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11期|傅菲:孤猴
它是一只老猴。它回望掃街人。它站在石道上,回過頭,眼睛睜得圓圓,吱吱吱叫。它的眉毛虛白,它的體毛黃白。它的短尾藏在下面。它淺紅色的臉有一層層的皺褶,像一塊用舊了的紅手帕。它弓著身,慢慢地往山上走,消失在竹林之中。山腰之下,是一片竹海,青幽碧綠,沙沙之聲不絕于耳。竹是毛竹,枝條粗壯。老竹褐黃,新竹翠綠。
竹海之上是古老稠密的森林。森林以闊葉常綠喬木居多,婆娑生動。站在山腰往高山眺望,墨綠而深沉。森林如翻倒過來的連綿海浪,兀自洶涌。山腳下是彎道連著彎道的上樂(上饒至樂平)公路。公路外側(cè)是形似瓠瓜的田畈。田畈深深沒入山壟。山梁如馬背。山如肥壯的馬在馬廄打響鼻。在“S”形的彎口,兩條山溪在此匯流,如兩條玉帶環(huán)佩。村名遂取環(huán)溪口。環(huán)溪口百余村戶,以賣山貨為生。
這是南方山區(qū)常見的山形,人擇溪邊盆地而居。公路沿著峽谷南北而行。峽谷極度彎曲和狹窄。靈山山脈和大茅山山脈的山系卻因峽谷而分開。漸西南的靈山山系越來越高,逐漸隆起,如羊皮鼓;漸東北的大茅山山系平緩上升,慢慢收縮,抬起山峰,如伸長了脖子的長頸鹿。山與山不是對峙,而是頷首相望。蒼郁的森林竹海,一眼望不到邊。
2016年初夏,有人見到猴子來到西山森林。猴是短尾猴。它們在山上嬉鬧取樂,在樹上蕩秋千。一個外村采藥人到森林挖金線蓮,飯盒吊在樹丫上,就去山澗邊找藥了。到了中午,他去提飯盒吃飯,飯盒不見了。他找了好久也沒找到飯盒。誰會拿走飯盒呢?這么高的山這么密的林,還會有誰上山呢?即使有人上山,也不可能拿走飯盒啊。山區(qū)人有規(guī)矩,不打招呼吃了別人的食,會留下煙或刀之類的東西,以表謝意。他想想有些后怕,會不會是山鬼出來了?山區(qū)人迷信,認為山高林密的地方,有山鬼存在。山鬼在樹與樹之間跳來跳去,臉綠眼紅,手長腳長,頭發(fā)如松毛茂盛。山鬼不穿衣服,穿蓑衣。山鬼會發(fā)出很多種叫聲:啊啊啊,是一種,是山鬼太寂寞了,山鬼吼叫了;吱吱吱,是一種,通常是山鬼和山鬼打架的尖叫聲;嗚啊嗚啊,是一種,是山鬼傷心欲絕了,哭得天在瞬間暗了下來;喔喔喔,是一種,是山鬼餓了,找東西吃。采藥人沒見過山鬼,但他聽到了“吱吱吱”的叫聲。他毛骨悚然,背起藥籃往山下跑。樹木太密匝,阻礙了他的腳步。他越跑,“吱吱吱”的叫聲越激烈,還伴隨著樹葉沙沙沙聲。他鞋子跑脫了,氣也跑脫了。他跑不動了,他抱住了樹,哀求說:山鬼啊,你追我干什么?
采藥人緊緊抱住樹,嘴唇哆嗦。山鬼也不應(yīng)答他。山鬼不叫了,樹葉也沒了聲響。他緩過神,回頭一看,是一只公猴紅著臉,手(前肢)上捧著飯盒,看著他。他啞然失笑,說:猴子啊,你說說你是猴子,不是山鬼,你可把我嚇傻了。
環(huán)溪口人知道了山上有猴子。但大部分人不相信。采藥人的話有夸大其詞的嫌疑。猴子沒有下過山。
山上曾有猴子,卻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村子四面有三座高山,每座山上都有猴子。西山是來龍山,猴群最大,在一棵老苦櫧樹周圍盤踞。村里有一片二十余畝地的桃林,桃熟了,猴子下山了。猴子來到桃林摘桃吃,吃半個扔半個,一片桃林收不了幾顆果。種桃人種桃想賣些錢,除草施肥,護了四年才有了桃,但他沒想到猴子下山摘桃。圍籬笆也不行,人守得了白天守不了晚上。種桃人無計可施,只得把桃林砍了,改種蘑菇。
村里有一個曬番薯干賣的人,挖了番薯,切片煮熟,圓匾放在屋頂上曬番薯干。煮熟了的番薯糖量足,濃香四溢。猴子爬上屋頂,吃番薯干,掀翻圓匾,踩爛瓦片。他轉(zhuǎn)到田里曬,絲網(wǎng)罩住。猴子拔起掛絲網(wǎng)的竹竿子,抓番薯干吃。他抄起竹棍趕猴子,猴子一溜煙跑了。
溪里有許多雜魚。魚是馬口魚、白鰷、寬鰭 。冬至之后,是曬魚干的好季節(jié)。天寒無蚊蠅。棕葉撕得一絲絲,一條棕葉絲穿一條魚,掛在曬衣桿上,任風(fēng)吹憑日曬。魚干加煙熏肉蒸起來吃,是環(huán)溪口人吃不厭的。猴子爬上晾衣桿扯下魚干,吃了扔,扔了吃。
但環(huán)溪口人不打猴。猴是凡胎長大的。環(huán)溪口人說。凡胎長大的,不能傷害。
那個時候,公路還是砂石公路,車開過村前,揚起的沙塵騰空滾起。車是重車,拉礦石的,喘著氣跑。
上樂線是贛東重要的公路線,是贛東皖南的主要通道。貨車多,路況差,公路改修,拓寬澆水泥。改修公路時,山腳天天放炮。山體是石灰石結(jié)構(gòu),不放炸藥炸就開不了山。路修了兩年,炸藥響了兩年。路修好了,猴子不見了。猴子去了哪里,只有猴子自己知道。
有猴子,環(huán)溪口人真是討厭它——好多經(jīng)濟作物和果樹種不了,好多吃食曬不了。打又下不了手,殺又狠不了心,趕了又回來。猴子還抓雞抓鴨,抓了就往山上跑。沒猴子了,環(huán)溪口人又叨念起來,說,沒了猴子,省心很多,卻少了很多趣味。少了趣味就少了生活的滋味。猴子會打架,在田畈里追著打,打得鼻青臉腫。猴子打架兇狠,呲牙,發(fā)出“吱吱吱”的威脅聲,恨不得一口吃了對方。猴子抱走廳堂的籃球,在田里滾來滾去。猴子追狗,狗汪汪汪地叫,跑。狗跑不動了,反轉(zhuǎn)身,汪汪汪一陣狂叫,猴子害怕了,逃跑。村小學(xué)有一個掛鈴,上課了下課了,老師拉一下繩子,掛鈴當當當。猴子溜進學(xué)校,拉繩子。當當當,校長拉開門,探出頭,看看是誰不按時拉鈴。見是猴子,校長笑了。猴子還溜進女老師辦公室,抱走餅干盒。去山里做事的人,帶飯去,把飯盒埋在地里,不然的話被猴子偷吃了。一個人去深山做事,也不怕。有猴子在,山鬼不會來。猴子的眼睛能看見山鬼的影子。它看見山鬼的影子會撲過去。
猴子又出現(xiàn)在森林,有三個年輕人認為是可信的:采藥人沒必要撒謊。他們上高山去找。西山的森林至少有十余平方公里。他們一個山峰一個山峰找??伤麄儧]看到猴子,也沒聽到猴子的叫聲。“采藥人看到的猴子,是過山猴,是被猴群趕出來的。”他們這樣判斷。
寒露后,伐竹開始了。每年的秋冬季,竹林要選老竹采伐。選伐了的竹林抗雪災(zāi)風(fēng)災(zāi)強,來年會長出更多新竹。竹和筍是山區(qū)人主要收入之一。伐竹人帶米菜上山,自己生火造飯。吃飯的時候,三五個伐竹人坐在一起,喝點小酒,聊聊家常,唱唱山歌,盡勞作之興。伐了半個月,猴子來了。一只公猴和三只母猴,帶著四只小猴出現(xiàn)在他們吃飯的現(xiàn)場。公猴吱吱吱吱地對著人叫。一只小猴趴在母猴背上,三只略大一些的小猴眼巴巴地看著伐竹人吃排骨喝酒。這下子,他們樂壞了。他們把排骨扔過去,公猴望望他們,撿起來塞進嘴巴里。
每天中午,猴子都會來。伐竹人給它們玉米棒、橘子、蘋果吃。吃了幾次,猴子膽子大了,直接去翻伐竹人的貨袋。貨袋是布袋,有繩子縮口。拉開縮口,翻出里面的水果。猴子把瓶裝的谷燒也翻出來,咬開瓶蓋,偷酒喝。猴子喝了兩口酒,臉更紅了,滿臉脹著酒氣,走路搖搖晃晃,癱倒在地上。伐竹人在火堆烤竹雞?;鹗翘炕?,一根竹簽穿過竹雞身子,擱在石塊上烤。竹雞又香又酥,冒著黃黃的油珠。猴子拿起竹雞吃。伐竹人追著猴子跑,猴子爬到樹上去。
伐竹兩個月,山上再也無人。大雪封山。公猴帶著家族來到了村子里。
猴子沒吃的了,才會下山。環(huán)溪口人給它們烤紅薯吃,給它們玉米棒吃。
猴子吃了食,在院子墻垛下曬太陽。母猴抱著小猴抓虱子吃,小猴給母猴順毛發(fā)。它們在村子里跑來跑去。猴子溜進雜貨店偷面包吃,偷牛奶吃。猴子搶孩童手上的零食吃,孩童嚇得哇哇大哭。猴子蹲在門檻邊,看著人吃飯。
猴子喜歡在公路邊閑逛。母猴跟著公猴,小猴跟著母猴,嬉戲著。路上有小車停了下來,給猴子拍照,和猴子合影。猴子拉著人的衣服,吱吱吱叫。拍照的人開車門,拿出巧克力、餅干或水果給猴子吃。
來往的人大多數(shù)知道這一段公路很容易遇上猴群。他們停車了,提一盒餅干或面包下來,給猴子吃。猴子爬上車頂,跳來跳去。小猴子還站在人的肩膀上眨眼睛。
猴子見車子停下來了,就去開車門,在車上找東西吃。
過了三個月,小猴子少了一只。小猴子在車上找東西吃,年輕司機把車門鎖上了,開著車子跑。車子跑了,其他猴子還在搶地上的餅干吃。這是雜貨店老板娘說的。她的店在公路邊,可以看清彎口。猴群在彎口討吃。
來往重車多,拉礦石拉煤拉料石。彎道多,視野不開闊,路況復(fù)雜。重車難剎車,慣性大。一只小猴子被碾死了。猴群在公路上嬉鬧,追著跑?!鞍劝?,叭叭”,司機在拐彎時,摁喇叭。猴子往路邊跑,小猴跑不快,重車的后車輪甩到了小猴子。小猴子當場死亡,身子成了肉餅狀,只有猴頭和尾巴完整保留著。猴群嚇壞了,跑到了田里,吱吱吱叫。小猴子的母親——破了嘴角的母猴,想抱起小猴子,抱不起來,只有一泡爛肉。它抱起小猴頭,坐在路邊,癡癡傻傻地看著小猴頭。
母猴在公路邊坐了五天。小猴頭叮滿了蒼蠅和飛蟲。村人拿竹梢趕母猴,它也不走。它惶恐地望著村人,滿眼哀傷。村人做了兩塊寫有“猴群活動地帶 請低速行駛”的警示牌,插在東西兩個公路口子。
村里有一個清除垃圾的人,掃了街,拉垃圾去垃圾窖。他是個熱心人,戴個口罩,穿一件勞動服,見猴子去了公路,舉著掃把趕猴子。他責(zé)罵猴子:小猴子被抱走了一只軋死了一只,你們還去討吃,餅干面包就有這么好吃嗎?想吃了,不如掌自己嘴,省下自己一條命。猴子看看它,呲牙,吱吱吱叫。猴子被他趕上了西山。他走了,猴子又跑回來。
冬季,山中多霧。霧罩住了這個山野,不見山不見戶不見人。晌午了,白霧才慢慢散去。冬霧,環(huán)溪口人稱之為“魔霾陣”。冬霧有自己的陣勢,從大地的每一個毛孔升上來,像魔鬼吐出煙霧陣,蛛絲一樣繞了山繞了屋舍繞了田野,也繞了狗繞了牛羊。羊關(guān)在羊圈咩咩叫,餓得頂圈欄。
冬霧也繞了汽車。車子又碾死了猴子。一只母猴癱在車輪下,腦漿迸裂。母猴死了,雙腿還在抖動,腸子拖出三米外。掃街人心疼,說,趕了多少次,你還要來討吃,吃是最害身的,你到死了還不明白這個道理。母猴身上還有胎,胎盤有湯碗大了。一個路過的司機見他挑著死猴去埋,說:猴子賣給我吃吧。掃街人拿起掃把戳過去,說:你是個畜生,你去墳里挖死人吃。
環(huán)溪口往北五里,有一家路邊店,賣野蜂蜜、蘑菇等山貨。路邊店是民宿的一部分。猴子也去民宿玩耍、討吃。民宿有燒烤。雙休日,城市人來吃炭烤牛肉炭烤魚干。猴子討烤肉吃,趁人不注意,拿起烤肉就跑。有一個吃燒烤的人逗猴子玩,拿一塊烤魚,誘小猴子,誘進了房間里,再也沒出來。
猴子膽子越來越大,有時站在公路中央攔車子,把司機嚇得驚魂不定。司機走下來趕猴子,罵:討吃的,連命也不要了。司機給了食物,猴子才走。有一次猴子攔車,被車撞飛了,膛被撞裂開,四肢斷裂。猴子躺在地上掙扎,好幾次想站起來,但站不起來。四肢斷了兩肢。掃街人抱起猴子去診所,小跑著,還沒到診所,猴子就死了。內(nèi)臟的血流了一路。死的猴子是母猴,它的小猴跟著掃街人跑。公猴在公路上跳來跳去,近似瘋狂。
很長一段時間,公猴處于瘋狂狀態(tài)。它帶著一只母猴一只小猴在山林在村子游蕩。它的臉皺得厲害,紅斑褪去了許多,紅斑邊沿出現(xiàn)了癬狀的白斑。它淡黃的眉毛變白。它頭上的毛發(fā)越來越少。它經(jīng)常站在山道,對著公路吱吱吱吱吱吱尖叫。它煩躁而憤怒。
春天還沒走遠,豌豆花開得羞赧。母猴產(chǎn)下了一胎。母猴抱著小猴坐在村頭的大樟樹下曬太陽。小猴臥在母猴懷里,親昵地叫喚著。小猴皺著眉頭看人,眼睛透亮,讓人心生憐愛。稍大的是兩年多的猴崽,已經(jīng)半成年了。它是一只公猴。小公猴性躁,和狗打架,和貓打架。有一次,它跑進一戶人家,拿出一把菜刀,爬到屋頂上玩。這可把人嚇壞了。刀不是亂玩的東西。兩個男人捏起掃把棍,趕小公猴,趕了四里多地。小公猴跑進了北山的樹林,再也沒有回來。也不知道它去了哪里。老公猴對著北山叫了三天,不叫了。跑走的公猴不回群,去別的地方做了過山猴。
死得死,走得走,猴群散了。掃街人趕猴,不讓它下山??勺柚共涣恕I较抡页允程菀琢?。食物讓猴子忘記了危險。尤其在冬季,猴子天天下山。掃街人對村里人說,猴子來了,千萬別給猴子吃食,好吃食養(yǎng)懶人,好吃食也養(yǎng)懶了猴子,有了吃食,猴子不愿在山上找食物了,這是害了猴子。才三年的工夫,一個猴群只剩下老公猴和孤兒老母。車輪猛如虎,太讓人痛心了。
又一年春。三只猴子在彎口玩耍,一輛拉沙子的車子經(jīng)過,見了猴子,司機迅速避讓。車是四輪貨車,車輕沙重,方向盤轉(zhuǎn)得太快了,車子側(cè)翻,沙子傾瀉下來。老公猴逃得快,吊在路邊樹枝上。母猴不忍心放下懷里的小猴,被沙子蓋了。村人拿出鐵鍬、鋤頭,挖沙子。小猴太弱小,已窒息而死。母猴是救了下來,腿骨全斷。公猴望著死去的小猴,驚駭萬分。它看著母猴被人抱走,送去動物救助中心。
一座高山,只有一只公猴了。公猴還會來到村子,沮喪哀傷地尖叫。只要它來,掃街人就拖著掃把轟走它。公猴跑上山道,回頭落寞地看著掃街人。孤老絕望的落寞。它再不能死在車輪下了。一年多了,環(huán)溪口再也沒出現(xiàn)過公猴了。也不知它是死是活,也不知它是否還在西山的森林里。三個年輕人又去山上找,找了三天,也沒見到猴子。
沒猴子來,村子清凈了許多。這種清凈讓人難受。
傅菲,江西上饒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專注于鄉(xiāng)村和自然領(lǐng)域的散文寫作。作品常見于《人民文學(xué)》《鐘山》《天涯》《花城》等刊。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河邊生起炊煙》《故物永生》等20余部。曾獲三毛散文獎、百花文學(xué)獎、江西省文學(xué)藝術(shù)獎、2019年度儲吉旺文學(xué)獎、方志敏文學(xué)獎及多家刊物年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