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10期|徐曉:愛你的人死于心碎(節(jié)選)
一
與珮潔徹夜長談的那個晚上,媽媽永遠地離開了我。珮潔的到來與媽媽的死沒有必然而直接的關(guān)系,即便珮潔那天沒有來我家,即便我與珮潔沒有進行那么深入而密切的交談,即便我沒有珮潔這個閨蜜,媽媽總有一天也會離我而去,早一天或晚一天,都是相差不大的。
只是,那個周末,按照慣例,如果珮潔不來找我,我本該是要回爸媽家的。如果當(dāng)時我待在媽媽身邊,她還會死去嗎?如果我守在她身旁,她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是否會感到圓滿和欣慰?在彌留之際,她是否因沒有見我最后一面而心懷不甘和幽怨?
只是,那個周末,按照慣例,如果珮潔不來找我,我本該是要回爸媽家的。如果當(dāng)時我待在媽媽身邊,她還會死去嗎?如果我守在她身旁,她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是否會感到圓滿和欣慰?在彌留之際,她是否因沒有見我最后一面而心懷不甘和幽怨?
哦,媽媽!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這個世界上最令我心疼的人。她不在了。她終于解脫了。而我,只感到頭痛欲裂。
我趕到爸媽家里的時候,客廳里沒人,不知道爸爸去了哪里。我推開臥室門,媽媽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我撲到媽媽身上,大腦有那么幾秒鐘僵住了,我竟然不知道此時此刻是該號啕大哭還是像以前那樣喊她起床。我的腦袋昏昏沉沉,喉嚨被什么東西死死地堵住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卻感到鼻涕眼淚糊住了整張臉。
面前的這個沉沉睡去的女人,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模糊,那么的遙遠。我竟然有些不認(rèn)識她了。這是我的媽媽嗎?她為什么靜靜地躺在這兒不再醒來?她為什么早早地棄我而去?她心心念念的歐洲之行還沒有實現(xiàn),怎么就舍得匆匆離開這個世界呢?巨大的困惑充斥了我的整個身體,我覺得我要被一種虛無而又盈滿的情緒脹破了。昨晚與珮潔喝掉的幾瓶干紅,似乎此時才發(fā)揮它們的效力。胃里逐漸開始翻江倒海,我沖到衛(wèi)生間,卻看見爸爸木頭一樣呆坐在馬桶上,眼睛死死盯著前方,整個人仿佛傻掉了。我喊了他一聲,他不看我,只是鼻子發(fā)出了一聲微弱的聲響。我知道這算是應(yīng)答了。我來不及多說,拿起一只臉盆便把頭埋了進去。
等我把胃里的一切全部吐空,再洗了一把臉,稍稍緩過神來之后,爸爸才慢悠悠地轉(zhuǎn)頭朝向我,說:“你這是喝了多少?”
衛(wèi)生間里飄蕩著一股渾濁不潔的氣味,更確切地說,是爛葡萄的氣味。誰能想到呢?那來自美麗浪漫的拉菲莊園的晶瑩剔透的果實,那甘美夢幻的汁液,那令人如癡如醉的異國情調(diào),穿越久遠的時間和迢迢的路途,在一個中國女人的胃里輾轉(zhuǎn)一圈之后,竟輕而易舉地化作一股令人生厭的爛葡萄味。這腐爛骯臟的氣味!這閉塞的無法沖出重圍的生活!
我望著鏡子里那個面色蒼白的自己,羞愧得無地自容。我恨不得代替媽媽去死。我恨不得死去的人是我,不,我要和媽媽一起去死,因為如果我不在了,她活著只會更痛苦。
二
“你相信嗎?在我們正折騰著要孩子的時候,他那個渾球兒子就把人家女孩子的肚子搞大了?!鲍槤嵼p輕地放下酒杯,把綿軟的被子拽到身上,蜷縮成一團,像是要馬上準(zhǔn)備進入冬眠一樣。
“是叫寶寶嗎?才多大點兒孩子呀?!蔽抑桓械匠泽@。幾年前在珮潔婚禮上見過的那個瘦弱的小男孩,轉(zhuǎn)眼就要當(dāng)爸爸了?
“叫貝貝,馬上就高二了?!鲍槤嵉恼Z氣里滿是輕蔑和不屑,“現(xiàn)在的小孩,早熟得很,也沒個媽教,學(xué)壞是早晚的事?!?/p>
“怪可憐的,才幾個月就離開了媽,你家老方又不讓人家見孩子,什么人呀。”
“那怪得了誰???人家在那邊又有了倆小子,十幾年了,恐怕自己都忘了還有個大兒子吧?!?/p>
“這么說,還是讓你得著便宜了,白撿個兒子。繼母的癮,過夠了沒?”
“哎呦,你是不知道我的難處,真是兩頭難。這么多年來從沒叫過我一聲媽,那天跑到我房間,拉著我的胳膊求我別告訴他爸,一米八的大個子就那么黏著我,我的心都快化了。”
“這就母愛泛濫了?”
“母愛倒還在其次,先給我來了個當(dāng)頭一棒。他是這么求我的:‘媽——我的好媽——求求你了,要是讓我爸知道了,就把我的狗腿打斷了。’你知道的,我刀子嘴豆腐心,我怎么忍心讓老方把他的腿打斷?”
“他想怎么著?讓你保密?那告訴你干嗎?”
“捅了簍子總得解決呀!”
“要錢?”
“十萬塊。”珮潔打開手機,給我看貝貝和那個女孩的照片。“看見沒?在酒吧唱歌的,看這打扮,說三十四,我也信!”
“小伙子喜歡這一款?不會是被騙了吧?”看著那幾張濃妝艷抹的照片,我不相信這是個十多歲的女孩子。
“我也這么覺得的,是不是讓人給訛上了?”
“他們之間,有沒有……”
“我問過了,那渾小子說只有過一次,到底幾次這誰知道?”
“現(xiàn)在的小孩……真是……怎么說好呢?!?/p>
“你也太落伍了,這都什么年代了,蕓,現(xiàn)在的時代,跟三十年前的我們是完完全全的兩個世界。十多歲,咱們連男生的眼睛都不敢看,放在現(xiàn)在的女孩身上,戀愛談過七八次算少的,像你家雅南那么乖的,也就你能教出來。這個時代咱們是真的快跟不上了,你看看這臉抹得,像個女孩樣兒嗎?”珮潔翻動著那幾張照片,眉頭緊鎖,連連搖頭。
“看起來真不是省油的燈?!闭f實話,我最好奇的是,這女孩的父母,是什么樣的呢?到底是怎樣的父母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在酒吧以唱歌為生呢?
“唉,那個渾小子支支吾吾也說不明白,估計他也懵了,反正女孩是混社會的,道上有人,說拿不出十萬塊,就直接找到他爸單位去,孩子害怕捅到他爸那兒?!?/p>
“這是敲詐吧?打胎需要十萬塊?這怎么看都像是陰謀,背后有人要黑你家老方吧?”
“就是說嘛!孩子苦苦求我別告訴老方,十萬塊我是可以拿得出的,但是萬一這事沒這么簡單呢?那老方知道了還不得吃了我?要是告訴老方,孩子就要被打斷腿,你知道老方那暴脾氣。這兩頭我都沒得選,難?。〔皇俏倚奶勰菧喰∽?,那天他叫了我?guī)茁晪?,我不只心化了,我感覺全身都酥了,那是啥感覺呢?就是頭皮發(fā)麻,汗毛直立,心驚肉跳,驚濤駭浪。你說我這一大把年紀(jì)了,才體會到當(dāng)媽的感覺!不行,我還是得要個自己的孩子?!鲍槤嵏糁蛔虞p輕地摩挲著自己的小腹。這么多年來,那兒一直是一片平坦的河灘。
“要我說,你還是告訴老方吧,這是他的親兒子,不會真的打斷腿的?!?/p>
“沒那么輕松,你是不知道,老方他……”珮潔欲言又止,神情莫名其妙地凝重起來。她起身又倒上一杯酒,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樣,她掀起被子,賭氣一般地坐起來,蓬松的頭發(fā)遮住了她的半張臉,但仍舊擋不住她紅潤的臉頰上泛起的光澤,天藍色的真絲睡衣包裹著她不再年輕卻依舊豐盈的身體,讓我恍然記起二十多年前我們窩在大學(xué)宿舍狹窄的單人床上竊竊私語的那些夜晚。
快要凌晨兩點了。這些年來,除了珮潔偶爾造訪,我一個人度過了無數(shù)個孤零零的凌晨兩點。其實她也不常來家里,我們一般都約在外面見面,一起逛街、吃飯,或者看場電影,但要是有急事或者有一時半會兒說不完的體己話,她就會來家里,我們通常會聊一個通宵。從上大學(xué)那會兒開始,我們倆人就喜歡膩在一起,一晃也二十多年了,身邊的人來來往往,聚聚散散,她和我終究是沒有走散。
而青杉除了出差之外,幾乎總是后半夜才回來,甚至天亮之后才到家。靜謐的夜晚,只有墻上的鐘表和不請而至的偏頭痛陪伴我。嘀,嘀,嘀,嘀。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循環(huán),每一天都是似曾相識的昨日,而所謂未知的明天不過是無數(shù)個今日和昨天的重復(fù)而已。生活,實在是變不出新的花樣來。
三
我極力克制著悲痛的情緒,給青杉打電話。青杉在外地考察,坐最早的一班飛機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回來。
爸爸終于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一步一步地挪到了沙發(fā)上。我想,他真的是老了,比媽媽還要老。他說在我還沒趕回來之前,他就聯(lián)系過青杉了。
“軒軒呢?”我問。
“先不讓他回來,凈添亂?!彼麌@了口氣。
“關(guān)鍵時候,還是身邊有個兒子好啊?!卑职肿匝宰哉Z道,隨后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不還有個好女婿?”我淡淡地說道。雖然在這樣的時刻,說什么都沒有必要,但我還是希望他能夠聽出我的言外之意。
他冷不丁地抬頭望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環(huán)顧著四周的一切,這里是我最熟悉的家,也是曾經(jīng)最令我心寒的牢籠。一幕幕往事浮現(xiàn)在眼前,來自太陽穴的痛感再次將我圍困。各種記憶開始混雜在一起,如糾纏在一起的線團,理不順又剪不斷。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除了嗚嗚地哭,我什么都辦不到。
爸爸面無表情地說:“你安靜點兒吧?!?/p>
我的心仿佛再一次被捶了一記重拳,一股無處安放的屈辱感霎時從心臟涌至全身。
“我媽怎么走得這么突然?身上的毛病也不至于走得這么急吧?”我終于還是忍不住發(fā)問。
“先別管這個,一會兒來人了。”爸爸冷靜得嚇人,那張臉,像鐵一樣,又黑又硬。這沒什么奇怪的,這么多年來,一貫如此。這就是他,我的爸爸。媽媽的離世仍舊換不回他的一絲溫情。
不一會兒,爸爸最得意的下屬李院長帶著幾個年輕的同事來了。很快,家里來幫忙的人幾乎擠滿了客廳。爸爸的那些同事們一邊安慰著他,一邊聯(lián)系殯儀館處理媽媽的后事。
我陷在沙發(fā)深處,腦袋空空如也,我感覺連呼吸都是痛的。
雅南打來視頻電話。我想了想,拒接了。不一會兒,雅南發(fā)來了一條信息:“媽咪,你在忙嗎?好幾天沒看見你,想你啦!”我猶豫著要不要告訴雅南她親愛的外婆剛剛?cè)ナ赖南ⅲ峙滤粋€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無力承受這個噩耗。但是如果不告訴她,以后她會不會怪我?她還等著我?guī)寢屢黄鹑惗乜此?。掙扎了一番,最后我決定了,先不告訴雅南。她到英國留學(xué)還不到一年,聽到最疼愛她的外婆走了,肯定要哭鬧著回國。而她回來也是于事無補的,反而添亂。
媽媽被車子運送到了殯儀館,又剩下我和爸爸兩個人待在家里??諝夥路鹨幌伦颖怀榭樟耍瑹o邊的寂靜中透著一股陰森的恐怖。我和爸爸分別坐在客廳的兩個角落里,相對無言。
其實直到媽媽躺在擔(dān)架上被一群人抬出房間的時候,我都仿若身在夢中。一個你最親近的人猝然從你的身邊抽離,從此從你的生命中徹底消失,這真是一件令你喘不過氣來的事情。我仿佛只身走在一片茫然無際的迷蒙水霧中,更令我倍感煎熬的是,我不知道該跟爸爸說點什么。說一說今后的打算?讓他不要過度悲傷,今后搬到我家來,由我照顧他的老年?還是說一說媽媽的喪事要通知哪些人不要通知哪些人?我的嘴像被膠水粘住了,我的喉嚨也被粘住了,不一會兒,我整個人都被粘住了。我看見爸爸沉浸在他自己的悲傷或者愧疚中,原本睜著的眼睛慢慢閉上了。而我最大的疑問是,爸爸真的悲傷或者愧疚嗎?
我熟悉又陌生的爸爸。我可敬又可恨的爸爸。四十多年來,我與他一直保持著一種恰到好處的疏離。小時候是怕,長大了是陌生。并不是說我不愛他,而是我不知道該如何以正確的方式愛他。長大后我才明白,不只是我,家里的每個人都不擅長表達愛,甚至是不會愛,或者說我們自以為是的愛,不過是對對方的一種畸形的控制。
四
真絲睡衣是何時被珮潔脫下來的,我竟然沒有注意到。
我從來沒有見過珮潔裸著的身體,雖然我們曾多次親密無間地同床共眠過,但是我們都是穿著睡衣,換衣服以及洗澡的時候也都是避開對方的?;蛟S我們都屬于那一類傳統(tǒng)的女性,出于源自天性的羞恥感,我們都對同性的身體刻意地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
但現(xiàn)在,珮潔的身體僅離我?guī)桌迕字h,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除了那透亮的白皙之外,后背上赫然幾道結(jié)痂的傷痕令人觸目驚心。
她湊過來,臉上帶著迷離的笑意:“看看吧,蕓,你看看我都遭了什么罪?!?/p>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的前胸、腹部、肩背、大腿,幾乎每個部位都有深紫或者紅色的印痕——這是一具被施暴過的身體。我記得,媽媽身上,也曾是這樣傷痕累累。我簡直無法相信,眼前這滿目瘡痍的身體,與這張美麗動人的面龐形成了多么強烈的反差!
“這是怎么回事?”我輕輕地觸碰那些陳舊的疤痕,每一道疤痕似乎都是一個故事。我的心似有千軍萬馬奔騰而過。
“老方干的。”珮潔把被子掖到脖子底下,蓋住了這惹人憐惜的身體。
“為什么?你不是說你們感情很好?”
“其實剛開始沒告訴你,是怕你擔(dān)心,后來我就習(xí)慣了?!?/p>
“到底怎么了?”
“頭一次是他喝醉了,穿著皮鞋踢了我?guī)啄_,我的腰疼了好幾天,他給我道歉,我原諒了他。沒過多久他又打我,吵嘴的時候,突然動起手來,簡直是莫名其妙,大多時候是在床上,瘋了似的,像個畜生一樣。”
“天哪!你為什么不反抗?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不離婚?”此時此刻的珮潔,對我來說完全是一個陌生的女人。我自以為我們是無話不談的閨蜜,可是我竟然才剛剛知道原來她正在經(jīng)受著這樣的苦難。
“以前我們很好,也就這兩年吧,他工作壓力太大了,在那樣壓抑的單位,人總歸會憋出脾氣的。”
“你不要給他找借口了,朝女人撒氣,算什么男人?你看看你這都什么樣了?你還是曾經(jīng)的那個女強人嗎?”
“你知道嗎?他打我的時候,我就又喊又叫,他也不避諱他兒子,那小子住在隔壁,肯定啥都知道。其實我也不痛,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痛了。那種感覺怎么說呢?不甘、屈辱、臣服、期待,各種感覺交織在一起,酣暢淋漓,很爽,過后想想,這鬧騰騰的日子不是還挺有意思的嘛?!?/p>
“你瘋了?你這是被PUA了,我給你找律師?!?/p>
“不用,我不離婚,跟他結(jié)婚,我都等了快二十年,你覺得我會離嗎?”
老方是珮潔上大學(xué)時就暗戀的師哥,她多年未婚都是因為放不下他,這些我是知道的。雖然老方的第一次婚姻在兒子剛出生不久就宣告結(jié)束,但是珮潔真正走入他的生活,也是前幾年的事情。他們在各自的命途里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究再次撞到一起。珮潔將這稱為天造地設(shè)的緣分。
“他對你不好,你就要離開他?!?/p>
“青杉那樣對你,你離了嗎?”
“這……這不一樣,起碼青杉沒有對我動過武的?!?/p>
“那還不一樣?冷暴力就不是暴力了?你這種情況更嚴(yán)重!冷著你,杜絕一切交流,而我們呢,打打鬧鬧,甚至動起了刀子,但這是肉碰肉的交流啊,說明他還愛我,他想占有我,不是嗎?”
“珮潔?!蔽腋杏X淚水從我的眼中默默地流出來,我沒有擦掉?!拔遗隳闳タ瘁t(yī)生吧,我認(rèn)識一個很好的心理醫(yī)生。”
“蕓,你懂我的,我年紀(jì)大了,好不容易結(jié)了婚,公司我也停了,事業(yè)我都不要了,我就想要個孩子,別的都不重要,這點皮肉之苦,上不了明面兒?!?/p>
“你這是在縱容他犯罪!”
“你媽不是一輩子都在縱容你爸嗎?不是忍了他一輩子嗎?你媽媽為什么不告到你爸領(lǐng)導(dǎo)那里去?因為她知道你爸倒了的話,你家也就垮了,一切就都完了,這種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p>
“不……情況不一樣的,我爸他只在年輕的時候動過手,老了之后再也沒有過?!?/p>
“都一樣的,女人天生就難,怎么著都難,好女人更難。都說女人天生就賤,其實并不準(zhǔn)確,要我說,女人要甘于犯賤,樂于犯賤。”
“我不明白,你還是以前那個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的珮潔嗎?”
“那是結(jié)婚前,結(jié)婚后一切都不一樣了,其實結(jié)不結(jié)婚離不離婚,我都不在乎,因為我愛他!他打我,把我往死里打,我也愛他!有時候也恨,但最后還是愛勝過了恨。而且,貝貝這事,突然讓我感覺生活有了轉(zhuǎn)機,以前我覺得我在這個家是孤軍奮戰(zhàn),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貝貝這小子跟我站在一邊了……你家還有酒嗎?”
珮潔兀自哈哈大笑起來,她起身光著身子下床去客廳拿酒。當(dāng)她離開臥室,爽朗的笑聲依舊回蕩在寂寥清冷的后半夜,在酒精的催化下,一切仿佛夢境??墒牵矣质悄敲吹那逍?,因為我感到錐心的痛。
五
二十四年前,哥哥的自殺徹底打破了這個家看似平靜的表象。
那時哥哥剛剛結(jié)婚不久,新娘卻不是他愛的那個姑娘,而是爸爸的一個朋友的女兒。就是這門包辦婚姻毀了哥哥。
哥哥被爸爸那自以為無比正確的愛逼得走投無路,最后選擇以死來反抗爸爸的專制。媽媽也因此遭受了爸爸史無前例最嚴(yán)重的拳打腳踢,那次暴力行為使得媽媽斷掉了一根肋骨,多年來她的左半邊身體總在陰雨天疼痛難耐的根源便源于那時。
哥哥最后一次自殺,是喝了老鼠藥。在此之前,哥哥進行了很多次自殺嘗試,媽媽說哥哥從小被寵大,并沒有吃多少苦,其實他只不過是想嚇唬一下他們,他不是真的要去尋死,“死”這個概念在哥哥眼里不過是像捉迷藏那樣好玩有趣,即便他二十多歲了,仍有一顆玩心。那個時期我正在讀寄宿高中,對家里發(fā)生的事情知道得并不詳細(xì),一切都是后來媽媽講給我聽的。
哥哥死后,媽媽哭了整整三年,并且哭瞎了一只眼睛。媽媽無數(shù)次地想去尋死,但一想到還有我,就忍下來了。而爸爸似乎只有憤怒和不解。他不明白一向養(yǎng)尊處優(yōu)、對他言聽計從的那個小男孩,在婚姻大事上為什么非要與他對著干。婚姻不都講究門當(dāng)戶對嗎?他那個初戀,不過是個農(nóng)村姑娘。而他給他挑的媳婦,不光家庭好,長得也很漂亮,是個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他怎么就不懂老父親的良苦用心呢?他怎么就不懂得憐取眼前人呢?但是媽媽無數(shù)次跟爸爸吵架的時候吼道:“你不過是為了你自己的仕途,你為了升官發(fā)財,就葬送了兒子的幸福!”
媽媽的后半生最悔恨的事情就是自己最終沒能阻攔下爸爸的決定,她沒能保護好哥哥,她覺得哥哥的死她要負(fù)大半兒責(zé)任。
其實后來我的人生,也是爸爸一手操縱的。報哪所大學(xué)、填什么志愿都是爸爸決定的。我學(xué)的是文科,想報小語種,爸爸卻給我報了金融。我也沒去成我喜歡的江南,而是留在了自己家所在的這座城市。隨后又給我安排相親。這一次媽媽捂著那只壞掉的眼睛,惡狠狠地威脅爸爸:“你再給我把閨女弄死,你看我怎么搞毀你!”
對于爸爸安排的婚事,我沒有像哥哥那樣抗拒。很幸運,我相親的第一個男人是青杉,我對他并不討厭。在此之前,我沒有談過戀愛。原因是爸爸跟我的大學(xué)輔導(dǎo)員串通好了,只要輔導(dǎo)員看見我跟某個男同學(xué)走得比較近,就去跟爸爸匯報,然后再由爸爸給我做思想教育工作,每次他都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是金鳳凰,你是要展翅高飛的,而不是跟這群青瓜蛋子過家家!”本來我和男同學(xué)之間沒什么,但他這樣一說,我就感覺事態(tài)已經(jīng)到了很嚴(yán)重的地步,仿佛我犯了什么錯誤,此后就刻意地與男同學(xué)疏遠了。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是聽話的。逆來順受慣了,任何事情也不覺得太過痛苦。因為大大小小的事情爸爸都會幫我處理好,放到我面前,我只需要去享用就行了。當(dāng)年青杉只是個公務(wù)員,但爸爸說:“閨女,你等著享福吧,這小子有潛力。”果然爸爸的眼光不錯,他千挑萬選出的青杉的確是事業(yè)型的人才,沒過幾年他就順利進入了官場,并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刈叩搅爽F(xiàn)在。
只是,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維系婚姻的那條紐帶,往往錯綜復(fù)雜、環(huán)環(huán)相扣,而感情倒是最無足輕重的一環(huán)。
媽媽始終覺得有愧于我。她說沒能讓我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yè)就算了,連男人也不是自己看中的,她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愧為人母。有一次媽媽又在我面前流淚,不停地向我懺悔。我知道其實她是在向哥哥懺悔,但是哥哥不在了,她內(nèi)心里的愧疚和悔恨總得有個目標(biāo)對象來宣泄,因此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選擇向我哭訴和懺悔。
為了減輕媽媽內(nèi)心中的罪感,我終于對她說出了我一直想說但是從未說出的話,我說:“媽,雖然我和青杉不是自由戀愛,但是最后也是我自己點了頭的。你知道我為什么愿意嫁給青杉嗎?有一次我們?nèi)ス涔珗@,回來的路上經(jīng)過夜市,我們就在路邊攤上買吃的。在簡陋的小木桌上,我的面前擺滿了雞爪、鴨脖之類的吃食。在此之前,在家里,我們從不吃這個,你們說不衛(wèi)生不健康。但是在我低頭啃雞爪的時候,青杉又去攤主那里買回了一盤雞爪,他說,看你吃雞爪的樣子,好像沒吃過好東西似的,好令人心疼。他這一句話,我一下子眼淚都出來了,又被我強忍著咽下去了。媽,你知道那種被人疼愛的感覺嗎?爸爸這一輩子有過那么一次疼愛過你嗎?我當(dāng)時心里五味雜陳,媽,我為你感到不值?;厝ブ?,我就決定了,就是他了。從小到大,所有男人都覺得我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們對我又怕又敬,只有青杉把我當(dāng)一個見到好吃的就開心得要命的小女孩?!?/p>
我不是故意要揭媽媽的傷疤,而是媽媽的一輩子都是在講述中度過的,講述她貧瘠的童年時光、她遇見下鄉(xiāng)的爸爸的那段青春歲月,以及她暗疾叢生的婚后生活。她是衣食無憂的全職太太,也是精神痛苦的抑郁癥患者。年紀(jì)再大一點,越來越多的疾病找上她瘦小的身體,僅僅今年她就已經(jīng)動過兩場手術(shù),其實我每天都擔(dān)心她弱不禁風(fēng)的身體會突然倒下。
對于媽媽離世時的具體細(xì)節(jié),我只是聽到爸爸與過來幫忙的人簡單說了幾句。在爸爸的敘述中,媽媽走得非常平靜,甚至沒有一絲痛苦。我想,這倒與過去幾十年里她經(jīng)常呼天喊地地發(fā)表“不如去死”“死了算了”的赴死宣言形成了明顯的反差。我無法揣測爸爸此時的心情,是輕松大過于悲痛嗎?我想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或許,剩下的那個人,才是最難熬的。
……
(節(jié)選,全文刊發(fā)于《廣州文藝》2021年第10期)
徐曉,1992年生,山東高密人。現(xiàn)為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著有長篇小說《愛上你幾乎就幸福了》《請你抱緊我》,詩集《幽居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