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5期|李寂蕩:花園(組詩)
李寂蕩,生于1970年,貴州福泉人。曾就讀于長春師范學院歷史系和西南師大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1999年,獲文學碩士學位?,F(xiàn)為貴州省作協(xié)副主席,《山花》雜志主編,貴州省期刊協(xié)會副會長。發(fā)表有翻譯、詩歌、小說、評論、散文等作品,詩作入選多種選本。出版詩集《直了集》。獲第七屆貴州省文藝獎、貴州省青年作家突出貢獻獎、百花文學獎·編輯獎、第三屆尹珍詩歌獎、第二屆海內外華文文學期刊“人和青年編輯獎”等。第三屆貴州省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主編有《新世紀貴州十二詩人詩選》《在寫作中尋找方向》等。翻譯作品《美國百年最佳短篇小說選》《喧嘩與騷動》即將出版。
花?園
感覺你無所不在
我看見的你能看見,譬如三葉草上的朝露
我聽見的你能聽見,譬如穿過松林的風
我嗅到的你能嗅到,譬如春天樟木的氣息
我的世界就是你的世界
這世界猶如我們的花園
我仿佛航行于海洋
你猶如海中那一列島嶼
不在我左,就在我右
我出行與歸來,晴日或者雷暴
你就矗立在那里,仿佛永恒
如今驀然抬首,唯見蒼天連著海水
信?札
那時的信札,可能是一行雁
一只鴿子,一匹快馬
可能在正月寫就,七月送達
或者從未送達,也未有回音
所以造就了“石沉大?!焙汀耙粜盆脽o”
那時盼復不是以日計,而是以年計
對于對方生活的想象可能以季節(jié)為單位
那時一別易成永別,千百遍
落墨于胸中的素箋,怎能交與驛站
一陣風,一場雪,一片月光,一曲流水
都是你的信使,無數(shù)遍郵寄
從未幻想收到回信
洪?流
雨沒日沒夜地下著
河水已是洪流,一瀉千里的樣子
我們置身于雨外,又像置身于雨中
置身于河岸,又像置身于河中
像嶺上的杉木,河中的石頭
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終究被河水的喧囂淹沒
我像倉皇的河水逃入你的身體
我們像火焰中兩種金屬想熔為合金
冷卻后,銅還是銅,鐵還是鐵
稻田里的玫瑰兀自盛開,白的、紅的
我們采摘的不是玫瑰,是路旁的枇杷
有河水一樣的顏色,枇杷一樣的味道
夜晚的鋼琴
只要鋼琴聲一響起
猙獰的夜色立刻變得溫柔起來
琴聲猶如燭光搖曳的巴山夜雨
猶如枯山在四月返青
琴聲來自樓下,卻不知在哪一道緊鎖的門后
在這城鄉(xiāng)接合部,竟然有人彈鋼琴
這讓我頗感意外,很多時候,
窗外不絕于耳的是商販的叫賣聲
為了生計的喊叫,近于歇斯底里
我不知道彈琴者是誰,彈琴者
也不會知道樓上有一雙諦聽的耳朵
和一腔突然泛起的柔情
我更愿意將彈琴者想象為少女
她在用纖細的手指將滿腹心事傾訴
那心事茫然,而美好
疤?痕
水火無情,卻又須臾不能離
四十九年,各樣的河流中我從未遭遇過不測
我見到過大火燒毀房屋,見過戰(zhàn)火蔓延
但于我而言,水火無情只是一個抽象概念
火焰從未抵達過我的身體
這個春天,我在煤氣灶上燒口罩
手背卻被火焰狠狠咬了一口
熔噴布粘著皮膚一起燃燒,吹不滅
拍不掉,直到開水龍頭沖刷
皮膚燒掉的地方露出了鮮紅的肉,
像身體的破綻。痛倒是忘了,
傷疤卻像一枚枯葉蝶停棲在我的手背
時時在眼前,提醒我存在的殘缺
我反復地用疤痕膏涂抹
想將凸起的疤痕抹平,重新長出皮膚
我反復揉搓的只是我的內心,要像
眼睛能容下沙子一樣容納這疤痕
接受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如同我已被篡改或不可篡改的命運
將隨我度過余生。三十年,
或四十年,如果我能壽終正寢
整個人將被一爐烈焰吞噬,包括骨頭
這一塊疤痕也將與我同歸于盡
它的存在也是短暫的,正如我的存在
我在心里揮舞著鐮刀
連綿的雨水讓植物如山洪暴發(fā)
兩米寬的步道被各樣植物侵略,變得
越來越逼仄,每一次在步道上奔跑,
我在心里便會舉起鐮刀,將入侵的植物
從根部齊刷刷割掉,尤其茂盛的蓬草
只保留開白花的雛菊和朝榮
路旁桂樹被藤蔓纏繞,有的藤蔓
把黃楊罩住,黃楊看起來像囚徒
我想心生一把長剪,咔嚓咔嚓地
把藤蔓剪掉,我還要將女貞
剪成平頭,將黃楊剪成毛栗球
這條步道變得規(guī)整,我也因此喜悅
我將鐮刀揮舞了一千次,長剪夾了一千回
并沒有割去或剪掉一枝一葉一藤一蔓
我奔跑的步道仍然雜草叢生
被纏繞的植物仍然挺不起腰
密林中……
密林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棵開花的樹
倘無發(fā)現(xiàn),這里就不存在一棵開花的樹
開著紅白相間的重瓣櫻花
在忽隱忽現(xiàn)的光中,花朵時明時暗
樹上有去冬的枯枝,輕輕一拽便折斷
啊,光陰漫長,我給久未聯(lián)系的友人
打電話。東風浩蕩,我來來回回地
在樹下走著,電話打了很久
不經(jīng)意間,我發(fā)現(xiàn)在櫻花樹下
有一座墓,墓上枯枝間長出了青草
墓碑上有隸書歐公致遠之墓,旁有
模糊的小楷,立于光緒十一年
——如今大街上早已車水馬龍,
那位友人已杳無音信
我忽然想起早春那個寂靜的午后
寬?容
不同的路段不同的植物不同的花香
女貞的、薔薇的、泡桐的、樟樹的
耳邊一直是各種鳥叫,住在城鄉(xiāng)接合部
喧囂與雜亂加倍地得到了這個園子的補償
有規(guī)律的、單純的、清凈的日子多么難得
恐嚇、驚懼、焦慮、沮喪和侮辱
仿佛不曾存在,也將不再存在似的
也許,對命運的諒解與寬容
讓我們得以存在下去——如對占據(jù)跑道
跳舞、并排散步堵住人行道的人
過?去
過去找上門來,或者與你偶然相遇
就像穿越到了現(xiàn)在
你以為他漸行漸遠,從頻頻回首
到偶爾回首,再到永不回首
過去湮沒于過去,如湮沒于彌天大霧
當然,過去已不完全是過去,甚至
已經(jīng)面目全非
你和過去一起回憶過去,
仿佛在把玩和端詳一枚琥珀
哪怕其中凝固著曾經(jīng)的淚水和喊叫
相視而笑,一切似乎皆已釋然
對我們一直耿耿于懷的是光陰
在這人世,我們已來日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