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6期|李約熱:景端(節(jié)選)
李約熱,本名吳小剛,《廣西文學》副主編,廣西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我是惡人》《儂城逸事》,小說集《李作家和他的鄉(xiāng)村朋友》《人間消息》《涂滿油漆的村莊》等多部。曾獲第五屆、第六屆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2003-2006年度《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第二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民族文學》2015年度小說獎、第十二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
景 端(節(jié)選)
李約熱
一
很久以前,野馬鎮(zhèn)有一個可憐人,他的名字叫景端。
野馬鎮(zhèn)的人認為一個人可不可憐,主要看三點:1.小時候是否死了母親。2.是不是經(jīng)常被人欺負,打不敢還手,罵不敢還口。3.窮得一塌糊涂。
景端三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從小到大,他經(jīng)常被人欺負,不管有沒有理由,誰都可以過來罵他一頓甚至打他一拳,他最常見的姿勢是兩根手指插在耳朵里,拒絕那些罵人的話,或者是雙手抱頭,保護腦袋。他和父親、妹妹除了種地,不會干別的,家里窮得叮當響,生病都是自己撿草藥。他們的家,在遠離人群的嶺上,他們沒有鄰居也沒有朋友,好像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上面。
野馬鎮(zhèn)認定一個人是不是可憐人的三個條件,景端都占全了。
后來景端鬧出事情,野馬鎮(zhèn)的人才恍然大悟:這個景端,真是可憐
二
權一追求景端的妹妹景香。
野馬鎮(zhèn)男多女少,一家有女百家求,景香雖然沒有百家來求,但至少有十幾個男人讓她挑選,權一被選中了。
權一勤快,話多,喜歡“車大炮”(吹牛),三天兩頭買酒買肉到景端家,親自上陣,生火做飯,叮叮當當,噼里啪啦,攪活了景端家的那潭死水。一家人很快就喜歡上他。
權一“車大炮”,喜歡聊不著邊際的事情,不著邊際的事情里面,又特別愛聊野馬鎮(zhèn)誰最厲害。景端一家人除了種地,深居簡出,權一的到來,給他們打開了一扇窗口,那些野馬鎮(zhèn)的牛人,經(jīng)權一的嘴巴,一個一個來到他們面前。
比如說曾一容,他是個副縣長,每到過年的時候,就有一輛北京吉普把他送到野馬鎮(zhèn),大年初一,他們家的鞭炮聲響得最久,鞭炮屑厚厚的一層,人踩上去像踩在海綿上。權一能做菜,逢年過節(jié)經(jīng)常被叫去曾一容家?guī)蛷N,在曾一容家,他第一次認識海鮮,那些魷魚和冰塊一起從口袋里倒出來,嚇得權一后退一步,像遇到了鬼。
比如說趙祥,三個女兒,分別嫁到北京、上海、廣州,每個月,就有三張匯款單從上面三個地方寄到野馬鎮(zhèn)趙祥的手上。趙祥家是野馬鎮(zhèn)最早扒掉泥房子建起水泥房子的人家。比他家早的是野馬鎮(zhèn)供銷社。
還有野馬鎮(zhèn)的拳師李不讓,經(jīng)常有十幾二十個年輕人圍在他身邊,政府的人都怕他。
權一跟他們講各種各樣的牛人,聲情并茂,眉飛色舞。景端一家三個人,反應只有一種,就是半張著嘴巴,好像外星人看見地球人。
三
后來權一想,我什么時候跟景端提到“國王”兩個字?他不記得哪一次“車大炮”的時候提到“國王”這個詞,才讓景端腦洞大開。他一拍腦袋,肯定是景端去看電影時聽到的!
野馬鎮(zhèn)有月亮的晚上,青年男女在供銷社廣場旁邊的大榕樹下唱山歌,男女老少圍著唱山歌的人,笑得前仰后合,非常的熱鬧。比男人女人唱山歌更熱鬧的,是放電影。野馬鎮(zhèn)大部分人都喜歡看電影。景端一家三口不喜歡看電影,他們愁苦的生活比電影真實,電影哪里安慰得了,天一黑,他們各人鉆各人的被窩,在被窩里想明天應該怎么辦。景端那次去看電影,是因為他妹妹景香和權一談戀愛,野馬鎮(zhèn)治安不好,經(jīng)常有婦女在電影院里被摸弄,他不放心妹妹,怕遇到流氓的時候權一應付不了,也跟著去。就是那一次,他聽到了銀幕上面,男人女人嘴巴里蹦出“國王”這個詞。
四
有一天,權一在景端家“車大炮”,還是說野馬鎮(zhèn)的牛人,說著說著,突然被景端制止,景端說再厲害,也厲害不過國王。
他把權一拉到自己的房間,說,你說我能不能當國王?
權一追求景香正是關鍵的時候,他聽說趙祥的侄子也想追求景香,趙祥,就是前面說的,每個月有三張匯款單分別從北京、上海、廣州(準確點說應該是從三個地方的遠郊)寄給他。面對這個強勁的對手,權一要勝出,必須要討好景端。
權一說,能,你能當國王。
這句玩笑話弄哭了景端,他抱著權一,哭得天昏地暗,把這么多年的委屈都哭完了。最后他說,你要幫幫我。
權一說,好!
五
景端和權一在家里商量“仙龍王國”的管轄范圍。
沒有地圖,權一憑自己的印象,畫了一張圖,歪歪扭扭,都看不出是哪里的“地圖”。
景端說,又不是打仗,要地圖干什么,我們的地盤不能太大,大了不好管。
權一說,對,廣東廣西就夠了。權一把“地圖”上面多余的部分劃掉,說,就管這些地方。
景端很吃驚,你也太貪了吧,這么寬,怎么管得過來?景端仗著權一追求自己的妹妹還沒有追求到手,他在權一面前耍威風,他一把抓過那張“地圖”,撕個粉碎,摔在權一臉上。
權一很吃驚,景端變了一個人。平時權一哪里見過他生氣呀。景端平時是人見人欺。權一恭恭敬敬退到一邊,那神態(tài)好像是“臣罪該萬死”。他在心里說,他媽的景端你吃錯藥了吧,等我討到景香,你想見我一面都難。
景端說,我們的地盤,野馬鎮(zhèn)、岜鎮(zhèn)、貴鎮(zhèn)、玖鎮(zhèn),四個鎮(zhèn),就夠了。
權一附和道,地盤不小啦,野馬鎮(zhèn)有我們的人,岜鎮(zhèn)水稻種得多,貴鎮(zhèn)有煤,玖鎮(zhèn)有水電站,夠了。
后來權一才知道,為什么景端把“仙龍王國”的版圖只“劃”了野馬鎮(zhèn)、岜鎮(zhèn)、貴鎮(zhèn)、玖鎮(zhèn)這四個鎮(zhèn),是因為景端家老死不相往來的親戚,叔公叔婆,舅公舅婆,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就分布在這幾個鎮(zhèn)。景端只把有親戚的地方納入自己“國家”的“版圖”。他除了四個鎮(zhèn)外,再沒有其他親戚在其他鎮(zhèn)、縣、市、省甚至外國。
權一說,好!
六
接下來找“仙龍王國”的“大臣”。
本來權一要親自出馬,但是想到這事情太大,得讓景端自己出馬,一個人見人欺的人要招兵買馬,得先過厚臉皮這一關。權一把這件事當成一個游戲,他想,最好在招兵買馬的時候,景端被人打一頓,把他的“國王夢”給打沒了,老老實實重新當一個可憐人,自己呢,也好安心跟他妹妹景香談戀愛。
權一說,找人的事你最好親自出馬,讓他們見識野馬鎮(zhèn)最厲害的人是什么樣子。權一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景端到底厲害在什么地方。
景端倒是很有派頭,說,你先列個名單給我看看。
權一把之前他跟景端一家人說的野馬鎮(zhèn)的牛人,除了副縣長曾一容之外,都列出來了,趙祥、李不讓等等等等。不敢列曾一容是因為怕萬一景端腦子發(fā)熱真的去找他,那相當于報官。
景端對這些牛人不感興趣,又叫權一重新列名單,他拿過這份名單,在上面畫圈圈。
七
鐵匠王立初。人家的鐵匠鋪都是兩個人,你一錘我一錘的在燒紅的鐵塊上擊打,打出菜刀、刮子、鋤頭。王立初的鐵匠鋪只有自己一個人。景端走進門來,把他嚇了一跳,景端還會串門,他做夢都想不到。王立初嘴重,不喜歡說話,他看了景端一眼,又忙自己的打鐵活。景端也不說什么,在鐵匠鋪里轉一圈,找到一把錘子,走過來,王立初的錘子舉起來,他的錘子落下去,王立初的錘子舉起來,他的錘子落下去,一上一下,竟然很合節(jié)拍。打著打著,王立初眼淚伴著汗水,落在鐵塊上,嗞、嗞、嗞,青煙模糊了兩張臉。王立初從此有了打鐵的幫手,景端在野馬鎮(zhèn)有了第一個朋友,或者說“大臣”。
八
搬運工黃徒。貨車的喇叭聲剛剛從坳上傳來,黃徒就全副武裝往供銷社倉庫跑去。說他全副武裝,是因為他的裝束有點特別,他干活的時候,肩膀上套著“千層墊”,頭上戴著“鬼子帽”。所謂千層墊,就是把破布一層層縫在一起,裝卸貨物時墊在肩上?!肮碜用薄笔浅獞蛴玫?,有長長的護耳,一走路護耳往兩邊飛,黃徒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頂,平時不戴,只有裝卸貨物的時候才戴。他為什么要在汽車到來之前,沖到供銷社倉庫門口等,是因為如果去晚了,裝卸貨物的活就被李桂才搶去干了。在野馬鎮(zhèn)裝卸貨物,有兩支隊伍,一支由黃徒帶領,一支由李桂才帶領,兩支隊伍能不能搶到裝卸貨物的美差,那要看黃徒和李桂才誰先到達供銷社的倉庫。如果是黃徒先到,李桂才一伙就在一邊灰溜溜地看;如果是李桂才先到,那么黃徒一伙也只有干瞪眼。李桂才家離供銷社近,常常是他占先。也有黃徒占先的時候,一般都是化肥、煤油之類的臟臭貨物,李桂才他們不愿意干,才輪到黃徒一伙人。李桂才他們卸貨,都是白糖啊,醬油啊,酒之類的副食品。
一連幾天,李桂才家不遠的地方,景端蹲在一邊,野馬鎮(zhèn)的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貨車的喇叭聲剛剛從坳上傳來,景端看見黃徒全副武裝從街角拐過來,往供銷社倉庫跑,“鬼子帽”的護耳朝天飛。
景端站起來——等了那么多天,等的就是這一刻——他往李桂才家門口奔去。
李桂才剛剛走出門口,就被景端死死抱住。
干什么!干什么!李桂才喊。他甚至都不知道是誰把自己抱住——一顆頭緊貼他的后背,雙手箍住他的腰。當他意識到這個人在幫黃徒,阻止自己去供銷社卸貨的時候,他非常惱火,放聲大罵,猛甩身體。他想甩開景端,可景端下的是死力氣,哪里摔得開。眼看黃徒已經(jīng)跑到供銷社倉庫,跟著他干活的那伙人也先后來到,他意識到這趟活自己做不了了,才停下來。景端一松開手,李桂才的拳頭就密密地落在景端頭上、肩上、胸口上,他拿腳踢他的屁股和襠。他打景端,用了卸一次貨物的力氣,可把他累壞了。之后,他拉著口鼻流血的景端去找黃徒,質問黃徒為什么這樣干,壞了先到先干的規(guī)矩。黃徒一臉懵懂,看到景端咧著嘴對自己笑,他更懵懂,景端為什么幫自己,這個可憐人。
從那天起,景端就多了一個叫黃徒的朋友。
九
從前有一個人,他頭發(fā)長長,胡子長長,一身破衣裳,背著化肥袋,在野馬鎮(zhèn)拾荒。
從前有一個人,野馬鎮(zhèn)的小孩見他在身邊出現(xiàn),就嚇壞了,邊跑邊喊,瘋子來了,瘋子來了。
從前有一個人,他住在野馬河邊的巖洞里,最想要的是一間遮風擋雨的房子。這個人叫做勞七。
如果沒有后來景端鬧出的事情,野馬鎮(zhèn)的人沒有一個人會記得在野馬河邊,曾經(jīng)住著一個異鄉(xiāng)人勞七。
勞七走在野馬鎮(zhèn)的街道上。
不久前,野馬鎮(zhèn)經(jīng)歷一場冰雹災害,家家戶戶都在修屋頂,街上到處是殘破的瓦片和廢棄的木材。
勞七走在野馬鎮(zhèn)的街道上,腳下的瓦礫沙沙作響,他蹲下來,在地上扒拉,找那些還能利用的瓦片。很快,半袋殘瓦就背在他肩上,殘瓦很沉,從左肩到右肩,每換一次肩,瓦片就在身后響一下,這時勞七臉上就會露出豐收的喜悅。
勞七頻繁在野馬鎮(zhèn)和野馬河岸邊的巖洞之間往返,巖洞的一角,堆著殘瓦和被人遺棄的木材。要不是野馬鎮(zhèn)的這一場冰雹災,哪里會有這么多建房子的材料,要不是野馬鎮(zhèn)的這一場冰雹災,勞七想要一間房子的計劃會往后推移好久。
光有冰雹災還不夠,如果沒有景端,這個計劃也不會很快實現(xiàn)。
面對一堆殘瓦和廢舊的木材,勞七手足無措,他試圖將這些殘瓦和廢舊的木材變成一間房子,但是沒有成功。
景端來了。他帶來了工具,長長的板斧、錘子、刨,一整套木工的工具他都帶來了,還有羊角鋤、刮子、籮筐……他甚至把他爸也叫來了。景端、勞七還有景端的爸爸,三個沉默的人,在野馬河邊,用冰雹災后被人遺棄的材料,建了一間木板結構的、搖搖欲墜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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