洞并不太深,從坑口到最遠處有兩千米。洞里布滿了岔道、向上的天井、向下的斜道,向下的斜道里蓄滿了水,清幽幽的,不知道有多深。有一些岔道被石塊堵住了,封了水泥,這是打穿的地方。有些地方用木頭做了支護,上面的石頭齜牙咧嘴,只要輕輕一碰就要垮下來。支護的木頭上,長滿了白花花的樹菌。
嶄新的小型螺桿式空氣壓縮機安裝在大約離洞口一千米的一個岔道口,這里空氣通暢,可以緩解機器的發(fā)熱問題,也方便左右作業(yè)使用??諝忾_關上通著電,紅色的指示燈一閃一閃。
在向東的岔道盡頭,露出了一道礦體,裸露出來的部分有三四十米長,二十厘米厚,呈四十五度傾斜狀。礦體上,前人打出的一朵梅花狀掏心孔還在,一個巴掌就能蓋住,這么密集的孔位,看來石頭的硬度不小。這是整個洞內(nèi)我們發(fā)現(xiàn)的唯一礦體??吹V石的色澤,可以判斷品位并不高。大家找來了錘子,沿礦體敲打下一片片礦石,用食品袋包裝起來。它將被送到山下的化驗室檢驗成分和含量。
大家一致的想法是,如果礦石有價值,就在這地方開干,如果品位太低,就拉倒散伙。用掘進的方式在洞內(nèi)尋礦,那是嚴重不現(xiàn)實的事情,每掘進一米,成本在三四千元,失敗的風險和成本誰也擔不起。
按照直線距離計算,礦體所在的地方應該過了山體的軸心,也就是說這里算陜西地界了。但地下礦洞從來的規(guī)則都是誰先力量所及就算誰的,從來沒有一個分界的定論,因此也就經(jīng)常發(fā)生地下爭斗,互相傷害和破壞。好在據(jù)炮聲判斷,相互離得還很遙遠。這里暫時還是實體,可以支持很長一段時間的開采作業(yè)。
出洞口,天已經(jīng)擦黑了,風從山頂刮下來,碰在高空的纜索上,發(fā)出吱吱的聲響。這里不通車路,所有的物資需要高空索道運輸。纜索在高空布出一片天網(wǎng),可以想見礦山生產(chǎn)巔峰期的壯觀和忙碌。眼下,除了少數(shù)偶爾使用,大部分已經(jīng)廢棄了。
(本文節(jié)選自《微塵》,陳年喜著,果麥文化·天津人民出版2021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