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龍村扶貧記
廣西凌云縣后龍村在過去是一個矛盾的存在,它離凌云縣城很近,站在村坳口,就能看到縣城街道上人來熙往,城里的聲音一波波傳遞到山上,而山上的村莊仍滯留在時光深處,過著封閉守舊貧困的生活。在脫貧攻堅戰(zhàn)中,后龍村貧困群眾與基層扶貧干部血肉相連,他們是如何與一個時代關聯(lián),又如何被時代所改變?
1
我知道羅夜,包括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在1995年的春天被異物進入——或許是一只小飛蟲,又或許是一粒沙塵,誰知道呢,沒有人能看得清這些突如其來的小東西。那個時候,羅夜彎著腰在地里種玉米,土很薄,稍不注意就會挖到石頭,閃出火星,震得人虎口發(fā)麻。如果運氣再壞一些,鋤頭還會因此卷了刃,或是缺一個口。當然,這種事除了羅夜,幾乎不會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后龍村的人種這塊地,種了上千年,那些泥土和石頭早就長進記憶,變成肌膚上的紋理,他們只需掄起鋤頭,就能恰到好處地鋤開一個坑,點種下三兩粒種子。
羅夜伸出一只手揉眼睛的時候,并沒有想到,一個多月后,他的雙眼會看不見。他以為像往常一樣,那異物會跟著淚水自己掉出來。羅夜一連揉了幾天,異物卻像是長出根須,從他的一只眼睛攀爬到另一只眼睛。羅夜只覺得雙眼越來越痛,淚水越流越多,眼睛之外的東西越來越模糊,直到有一天,他的眼前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黑暗。羅夜從沒想過去醫(yī)院,在后龍村,誰會因為一只小飛蟲,或一粒沙塵掉進眼睛跑去醫(yī)院呢,比這更大的病痛都沒人會去。
我來到后龍村的時候,正是春天,羅夜坐在家門前,對著一棵李子樹發(fā)呆,星星點點的花蕾從他跟前的樹干爬過,粉粉白白地開了一樹。走近了,才看到兩只鳥籠,掛在樹枝上,兩只畫眉鳥在籠子里上下跳躍,這只鳥叫一聲,那只鳥應一聲。
村支書然魯說,這是縣文聯(lián)主席羅南,你的幫扶干部。羅夜轉(zhuǎn)過頭,癡望著不知什么地方。也許是人太多,他捕捉不到一個陌生人的氣息。我走近,抓起他的手,放到我手上,說,我是羅南,我就在你面前呢。羅夜說,哦,原來是你呀。他的眼睛像在望著我,又像是在望著我身后不知處的遠方。其實我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見,既看不見我,也看不見遠方。只是,此后,我的聲音將代替我的五官,出現(xiàn)在他的黑暗里。
美寶不在家,她養(yǎng)的雞在我們腳邊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一只公雞,四只母雞,全都是鮮亮得惹眼的毛色。三只小奶狗被攔在屋里,兩只前爪不停地刨著一尺來高的門檻,朝我們嗚嗚叫。我們坐在李子樹下聊天,聊他的兩個兒子,聊美寶。羅夜的聲音很響,打到樹上,雪白的李子花紛紛揚揚落下。其實是風,只不過他聲音太大,讓人感覺花是被他打落的。
羅夜的兩個兒子,如一和如二,一個在廣東打工,一個在縣里讀職業(yè)技術學校,美寶忙著家里的土地和山林,早出晚歸,因此,這個家大部分時間,便只有羅夜一個人待著。羅夜說,以前一天很短,都不夠上山追一只畫眉鳥,現(xiàn)在一天很長,總像是怎么用也用不完。沒有了眼睛,羅夜的日子便只剩下等了,等著上午過去,等著下午過去,等著美寶從山上回來。
2
沒有人知道,羅夜內(nèi)心里的惶恐。黑暗是羅夜一個人的黑暗,沒有人能代替得了他。人們只是漸漸習慣羅夜變成一個瞎子,又漸漸習慣這個瞎子會熟練做飯菜——他甚至能把豬菜,砍得比他明眼時還要細碎均勻。
羅夜說話的時候,臉一直仰著,那雙沒有光澤的眼越過我們頭頂,落到高高的李子樹上。那是牛心李,他們家豬圈后面還有幾棵,等到六月份果子成熟,美寶就會打下來,背到縣城賣,只是掛果不多,頂不上數(shù)的。
羅夜一遍又一遍訴說日子的艱難,那些生活刺向他的刃,他都要說給他的幫扶干部聽。我自然是知道這些的,來之前我就做足了功課,我還詳細知道這個村子其他四戶人家的事,他們都是我的聯(lián)系戶。盡管有備而來,羅夜的話仍讓我感覺壓抑,那是一種很深的壓迫感,仿佛他將許許多多的刃砌成墻,然后站到一旁等著看我如何將墻推倒。羅夜想立馬得到答案,那些肯定或否定的答案,此時此刻就要從我嘴里說出來。我有些無措,無法掩飾那些刃帶給我的無力感,也不知道用什么語言去接上他的話,只好沉默著。
然魯坐在一旁,低頭抽煙桿。他雙頰一陷,煙霧從嘴里噴出來,彌漫到臉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或許,他根本就沒有表情。這個村子,他看了60多年,還有什么刃是他看不到的?那些年長于他的人慢慢故去,那些年少于他的人慢慢長大,所有的人和事,像韭菜,一茬接著一茬,在他眼前枯萎或生發(fā)。他太熟悉這里了,我甚至懷疑,他能清晰數(shù)出每個人身上的疤痕來歷。
我已經(jīng)有十來年沒見到然魯了。有一段時間,我?guī)缀跆焯焱遗?,他母親,88歲的瑪襟,會唱古老的背隴瑤遷徙歌。我喜歡這些東西,深藏在層層疊疊時光之下的民間文化,古老的歌謠,古老的傳說,古老的習俗,它們暗藏著一個民族前世今生的密碼,從一代又一代人的嘴里流出來,讓我癡迷?,斀蠛腿霍斠粯樱叩侥膬憾紟е鵁煑U,摩擦得油亮光滑的黃銅煙嘴,讓人輕易就跌進時光深處。
幾天前,我在村部見到然魯,他笑瞇瞇地說,你的村也在這里呀。我們都喜歡把各自聯(lián)系的村稱為“我的村”。能和然魯同一個村,我很開心。然魯爬坡快得像兔子,我們一起進山走訪貧困戶時,他常常越過我,三下兩下跳到坡頂,然后坐到一塊大石頭上,吸著煙桿等我。然魯?shù)哪_步慢不下來,他沒法像我們,一步一步踩著石頭走。這些石頭他走了60多年,便像是嵌進腳板里,根本慢不下來。我們,這里指的是后龍村的后援單位、書記、駐村工作隊、村兩委,我們是一個整體,后龍村是我們的村。我們常常翻山越嶺,走村串戶,遍訪全村24個自然屯,住房、飲水、教育、醫(yī)療、交通、產(chǎn)業(yè),我們篩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掉了什么,錯過了什么。
然魯?shù)脑挘查g消解我與他之間中斷的十幾年光陰,仿佛我們昨天剛見過面,瑪襟還站在家門前朝我微笑。
3
凌云縣是深度貧困縣,而后龍村是其中的貧中之貧,全村2269人中就有2038人是貧困人口,貧困發(fā)生率居廣西全區(qū)之首,是廣西貧困的村之一。這是看數(shù)據(jù)對比之后才知道的,就像小時候天天吃玉米,有一天鄰居家給了一碗大米,才知道玉米比大米硬了那么多。縣委書記伍奕蓉說,我們啃的是塊硬的骨頭,拿得下后龍村,就沒有什么是拿不下的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從2015年開始,扶貧工作就跟以往不一樣了。只是當時我仍懵懂,盡管和同事們一次次走村串寨,入戶實地調(diào)查農(nóng)戶的生活狀況,卻沒意識到,扶貧工作已從“大水漫灌”變成“精準滴灌”——這兩個詞,在后來的新聞報道里常見到,而我們使用更多的是“精準”:精準識別,精準幫扶,精準脫貧。
真正意識到扶貧工作的不同是在2016年,那年春天,全縣每一位干部職工都有了自己的幫扶聯(lián)系戶。伍奕蓉書記和莫庸縣長,更是把自己的聯(lián)系點放到貧困艱苦的地方。
像鋪開一張密實的網(wǎng),縣委常委領導包鄉(xiāng)鎮(zhèn)、縣領導包貧困村,中、區(qū)、市、縣直128個單位與全縣105個行政村結(jié)成幫扶對子,5952名領導干部職工與全縣17022戶建檔立卡貧困戶結(jié)成幫扶對子??h四家班子、鄉(xiāng)鎮(zhèn)、后援單位、書記、駐村工作隊、村兩委、幫扶干部,層層覆蓋到每一個村落。在書記縣長越擰越緊的發(fā)條里,我們能清晰體會到:精準,它的另一層含義,是絕不漏掉一個貧困戶。
(《后龍村扶貧記》羅南/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