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登記》:舊故事如何長出新枝椏
《登記》,趙樹理著,工人出版社1950年版
《說說唱唱》,李伯釗、趙樹理任主編,1950年1月在北京創(chuàng)刊,1955年3月???,共出刊63期。
《登記》是趙樹理寫于1950年的著名短篇小說。討論這部作品,不得不談到八十年代廣為流傳的著名唱段《燕燕作媒》,它取自滬劇《羅漢錢》,曾獲得第一屆全國戲曲觀摩演出大會劇本獎和演出獎。而鮮為人知的是,《羅漢錢》便是由趙樹理的《登記》改編而來。
《登記》旨在宣傳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這部改變每個中國人生活的法典頒布于1950年5月1日?!?950年夏天,正是大力宣傳婚姻法的時候,刊物急需要發(fā)表反映這一題材的作品,但編輯部卻沒有這方面的稿子。編委會決定自己動手寫。誰寫呢?推來推去,最后這一任務就落到了老趙頭上。這是命題作文章,也叫做‘趕任務’,一般的說來是‘趕’不出什么好作品來的。老趙卻很快‘趕’出了一篇評書體的短篇小說《登記》?!盵1]
《登記》完成于1950年6月5日,發(fā)表在《說說唱唱》1950年6期,約有14000字。故事所寫的是1950年,在山西東王莊,母親小飛娥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女兒艾艾的羅漢錢,回憶起20年前自己與保安相戀,后來被迫嫁給張木匠,從此婚姻生活陷于暴力和恐懼之中的經(jīng)歷,擔心女兒重蹈覆轍,小飛蛾拒絕了媒人五嬸的說親。艾艾因為與小晚往來被村人視為“名聲不正”,燕燕上門為艾艾做媒,小飛娥同意了孩子們的婚事。但村公所依然不準登記。村里的青年小進和燕燕的戀愛也遭到阻礙。兩個月后,《婚姻法》頒布,艾艾和小晚登記并被視為模范婚姻,燕燕和小進后來也圓滿結合。
《登記》完全可以說是一個新中國故事,一發(fā)表便引起文藝界強烈反響,很快被改編為戲曲《羅漢錢》,以地方戲形式上演(滬劇只是其中的一種)。讀《登記》,會很自然地想到趙樹理的成名作《小二黑結婚》,事實上,研究者們后來將這兩部作品稱為姊妹篇。兩部作品相同之處在于有共同的主題——都是年輕人沖破重重阻力尋找婚姻自由。但不同也很明顯:《小二黑結婚》的故事發(fā)生1943年的解放區(qū),當時還沒有《婚姻法》;《登記》發(fā)生在七年后,新中國已經(jīng)成立,《婚姻法》剛剛頒布。于是,同樣的婚姻自由主題,同樣書寫母女兩代的關系,相比而言,《登記》的調性更為明朗歡快,年輕人也變得更為勇敢和主動。
和《小二黑結婚》共享一個故事核,《登記》是如何翻新、生長出新鮮枝椏而令人喜聞樂見的?與《小二黑結婚》相比,《登記》中的女性形象與年輕人形象塑造方面有何顯著不同;在移風易俗的進程中,趙樹理如何在國家話語與女性自身力量之間尋找到他的敘述策略?這是本論文感興趣之處,也是重讀目的所在。
“人是苦蟲”?小飛蛾與她的“緩慢覺醒”
《登記》發(fā)表時被標記為“評書”。開頭便以說書人口吻出現(xiàn):“諸位朋友們:今天讓我來說個新故事。這個故事題目叫《登記》,要從一個羅漢錢說起。”[2]故事分成四部分:一、羅漢錢;二、眼力;三、不準登記;四、誰該檢討。
整體而言,小說的四部分結構嚴謹,對應傳統(tǒng)故事“起、承、轉、合”。雖然四部分字數(shù)均衡,小說的重點也講的是年輕一代如何克服困難去登記,但小說中讓人最印象深刻的還是“羅漢錢”,也是新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母親小飛蛾的舊故事。
三十年前,作為新媳婦的小飛蛾俊俏而活潑,但村里人慢慢傳來了她的閑話,了解到她以前的相好叫保安,張木匠也發(fā)現(xiàn),小飛蛾身上的羅漢錢是二人定情的信物。在最初,張木匠并沒有要用武力降服小飛蛾,他只是把不滿告訴了母親,母親則挑唆他:“快打吧!如今打還打得過來!要打就打她個夠受!輕來輕去不抵事!”[3]受慫恿的兒子馬上動手,“他拉了一根鐵火柱正要走,他媽一把拉住他說:‘快丟手!不能使這個!細家伙打得疼,又不傷骨頭,頂好是用小鋸子上的梁!’”[4]
“張木匠打媳婦”是羅漢錢里非常重要的場景。每一位讀者都會對張木匠如何“教訓”小飛蛾的片斷難以忘記:
她是個嬌閨女,從來沒有挨過誰一下打,才挨了一下,痛得她叫了一聲低下頭去摸腿,又被張木匠抓住她的頭發(fā),把她按在床邊上,拉下褲子來“披、披、披”一連打了好幾十下。她起先還怕招得人來看笑話,憋住氣不想哭,后來實在支不住了,只顧喘氣,想哭也哭不上來,等到張木匠打得沒了勁扔下家伙走出去,她覺得渾身的筋往一處抽,喘了半天才哭了一聲就又壓住了氣,頭上的汗,把頭發(fā)濕得跟在熱湯里撈出來的一樣,就這樣喘一陣哭一聲喘一陣哭一聲,差不多有一頓飯工夫哭聲才連起來?!★w蛾哭了一陣以后,屁股蛋疼得好像誰用錐子剜,摸了一摸滿手血,咬著牙兜起褲子,站也站不住。[5]
雖然講故事人和聽眾/讀者一起觀看張木匠打人場景,但小說所聚焦和傳達的卻是被打者的感受、疼痛和屈辱。而這樣的疼痛和屈辱使活潑的小飛蛾像換了個人一樣,從此生活在恐懼中。
從挨打那天起,她看見張木匠好象看見了狼,沒有說話先哆嗦。張木匠也莫想看上她一個笑臉——每次回來,從門外看見她還是活人,一進門就變成死人了。有一次,一個雞要下蛋,沒有回窩里去,小飛蛾正在院里攆,張木匠從外邊回來,看見她那神氣,真有點像在戲臺上系著白羅裙唱白娘娘的那個小飛蛾,可是小飛蛾一看見他,就連雞也不攆了,趕緊規(guī)規(guī)矩矩走回房子里去。張木匠生了氣,攆到房子里跟她說:“人說你是‘小飛蛾’,怎么一見了我就把你那翅膀耷拉下來了?我是狼?”“呱”一個耳刮子。小飛蛾因為不愿多挨耳刮子,也想在張木匠面前裝個笑臉,可惜是不論怎么裝也裝得不象,還不如不裝。張木匠看不上活潑的小飛蛾,覺著家里沒了趣,以后到外邊做活,一年半載不回家,路過家門口也不愿進去,聽說在外面找了好幾個相好的。[6]
毆打使她改變性情,活潑性格就此消失。對于小飛蛾而言,曾經(jīng)愛上過別人已經(jīng)成為她的原罪。小說動情地書寫了小飛蛾遭受家庭暴力后所感受到的孤獨、凄惶和無處依歸?!靶★w蛾離娘家雖然不遠,可是有嫌疑,去不得;娘家爹媽聽說閨女丟了丑;也沒有臉來看望。這樣一來,全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跟小飛蛾是一勢了?!盵7]沒有人幫助小飛蛾,包括同為女性的婆婆。事實上,在張木匠家暴行為的背后,婆婆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他媽把他叫到背地里,罵了他一頓“沒骨頭”,罵罷了又勸他說:“人是苦蟲!痛痛打一頓就改過來了!舍不得了不得……”他受過了這頓教訓以后,就好好留心找小飛蛾的茬子。[8]
“人是苦蟲”,是一種地方方言。“苦蟲:意謂人性賤,少不了都要經(jīng)受苦難。舊時官府罵人的話,謂人是賤骨頭,不拷打就不會招供?!盵9]“人是苦蟲”這句話在《登記》里出現(xiàn)了兩次,一次是前面張木匠母親慫恿他去打小飛蛾時,而另一次則是五嬸去說媒,被問起艾艾是不是還能改時,五嬸回答說:“改得了!人是苦蟲,痛痛打一頓以后就沒有事了!”[10]對方又說:“生就的骨頭,哪里打得過來?”[11]五嬸則說:“打得過來,打得過來”!小飛蛾那時候,還不是張木匠一頓鋸梁子打過來的?”[12]某種意義上,就這部小說而言,“人是苦蟲”中的“苦蟲”特指女人,指的是那些有過戀愛史或者婚前有過相好的女人,而教育她們的方式便是“打”,——“人是苦蟲”有如密碼,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像空氣一樣對女性的歧視與羞辱,也會自然聯(lián)想到當時諸多農村女性在婚內被不斷毆打、改造的故事,但在那時,很少有人意識到毆打本身的問題。
1950年的小飛蛾再次聽到五嬸這句“人是苦蟲”時,表達了“不服”。“她想:‘難道這挨打也得一輩傳一輩嗎?去你媽的!我的閨女用不著請你管教!’”[13]這是作為母親的小飛蛾的反抗和她的不屈服,也是對像空氣一樣的舊習慣和舊習俗說不。事實上,即使當年被張木匠毆打,小飛蛾也并沒有真的被“改造”:
小飛蛾只好一面伺候婆婆,一面偷偷地玩她那個羅漢錢。她每天晚上打發(fā)婆婆睡了覺,回到自己房子里關上門,把羅漢錢拿出來看了又看,有時候對著羅漢錢悄悄說:“羅漢錢!要命也是你,保命也是你!人家打死我我也不舍你,咱倆死活在一起!”她有時候變得跟小孩子一樣,把羅漢錢暖到手心里,貼到臉上,按到胸上,銜到口里……除了張木匠回家來那有數(shù)的幾天以外,每天晚上她都是離了羅漢錢睡不著覺,直到生了艾艾,才把它存到首飾匣子里。[14]
孫先科在分析小飛蛾這一形象時認為:“小飛蛾雖然被張木匠用鋸梁子懲戒與規(guī)訓,但小飛蛾并沒有完全被改造。張木匠可以使她怕,但不能使她愛,張木匠不在場時,她的神氣仍然像‘在戲臺上穿著白羅裙唱白娘子的那個小飛蛾’,……或者說張木匠只懲戒了她的皮肉,并沒有改造她的心氣;張木匠嚇破了她的膽,并未虐殺她的精神,她仍然是那個生氣勃勃的小飛蛾?!盵15]也因此,他將小飛蛾稱之為有烈性氣質的“蛾式女人”,這一分析實為精當。
正是因為“不服”的性格,小飛蛾面對自己過往和女兒的婚事時,多了一些思考。在最初看到女兒手里的“羅漢錢”時,她并不能判斷這是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但聽到五嬸說“人是苦蟲”時,她意識到女兒未來應該怎樣生活的問題:
五嬸那兩句話好像戳破了她的舊傷口,新事舊事,想起來再也放不下。她想:“我娘兒們的命運為什么這多一樣呢?當初不知道是什么鬼跟上了我,叫我用一只戒指換了個羅漢錢,害得后來被人家打了個半死,直到現(xiàn)在還跟犯人一樣,一出門人家就得在后邊押解著。如今這事又出在我的艾艾身上了。真是冤孽:我會干這沒出息事,你偏也會!從這前半截事情看起來,娘兒們好象鉆在一個圈子里,傻孩子呀!這個圈子,你媽半輩子沒有得跳出去,難道你就也跳不出去了嗎?”[16]
看到女兒未來的生活隱患,母親是否還要求女兒走自己的老路?小飛蛾在這里顯現(xiàn)了她的主體性。事實上,這位母親也意識到,她曾經(jīng)的遭際也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遭際:
她又前前后后想了一下:不論是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姊妹們,不論是才出了閣的姑娘們,凡有像羅漢錢這一類行為的,就沒有一個不挨打——婆婆打,丈夫打,尋自盡的,守活寡的……“反正挨打的根兒已經(jīng)扎下了,賤骨頭!不爭氣!許就許了吧!不論嫁給誰還不是一樣挨打?”[17]
既然大家都有這樣的遭際,就順著命運嗎?當然不。小飛蛾不是那樣逆來順受的女性。一如小說中所說:
頭腦要是簡單叫點,打下這么個主意也就算了,可是她的頭腦偏不那么簡單,閉上了眼睛,就又想起張木匠打她那時候那股牛勁:瞪起那兩只吃人的眼睛,用盡他那一身氣力,滿把子揪住頭發(fā)往那床沿上“撲差”一近,跟打騾子一樣一連打幾十下也不讓人喘口氣……“媽呀!怕煞人了!二十年來,幾時想起來都是滿身打哆嗦!不行!我的艾艾哪里受得住這個?”[18]
這是屬于母親的緩慢而堅定的覺醒,——再也不讓女兒走老路,這位母親要放女兒到光明中去,換句話說,雖然這是屬于母親的舊故事、艾艾故事發(fā)生的前史,但是,在這個舊故事里已經(jīng)包含了新故事的曙光,這也為艾艾和小晚的自由結合做了鋪墊。
當然,小說也另有伏筆。雖然村子里有許多女人被打過,但也并不是所有女人有小飛蛾的覺悟。一如張木匠的母親,正是她攛掇兒子去打兒媳婦的,不僅僅攛掇,而且還告訴他哪個打得最疼:“他媽為什么知道這家伙好打人呢?原來他媽當年年輕時候也有過小飛蛾跟保安那些事,后來是被老木匠用這家具打過來的?!盵19]而且在兒媳婦挨打之后,并不表示同情:“一家住一院,外邊人聽不見,張木匠打罷了早已走了,婆婆連看也不來看,遠遠地在北房里喊:‘還哭什么?看多么排場?多么有體面?’”[20]這種受罪的媳婦后來又成為嚴厲管教媳婦的婆婆類型,在趙樹理小說是一個系列,她們守舊而頑固,是農村家庭中特有的人物系列。這也正是《登記》中艾艾的故事發(fā)生的土壤和背景,蘇醒的人是少數(shù)。作為小說家,趙樹理以小飛蛾際遇出發(fā),所要講述的是作為土壤和空氣的對女性戕害的舊習俗。
在婦女形象塑造中,趙樹理其實并沒有塑造解放區(qū)文藝中一種普遍而重要的人物形象,如喜兒(《白毛女》)、燕燕(《赤葉河》)、趙巧兒(《趙巧兒》)、藍妮(《趕車傳》)等受到地主階級迫害、侮辱的女性形象。這也正是趙樹理與其他解放區(qū)作家的不同,一如黃修己所說,“這說明趙樹理塑造這個形象系列,主要不在于揭露地主階級的罪惡,而在于表達他對改革農村封建陋習的強烈愿望,寄托著他對婦女解放的理想?!盵21]
趙樹理小說主要是對農村風俗的批判,正是這樣的批判使小飛蛾作為歷史中間物獲得了她的主體性:她是新舊故事的銜接者,舊的故事的受害者,而在新故事里,她則要做一個新的長輩和母親。小飛蛾不是靠他人或外力的啟發(fā),而是從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的覺醒,它是趙樹理小說中少有的有主體意識的母親形象。
欲海掙扎:三仙姑與小飛蛾人生的裂變
《小二黑結婚》在趙樹理創(chuàng)作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斑@篇成名作以其塑造最重要的人物形象,涉及最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問題,而確立了它在整個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長子地位。農村社會的獨特見解,在《小二黑結婚》中已經(jīng)基本上體現(xiàn)出來了?!盵22]確乎如此。《小二黑結婚》里包含了趙樹理小說的諸多創(chuàng)作母題。而把《登記》和《小二黑結婚》兩相對照,也很容易發(fā)現(xiàn)它們的共通性:依然寫年輕一輩如何突破阻撓實現(xiàn)婚姻自由;人物設定也是相近的,包括父一輩的有些老腦筋和小字輩的艾艾、燕燕、小晚、小進。甚至結構上也非常相近。在寫登記和如何登記時,作家先蕩開一筆寫“羅漢錢”,一如寫小二黑結婚時作家先寫三仙姑和二諸葛以及金旺兄弟等等,被稱為“峰回路轉式”的結構。但《登記》和《小二黑結婚》的小說調性有明顯差異,《小二黑結婚》面對的是反動勢力、是黑惡勢力,而艾艾、小晚所面對的則是新社會,是新社會里的官僚主義。也因此,《登記》中的年輕人盡管遇到了挫折,但卻讓人感受到一種希望和力量在召喚。兩部小說中,長輩的力量也在發(fā)生變化?!缎《诮Y婚》里,三仙姑和二諸葛是重要的阻撓力量,但是在《登記》中,父輩并不是最大的阻撓力量,甚至他們中一些人在親情的感召下開始支持年輕人自主婚姻。
當然,這兩部小說都貢獻了深有光澤的人物,《小二黑結婚》里是三仙姑,《登記》里則是小飛蛾。盡管她們并不是小說中的主人公,也不是作家所要歌頌的對象,但是,她們各自擁有屬于遠高于新一代/新人的文學光芒。
某種意義上,三仙姑和小飛蛾是有著相同處境的人:兩位女性都是俊俏媳婦,年輕時都很吸引同村青年的目光,另外,她們都有著不幸福的婚姻,同時,也都各有反抗性。趙樹理如何講述這兩個女性的欲望、如何理解這兩位女性的反抗,其實背后代表了作家對女性命運的不同視點。
《小二黑結婚》以漫畫式的方式記錄了三仙姑這一類的農村女性。她長得好看,對婚姻和丈夫并不滿意。而婚姻具體如何不幸,小說并沒有正面描寫。在提到她的丈夫于福時,只是說,他只會在地里死受。
三仙姑下神,足足有三十年了。那時三仙姑才十五歲,剛剛嫁給于福,是前后莊上第一個俊俏媳婦。于福是個老實后生,不多說一句話,只會在地里死受。于福的娘早死了,只有個爹,父子兩個一上了地,家里只留下新媳婦一個人。村里的年輕人們感覺著新媳婦太孤單,就慢慢自動地來跟新媳婦做伴,不幾天就集合了一大群,每天嘻嘻哈哈,十分紅火。于福他爹看見不像個樣子,有一天發(fā)了脾氣,大罵一頓,雖然把外人擋住了,新媳婦卻跟他鬧起來。新媳婦哭了一天一夜,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飯也不吃,躺在炕上,誰也叫不起來,父子兩個沒了辦法。鄰家有個老婆替她請了一個神婆子,在她家下了一回神,說是三仙姑跟上她了,她也哼哼唧唧自稱吾神長吾神短,從此以后每月初一、十五就下起神來,別人也給她燒起香來求財問病,三仙姑的香案便從此設起來了。[23]
“跳大神”是三仙姑解決困境的一種手段,某種意義上,也是她隱秘欲望宣泄的出口,小說里,有著旺盛欲望的三仙姑是被嘲笑的,首先是對她衣飾的嘲笑。
青年們到三仙姑那里去,要說是去問神,還不如說是去看圣像。三仙姑也暗暗猜透大家的心事,衣服穿得更新鮮,頭發(fā)梳得更光滑,首飾擦得更明,官粉搽得更勻,不由青年們不跟著她轉來轉去。[24]
敘述人用了“更新鮮”“更光滑”“更明”“更勻”,來間接描述三仙姑的主動、渴望及過猶不及。與三十年前的克制相比,在寫三仙姑三十年后的穿著時,批評和指摘則更不遮掩。小說中寫到三十年后的男人們都長了胡子不再往三仙姑家跑,但“三仙姑卻和大家不同,雖然已經(jīng)四十五歲,卻偏愛當個老來俏,小鞋上仍要繡花,褲腿上仍要鑲邊,頂門上的頭發(fā)脫光了,用黑手帕蓋起來,只可惜官粉涂不平臉上的皺紋,看起來好像驢糞蛋上下上了霜?!盵25]“偏愛當個老來俏”“小鞋上仍要繡花“ 褲腿上仍要鑲邊”,再加上后面的比喻“驢糞蛋上下上了霜”,顯然都是極盡嘲諷之意?;蛘呖梢哉f,整部小說中,作為異類的三仙姑是一位被嘲笑和挖苦的對象,幾乎看不到作者對她的同情。
同時,小說也直白地寫出了三仙姑不同意小芹和小二黑結婚的原因,是因為她與女兒的爭風吃醋:“她跟小芹雖是母女,近幾年來卻不對勁。三仙姑愛的是青年們,青年們愛的是小芹。小二黑這個孩子,在三仙姑看來好像鮮果,可惜多一個小芹,就沒了自己的份兒?!_罷斗爭會以后,風言風語都說小二黑要跟小芹自由結婚,她想要真是那樣的話,以后想跟小二黑說句笑話都不能了,那是多么可惜的事,因此托東家求西家要給小芹找婆家。”[26]這是入木三分的書寫,三仙姑的不幸里,包括欲望無法滿足,也包括人性深層次的母女相嫉、母女相妒?!缎《诮Y婚》尖銳書寫了三仙姑身上性欲的蓬勃與母性的匱乏。
小飛蛾也是生命能量旺盛的女性?!霸瓉磉@地方一個梆子戲班里有個有名的武旦,身材不很高,那時候也不過二十來歲,一出場,抬手動腳都有戲,眉毛眼睛都會說話。唱《金山寺》她裝白娘娘,跑起來白羅裙?jié)M臺飛,一個人撐滿臺,好象一只蠶蛾兒,人都叫她‘小飛蛾’。”[27]“白娘娘”“蠶蛾兒”的表述,都意味著這個女性別有一種生命力。在講述小飛蛾的不幸時,小說家看到了這位女性的不馴,即使是沒有《婚姻法》的加持,她在內心里也不愿意讓孩子去走自己的傷心路,因此強烈表達了對舊習慣的反抗。這意味著,在女性解放問題和如何理解女性的問題上,七年前的趙樹理和七年后的趙樹理發(fā)生了變化,這也讓人想到,“不論趙樹理是怎樣一個鄉(xiāng)土作家,不論他怎樣站在鄉(xiāng)土民間和農民的立場上,然而,他的內心仍然經(jīng)過了現(xiàn)代的洗禮和革命的風暴。他和大部分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一樣,深深的卷入了現(xiàn)代世界的歷史潮流和漩渦之中?!盵28]
兩位母親都有面對女兒婚事時的轉變。三仙姑的態(tài)度轉變是因為在區(qū)長辦公院子里被圍觀。
區(qū)長打量了她一眼道:“你就是小芹的娘呀?起來!不要裝神作鬼!我什么都清楚!起來!”三仙姑站起來了。區(qū)長問:“你今年多大歲數(shù)?”三仙姑說:“四十五?!眳^(qū)長說:“你自己看看你打扮得像個人不像?”門邊站著老鄉(xiāng)一個十來歲的小閨女嘻嘻嘻笑了。交通員說:“到外邊耍!”小閨女跑了。區(qū)長問:“你會下神是不是?”三仙姑不敢答話。區(qū)長問:“你給你閨女找了個婆家?”三仙姑答:“找下了!”問:“使了多少錢?”答:“三千五!”問:“還有些什么?”答:“有些首飾布匹!”問:“跟你閨女商量過沒有?”答:“沒有!”問:“你閨女愿意不愿意?”答:“不知道!”區(qū)長道:“我給你叫來你親自問問她!”又向交通員道:“去叫于小芹!”
剛才跑出去那個小閨女,跑到外邊一宣傳,說有個打官司的老婆,四十五了,擦著粉,穿著花鞋。鄰近的女人們都跑來看,擠了半院,唧唧噥噥說:“看看!四十五了!”“看那褲腿!”“看那鞋!”三仙姑半輩子沒有臉紅過,偏這會兒撐不住氣了,一道道熱汗在臉上流。交通員領著小芹來了,故意說:“看什么?人家也是個人吧,沒有見過?閃開路!”一伙女人們哈哈大笑。
把小芹叫來,區(qū)長說:“你問問你閨女愿意不愿意!”三仙姑只聽見院里人說:“四十五”“穿花鞋”,羞得只顧擦汗,再也開不得口。院里的人們忽然又轉了話頭,都說“那是人家的閨女”“閨女不如娘會打扮”,也有人說“聽說還會下神”,偏又有個知道底細的斷斷續(xù)續(xù)講“米爛了”的故事;這時三仙姑恨不得一頭碰死。[29]
區(qū)長的壓力使三仙姑不得不同意小二黑和小芹的婚事。而她之所以要改變衣著方式,也是因為他人的看法:“三仙姑那天在區(qū)上被一伙婦女圍住看了半天,實在覺著不好意思,回去對著鏡子研究了一下,真有點打扮得不像話;又想到自己的女兒快要跟人結婚,自己還賣什么老來俏?這才下了個決心,把自己的打扮從頂?shù)降讚Q了一遍,弄得像個當長輩人的樣子,把三十年來裝神弄鬼的那張香案也悄悄拆去。”[30]——三仙姑的轉變是發(fā)自內心的嗎?這是讓人懷疑的。一如研究者所言,他們“這些看似‘進步’的舉止,其實也是人生的不得已,他們要在社會急劇變動中生存起來生存下來便只能如此?;蛘哌@也是一種‘就事論事’,因為他們不是非凡的超人,而是世俗中多數(shù),是不得不跟上時代,而隨波逐流的人。”[31]
諸多研究者都指出《小二黑結婚》中敘述視角的分裂:“小二黑結婚的主題是歌頌自由戀愛,歌頌解放區(qū)社會的進步。但從作品的實際描寫看,它存在著兩個視角,看小二黑小芹的自由戀愛時,站在時代的高度,熱情肯定了他們的新思想、新精神、新風貌;看三仙姑這個可憐可厭的人物時,卻站在當時農村社會一般的、也是傳統(tǒng)道德的立場上,簡單地責備她不象媳婦,不象長輩。兩個視角并存,說明作者當時倫理道德的矛盾?!盵32]
七年之后,趙樹理為了配合婚姻法而創(chuàng)作出了《登記》,某種程度上是對《小二黑結婚》故事的一次改寫?!兜怯洝分校★w蛾不僅考慮到女兒不能走自己的傷心路,也想到了和她有共同際遇的姐妹們。小飛蛾的轉變,是人情和事理的統(tǒng)一。小飛蛾身上有樸素的母性,她愿意放兒女們到“光明”中去。這是小飛蛾與三仙姑的重要不同。當然,與三仙姑故事里的嘲諷相比,小飛蛾故事部分也有著濃厚的抒情元素,容易引起人的共情,這也是后來戲劇改編者對此一片段不斷改編的重要原因。依然是母女,小飛蛾婚姻的不幸被作家深切凝視,也被寄予深切關懷。因此,“作品中雖然也有兩個視角,兩種道德觀念,但不是并存在作者一人身上。張家莊群眾是看小飛蛾,是站在傳統(tǒng)道德立場上,盡管他們代表著當時普遍的道德意識,但在新道德觀念沖擊下,已顯示出被取代的趨向。作者看小飛蛾,是站在反傳統(tǒng)立場上,代表著與歷史發(fā)展同向的現(xiàn)代道德觀念……”[33]
我以為,《登記》中有著趙樹理對小飛蛾命運深具現(xiàn)代性別意識的書寫和凝視,這是極為珍貴的。不過,與《小二黑結婚》中三仙姑貫穿全場不同,小飛蛾只是在小說中的第一、二部分深具主體性,而在第三及第四章節(jié),小飛蛾變成了配角,變成了父母輩中的一個,這與趙樹理小說“重事輕人”的風格有重要的關系?!鳛樾≌f家,趙樹理側重于解決問題、講述故事而不是書寫一個人的主體性如何確立。這也是《登記》未能完整塑造出一個深具主體意識的農村母親形象的原因。
與“聲名不正”:姐妹情誼與女性力量
新中國《婚姻法》是對女性解放有著重要的推動作用的法律。它的第一章第一條便開宗明義:“廢除包辦強迫、男尊女卑、漠視子女利益的封建婚姻制度。實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權利平等、保護婦女和子女合法權益的新民主主義婚姻制度。”而當年《人民日報》社論則直接指出,這部法典深具女性解放精神:“婚姻法的立法精神是要推翻以男子為中心的‘夫權’支配?!?/p>
作為配合宣傳的小說,《登記》完滿地傳達了《婚姻法》的條例:婚姻自由、保護婦女權益。如果說“人是苦蟲”鮮明記錄了舊故事里小飛蛾所受到的屈辱,那么新故事所要面對的則是當時農村對“聲名不正”女性的歧視。聲名不正/聲名不好/名聲不正是相近的詞,在趙樹理小說中出現(xiàn)的頻率并不低。《小二黑結婚》中,“名聲不正”出現(xiàn)過一次,指的是三仙姑,“她本想早給小芹找個婆家推出門去,可是因為自己名聲不正,差不多都不愿意跟她結親?!盵34]在這個語義環(huán)境里,“名聲不正”的評價與三仙姑是相符的,因為似乎她的確是與很多男人不清不楚。
七年后,當“名聲不正”/“聲名不正”/“聲名不好”等相類的詞在《登記》中成為高頻詞時,其中“聲名不正”出現(xiàn)了7次,而“聲名不好”出現(xiàn)了3次。這些詞語出現(xiàn)在不同人物和不同場景里,內在推動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聲名不正”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艾艾、燕燕、小晚討論時,“小晚問燕燕,‘去年臘月你跟小進到村公所去寫證明信,村公所不給寫,是怎么說的?什么理由?’燕燕說:‘什么理由!還不是民事主任那個死腦筋作怪?人家說咱聲名不正,除不給寫信,還叫我檢討哩!’”[35]這是死腦筋的村公所民事主任對燕燕的稱呼。另外,在談到艾艾時,外人對她的評價是:“人樣兒滿說得過去,不過聽說她聲名不正!”[36]由此引出了需要對艾艾打一頓才能改正的聊天,這也是小飛蛾不同意艾艾嫁給別人的重要原因。
具體什么是聲名不正?小說中用不同人的口吻做過解釋。在燕燕打算做小晚和艾艾的介紹人時,王助理員并不同意,原因是“村里有報告,說你的聲名不正!”[37]于是三個青年人同問:“有什么證據(jù)?”王助理員則回答說:“說你們早就有來往!”[38]在這里,登記之前便早有來往便是“聲名不正”的具體行為。
民事主任是艾艾和小晚登記結婚的阻礙,在他那里,“聲名不正”有兩個相反的估價:
有一次,他看見艾艾跟小晚拉手,他自言自語說:“壞透了!跟年輕時候的小飛蛾一個樣!”又一次,他在他姊姊家里給他的外甥提親提到了艾艾名下,他姊姊說:“不知道閨女怎么樣?”他說:“好閨女!跟年輕時候的小飛蛾一個樣!”這兩種評價,在他自己看起來并不矛盾:說“好”是指她長得好,說“壞”是指她的行為壞——他以為世界上的男人接近女人就不是壞透了的行為。不過主任對于“身材”和“行為”還不是平均主義看法:他以為“身材”是天生的,是什么就是什么,行為是可以隨著丈夫的意思改變的,只要痛痛打一頓,說叫她變個什么樣就能變成個什么樣。[39]
以上可以看出,從《小二黑結婚》到《登記》,“聲名不正”在兩部小說里的所指語義發(fā)生了變化——《登記》里村子里人們所謂的“名聲不正”,并不是真正的“名聲不正”,某種程度上,而是對那些性格活潑、自由戀愛的女性的污名化稱謂。
《登記》中貫穿了女性們對“聲名不正”的抗爭。從小飛蛾就開始了,在“眼力”部分,小飛蛾明確拒絕了五嬸提親;艾艾面對婚姻問題時,有著強大的主體性,堅決不跟除小晚以外的人結婚;而燕燕,不僅僅不愿意屈從,還試圖幫助艾艾和小晚完成婚姻登記。在得知艾艾和小晚的困境后,小說有一段關于燕燕的描寫:“燕燕猛然間挺起腰來,跟發(fā)誓一樣地說:‘我來當你們的介紹人!我管跟你們兩頭的大人們提這事!’”[40]這充分顯現(xiàn)了燕燕的勇敢。事實上,在與“聲名不正”做搏斗的過程中,燕燕和艾艾并不蠻干,而是有詳細的計劃和安排:“艾艾又和燕燕計劃了一下,見了誰該怎樣說見了誰該怎樣說,東院里五奶奶要給民事主任的外甥說成了又該怎樣頂?!盵41]在登記又一次遇到困難時,年輕人想到了要互相幫助:“他們談到以后該怎么樣辦,燕燕仍然幫著艾艾和小晚想辦法,他們兩個也愿意幫著燕燕,叫她重跟小進好起來。用外交上的字眼說,也可以叫做‘訂下了互助條約’?!盵42]
簡而言之,《登記》雖然寫的是年輕人如何克服阻礙去登記,但其實內在里寫的卻是女人們如何不屈不撓地與“聲名不正”做斗爭——整部小說,年輕人都在和那種將戀愛自由視為“名聲不正”的死腦筋、官僚主義搏斗。而正在一籌莫展之時,《婚姻法》有如春風一樣,一切迎刃而解,——在“聲名不正”的斗爭中,借助《婚姻法》的幫助,艾艾和小晚、燕燕和小進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當然,“登記”并不是最后的結局,還是要與官僚主義與死腦筋表達了不滿,那是年輕人另一種層面上的抗爭。
艾艾說:“大家不是都知道我的聲名不正嗎?你們知道這怨誰?”有的說:“你說怨誰?”艾艾說:“怨誰?誰不叫我們兩個人緒婚就怨誰!你們大家想想:要是早一年結了婚,不是早就正了嗎?大家講起官話來,都會說:‘男女婚姻要自主’,你們說,咱們村里誰自主過?說老實話,有沒有一個不是父母主婚?”
……
區(qū)分委書記說;“你罵得對!我保證誰也不惱你們!群眾說你們聲名不正,那是他們頭腦還有些封建思想,以后要大家慢慢去掉。村民事主任因為想給他外甥介紹,就不給你們寫介紹信,那是他干涉婚姻,中央人民政府公布了《婚姻法》以后,誰再有這種行為,是要送到法院判罪的。王助理員遲遲不發(fā)結婚證,那叫官僚主義不肯用腦子!他自己這幾天正在區(qū)上檢討。中央人民政府的《婚姻法》公布以后,我們共產黨全黨保證執(zhí)行,我們分委會也正在討論這事,今天就是為了搜集你們的意見來的!”[43]
區(qū)分委書記的講話正是小說的點題,將一層層阻隔進行了剝離,年輕人與“聲名不正”的斗爭最終取得勝利。小說的結尾處,再一次與第一部分“羅漢錢”照應:
散會以后,大家都說這種婚姻結得很好,都說:“兩個人以后一定很和氣,總不會像小飛蛾那時候叫張木匠打得個半死!”連一向說人家聲名不正的老頭子老太太,也有說好的了。
這天晚上,燕燕她媽的思想就打通了,親自跟燕燕說叫她第二天跟小進到區(qū)上去登記。[44]
新故事的完美結尾使《登記》帶給人一種歡欣鼓舞。那是新中國農村男女青年生活的美好圖景。“從《傷逝》描寫子君、涓生這一對城市知識青年為自由結合進行斗爭而失敗,到《小二黑結婚》中農村男女青年爭取個性解放獲得勝利,可以量出中國革命在20多年前所邁出的巨大步伐?!盵45]而如果說成功的藝術作品是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那么,讀者從《登記》可以看到新社會青年農民爭取解放的面影,看到新《婚姻法》給人們思想精神面貌所帶來的新變化。
某種意義上,婚姻自主的主題、女性解放的主題、新舊社會女性命運的對比主題,都在《小二黑結婚》里出現(xiàn)了。但真正意義上的完成是在《登記》里——小飛蛾的出現(xiàn)是重要的,她并不是新人,但卻是令人倍感新鮮,原因在于她的覺醒和行動,這也意味著新社會、新時代、新覺醒不僅僅指的是新的年輕人,也指他們的父母。
結語
讀《登記》會想到趙樹理的講故事能力。盡管作品為宣傳而寫,但是趙樹理的故事本身卻有更為豐富而寬廣的向度。他的故事里總有著更為豐富、復雜甚至矛盾的內核,這恰恰也是他的故事被不斷解讀的魅力所在。當然讀這部小說也會想到張愛玲在《自己的文章》所說:“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比擬定的主題去編故事要好些。許多留到現(xiàn)在的偉大作品,原來的主題往往不再被讀者注意,因為事過境遷之后,原來的主題早已不使我們感覺興趣,倒是隨時從故事本身發(fā)見了新的啟示,使那作品成為永生的?!盵46]
很多年后,《婚姻法》已經(jīng)不必“宣傳”便深入人心,但“登記”的故事卻一直在被閱讀。我們會越過《婚姻法》看到在逐漸寬松的土壤里小飛蛾的自覺和她身上所內蘊的生命能量。那是女性身上隱含的力量。這力量使女兒們不再走老路,這力量在為后來的姐妹和女兒們盡可能爭取更大的可能。——正視女性的能量并將其與作為國家話語的《婚姻法》結合在一起,趙樹理的故事核里長出了新的生機勃勃的枝椏。
注釋:
[1]馬烽:《憶趙樹理同志》,《光明日報》1978年10月15日。
[2][3][4][5][6][7][8][10][11][12][13][14][16][17][18][19][20]趙樹理:《登記》,《趙樹理文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5頁、98頁、98頁、99頁、99頁、100頁、98頁、106頁、106頁、106頁、106頁、100頁、106頁、106-107頁、107頁、98頁、99頁、97頁、103頁、105-106頁、114頁、114頁、112頁、104頁、105頁、156頁、118-119頁、119-120頁。
[9]參見百度百科:“人是苦蟲,不打不成”,網(wǎng)址:https://baike.baidu.com/item/人是苦蟲,不打不成/53798946?fr =aladdin。
[15]孫先科:《作家的“主體間性”與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間性形象”——以趙樹理、孫犁的小說創(chuàng)作為例》,《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
[21][22]黃修己:《趙樹理創(chuàng)作形象、母題和情節(jié)的構成》,《貴州社會科學》1983年第3期。
[23][24][25][26][29][30][34]趙樹理:《小二黑結婚》,《趙樹理文集·第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頁、4頁、4頁、9頁、14-15頁、16頁、9頁。
[28]曠新年:《趙樹理的文學史意義》,《文藝理論與批評》2004年第3期。
[31]董之林:《“工農兵小說”:通俗外觀下的生活隱喻》,《長江學術》2013年第4期。
[32][33]陳興:《從三仙姑、小飛蛾人物塑造看趙樹理倫理道德觀的發(fā)展》,《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23卷第3期。
[45]唐弢、嚴家炎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323頁。
[46]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文集·第4卷》,金宏達、于青編,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