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比死更冷? ——讀東西的小說《回響》
作家東西新出版的小說《回響》(人民文學出版社)講述了一個心靈與現(xiàn)實雙重糾葛的懸疑故事,小說表面上講的是偵破一起兇殺案的過程,實際上大部分都在講述警察冉咚咚與丈夫離婚的情感關(guān)系。坦白講,就懸疑性而言,東西的《回響》顯然會讓一些犯罪小說的忠實讀者感到有些失望,它讀起來不夠“硬核”,不夠“本格”。但倘若我們不將其視為嚴格意義上的推理小說,倒是能解出一些獨特的味道來。
小說共分九章,各章比例均衡,開頭直接交代案件,西江大坑段離岸兩米遠的水面上發(fā)現(xiàn)了一具失去右手的女尸,死因為溺亡,尸體頭部有鈍器擊打痕跡,右手是受害者死亡后砍掉。頭號嫌疑人是受害者夏冰清的前男友和上司徐山川,當?shù)刂B鎖酒店的高管,夏冰清是他的婚外戀對象之一。從二人身份地位的差別,我們已經(jīng)能判斷出涉案人員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一定復雜多變,層層迷霧因為徐山川的權(quán)力而遮在警探冉咚咚面前,而她破案的最主要手段,則是自己的經(jīng)驗和直覺。與推理小說中常見的偵探性格不同,冉咚咚是一個容易沖動的人,有時甚至表現(xiàn)出不專業(yè)的舉動,比如初次傳喚徐山川時,冉咚咚問他為什么送惠特曼的詩集給夏冰清。徐山川表示自己并沒有讀過,只是因為電視里播過克林頓曾將一本送給萊溫斯基,這時冉咚咚卻十分輕蔑地將書拍到桌上,直接說了句“沒想到如此庸俗”,徐山川甚至被她“骨子里透露出來的鄙視”嚇到。冉咚咚常常在破案過程中,讓道德感超過自己執(zhí)法者的職責,這其實是不太妥當?shù)?。哪怕當冉咚咚自己都意識到“當務之急不是道德審判而是找到兇手”后,她在見到徐山川夫人沈小迎時,還是使用了“怪不得他那么濫交,原來是你放任,他也這么放任你嗎?”這樣帶有人身攻擊的語言。這樣的例子在小說中屢見不鮮,確實構(gòu)成了作品在推理方面不夠有說服力的證據(jù),很多時候冉咚咚其實都在動用審訊的手段。
小說另一方面稍微有所欠缺的則是心理學知識的專業(yè)性,這讓一些評論顯得有些言過其實。東西自己也承認,“我從來沒碰過推理,也從來沒有把心理學知識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但這次我想試一試。顯然,這兩方面的經(jīng)驗和知識儲備都不夠。”推理和心理,正是小說的兩個有所欠缺的地方,作者很坦然地承認了。這種坦然面對缺點對于理解小說有著重要的意義,因為作者的坦然,讀者就不必抓著已經(jīng)承認的缺點不放,來專注于小說的優(yōu)點。我個人在閱讀的過程中,沒有被案情的撲朔迷離所吸引,倒是冉咚咚和慕達夫的情感沖突更令我感到捏了把汗。冉咚咚的離婚風波像是太平洋中心的一個旋渦,雖然對海面的駭浪似乎并無作用,而且恰恰是這種看起來幾乎毫無作用的表象,這種愛比罪更神秘的感覺,才讓家庭風波不僅僅是冉咚咚和慕達夫的個人悲哀,而具有了一種普遍人性的色彩。
第五章開頭,冉咚咚到徐山川的別墅外盯梢,坐在車里,柔情往事、糾結(jié)的心情和職業(yè)的警惕性共同登上心理的舞臺,但這種矛盾心態(tài)卻比心理學的觀察要更貼近現(xiàn)實和人性。外面在下雨,冉咚咚“剛剛還緊繃繃的皮膚突然松弛,心情仿佛伸了一個懶腰。燈光里斜飄的雨線越來越密,越來越密,把兩盞路燈變成兩團模糊的帶刺邊的光球?!彼呎碜约宏P(guān)于離婚和案情的思緒,邊沉入了睡眠,這時慕達夫敲響了車窗。一幕精彩的對話上演了,冉咚咚反復提出問題:“為什么跟蹤我?”“難道他們不怕你干擾我辦案嗎?”“你是怎么回答的?”“你說的準確率,也包括我對你出軌的直覺嗎?”“這么說我現(xiàn)在盯梢的目標有百分之六十的犯罪可能性?”“可百分之六十畢竟不等于百分之百,假如你住在這么好的別墅里,有美麗的妻子,乖巧的女兒,你會去殺人嗎?”“就像我折騰婚姻,你干嗎把這半句咽下去了?”作者自己已經(jīng)借冉咚咚之口提到了一個犯罪心理學常用的技巧,這里也非常適用于婚姻,對冉咚咚來說,提問是一種心理防衛(wèi)的手段,但是她為什么要防衛(wèi)?她懷疑丈夫出軌,如何自己卻成了要防衛(wèi)的一方?在冉咚咚和慕達夫的一系列對話中,我們知道她追求的是一種包法利式的愛情,頗讓人想到電影《革命之路》中溫斯萊特飾演的妻子。冉咚咚認為自己父母相伴到老并不是愛情,“你岳父一直嫌棄你岳母,背地里他們不知吵了多少架,我甚至懷疑我爸跟隔壁的阿姨有一腿?,F(xiàn)在他手牽手是因為年紀大了,拿我媽來當拐杖?!边@種猜測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跟下屬邵天偉討論過案件后,突然問他覺得慕達夫是否愛自己。邵天偉的其他回答都很得體,但后面的一句“你每天穿得整整齊齊,面色紅潤,精神飽滿,不像是沒有愛情的人,雖然不知道誰愛你,但看得出有人愛你,也許還不止一個人愛你?!币粋€要到小說結(jié)尾才揭曉的謎題現(xiàn)在已經(jīng)露出線索了。冉咚咚從邵天偉報到的那天起,就暗暗喜歡上了這個男下屬?!耙舱菑哪菚r起,她對慕達夫越來越不滿意,甚至恨不得他犯點錯誤,比如出軌什么的,然后好找理由跟他離婚?!敝钡竭@個關(guān)于愛的謎題揭曉,小說才真正走向了尾聲,比徐山川歸案更令人感到天網(wǎng)恢恢的,是冉咚咚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對慕達夫和女兒的內(nèi)疚,和因為內(nèi)疚產(chǎn)生的“疚愛”,而關(guān)于這場罪行的其他事件也都是由這種“疚愛”引起,吳文超的父母因“疚愛”幫兒子逃跑,卜之蘭因“疚愛”重新聯(lián)系劉青,劉青因“疚愛”自首。一切因愛而生,因疚而終。
冉咚咚的抑郁癥、過激的道德感、對案情的窮追不舍、對慕達夫的苛刻,以及對心理學知識的熟悉,都是為這種“疚愛”打掩護,為自己先精神出軌做辯護。如此一來,其實只有冉咚咚是逍遙法外的,受害者是慕達夫和女兒喚雨。她利用慕達夫與女作家貝貞的曖昧和“大坑案”破案過程的艱苦卓絕作為道具,犯下了一場完美的罪行。雖然慕達夫也發(fā)現(xiàn)了她自我防御的動機是邵天偉,即使此時她依然在抵抗,用自己破罪案的能力證明自己破解情感問題的能力,而慕達夫的反詰比她的證據(jù)更加尖銳:“別以為你破了幾個案件就能勘破人性,就能歸類概括總結(jié)人類的所有感情,這可能嗎?你接觸到的犯人只不過是有限的幾個心理病態(tài)標本,他們怎么能代表全人類?感情遠比案件復雜,就像心靈遠比天空寬廣?!边@段話倒是也反詰了我自己在前面的判斷:冉咚咚不也是一個心理變態(tài)標本,她怎么能代表全人類?生活本身,不也遠比小說復雜?
也許就是此處要撞上小說的第二個問題,這個問題的嚴肅性要高于推理和心理學知識的欠缺,就是現(xiàn)實主義的程度問題?!痘仨憽吩诂F(xiàn)實主義的味道上,并不是非常濃,但由于冉咚咚這個角色在情感自我沖突中的表現(xiàn),使我們感到小說在故事之外有些深意,這深意讓它比一般的推理小說要更接近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但是用冉咚咚這樣的角色來表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又在一些地方讓我們感到現(xiàn)實的力量沒有展示出來。究竟是哪里沒有展示出來?在私人情感和推理過程中,我們已經(jīng)感到了豐富的阻礙,那些阻礙象征了現(xiàn)實世界的復雜力量,然而真正的復雜,那由日常生活與工作所結(jié)構(gòu)成的復雜,卻被奇異案件和婚外情所擾亂、所遮蔽了。就職業(yè)警察而言,冉咚咚的工作沒有什么令她感到灰心喪氣的,我在讀的時候絲毫感覺不到,她是否曾經(jīng)質(zhì)疑自己是一個事件的中心。冉咚咚應該質(zhì)疑的是她面對工作的自信,既然她能以破案能力來對比勘破人心的能力,那反過來,為什么當她婚姻破裂時,卻沒有反過來懷疑自己的工作能力呢?案件之外的瑣碎不必經(jīng)她的手,我們讀到的只是一個警察在面對狡猾罪犯時激動人心的宏觀行動,卻讀不到一個身在警察職場的年輕母親完成工作時的各項手續(xù),她在滿意和憤怒幾種極端情感之間反復跳躍。受害者夏冰清的煩惱也是含糊不清的,即使受到強迫,她也可以離開這個環(huán)境,離開徐山川,然而迫使她成為小三的心理活動,卻沒有真正出現(xiàn)過。夏冰清是整個故事中的一個幽靈,她的存在使《回響》的現(xiàn)實主義打了折扣,她渴望與徐山川結(jié)婚,讓人很難推測其真實理由,就像冉咚咚一樣,或許她內(nèi)心里也有一種過激的道德?試圖用一種故意犯錯的方式,來彌補內(nèi)心的不安?冉咚咚對慕達夫引用海靈格的理論,說道:“清白者往往是較危險的人,因為清白者心懷極度憤怒,會在關(guān)系中做出嚴重的破壞性行為,而有罪惡感的人通常愿意讓步和補償。”冉咚咚把自己看作是清白者,而受害者夏冰清,也是清白者。這種清白者-受害者與破壞者之間的身份轉(zhuǎn)換,是一個危險而又值得思考的問題,正如愛與罪行也會在一些微妙的契機相互轉(zhuǎn)化。
最后我們來到了這樁案件的終點,兇手易春陽坦白交待了犯罪過程。只是問到為何要砍掉夏冰清的手時,他愣住了,想不起原因。易春陽熱愛詩歌的理由本不重要,卻與一個名為吳淺草的殘疾姑娘有關(guān),他和姑娘的故事暗示了砍掉手的原因:那個姑娘的右手在一次印刷事故中被機器卷沒了。易春陽給她寄去一座維納斯銅像并附字條:“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沒有手的女人。”而夏冰清丟失的手,則與那座雕像一起埋在印刷廠的花壇里。易春陽對吳淺草的愛并沒有得到救贖,而是與那只殘手一起,在犯罪的血污中墮落,是一種比死亡更冷酷的愛。冉咚咚的愛、慕達夫的愛、徐山川的愛、夏冰清的愛、吳文超的愛、劉青的愛、易春陽的愛各有其道理,又都指向一種錯誤的結(jié)局,這也許是作者想要通過這個故事來解釋,而且至今仍舊沒有答案的一個幽暗的謎題。
《回響》是東西在推理小說與嚴肅文學中間的狹縫地帶里進行的一次嘗試,究其題材而言是更接近于軟推理的,但顯然在故事的意蘊上比一般的犯罪+戀愛的軟推理小說有著更為現(xiàn)實主義的內(nèi)核,而正是這個內(nèi)核,讓它擁有一種超出自身骨骼的能量。當“疚愛”在劇終每個角色的心頭盤踞,這種力量就露頭,與待解決的罪行和待解決的故事張力產(chǎn)生沖突,在這個沖突之中,我看到了比死亡更復雜的愛,和比推理小說更硬核的現(xiàn)實主義。