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1年8月號上半月刊|谷禾:為上升的火箭命名(組詩)
鋼鐵工廠
——新泰鋼鐵參觀記
比夏日更灼燙的,是一座鋼鐵工廠,
平爐置換成轉(zhuǎn)爐,鋼水奔流,
從太陽出發(fā)的長河,豎起來——
成為火樹銀花的飛瀑。而操控者
從肌腱隆起的臂膀,變成了
安靜的總控平臺上一只小小的鼠標(biāo)。
這是新的鋼鐵工廠——流水線井然,
人的繁忙成為遙遠記憶,新技術(shù)
以智能化完成勞動的救贖。鋼水凝固,
鋼坯成形,軋制、切割、鑄鍛,不同
厚度和硬度的板材,不同口徑的纜線,
被無形之手點化,從熱烈、狂狷,
進入規(guī)范的模具,迭代成高價值新品。
如果不是熱浪撲面,我懷疑身置曠野,
緊扣的安全帽成了累贅,運行的鋼鐵,
在一點點冷卻,露出日常面目。接下來,
它還將成為臂擘、塔吊、凹槽里小小的
軸承滾珠,堅銳艦船和飛行器的神奇構(gòu)成。
一座新生的工廠,煙囪的威儀依然,
卻不再吞云吐霧,它敞向藍天
內(nèi)部的紋理已天翻地覆,勞動
不再是“其中最黑暗的部分”,支配者
淬火的人性,隨鋼水的飛瀑上下,
一張生動的臉孔,被光影反復(fù)照亮。
我穿過歷史走進它,在不同車間逡巡,
從水與火的纏綿里,生出過剎那的懷疑,
更生出了,作為普通勞動者的豪情。
為上升的火箭命名
用一首詩為上升的火箭命名
并不比用古老的漢語命名世界
來得輕易。在五千平米的空曠車間里
“朱雀”①暫時還是一個躺在睡夢中的孩子
我聽見它輕盈的呼吸帶著鋼鐵的啰音
隱秘的發(fā)動機轟鳴,比鐘的秘密心臟
跳動更加精準(zhǔn)。如果從夢中
扇動翅膀,我相信它
將帶著落在身上的麻雀,一起飛向
遙遠天際。在那里,它把攜帶的飛行器
平穩(wěn)地放入預(yù)定軌道,帶回
不屬于地球文明的訊信——人類將借此
看清更繁復(fù)的詩意太空。我相信終有一天
這不是夢而是活的現(xiàn)實
如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上升的火箭,不再借助噴薄的推力
實現(xiàn)自由翱翔。這宇宙之鳥不是朱雀、玄武
或白虎、青龍的圖騰,而是停在
水邊蘆葦上的白鷺,和我們
變幻的、游刃有余的瑣碎生活
我走在熙攘的街頭,看不見
卻時時聽到它的婉轉(zhuǎn)啼鳴和宏闊心跳——
這就是后工業(yè)時代的狀貌
人類不再滿足于用單抗新藥、克隆技術(shù)
來實現(xiàn)生命的延續(xù),而是
嘗試飛向另一個世界,進入多維度時空
一枚上升的火箭,同時擺脫了
地球和麻雀的萬有引力,它將繼續(xù)上升
成為生生之門和通向未來的彩虹
當(dāng)然,它也可停在最高處,以物理學(xué)的形式
對詩的存在意義,提出終極質(zhì)疑
注:①“朱雀”為以液態(tài)天然氣為燃料的可回收系列運載火箭。
深處的光
——礦井下歸來
遁入地下四百米,我們乘坐
叮當(dāng)?shù)娜诵熊嚧┻^漆黑的巷道
安全帽上的礦燈,偶爾照亮
巷道兩邊的深色巖壁,隔著細密的
防護鋼網(wǎng),我看見漆黑煤層
潮濕的,汪著水,穹頂無垠
如在夢中,穿越一片森林
億萬年前,綠陰和野花,恣肆生長
突降的災(zāi)難帶來漫長的漆黑
骨骼尖銳的疼痛,被擠壓、扭曲
成為地心深處的生死,如今橫躺
在我眼前,一層層的,如草原在風(fēng)中
期待著馬頭琴和牧歌拯救
我渴望伸出手,去觸摸那些沉睡的
魂魄,同行的礦工制止了我
——它還醒著嗎?在人類誕生之前
大地的統(tǒng)治者,一茬茬死去
唯桑田化作了滄海,時光緩慢而陳舊
海水浸漬,巖漿擠壓,從遠方
飛回的眾鳥,踩上浪尖
回望太陽和星辰,浮起又沉沒
變幻的夜與晝,像風(fēng)穿過密匝匝的枝葉
它把浪尖認(rèn)作了棲息的枝頭,傳承
在基因里,當(dāng)它也成為漆黑的一部分
海水已退去,大地重新生長河流
山脈和村莊,日出日落延伸著
山河歲月,勞作的人類
在苦厄里繁衍生息,我的父親和母親
也曾在那里刀耕火種,如同我
一無所知地,乘人行車穿過漆黑的煤層
當(dāng)它們被發(fā)現(xiàn),采掘,喚醒……燃燒起來
我越來越相信,我們也曾在另一個地方
相愛——在那無主之地,我們長久地
凝望著對方,如光與火之于漆黑
江上的杜甫
出夔門,過秭歸,成都遠去了
眼前的水,近于無邊
不見岸邊細草扶風(fēng),只有月光的碎銀
落向起伏遠山,你身體的廢墟
風(fēng)把危檣折向夜空,孩子們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偶爾晃過的燈火,加深了冬夜的苦寒
依你肩頭睡去的老妻,哀傷臉上的倦容
多少個夜里,你們對坐燈下
那時她說,先生,這風(fēng)透骨地冷
你把耳朵貼緊朱漆剝落的門板
——你聽到了雪,長安的雪
秦州的雪,落上草堂的雪,如千萬把刀子
貼著江面飛來,一閃又消失了
只有江水的微瀾,浮動隆起的堤岸
你俯下身去,試著去抓住它
而長夜漫漫,一葉孤舟煙波里
垂落的天空,不是靠近,而是更遠了
一截樹根
在減河邊,涌出泥土的樹根
還帶著冬日的重量,它的潮濕
也是松脆的——尖銳而冷凜,
甚至不能承受空氣的輕指一彈。
我由此看見:黎明在漸次擴散,
從田野低洼處,從減河的源頭,
曙色把塔吊的影子留存冰面上,
我無法將之與塔吊區(qū)分開來。
我在想:一截樹根為什么逃離泥土,
或者說,誰執(zhí)意把它放在這兒,
還允許我,在散步途中看見它?
河岸,長堤,鴉巢,紛亂的枯枝——
當(dāng)我對寂靜的事物視而不見,
唯有這節(jié)樹根,讓我停下腳步,
反復(fù)審視它,試著請它回到泥土里。
這時候,我又看到抱緊樹根的蟾蜍
它的下巴像一面鼓,卻不因這截樹根,
發(fā)出鳴叫。如同白晝的月亮,
一直隱匿在我視野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