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如果不能觀照現(xiàn)實,那它存在的意義很可疑
《好歸》是一篇我向兄輩們致敬的作品——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們是家鄉(xiāng)第一批來深圳搵食打拼的人,幾十年過去了,他們遭遇各自的命運變遷,有飛黃騰達者,有黯然回鄉(xiāng)者,自然更多的是在城鄉(xiāng)之間游走,漸漸模糊了哪里才是家鄉(xiāng)的無根之人。
我身邊不乏這些日漸老矣的兄長,他們大多還生活在深圳,小有成就,有房有車,至少也有一職半業(yè),做點不大不小的生意,也有舉家搬回縣城的,專職為兒女帶孩子,或者干脆回到村里,起厝建屋,順便搞點養(yǎng)殖,準備安度晚年的……他們年輕時被生活和社會的洪流裹挾著,遠離家鄉(xiāng),異地搵食,孜孜矻矻半輩子,有點錢財和聲望自然值得慶幸,更多所謂的“失敗者”其實更像是人生常態(tài),只不過在旁人看來,出走有多悲壯,回歸就有多落寞。
他們中有我的自家兄長,也有村里的堂兄、族兄。這些年,我跟他們多有接觸,從他們身上口中得到很多鮮為人知的深圳故事??此圃跉v史的罅隙里,這是被遮蔽和掩埋的一代人,因為他們的父輩在壯闊的社會背景下至少還被整體性關(guān)注和歸納過,而他們卻喪失了所有“背板”,像是被打散的蜂窩,加上本身就是沉默者,如果沒人肯為他們書寫,就注定是社會變局和歷史夾縫里的炮灰,永遠消弭于天地間。
有了這些觀察和想法,我決定為他們寫一批小說。這里的“他們”當然是指具體的人,也只有具體的人物和故事才能激起我的寫作熱情。作為一個現(xiàn)實主義寫作者,在如今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里,我還是堅信現(xiàn)實寫作的意義要遠超其他。原諒我的固執(zhí)和愚鈍,文學(xué)作品如果不能觀照和反映現(xiàn)實,那我會對它存在的意義產(chǎn)生質(zhì)疑。
這些小說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打工文學(xué)”。“打工文學(xué)”局限于場域和職業(yè)類型,讓它們的生長有了致命的“自限性”——當然,這是題外話。我更多是以宏觀的姿態(tài)來聚焦人們的命運遭際,無論打工還是創(chuàng)業(yè),都只是他們的生活歷程,而促使他們出走和遷徙的背后力量以及命運感,在他們一生中產(chǎn)生的寓意和象征,才是我最感興趣并力圖挖掘和呈現(xiàn)的寶藏。
《好歸》是其中完成得較早的一篇。“好歸”是老家汕尾一帶的說法,老人最后的歸逝如果毫無痛苦,就是好歸,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于是老家人對一個人一生的概括無非就是兩句話,一是出生的時候“手腳快”,二是死的時候“好歸”,這中間或漫長或短暫的過程,幾乎都被有意忽略了。然而小說中的王日出對父親的所謂“好歸”卻充滿質(zhì)疑,或者說,他作為一個親歷者和當局者,比外人更為清楚父親的“真面目”。王日出對父親的消解、質(zhì)疑,乃至批判,不少讀者可能會理解為俄狄浦斯式的“弒父”情結(jié),或像帕慕克寫《紅發(fā)女人》那樣,“父親”僅僅是一種書寫的隱喻(道具)。事實上,我并沒有更多超乎人物和故事的思考,這算是我的短板,也是我一直堅持的理念:如果人物和故事本身足夠豐富和多義,作者便無須站出來旁白(包括寫創(chuàng)作談闡述)。
有時候好的人物和故事可遇不可求,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也好,自己通過想象構(gòu)建出來的也好,一旦成型,便自帶血肉,很快就有了生命力,在被書寫的過程中,也有了自我生長的意圖。細心的讀者大概早就發(fā)現(xiàn),父親的一生,以及他的兩個兒子的經(jīng)歷,是作為兩條明線在小說里交錯鋪陳的,意圖極為明顯,但是父親與叔叔的關(guān)系,和兩個兒子之間的恩怨,卻是我沒有充分想過的,它們竟然也生長得那么“得意”,讓我感覺驚喜。進一步講,通過人物關(guān)系其實也能看出人物的宿命,如果王日出和王日生也像父親和叔叔那樣在村里生活一輩子,那他們之間是不是也像清澈的湖水,一眼就能看到底?
當然,從情感上,我會對王日出這個人物更為愛護,他做出的妥協(xié)和忍讓很符合我們對一個中國男人的想象。他的“出走”和“斷指”其實都飽含深意,尤其是他不顧族人的反對,堅持要在深圳為父親舉辦葬禮,拒絕父親回歸故土,與其說是“報復(fù)”,不如說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映射。所以,我更愿意把這個分崩離析的家庭看作一個縮影,甚至當作一個人——他年少時出走,年老了,死在了流浪的路上……
2021年11月7日,深圳西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