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后來的事
在文學、戲劇或影視作品中,階段性的故事結束后,若再需要交代什么,每以“尾聲”言之,而這與中國古典小說常用的“楔子”異曲同工。
“楔子”也罷,“尾聲”也罷,無非指故事的前因或后來的事。在現(xiàn)實生活中,在民間,前因往往說是“先前”,“尾聲”則簡言為“后來”。
若以文學語言而論,此書的“楔子”,當然必定是中國面向農村的全面脫貧之大動作。無此大動作為前提,便斷無書中那些事,書中諸人物也斷不會有那種種非比尋常的關系。
并且,此書雖為書,卻實在毫無文學性。內容也難以“故事”言之,不過是“農村扶貧”大背景下一些人和事的生活化的呈現(xiàn)而已。
的確,它是非文學的,然而是很生活的。書中的人和事,雖非“紀實”,卻也并不是憑空虛構,在那一時期的現(xiàn)實中不乏其例。
既然它主要是生活的,那么就讓我完全以民間的說法來做一番必要的交代吧。
當上了縣委書記的沈垌,嘗到了從未經(jīng)歷過的孤獨滋味?!胺鲐氂肋h在路上”這句話,既使他感到了責任更大,同時也使他感到壓力更大。當縣長時,他的壓力可由鄭家華分擔一部分。往往無須傾訴,鄭家華早已看在了眼里,并且已開始為他排憂解難了。當上縣委書記以后,再沒有人常對他說“一切責任我來負”了,倒是有許多人希望常聽到他這么說了,他也確實這么說過,但說時底氣是不足的,他在官場上沒有鄭家華那么廣的人脈,也沒有鄭家華那種“紅色基因”作為游刃有余的資本。韓書記一調走,官場上沒了既賞識他的能力又愿出面保護他的人。鄭家華一死,他這位非本縣人的書記,面對的盡是本縣干部了。他多次感覺到,他們對他并非像對鄭家華那樣口服心也服。而縣長是從別的縣提拔到岐縣的,對岐縣的各種情況尚不了解,幾乎事事向他請示匯報。如果他不說該怎樣不該怎樣,縣長同志就不知如何決斷了。總之,縣長不是當年的他,要求縣長獨當一面為時尚早,更不能指望對方像他一樣,反過來為書記分擔多少壓力。他的壓力也不能向縣長傾吐,那是作為一把手的大忌。
正是責任和壓力,使他常出現(xiàn)在鄭家華的墓前。那時他甚至很懷念自己是二把手時的歲月,于是意識到,自己與鄭家華之間那種一、二把手的關系,在官場上是多么幸運的事。
壓力也同樣體現(xiàn)在劉康、吳永新、李思遠等農民身上。“自己給自己發(fā)工資”這話說起來感覺挺好,做起來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他們是中國極少數(shù)仍愿做農民的農民,這是由他們的生命基因所決定的,也是由他們的具體情況所決定的,他們的年齡使他們明白,自己確乎已不再適合外出務工了。于是,仍做農民成了不二選擇,或也可以說是沒得選擇的選擇。他們生命中那種依戀土地的基因,一度也確乎退化了,但與土地的新的關系,又使那種基因復蘇了。實際上,土地入股在岐縣已不足為奇,但以農民的身份擁有屬于自己的花木公司,他們在岐縣仍屬獨一份,并且他們把那事兒做得還不錯,更有信心了。
他們又恢復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比之于從前是農民的時候,必須親力親為的事多了,操心的事多了,也得更勤快了。稍有粗心大意,造成的任何損失都只能由自己兜著了。普通的農民又有誰不是這樣呢?對于他們,不同之處在于,一旦損失成為事實,不僅對不起自己,還對不起同一公司的別人。這一種責任意識,是他們以前所沒有的。
然而,他們成了甚有成就感的農民。李家村由于他們的作為,村里村外一年四季到處可見鮮花。特別是春夏兩季,地里開著各種各樣的花,樹上也開著花,大棚里還是散紫翻紅的花,村口村尾都生長著花樹,村中家家戶戶的窗臺上、院子里、院門外也常擺著花。某些月份,地里村里,花香四溢。
“真是一個留得住鄉(xiāng)愁的村子??!”從縣里、市里到李家村散心的人每每這么說。
他們高興聽到外人這么說。
那話會使他們眉開眼笑。
獲得好收成的農民笑起來幾乎全一樣,憨憨的,甚至也可以說萌萌的。只有容易知足的農民臉上才會呈現(xiàn)那么一種笑。
但誰要細端詳他們的笑臉,準會看得出來,除了知足常樂,還有別的什么憂患在他們臉上……
(摘自《田園賦》,梁曉聲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