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5期|賈夢瑋:出入棲霞(節(jié)選)
編者說
棲霞山是皇帝流連、美人隱居之處,亦是名仕修身高僧修行之地。從僧俗兩界到儒釋道三家,都將棲霞山作為隱居修行之所。世事紛擾,世人在這座名山間的“出”和“入”之間揣度,實則是在俗世中進退維谷??此瞥鋈耄瑓s有進退,亦是俯仰之間、一念之間的個人選擇。時至今日,從不過時。
出入棲霞(節(jié)選)
賈夢瑋
世間大概沒有哪國人像中國人這樣糾結于“進”“退”與“出”“入”之間。有時進不如退,有時進不得也退不得;有人以進為退,有人以退為進。漢語中的成語“進退維谷”最早見于《詩經》,很好地描繪了國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尷尬。范仲淹的名篇《登岳陽樓記》似乎最少糾結于進退之間: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進),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退);但也不得不承認:是進亦憂,退亦憂;最終得出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著名結論。宋朝是文人士大夫活得最好的朝代,進退尚且如此;社會動亂和極端專制的時期,進與退,免不了又成為文人士大夫的人生抉擇和精神向度?!案F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這是孟子的話,儒家的理念,前者隱退而修身,后者進取澤被天下。還有: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以出世之心做人,以入世之心做事,這些都是儒家的理想和要求。
南京著名的棲霞山,可以說是進與退、出與入問題的最佳詮釋。有時是去看棲霞紅葉,有時陪朋友去拜佛、看古跡,有時就是想到那兒清凈一會兒。多少年來,我一次又一次出入棲霞,睹物思人,想得最多的也是進與退的老問題。棲霞山本名攝山,因山中盛產中藥材,取“攝生”之意。1930年出版的《棲霞新志》記載的棲霞山出產的中藥材還有近600種。李時珍在南京刊刻《本草綱目》時,曾到棲霞山采集藥材標本,補充、豐富《本草綱目》的內容與綱目。中草藥食之可以攝生祛疾,“攝”乃保養(yǎng)也?!皵z”在這里是一個好詞,有名有實,但延養(yǎng)的畢竟只是人的肉身。
棲霞山后來從延養(yǎng)肉身走向涵養(yǎng)心靈,從養(yǎng)生轉向養(yǎng)心。南齊時的明僧紹是轉折性的人物,稱得上是棲霞山的開山之祖。他先是在攝山結廬修行,后舍宅為寺,因他字棲霞,寺名棲霞,山以寺名,“攝山”成了“棲霞山”。至此,棲霞山不僅和肉身相關,更與精神相聯(lián)。千百年來,棲霞山上的故事,鼓勵人退隱、出世,也激勵人進取、入世,矛盾而又和諧。
明氏為世家大族,即使到了僧紹這一代,自宋至梁,刺史就出了六位,胞兄僧胤是冀州刺史,胞弟慶符是青州刺史。但南北朝社會大動亂,亂世出英雄,“進”可能成為“英雄”,甚至稱霸、成王;但也可能招禍,甚而丟了性命,危及家庭、親族。因此,避亂世、求心安,也是明智之舉。明僧紹雅好山水,本不肯屈居人下,他六次拒絕皇帝的詔命,甘居野獸出沒的荒山野嶺,確為“逸士”,時人稱他為“征君”。由此可看出,明僧紹隱居山林不是一種姿態(tài),不是待價而沽,不是“待詔”,其“退”,既有現(xiàn)實的原因,也有其心理和理論基礎。魏晉南北朝時期,“退”與“出”的思想漸為人所注意:玄學是顯學,道教為中國本土宗教,佛教傳入不久,思想時有交鋒,明僧紹有自己的理性思考。他在《正二教論》中說:“佛明其宗,老全其生。守生者蔽,明宗者通。今道家稱長生不死,名補天曹,大乖老、莊立言本理?!鼻笊硪饬x上的長生不老是道家之“蔽”,不但與佛理相悖,也有違老莊思想。明僧紹退隱棲霞山并不是求道問藥,期冀長生不老,而是體現(xiàn)為一種人生態(tài)度:退出俗世,遁入自我。
知音難求,知音的心趣相契也給人生帶來無與倫比的欣喜。世間美好的事物莫不如此。明僧紹“征君”的聲名吸引了不少人,其中就有高僧法度。他慕名來到棲霞山,在明僧紹的山舍宣講《無量壽經》,一來二往,隱士斷絕了其他的一切,走向佛教,并舍宅為寺,“千佛名藍”的棲霞寺由此成立,成為江南地區(qū)的佛教中心。先“退”再“出”是明僧紹的人生軌跡,這當然是明僧紹意義上的——不是以退為進,而是退著進,是佛家意義上的進。正如布袋和尚的《插秧歌》:“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笔嵌杉骸⒍扇艘饬x上的“進”。
任何事業(yè),貴在有后繼者,事業(yè)與精神因此才能長久?!伴L久”是中國傳統(tǒng)最重要的理想之一。繼其父志,“傳明氏家業(yè)”的是明僧紹的次子明仲璋。按照父親的遺囑,他與法度一起在棲霞山造無量壽佛及二菩薩,傳導佛法。自此,佛教之義與“征君”之名吸引了大批王公貴族和士大夫紛紛來棲霞山造獻佛像,成就了江南名窟——棲霞山千佛巖。
為明僧紹“樹碑立傳”的是他的五世孫明崇儼。但這位明氏后人卻是精神意義上的不肖子孫。他因為擅長“方外之術”,得到唐高宗李治和武則天的寵信。“方外之術”乃道家的末流,“守生者蔽”,他的先祖明僧紹肯定是反對的。此為不肖者一。他為了“光宗耀祖”,求高宗李治為明僧紹撰寫碑文,實質是借祖榮己,本質上還是為了一己的“進”與“入”,為儒家的末流,至少違背了祖宗的修持善業(yè)的高逸精神。天底下最貪戀長生不老之術的,莫過于皇帝,天下為他所有,“死”意味著失去那巨大的所有。所以,皇帝最看重兩種人:一是為他打江山、管理江山的人,一是能幫他長壽,甚至長生不老的人。但是,因為皇帝見多了積極要求進步之人——那些在他面前盡力表現(xiàn),求官求財的人。因此,皇帝心中最欣賞的一定不是這些人。也許,那些能放下一切的高逸之士,才有可能讓皇帝心動。有了上面這些原因,唐高宗才肯為了一個正諫大夫的遠祖寫下“明征君碑”的碑文。而這位明崇儼后來竟被人刺殺,年僅33歲。有歷史考證者認為,他是死于太子李賢的謀殺。武則天曾請他為幾個兒子相面,看哪個兒子更有帝王命相,明崇儼說了太子的壞話。他是忘了明家的祖訓,入世太深,進取失據,妄議皇家家事,斷了自己的退路。
明征君碑倒是一直保留下來,是目前棲霞寺內國家級文保單位之一。此碑建于唐上元三年(676),高宗李治親自撰文,衛(wèi)尉少卿高正臣書寫,朝散大夫王至敬篆額。碑陰有“棲霞”兩個鎏金大字,傳為李治所書。碑文書寫了明征君當年的事跡,是褒揚,歷代有人把它當成一種提醒。
南北朝時期,僧祐、僧朗、吉藏等高僧為發(fā)展棲霞寺做出了杰出貢獻。僧祐不僅是律學名僧,而且利用自己在僧、俗兩界的影響力,使棲霞寺千佛巖初具規(guī)模,現(xiàn)存的幾尊大佛造像,都是由他親自設計。劉勰在南京寫成《文心雕龍》也是依靠僧祐的幫助,據《劉勰本傳》記載,劉勰“依沙門僧祐,與之居處,積十余年”,可見僧祐對劉勰的影響。劉勰的文藝思想和僧祐的佛家教義的關系,已經有了不少研究成果;有人甚至認為《文心雕龍》也對《高僧傳》等佛家經典產生了積極的影響?!段男牡颀垺分饕匀寮宜枷霝橹笇?,但佛教思想的影響也很明顯。如《文心雕龍》認為:“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道”和“神”是決定客觀世界變化的無形的、最終的依據,此點實與佛理相通,也與柏拉圖的理念說類似。劉勰早年即浸染于佛教,并協(xié)助僧祐編撰《出三藏記集》。《文心雕龍》得到宰相沈約的賞識,推薦他出仕為官,擔任過“太子通事舍人”等官職。梁昭明太子去世后,據說劉勰內心傷悲,請求出家,但梁武帝不準;劉勰燒發(fā)明志,在南京定林寺出家,并在此圓寂,實現(xiàn)了出世的理想。
僧朗主要功德在棲霞山(攝山),被稱為攝山大師,棲霞寺三論宗的祖庭地位的基礎主要由他奠定。據《神僧傳》記載,僧朗不避酒肉,常伴在僧朗左右的是一猴一犬,進餐時,僧朗必與它們分而食之。吃完后,猴把吃飯的缽套在頭上,騎上狗,仍不離僧朗左右。動物是自然的一部分,人能與動物和諧相處,符合中國人天人合一的理想。人類過“進”,必然要役使自然,形成佛家所反對的貪與欲。這位僧朗,講經時聲震如雷,聽眾往往只見他的唇吻在動,多數人不能辨明內容。三論宗與禪宗一樣,重神會不重語言,也不需要聽得那么清楚。洞山良價禪師說:“我不重先師到得佛法,只重他不為我說破?!辈徽f破才給他留下了心會、心領的空間,“心領”才是真正的得到、得道。
在僧祐、僧朗的基礎上,吉藏將三論宗發(fā)揚光大,成為一大宗派,并流布至海外。他們都是真正的出家人,與“進”“入”沒有關系,或者說,他們的“進”與“入”是佛家的進與入,是普度眾生的思與愿。三論宗以龍樹的《中論》《十二門論》與提婆的《百論》為教義,倡導“諸法性空”,入世間、出世間與有為、無為皆為因緣所定。
盡管如此,無論是進、退,出、入,都還有高下之分。佛教有宗派,可以爭論;僧有高低,就高不就低。唐代詩人鄭谷有詩云:“愛僧不愛紫衣僧。”奉赦撰寫《宋高僧傳》的贊寧原為吳越國僧統(tǒng),入宋后,獲皇帝賜予紫衣,充僧統(tǒng),做了僧界的領導,致使《宋高僧傳》不敘僧人不事王侯事,有媚上、媚世的嫌疑。歐陽修《六一詩話》載,一次安鴻漸遇贊寧與數僧行走于街上,嘲諷說:“鄭都官(指鄭谷。——引者著)不愛之徒,時時作隊?!辟潓幏磻?,應聲道:“秦始皇未坑之輩,往往成群?!边@倒是說出了媚僧與俗儒之間的共通之處,確有警醒意義。禪宗十三祖有言:“如來有教,沙門不得親近國王、大臣權勢之家?!绷鹆У钌蠠o知識,佛家不入權貴之門。即使是佛家認識清醒,仍還須時時警示,可見進與入、退與出矛盾的調和之難。
君臨天下做皇帝大概是“進”與“入”的最高階梯了吧。但即使皇帝,心里也免不了有“退”與“出”的思想?;实鄣摹八资馈笨梢詽M足各種欲望,但也無法避免“煩惱”。這樣的矛盾存在于每個人的內心。棲霞寺舍利塔,不僅是棲霞寺最重要的文物,也是南京最重要的南唐舊物之一。始建于隋代,南唐改建為石塔,并遺留至今。隋文帝楊堅登基之前,神尼智仙贈予舍利數百顆。登基后的楊堅回憶往事,相信自己能君臨天下是佛護佑的結果,所以兩次下詔在各地選址建塔,安放舍利,棲霞寺是首座獲建舍利塔的寺廟。此次建起的木塔,毀于唐會昌滅佛。重建舍利塔要等到南唐時期?!段鍩魰范啻斡涊d“江南國主”請僧說法、襄助佛事,保留至今的石質舍利塔是南唐襄助佛事的最有力證明。這“江南國主”,要么指李璟要么指李煜,作為南唐偏安江南的兩位皇帝,一方面承受著來自北宋的巨大壓力,行動上對佛教的倡揚,也是祈求菩薩保佑“國泰民安”與李家江山吧;另一方面在一定的時空內也免不了“浮世”之慨,內心偶爾也會有“厭世”之情,動“出世”之念。但作為皇帝,實際上已是退無可退,對佛教的態(tài)度,也證明了他們只能在進與退之間糾結、掙扎。一位官員問馬祖道一禪師:我吃不吃肉呢?禪師答:吃是你的祿,不吃是你的福。即使是普通人,這“福”與“祿”都很難取舍,皇帝的那塊“肉”,那可是天下最大的“祿”。
皇帝“進”“退”,天下震動。順治皇帝幾次三番要出家,甚至剃度成為落發(fā)皇帝,舉國震驚。雖然出家之事被勸阻,不了了之,皇帝出家心切卻是事實。痛失愛子愛妃(這本是他進取的個人動力),使他心灰意冷,厭倦俗務(皇帝的工作當然也是俗務),一意要遁入空門。
雍正皇帝崇佛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他“用”佛已達一定的“境界”,自號“圓明居士”“破塵居士”,曾作《自疑》詩一首:“誰道空門最上乘,謾言白日可飛升。垂裳宇內一閑客,不衲人間個野僧?!辈恢摹耙吧被实郏此埔婚e人,自許是為人民謀幸福的佛家皇帝。登上皇位后竟自稱“釋主”,不僅要做人間的皇帝,而且要為佛教的教主。佛教只是雍正的借口和統(tǒng)治工具——臣民清凈無為,就更好統(tǒng)治了。但曾與雍正過從甚密的僧人結局都不是太好。這些僧人一旦失去了利用價值,或者成為一些人走近皇帝的媒介,抑或竟想假借皇帝之名,那下場就不會好了。
皇帝流連,美人隱居,確實給游客想象棲霞留出了巨大的空間。雖然風流逸事與精神性關系不大,但從中倒也可以見出精神向度和價值取向。
天下名山僧占多,古寺名剎一般選址在云蒸霞蔚的深山老林,山以寺靈,寺以山名,佛教喜好自然,僧人向往融入自然,身處寂靜清幽的山林,有利于潛心修煉、護持身心。對這樣的好事,皇帝當然不肯置身事外?;实燮綍r住在闊大高聳的宮殿里,威嚴有余,舒閑不足,既然出了京城,當然山水悠然最好。乾隆六次南巡,有五次駐蹕棲霞山;第一次南巡就游覽了棲霞山,但因為棲霞行宮其時還未建好,未能留駐。兩江總督尹繼善為了吸引、討好乾隆皇帝,四次增修棲霞行宮,勞民傷財可以想見。當年的乾隆行宮建筑面積有兩萬多平方米,前后花了六年的時間建成,是乾隆南巡行宮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處。乾隆駐蹕棲霞行宮期間題詩119首,書寫楹聯(lián)、匾額50余副、塊,御碑三塊,可見乾隆在此心情大好,而且頗為悠閑?;实圩≡谒律剑h離紫禁城,某種意義上是一種“退”;休整好了以后,當然是為了更好地“進”?;实鄣慕綇膩聿皇氰F打的,乾隆鐘愛的棲霞行宮被太平軍一把火燒了,淪為廢墟,現(xiàn)在稱為“乾隆行宮遺址”,為棲霞山增添了一些花絮。
有的人是從官場退隱山林,有的是從商場退出江湖,而李香君竟然是從情場金盆洗手,舍情取義,落發(fā)為尼,歸隱棲霞,終老桃花澗。如今的桃花澗有李香君墓。桃花澗本是棲霞山美景,明代《棲霞小志》記載桃花澗:“春末夏初,則紅英綠蔭,錯落左右,游人行其下,衣袂皆有香色。然知者亦少,非耽于山者,不能久宿?!笔篱g“耽于山者”終是極少數。李香君“故事始于桃花扇,傳奇終之桃花澗”。作為秦淮八艷之一的李香君,乃一代佳人,選擇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為人生歸宿,侯、李之愛,情動天下,為一時佳話。在明清易代之際,在權貴的威逼之下,剛烈女子李香君以死抗爭,一頭撞向梳妝臺,血濺她與侯方域的定情之物桃花扇……清軍兵臨金陵城下,李香君避入棲霞山的葆真庵,遁入空門。而此時的侯方域已降順清朝,做了貳臣。國破家亡之際,“青樓皆為義氣女,英雄盡是屠狗輩”。后來侯方域尋至葆真庵,李香君當面撕碎了那把濺血的桃花扇。李香君以肉身的出世,保證了精神的入世,舍個人私情,保民族大義,為棲霞山涂抹了別樣的色調。
為棲霞寺增進事功的當然主要還是高僧,近代以來最為得力的當屬宗仰上人。宗仰上人與帝師翁同龢是常熟老鄉(xiāng),上人幼年時曾受業(yè)于翁同龢。翁看了他的文章后曾對他說:“君習舉子業(yè),住著自縛;倘入緇門,慧海之舟楫也。”翁同龢是從他的文章和氣息看出了他的慧根。翁是廟堂之上的“進”“入”之人,對“出”“入”氣象倒是最敏感的。宗仰天資超群,此后確實一心向內,潛于內典,不再仕進向外,16歲便剃度出家。但他此后相當長的時間內是以出世的精神憂時濟世,以出家人的身份從事著革命者的事業(yè)。19至20世紀之交,國家內憂外患,宗仰聯(lián)絡眾多革命者,編輯出版革命報紙,加入孫中山領導的興中會,成立中國教育學會,鼓吹革命,資助革命事業(yè)。后來的國民黨要人高度評價宗仰:“跡其生平,襟懷磊落,德性堅定,聞義必先,避免若浼,實佛門之龍象,吾黨之瑰奇。”佛門龍象、黨之瑰奇,這樣的評價用在一個人身上,大概是絕無僅有的。
遇“義”而進,面“名利”而退,無反顧,不猶豫,絕不拖泥帶水,這才是宗仰最讓人感佩處。民國建立以后,當年的革命戰(zhàn)友飛黃騰達,孫中山根據宗仰上人對革命的貢獻請他到民國教育部任職,宗仰堅持不受,仍以“佛”為其宗旨,托跡叢林。但仍舊關注國家大事,宋教仁被刺,袁世凱意欲稱帝,宗仰上人撰下《宋殺憤言》和《討袁篇》,儼然革命斗士。宗仰就是這樣:以佛家弟子身份,時時為革命施以援手,但絕不入戲?!段鍩魰份d,徑山道欽禪師對他的徒弟說:“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將相之所能為?!睂⑾唷柏摾邸碧啵谘霾豢蠟椤皩⑾唷?,卻是真正的“大丈夫”。有和尚問大珠慧海禪師:“儒釋道三教異同如何?”禪師答:“大量者用之即同,小機者執(zhí)之即異。總從一性上起用,機見差別成三。迷悟由人,不在教之同異也?!弊谘隽⒆阌卺?,兼取儒、道,足稱“大量者”。
也許在宗仰上人看來,如果入世,俗世的事情沒弄好,國破家亡,民不聊生,大概很難有出家人的出世與救世吧。北宋天臺宗學者智圓認為“非仲尼之教,則國無以治,家無以寧,身無以安”,而“國不治,家不寧,身不安,釋氏之道,何由而行哉?”(《中庸子傳·上》,《閑居篇》卷十九)這用在宗仰身上頗為合適。1919年,宗仰上人到棲霞山尋覓僧紹遺蹤。此時的棲霞寺經歷了太平天國戰(zhàn)火等災難后,已是破敗不堪。宗仰上人在眾人的請求下,決定駐錫棲霞寺,利用自己的名望和能力,重建古寺,紹隆佛種。孫中山聞知宗仰出世興法,以歸還宗仰當年資助革命款項為名,為棲霞寺?lián)芸钜蝗f銀圓。受此影響,上至達官貴人,下至普通信眾,紛紛為修復棲霞寺捐款。但修復工程諸事浩繁,勞心勞力。宗仰上人終因勞累過度,心力交瘁,在主體建筑即將落成之際圓寂。由于宗仰上人的努力,棲霞古寺得以中興。為紀念宗仰上人,棲霞寺和臺灣佛光山均建有宗仰上人紀念堂。
抗日戰(zhàn)爭中,南京城為日本侵略者所破,棲霞寺冒著被滅寺的危險,義無反顧收治傷殘的中國軍人。在民族大義面前,退無可退?!艾F(xiàn)在輪到我們前進,我死,你們生。”這是西哲柏拉圖著作的大主題,也是《申辯篇》的結語。哲學家的向死而生和永恒判斷與死亡靈魂的生分離開來。蘇格拉底說:“我們當中誰采取的路線更好,這對所有人都是隱藏的,除了神?!保ā栋乩瓐D與亞里士多德》)中國儒教與佛教的舍生取義,與西方哲學教義不謀而合。有的人是退著進步,比如佛教的勇猛精進;有的人卻是進著退步,比如那些儒教的末流,那些蠅營狗茍的名利之徒。當然還有那些在“進”與“入”道路上傷痕累累的失意彷徨之人,那些身在江湖、心懷魏闕的“待詔”之輩,他們對“進退維谷”體會最深。這些,神都知道。
明代佛教“四大高僧”之一的德清禪師說:“為學有三要。所謂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保ā逗┥酱髱焿粲稳肪砣拧秾W要》),打通儒道兩家。在真正的高人那里,儒釋道沒有截然分野。
經過了人生的諸多“進”“入”與“退”“出”之后,最高的境界,大概是“不進不退”。正如《五燈會元》所載玉泉曇懿禪師的自問自答:“進一步則乾坤震動,退一步則草偃風行。且道不進不退一句作什么生道?良久曰:‘閑持經卷依松立,笑問客從何處來?!?/p>
好一個“閑持經卷依松立,笑問客從何處來”!
只是,我們現(xiàn)代人住在公寓樓的“鴿子籠”里,家門口已無松可依;而且,也已經沒有山林給你結廬隱居。我的一位小學同學,在塵世左沖右突,最終以“和尚”為業(yè)。談起僧俗兩界,他竟幽幽地說:“都差不多?!甭牬苏Z,我也是幽幽的,沒好再問他在何處駐錫。進、入與退、出,我們現(xiàn)代人只能在“心”上做文章。連高僧都說:莫學佛法,但自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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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花城》2021年第5期)
【賈夢瑋,文學博士,現(xiàn)任《鐘山》主編,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有散文隨筆、文學評論若干見于報刊,結集出版的有散文隨筆集有《紅顏挽歌》(岳麓書社1999年版)、《往日庭院》(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南都》(華文出版社2017)等。獲多種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編輯、文學評論獎項?!?/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