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義不容辭的責任支撐著我們在奮斗” ——訪周令飛
近期,周令飛選編的《魯迅代表作》由作家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該書分為四輯,分別為“吶喊到彷徨”“朝花與故人”“野草與驚雷”以及“中國與國人”,除魯迅經(jīng)典作品外,還收錄了此前未曾與讀者見面的許多珍貴照片。日前,筆者對周令飛進行了專訪。
商曉藝:這次由作家出版社有限公司新推出的《魯迅代表作》里,除了讀者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作品之外,您是不是還重新修復(fù)了一些老照片和讀者分享?
周令飛:是的,我很有好奇心,跟我的父親一樣,愿意接受新鮮事物,每天都看手機,看新聞,看電視……希望不斷地充實自己。同時我又對影像特別有感覺,當出現(xiàn)修復(fù)老照片的技術(shù)時,我就在想,是不是可以把魯迅的照片做技術(shù)修復(fù)?有些人講應(yīng)該保留原汁原味的照片,我覺得對也不全對,從歷史研究者的角度看應(yīng)該這樣,但在傳播的過程當中,年輕人更容易接受一些新事物。我們可以用這種照片修復(fù)技術(shù),讓魯迅走進年輕人的生活中。于是我就下定決心,挑選了各個時期的照片,交給專業(yè)技術(shù)團隊去修復(fù)、著色,放在《魯迅代表作》里,我想要的效果是,這本書放在書架上讀者遠遠一看就很震撼。
商曉藝:魯迅給您帶來什么影響?
周令飛:說起魯迅對我的影響,我的前半生都用來擺脫他,很想跟普通人置換身份,我不想當他的孫子,想成為一個普通人。最快樂的時間是上世紀50年代末上小學(xué)之前,七八歲的小朋友知道得不多,還算活潑快樂。到了上學(xué),讀到魯迅的課文就不一樣了,人家知道我的背景,我就在大家的眾目睽睽之下,每天被指指點點。到了初一、初二這個階段,那時候要背魯迅課文,學(xué)習魯迅怎么戰(zhàn)斗,我一度很想逃避,就躲在家里看書。
商曉藝:都看些什么書?
周令飛:那個時候家里有個很大的書柜,全是精裝的世界名著如《戰(zhàn)爭與和平》《茶花女》,有一些日本、波蘭、匈牙利等國家的畫冊,還有一些外國的音樂唱片、攝影作品等,我第一次聽風琴曲,還有很多古典音樂,我也是在那個時候接觸了這些藝術(shù)作品,開闊了眼界。
商曉藝:后來您去了部隊,在那里的時光是怎么樣的?
周令飛:剛才在講我一直很想逃開這樣被人認識的生活,我的想法很天真,覺得當兵了就沒人認識我了。1968年底,部隊代表來學(xué)校征兵,因為我看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想去保家衛(wèi)國,也能逃離別人對我的關(guān)注。沒想到,第一天新兵訓(xùn)練,連長點名說“周令飛是魯迅的孫子”。當時我就覺得,逃不了了。那時新兵訓(xùn)練完還要分配工作,給我分配的是衛(wèi)生連、衛(wèi)生所。我問,為什么給我分到衛(wèi)生所?領(lǐng)導(dǎo)說,因為魯迅學(xué)醫(yī),他沒有完成他的學(xué)業(yè),后來棄醫(yī)從文了,所以你要完成你祖父未完成的事業(yè)。我說我要扛槍打仗。后來真的要打仗了,我們就備戰(zhàn)。警衛(wèi)排長找到我,讓我把備戰(zhàn)情況寫成通訊報道,我說我不會寫作文。領(lǐng)導(dǎo)說不行,就得你寫,因為你是魯迅的孫子。
商曉藝:那最后寫了嗎?
周令飛:那只能寫吧,我記得我當時寫了一篇文章叫作《木樁子又挨打了》,什么意思呢?要備戰(zhàn)打仗了,我們用木樁子訓(xùn)練刺殺動作,所以木樁子又要挨打了。起了一個頭,寫不下去,弄到晚上兩三點鐘都寫不下去。那時候我才16歲,我說困得不得了,排長拿根煙說讓我抽煙,抽煙就不困了。我說我不會。排長說,怎么可能?魯迅就抽煙。我說我實在寫不出來,但是我會拍照片,就這樣我開始進入攝影行業(yè),后來去《解放軍畫報》當記者,轉(zhuǎn)業(yè)后在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當編輯,那時出版了一部向海外介紹各省風景、旅游勝地的書叫《中國之旅》,我去參加了拍攝。
商曉藝:您剛才說前半生都在擺脫魯迅的影響,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面對、接受了這個身份?
周令飛:2003年,我父親跟我說,魯迅的事業(yè)需要人來繼承,你要不要來幫幫我?于是我答應(yīng)了。那幾年,我每天陪著我父親出席各種紀念活動,在這個過程中,發(fā)現(xiàn)我認識的魯迅和真正的魯迅是完全兩回事。以前我認為魯迅是一個非常嚴肅、讓人敬畏、害怕的人??伤兴枷?,為了民族、為了老百姓去吶喊,是值得我們尊敬、體會及研究的,而他又是我的家人、是我的祖父,我有責任去做這些事情。
商曉藝:此后您對魯迅的認識是怎樣的?
周令飛:我沒有見過祖父,我父親也就是7歲前見過。魯迅的精神、思想,他當時是談不出來的。我父親1999年出了一本《魯迅與我七十年》,我協(xié)助他出的那本回憶錄,從那些文字當中可以看到他對魯迅的回憶。首先,祖父是一個非常和藹可親的人,是一個幽默的喜歡交朋友的人,他生活的點點滴滴讓我感覺到他是一個父親、是一個祖父。其次,我在追尋、了解祖父形象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生命中的這個祖父和別人了解到的文學(xué)中歷史中的魯迅完全是兩個人,他的寫作風格也好,他的語氣也好,他的斗爭性也好,甚至有人講他刻薄也好,或者講他絕不饒恕也好,和他生活當中的狀態(tài)完全是兩回事。我也做傳媒工作,2006年之前我一直在思考,如何還原魯迅?我看了大量的資料,發(fā)現(xiàn)魯迅和我們認識的不一樣,我和父親共同寫過一篇文章叫作《魯迅是誰》,那篇文章在當年引起了理論界和學(xué)術(shù)界的爭議,后來才被慢慢認可,于是我就朝著這個方向走,出版了《魯迅零距離》,開始舉辦《魯迅是誰》展覽。那是一種從消極的抵抗、逃跑到擁抱的感覺。
前幾年,記得夏目漱石的孫子在東京做過一次對談,記者說,你是夏目漱石的孫子,你的日子一定過得比我們要好得多。他居然說,我的前半生一直活在恐懼當中,因為外界的期望太高了。他那么大聲地講出來后,我就覺得他很勇敢,我也是同樣的感受,只是把這些話藏在心里了,我父親也是,認為做名人的后代,要夾著尾巴做人。
商曉藝:很不容易,再困難也走過來了。
周令飛:2001年我們成立了上海魯迅文化發(fā)展中心,2012年成立了魯迅文化基金會,這20多年我在做義工,金錢跟我沒有直接關(guān)系。當然我也曾經(jīng)有過一個想法,魯迅的IP可以做生意,但事實上是沒有辦法做生意的,因為很多東西你做了以后,會影響魯迅的聲譽。在傳播和普及魯迅的過程中,我基本上就是義工,前十年我是沒有薪水的,后來把我自己的房子都賣了。
商曉藝:是什么讓您的行動力這么堅定?
周令飛:當時沒有收入來源,但是工作要做下去。成立了魯迅文化基金會以后,我拿的是最低工資。我想應(yīng)該是使命,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在支撐著我們的奮斗,但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很有意義,我也希望更多的名人后代能夠有這種責任感和使命感。你所要傳承下去的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革命傳統(tǒng)也好、文化傳統(tǒng)也好,如果連我們自己都不去傳承,那么未來這個國家會變成什么樣子?每個人都有這樣一份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