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10期|臧棣:抵達幻象的曠野
來源:《上海文學》2021年第10期 | 臧 棣
2021年10月25日09:24
抵達幻象的曠野
羅漢果簡史
對疾病的隱喻說不。
藤蔓植物的果實中唯有
它的聽力最出色,唯有它的耳朵
像一個可愛的小球;
隔著重山,它也能聽見宇宙深處
最孤獨的咳嗽。別擔心,
雖然沒穿著白大褂,但它會
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你的。
在它發(fā)現(xiàn)你之前,你也不妨
主動一點;比如,你的孤獨也可以是
一顆有著黃褐色絨毛的果球。
南方的陽光孕育了
它的歡愛。如果我們身上
確有和它相同的地方,
性格首先必須壓倒性地
構成命運的琴弦。多么巧合,
它也喜歡攀援;如果你
搭起的支架確曾倚著
神秘的感恩,它招展的心形葉
會像遮天蔽日的綠蝴蝶
朝你飛去。還愣著干嗎!
去啊。去捉一只會飛的雞,
和它一起燉,直到神仙大汗淋漓。
雪蓮簡史
一次抵達。純粹的幻象
震撼了生命的記憶。
非常寒冷中的非常美麗,
除了你,沒有更現(xiàn)成的道具。
如此雪白,還能算是人的旅途嗎?
怎么走,都像是朝天空的方向邁開雙腿;
懸空感令空氣緊張,唯有你
沉靜得像隨時都在自愈。
既然領教過靜物也能完勝真實,
就別害怕唐古拉山上的積雪
近得好像只要你吹一口氣,
世界就會用一場風暴淘汰靈魂的遲鈍。
冬月簡史
——仿庾信
依然金黃,完全不受
降溫的影響;就好像黑暗之舞中
它暴露過宇宙的肚臍。
依然冷艷,就好像需要
一個人冷靜的時候,命運的盡頭
依然充斥可惡的花招;
它的高懸意味著你
必須比全部的孤獨更清醒——
如果你依然值得信任,
而不是盲目于否認
你從未像窺視美麗的體魄那樣
窺視過世界的隱私,
它的渾圓就會依然依賴于
你對它的渾圓另有
一個更秘密的想法。
滂沱簡史
嘩嘩的響動
已將平時無法覺察到的
你和命運之間的
所有縫隙用雨珠注滿。
你仿佛被困在了
某個角落;精靈們弄丟的現(xiàn)實
出現(xiàn)在野獸的腳印中,
但很快就被沖毀。
看不見的漩渦
令隱隱的肉跳具體得像
你剛剛用刀子
刮過魚鱗。
它意味著陌生的恐懼中
將會有一次比荒野更真實的
籠罩,霧氣彌漫,
它意味著水將很深。
紫草簡史
——仿白居易
我們給歷史分類時
它顯露出的快樂
仿佛構成對人的無知的
一種綠色的嘲諷;
微風吹過,這嘲諷會融入
本地的氣息,生動于
自然的搖曳,但從始至終
也并未太過分;就好像它幻想著
我們最終能進化到
給大地之血重新分類;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
只是偶爾才注意到
混跡在茂密的雜草中,
唯有它的姿態(tài)獨特于
多年生草本,渾身的粗毛
生硬捍衛(wèi)著挺立的莖桿;
我們給候鳥分類時,
烏鴉會銜著它的紫色花冠
去挑逗魔鬼會不會
變成好人。而當我們學會了
給春秋的深意分類時,
它會像約好了似的,
在沸水里等著你去更新微苦
在人的精神中的一個含義。
帶雪的偏見
輪到它們盡興時,新雪細膩得
就像夜色都已暗黑成這樣了
還有什么好吵的。漫天的飛舞
將主角和配角在時間的冷漠中
悄悄對調了一下,生動的輕盈
便密集到你仿佛剛巧踩到了宇宙的
一個支點。一抬頭,世界之窗
正更換著新的窗花;花非花多么雪白,
人體能接觸到的范圍內,
還從未有過一種晶亮的冰涼
顯露過如此熱烈的本質;
你并不比那些瑟瑟晃動的枝條
更像它們撲向的目標,但一陣敏感中
你的反應最接近它們的來意——
你不是外人,而那原本漆黑的空洞
被一個凜冽的熱舞填補著,
就好像只有如此安靜的雪花
才能如此冷靜地下進
和你有關的,一個生命的偏見之中。
跨年之詩
又輪到最后一天
在新年的鋒刃上啪啪地甩尾,
秘密的傾聽里才會有
生動的面貌不依賴外觀,就已勝過
牛頭馬面的趾高氣昂。
偶然的一瞥里,宇宙的底部
仿佛已隱約可見;暗暗的驚奇
來自在這么寒冷的歲末
居然有燦爛的陽光,
像一次季節(jié)的錯位。我不爭辯
西北風獵獵的回響里,這可見的世界
是否適合用燦爛來指認;我也不分辯
悲傷的淚眼已如此模糊,
一個人是否還有資格來旁觀,
這冷冽的陽光像剛剛撕開過無形的網一樣
朗朗普照著,我的北方即你的遠方。
萬木蕭索,但另有枯榮
因你而名。生者和死者之隔
并不適合你我,不僅僅是
此刻不適合;甚至父親和兒子之隔
也不適合我和你,甚至今生和來世之隔
也無法稀釋你和我;即使永恒不服氣,
也終會有一個神秘的難忘
令我們在骨肉之間永遠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