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5期|馬億:道歉(節(jié)選)
馬億,生于1992年,湖北浠水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lián)合舉辦的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在讀。小說發(fā)表于《天涯》《作家》《作品》《雨花》《香港文學》《廣州文藝》《山花》《芙蓉》《青年文學》等雜志,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
編輯推介
在解雇宋老師的投票會上,出于某種自保的心理,“我”投了違心的一票。而后果不僅僅在對方身上,更在自己的內(nèi)心。就如“我”上二年級時,“我”的數(shù)學老師讓學生們排隊扇一個孩子耳光在那位數(shù)學老師內(nèi)心留下的陰影一樣。那么,即使“我”對宋老師的道歉再也沒有現(xiàn)實意義,但還是會讓身處大城市疏離環(huán)境中的“我”和宋老師的心頭都涌動著一絲暖意。
道 歉(節(jié)選)
馬 億
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我看到宋老師坐在自動售賣機旁邊的皮沙發(fā)上看夕陽。從32樓看下去,不遠處的望京SOHO像是一個造型精致的小擺設,天空顯得很低,那一大片已經(jīng)刷爆朋友圈的火燒云漸漸在收尾了。除了宋老師外,整層公司里的人都行色匆匆,周五全天是每個部門開例行會議的時間,CEO會深入各部門聽負責人的匯報,以往這個時候,宋老師總是握著一罐兒即食的聽裝咖啡,陪CEO從一場會議的中途穿到另外一場會議的中途。
昨天聽另外一個編輯部的同事喬偉說,新來的高級副總裁不喜歡喝咖啡,而是喜歡喝冰紅茶,從下周起,公司的自動售賣機便只賣冰紅茶了。喬偉像個女孩兒一樣噘起嘴巴,做出他標志性的白眼兒表情,算是在表示他的不滿,但是他的臉上又是笑著的。我走到自動售賣機旁邊,里面剛好還剩下最后一罐咖啡。我挨著宋老師坐下來,把那罐咖啡遞給他。
宋老師接過咖啡,對著我笑了笑,說,真是夕陽無限好啊。
看著他臉上那副尷尬的笑容,我心里某條神經(jīng)被觸動了,五味雜陳,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把宋老師手里的咖啡接過來,低頭幫他拉開鋁制拉環(huán)兒,遞到他手里。他一仰脖,咕咕咚咚喝下一大口。宋老師什么時候來的?我問。
來了沒一會兒,也沒什么事。他說。
我尬在那里,呆呆地看著窗外。
宋老師作為我們內(nèi)容部之前的負責人,他的title是副總裁,要是按照傳統(tǒng)的路數(shù),那他算是我?guī)煾怠H昵耙皇撬樟粑?,帶我進入這行兒,我現(xiàn)在肯定還在五環(huán)外哪個小公司編那些讓人想起來就惡心的標題黨新媒體文章。按照公司之前的架構,公司的三個編輯部都有各自的主編,而宋老師作為內(nèi)容部門的總負責人指導主編的工作,偶爾聽宋老師在吃飯的間隙提到,他之前有四五年幼兒園繪本教師的工作經(jīng)驗,后來才轉到現(xiàn)在這家專做兒童故事的公司。五年時間,這家當時的初創(chuàng)公司成長為行業(yè)獨角獸,每次一開策劃會,在場的同事都會被宋老師天馬行空的想象力所折服,從故事創(chuàng)意到人物形象塑造,再到IP版權的衍生開發(fā)和相關授權,他總是能一針見血地點到核心。在我看來,宋老師對公司作出的貢獻跟創(chuàng)始人不相上下。但是一周前,公司突然空降一名高級副總裁,卡在宋老師和CEO之間。這個姓陳的VP,也不知道是什么路數(shù),據(jù)傳言是公司一個重要投資人的親戚,之前在深圳一家擦著法律邊兒的網(wǎng)絡小說公司管行政。幾次開會后,大部分人都知道了這是個什么貨色,大家私下都說CEO要么是被什么女人蠱惑,要么是頭腦發(fā)昏,這個人不僅不懂內(nèi)容,連最基本的職場情商都沒有,好好的內(nèi)容策劃會變成了他私人分享吹牛經(jīng)歷的時間,有時候說得都忘了自己坐在什么場合,把他跟一些女人的瓜葛也扯出來,搞得現(xiàn)場的女同事只能低頭看著手里的筆記本發(fā)呆,男同事故作猥瑣地賠著笑。沒多久就傳出風來,這個VP就是專門為擠走宋老師準備的。我進公司這三年來,公司發(fā)展飛速,一輪輪數(shù)字越來越大的融資金額不可能不讓人心動。隨著人員的暴增,人事方面的變動也變得越來越微妙,隔三差五就要出一點兒幺蛾子,但是這次鬧得宋老師一兩個星期直接不來上班,美其名曰休年假。誰都知道年假只是公司為了應付法律的擺設兒,從CEO帶頭,在宋老師之前沒有任何人休過年假。HR的負責人早就放出過話,那些真想休年假的人先去人事部門辦完離職手續(xù)再休,想休多久休多久。
宋老師這么多天沒來上班,我的心里有些愧疚,好幾次點開他的微信對話框不知道該跟他說點兒什么,無論是關心還是安慰,都說不出口。陪著宋老師看了一會兒夕陽后,我默默地溜回自己的工位上,坐立不安。
沒一會兒,宋老師發(fā)來一條微信:手續(xù)都辦完了,從明天起我就跟這家公司沒關系了。我沒怪過你,你別放在心上。
我盤著手機,像是盤著一對兒老核桃。宋老師這事兒,要是放在純粹的職場層面上,我之前的做法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是作為一個人,還是一個大學時期喜歡看各種文學作品的人,那天回家之后我失眠了整整一夜,我是從哪件事哪一天變成現(xiàn)在的我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變化不是一夜之間發(fā)生的,而是一個量變導致質(zhì)變的累積過程。我終于把信息發(fā)出去了。
宋老師,待會兒晚上有事嗎?好久沒單獨跟你吃木屋燒烤了。
在我剛來這家公司的時候,木屋燒烤是我們部門的“根據(jù)地”,幾乎每個周六加完班的晚上,都會約上編輯部的同事一起撮一頓,很多時候都會喝到轉點,我就是在那段時間體會到酒這種東西的妙處的。我甚至開始學著去理解我爸,在我上初中高中那些年,每次看到我爸喝多了一點兒就躲他躲得遠遠的,與其說是害怕他,不如說是厭惡,從心底里泛起的徹底厭惡。
宋老師回復了一個字:好。
在我的印象里,這還是我第一次單獨跟宋老師一起吃飯。宋老師之前是一個完全沒有領導架子的人,一到飯點就在群里招呼,很快就有五六七八個人響應,一群人浩浩蕩蕩去樓下吃煎餃、米線,趕時間的時候,就711的中餐盒飯將就下,反正在公司里無論做什么總是一大群人。我跟著宋老師的時間長,照例拿著菜單自顧自地點菜。宋老師是湖南人,既不挑食也不挑口味。他之前提到過,是在某次持續(xù)半個月的加班之后出現(xiàn)的不明后遺癥,食物對他來說完全沒有任何感覺,僅僅是作為充饑的物什。但是為了照顧他人的情緒,他總是會像在公司會議上贊美他人一樣,不吝贊美各種食物的味道。點完一堆烤串,我悄悄抬頭看了看宋老師,他的眼神落寞,盯著桌子上那一大玻璃瓶檸檬水。
“慫人樂”來幾個,宋老師?我指著菜單反面的酒水笑嘻嘻問他,想把壓抑的氣氛搞起來一點兒?!皯Z人樂”這說法兒也是宋老師教給我的,據(jù)他說,在京城的酒局圈子里有一句人人都知道的貫口兒,“喝酒就喝綠棒子,慫人才喝慫人樂”。“綠棒子”指的是燕京啤酒,而“慫人樂”則指的是雪花勇闖天涯。
那就先來一打?宋老師扯出一個笑容,比哭還難看。
那行。
我掏出手機,掃描桌子上的二維碼,點了酒菜。還沒到兩分鐘,一堆酒先上來了,服務員起開三四個。我給宋老師和自己都滿上杯。正在我猶豫著,這第一杯怎么提的時候,宋老師先端起了杯子。
來,去年就跟你說好了的,今年團建再去一次青島,海鮮蒸汽大鍋再搞一次,看來沒機會了,咱哥倆走一個。
我端著酒杯有些發(fā)愣,這是宋老師第一次稱呼他跟我為“哥倆”,雖然關系走得近,我大部分時間都叫他宋老師,偶爾在飯桌上叫他“老宋”,他則一直叫我志剛,跟其他同事一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省去了姓氏。
任何酒局都是這樣,第一杯是最難的,這一杯是酒局的基調(diào),就像唱歌兒要先選定一個key。
我剛在辦公室就琢磨,我人雖然走了,那幾個主編你也知道,都是跟了我好長時間的,我應該還說得上句話,我明天跟他們都打個招呼,讓他們照顧一下你,公司里面的這些事你多問問他們。宋老師拿起酒瓶,給我倆又都滿上了。
我感覺到我的臉上有些發(fā)燒,而且很肯定不是剛剛喝下去這杯酒的原因。幸虧上菜小哥解救了我,一大堆串上上來,我?guī)椭旁阱a紙盛菜盤上,錫紙下面有一根小小的蠟燭在燃燒。再接著,我腦子里的影像就開始模糊了,我的酒量我是知道的,三瓶“慫人樂”就到頂,所以我一般是看得多喝得少。但是今天的酒是宋老師點的,而且都是一杯一杯地來,我根本就招架不了幾下子。
每年總有幾次,喝完了酒,回到東五環(huán)外的那間次臥后我才開始后怕。我一個人坐在床上,腦子完全停止了轉動,連剛剛我是怎么從樓下爬上來的都不知道。我住在5樓,而且沒有電梯。我試圖去啟動自己的大腦,回想在燒烤桌上的事情。雖然剛過去也許還不到兩個小時,但是想要捕捉那些畫面,就跟試圖去捕捉一年前某個普通的深夜做過的一場夢一樣困難。我不敢確認那句話是否從我的嘴里說出過。
一大早,宿醉未消的我抓起枕頭底下的手機,是父親打來的。我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沖到洗手間狠狠地用冷水搓了幾下臉。我不想父親聽出一絲一毫我喝過酒的事實,他是個酒鬼,我可不是,我不想他的預言成真。在我多次跟他因喝酒起沖突之后,他早就向所有親戚都宣告了,我們楊家人沒有不喝酒的,等我到年紀就知道了。我一直記著他的這些話。
還沒起來吧?父親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未卜先知的優(yōu)越感。
起來了,正準備去吃早飯。我使勁地舔了幾下嘴唇,往喉嚨里吞了幾口口水,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沒那么疲憊。
哦,那我想錯了,怕你大早上的還在困醒,沒打電話吵你。你秦叔在樓下,你去接他一下。
我的腦袋迅速運轉了起來,“秦叔”這個名字怎么這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來。
你說的是我現(xiàn)在的樓下?我有些激動地問。剛才腦子太遲鈍,一下子沒抓住重點。
是的,就是你住的樓下??煜氯ソ右幌拢F(xiàn)在是村書記了,態(tài)度放好一點兒。父親的語氣很和藹,就像村里我記憶中那些老人說話的感覺。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
上次你媽給你寄曬干的魚腥草,抄的地址還在,我就給你秦叔了。
你怎么不提前征求一下我的意見?我有點兒惱火。
你媽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是你爸,我跟你征求什么意見?父親恢復了慣常的說話口吻,我聽得也更親切一些了。我突然想起來,大概半個月前,我媽是跟我提過一次,說村書記要到北京來走動一下,其實就是找那些從村里出來后有了一定經(jīng)濟條件的人要錢,美其名曰回饋家鄉(xiāng)。中國有句老話,富貴不還鄉(xiāng),若錦衣夜行。再吝嗇的人對這樣的事情都不會輕易拒絕。我爸之前當小隊長的時候也跟前任村書記一起出去要過幾次這樣的錢,后來小隊里另外一個大家族跟我們楊家起了沖突,村書記為了緩和矛盾,把小隊長的位置給了那個大家族才算了事。從此之后,我爸就變得有些怪。
那怎么辦?我有點兒六神無主,腦子里和肚子里都空空蕩蕩的。
你搞快一點兒,你秦叔在下面已經(jīng)等你半個鐘頭了。說完這句話,父親就掛掉了電話。
我快速整理了一下思路,看來我爸是動了真格兒的,我不得不下去一趟。秦叔到北京來找有錢的老鄉(xiāng)要錢,為什么要來找我?我想起來我媽確實跟我提到過,但是好像當時我也沒追問,每次她打來電話我都是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她說的無非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母親對在外游子的話,或者是一些找不到人說的家長里短。在那一瞬間,我有點兒想打個電話給我媽,但又怕把她嚇著了。來不及多想,我套上外套就往樓下趕。剛出單元樓的門洞,一個挺拔的男人背對著我站在落滿楓葉的人行道旁邊,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秦叔。我往前走,試探著用普通話叫了一聲。男人回過頭來,那張臉比我印象中要年輕很多,也精神很多。
是志剛吧?他說的是老家方言。
是是是,不好意思,您久等了。
大周末的早上,是我吵了你。
秦叔拿起放在樹下長凳上的一個背包,是一個黑色的皮面雙肩包。
好多年沒見你了,老早就曉得你在北京做記者,莫忘了老家的人啊。秦叔從褲兜里摸出一盒煙,打開煙盒,朝我伸過來。
不會抽不會抽,秦叔莫客氣,應該是我給您煙。我連忙走到秦叔身邊,把他手里的雙肩包接過來。
我和秦叔走到小區(qū)門口,我本能地拿出手機準備滴滴打車,秦叔一招手已經(jīng)攔下了一輛出租車。我們坐進出租車的后排,秦叔給駕駛員報出了那個小區(qū)的名字。
哎,高檔小區(qū)啊。駕駛員轉過身子看著我倆。
在車上我才搞清楚這件事的原委。原來秦叔這次要拜訪的老板是搞印刷廠發(fā)家的,他不知道聽誰說我在北京當記者,當記者不就是寫文章發(fā)表在報紙上的嗎,報紙不就是印刷廠印的嗎,我也搞不清這些奇奇怪怪完全不相干的信息鏈條是怎么組織起來的。先不說我從來沒當過什么記者,而是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的內(nèi)容編輯,印刷廠好像也并不都是印刷報紙的。我懶得跟秦叔掰扯這些東西。他說他不會跟有知識的人打交道,特別是這位王總,之前還當過老師,而我跟王總好歹也算是同行,同行見面有得聊,所以把我?guī)稀7凑呀?jīng)上了出租車,看來跟這位王總見面是不可避免的,我開始在腦子里想一兩個待會兒可以直接甩出來的話題。這也是宋老師教給我眾多工作方法中的一條。想到宋老師,今天是他恢復自由之身的第一天,不知道他是怎么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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