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葦:談一談童詩的翻譯
韋葦:詩人,浙江師范大學教授。著有《世界兒童文學史概述》《外國童話史》《世界童話史》《西方兒童文學史》《俄羅斯兒童文學論譚》《韋葦與兒童文學》,編有《世界大作家兒童文學集萃》《世界經典童話全集》等。
我為少年兒童譯介詩歌的年份已經很不短了。上世紀80年代初,受改革開放喜人氣氛的鼓舞,在廣大讀者渴望汲收世界童詩滋養(yǎng)的背景下,我懷著打開世界童詩空間、擴展童詩視野的心愿,更為了我自己的理論著作能舉到最有說服力的詩例,陸續(xù)從域外兒童文學書刊中翻譯童詩。由于我在理論著作中需要攬用的外國詩例多自譯而不注明譯者名,于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我的《世界兒童文學史》廣為發(fā)行后,我引舉在“外國童詩史”一章中自譯的詩例,有三首就被人一字不易地抄到《兒童文學》月刊去冒名發(fā)表。無獨有偶,有名家選編的詩集,也以“佚名譯”的名義將我的譯詩收乎其中。留給我的唯是仰天長嘆! 不過此事倒也啟發(fā)我,應該給中國孩子多譯些外國童詩精品,以擴展他們的閱讀范圍。上述被人撮去發(fā)表的三首童詩中,有一首是比利時著名詩人莫里斯·卡萊姆寫的《善良》,是我首次引入中國的。后來多次收入我自己主編的叢書,這才將它正名流布。《善良》僅兩個詩段:
要是蘋果只有一個,
它準裝不滿大家的提籃。要是蘋果樹只有一棵,
掛蘋果的樹杈準覆不滿整個果園。
然而一個人,要是他把心靈的善良分撒給大家,那就到處都會有明麗的光,就像甜甜的果兒掛滿了果園。
因了這首詩內涵之積極和表達之清新,它于是在流傳中走進了課堂,爬上了詩墻,瑯瑯于孩子們口誦聲傳,無遠弗屆。
從我筆下出去的所有文字中,走得最遠的應是我的譯詩和我本人的原創(chuàng)詩。最近收到的我十年前編選出版的兩本詩集重印本。翻開版權頁,我赫然發(fā)現一本已印21次,另一本印了15次。足見童詩讀者超乎我意想的多。我遂回想起,我國童詩界一直有人在向世界作拓展童詩視野的努力——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我就見過世面上有“世界兒童詩集”銷售,不過彼時限于條件,詩集中所收的全是從過往成人詩集中苦苦搜羅得來;它們只不過是詩中寫到兒童而已,其所表達的情感兒童其實也難以理解和領會。后來,在20世紀末期,我還見到有人做了與前者同樣的努力,雖已是進了一大步,但整體面貌離“備受兒童喜愛”的標準仍是甚遠。時間成全了我現今出版的這本《世界童詩三百首》。它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地道意義上的童詩集了——百來年間,世界已經公認了它們,首先是世界各國的孩子們青睞著它們。
市場對童詩詩集的需求量一直可觀。遙想上世紀50~60年代,金波、圣野、魯兵、任溶溶、張秋生諸詩人及其詩作就在彼時為孩子所熟知。及至近些年,雖記誦古詩在小學、中學階段被放到重要位置來強調,但對包括外國童詩在內的優(yōu)質童詩的需求之渴切性仍是依舊。
自從我投注精力從事創(chuàng)作并翻譯童詩以來,我發(fā)現,童詩對少年兒童的吸引力和誘惑力自來顯而易見(其中形體短小可能是原因之一)。詩的新鮮意象群和內在韻律感,是故事記述文學中所沒有的,因而也是故事記述文學所替代不了的。從外國譯入的童詩,縱然已經難以覓見源詩篇中的韻律,但有良好譯詩修養(yǎng)的譯者可以在譯詩中有意識地創(chuàng)構新的韻律。言及此,若到童詩以外去尋找一個詩例,那么就不妨提起左翼作家殷夫所譯的山多爾·裴多菲那首名詩《自由與愛情》:“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裴多菲的匈牙利文原詩自不是如我國古詩這般整齊的四個“五字句”,且原文有六句,而不止四句,但殷夫(柔石)翻譯時給它創(chuàng)造了中國讀者樂見的鏗鏘音韻,后經魯迅在散文名篇《為了忘卻的記念》中引用后就在中國盡人皆知了。這當然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不可普遍援例。但它說明,操漢語的詩人在翻譯時無妨創(chuàng)造性地給外國童詩營建某種新的韻律,適當葉上漢語韻腳,使中國的孩子悅讀樂誦。
我編排在《世界童詩三百首》首篇的《天上星星有多少》(白俄羅斯著名詩人馬·唐克)便是這樣試做的:“天上星星有多少呀,/地上車輪有多少呀! /鳥兒羽毛有多少呀! /樹上葉片有多少呀! /而太陽只有一個,/而親娘只有媽媽!”原詩最后兩句是“而(天上的)太陽只有一個,而(地上的)媽媽只有一個”的意思,為了葉韻,我把它改造成現在這個樣子。可不可以呢? 再譬如波蘭著名詩人葉·葉斯諾夫斯基的《土豆手表》:“要是用土豆/做成一塊手表,/這項發(fā)明成本很低很低,/畫上去的指針不會走動,/計算時間當然是不行的。/不過明擺著它有一樣好處——/你沒想到吧,/好處就是不怕賊惦記!”為了充分體現原詩的諧趣、俏皮格調,我撮取了北方語中“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的熟語,將原詩“不怕賊來偷我的”或“就算賊來偷去我也無所謂”的意思,用了一句“好處就是不怕賊惦記”收結這首詩,順便同“低”“的”葉了韻。可不可以呢?應該允許中國譯者在漢譯時進行適當變通處理,用上中國詩人的詩智慧、詩經驗和詩想象力。用漢語積極元素來對應外語積極元素,本來就是翻譯界里通行的一項原則。
詩的翻譯過程——詩意涵和詩韻味的移出和移入過程,對于譯者的才、能、學、識都是莫大的考驗。詩形式是詩意涵的有機組成部分。若在此作個譬喻,那么就是,詩的形式和詩的內容是流水和波光之間的關系,人所共知,粼粼波光是不能從溶溶流水中析離的。在詩歌翻譯中,原文詩的形式在翻譯操作的第一環(huán)里就被打破了??简灳驼谟谧g者能否同時在譯入語中建立起足夠理想的新形式,使翻譯詩篇讀起來沒有生澀感和別扭感,讓讀者能意會和領略原文詩所孕蘊的詩內涵、詩神韻和詩美感,即其詩意與詩味都被整體性完好地被保留在譯入語的詩形式中。達此境界,其譯詩應算是合格了,成功了;面對讀者,譯者也就可以問心無愧了。
論涉童詩翻譯的種種技藝問題,強調童詩翻譯需具有獨異的詩智慧、詩經驗和詩想象力,是因為介紹世界優(yōu)質童詩務必要有優(yōu)質的詩譯品,少兒讀者要通過優(yōu)質詩譯品這座語言橋梁,才能欣賞到世界童詩別樣的無限風光。
世界童詩的“無限風光”當無需多說。因為世界就是這樣的廣無際涯,因為世界各國的地域文明、文化傳統(tǒng)、宗教信仰和它們的歷史就是這樣的殊不相同。地球通常就可以分東半球和西半球,南半球和北半球;不同的地域、不同時代就會有不同的文學,包括有不同的童詩?!妒澜缤娙偈住肪桶盐鳉W、東歐、中歐、北歐和南歐的童詩佳作,東亞、西亞、中亞、南亞的童詩華章,北美洲和南美洲的童詩妙品,豁然呈現在中國孩子面前。世界童詩的“別樣”是我想著重說道的。所謂世界童詩的“別樣”,就是讓我國的孩子耳目一新于來自天方的異域童詩,它們多若繁星,恒河沙數,它們新穎、別致、異趣。它們的新異之處,是我們沒有理由不加以珍視、不加以研習的。
且來欣賞捷克經典詩人雅·賽弗爾特在草地上別具只眼所發(fā)現的童詩之美:
一群小鵝搖擺著身子,/匆匆歡跑在開花的草地上。//你從高處看,小鵝不見了,就見一片蒲公英在欣欣的怒放。
且來領會法國著名詩人儒爾·勒納爾在《喜鵲》流露的清新詩意:
通身黑亮亮的喜鵲/算是從冬天里熬出來了/你瞧你瞧/它那一對翅膀上/還殘留著點點白雪//
且看英國詩人萊·莫哈在《母?!芬辉娭兴锏暮畹挠哪?/p>
有時是早晨天剛亮,/有時是正午時光,/一條母牛/會來我家門口站,/它不打一聲招呼,/就悶聲悶氣地問:/“我這純鮮牛奶你要不?”/它就那么默默地站著,/短角兒蹭著我家的門框。
且來領略意大利的安徒生獎榮獲者姜尼·羅大里在《誰的月亮》里用戲謔詩趣所呈現的深長意味:
“我問你,基輔那月亮,/跟咱們羅馬的月亮一樣好看嗎?”/“嗨,那想必是基輔人/拿咱們的月亮去往他們天上掛;/也或許是,你基輔見到的那個月亮,/是咱們羅馬月亮的小妹妹吧? ……”//這時月亮說話了,/“你以為月亮是你羅馬人的睡帽? /不是的,我的照耀沒有國界,/所有的人我都一樣照耀。/我明亮的光輝既給巴黎,/也給上海和開羅。/我到古巴到突尼斯,/從來不帶出國護照!”
且來鑒賞見識俄羅斯當紅童詩詩人瑪·勃蘿季茲卡在《牛奶跑了》中的奇譎表現:
牛奶跑了。/跑出了門,/沿著樓梯,/一級一級跳下去,/順著大街,/一直往前跑,/流淌著,/穿越廣場,/繞過崗亭,/蜿蜒爬過長椅下,/濺濕了一位大娘的鞋幫,/這里有兩只貓,/正等著喝牛奶呢,/牛奶一嚇,/急忙往后退,/飛快地/沿著大街,/氣喘吁吁地/一級一級蹦上樓梯,/直鉆進了鍋里,/呼哧呼哧直喘大氣。/婦人趕過來問:/“漲了嗎?”/“漲了!”
且來接納美國家喻戶曉的詩人謝爾·希爾弗斯坦在《我不是蛋!》里所顯示的別出心裁到不可復制的怪誕:
一只做過許多詩的大鳥,/大得像一輪初升的太陽,/它帶著尖利得像犁鏵的爪子,/嘩啦一下忽然罩到我身上,/我只得在它身下忍受黑暗。/“我不是蛋! 我不是蛋!”/我在詩鳥身下連聲拼命喊,/然而大詩鳥根本不理睬我的嘶喚。/突然一聲爆裂的震響——/我就成了一首首詩篇,/翩翩飛向四面八方。
實例最糊弄不了人。眼尖的讀者可以憑以上實例來想象《世界童詩三百首》確是一本世界童詩精品集,并可以據它們判斷其涵蓋地域國別之廣,風格趣味之多元和多樣;譯者經多年努力把它們匯聚到一起,讓中國孩子用不多時間就可以讀賞到全世界各地異彩紛呈的童詩華章。把中國的童詩和外國的童詩加在一起讀,車兩輪可以走陸,舟雙槳可以濟川,群峰可以競秀,眾壑可以爭流,橡榕可以并茂,燕鶴可以齊翔?!按蜷_世界宏闊的童詩空間”的用心即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